在垓下的行營中,紀空手穩坐中軍帳,在他兩邊列隊而立的正是各路諸侯和麾下大將,所有人的臉上都顯得亢奮異常,其中不乏有幾分冷峻。
這次攻克垓下,大破楚軍,雖然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對方,但面對勇悍的西楚軍,大漢軍的傷亡亦不小,幾乎付出了與西楚軍同等的代價。然而,從將帥到戰士,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樣的代價非常慘重,畢竟,他們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經過了短暫的休整之後,各路諸侯和大將們便接到了漢王召集的命令,他們雖然不太清楚漢王為什麼要急著召見自己,但知道漢王已將下一個目標對準了韓信的江淮軍和匈奴鐵騎。
畢其功於一役!誰都明白,只要再打贏江淮軍的這一戰,那整個天下就是大漢的,而他們都將作為功臣得到應得的賞賜。所以,在場諸將的心情都非常不錯,未等三通鼓停,所有人都到齊了。
「大勝之後,無論是一方統帥,還是一名戰士,都難免會有懈怠之心。」紀空手眼芒掃向全場,緩緩而道:「但項羽當年進入關中,正因有了懈怠之心,才導致了今日之敗。所以,既有前車之鑒,就需要我們打起精神,面對與江淮軍的這場大戰,本王希望這一戰是我們的最後一戰,從此之後,天下太平!」
眾人精神為之一振,紛紛附和。
紀空手大手一擺道:「我們雖然有這個決心,但韓信未必就肯成全我們,所以明日一戰,我們還須努力。」
樊噲站起道:「末將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紀空手知道最先突破垓下城防的正是樊噲,他能立下如此首功,自然受到紀空手的偏愛。
「以末將的愚見,我們應該趁勝攻擊,此刻我軍將士士氣正旺,對江淮軍實施攻擊,必事半功倍。如果將戰事拖到明天,萬一走漏消息,讓江淮軍有了準備,或是不戰而逃,我們只怕要後悔莫及了。」樊噲清了清嗓音道。
「你說得並非沒有道理。」紀空手點頭道:「但發動夜戰,需要充足的準備,一旦出現旗號不明之狀況,就容易引起大的混亂,反而為敵所乘,這當然不是你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所以,本王認為,只要不走漏消息,天明時分大軍向鴻溝推進,才是最佳時機!」
「可是,誰也不能保證消息不會走漏出去,萬一有人通風報信,讓韓信得到消息,只怕他不戰而逃,據守齊趙,到時又要打一場相持久遠的消耗戰了。」樊噲有些擔心地道。
紀空手以嘉許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道:「你能這麼想,說明軍事才能非凡,頗有大將風範。不過本王已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早有防範,你大可不必擔心消息會走漏出去。」
他轉頭望向彭越道:「英布的人馬有什麼動靜?」
彭越道:「他們都在原地待命,沒有異常的反應,而我的大軍全部佈署在他們營地的外圍,一有異變,可以在最短時間內作出最快的反應,控制局勢。」
紀空手非常滿意彭越的回答,點了點頭道:「有罪的是九江王,而不是他的人馬,對其麾下的將士,我們必須要以安撫為主,使其為我所用,而不是一味地強壓。倒是九江王的一些死黨賊心不死,可以採取強硬手段,或殺或囚,以免他們跳出來趁機作亂!」
彭越不是漢王嫡系,卻肩負著監視九江王軍隊的重任,心下十分感激漢王的信任,當即稟道:「我的手上正有一份九江王死黨的名單,共計一千七百二十三名,已經都在我的控制範圍之內,大王不必擔心。」
「這樣最好!」紀空手拍掌笑道,目光隨即又轉向周殷。
周殷站起道:「我奉漢王之命,就在大軍攻城之前,率部向鴻溝挺進,密切監視江淮軍的一舉一動。我可以保證,只要江淮軍一有風吹草動,我可以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作出反應!」
「如果有人想向韓信通風報信呢?」紀空手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除非他有翅膀,從天上飛過,否則要想通過我們的防禦線,只怕比登天還難。」周殷非常自信地笑了起來。
樊噲聽了這一問一答,才明白漢王早對自己有所擔心的問題作了周密的佈署,提前作好了應有的防範,當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原來大王早就有所準備,看來末將多慮了。」
「不!」紀空手一臉肅然道:「身為一方統帥,事務繁忙,日理萬機,憑一個人的精力,是很難做到面面俱到、不出現一絲紕漏的,要想做到滴水不漏,他的身邊就需要一批敢於上書直諫的謀臣將軍,隨時提醒他的錯誤所在。惟有如此,才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錯誤,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所以,本王身邊像樊將軍這樣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人人都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麼,這個天下早晚都是我們的!」
張良點頭道:「這也許就是大王之所以勝、項羽之所以敗的主因吧!項羽只有一個范增,尚且不能容人,將之放逐,可見注定了他最終不能成事。」
眾人無不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大多數人心裡冒出一個這樣的問題:「項羽之所以能夠無敵於天下,范增功不可沒,假如范增不死,依然被項羽奉為亞父,這楚漢之爭又會是怎樣一個結局呢?」
紀空手此時在大漢軍中的威望,已經高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特別是攻克垓下一役,在所有將士的眼中,這本是一項不可完成的任務,但紀空手卻在一夜之間大敗西楚軍,這不能不被人視為奇跡。
紀空手最大的好處,在於放權,他相信張良的軍事才能、戰略眼光,所以總是將排兵佈陣、指揮作戰的權力交到張良手中,而他自己卻躲於幕後,審視戰爭的每一個進程,每一項步聚。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在大戰之前,首先做到知己知彼,其實就是通過考慮敵我勢力的對比,從中找到突破口,最後果敢地發出致命一擊。他堅信,以自己最強勢的兵力攻擊敵人最弱的地方,往往可以做到無往而不利。
當所有人領命而去之後,大帳內只剩下紀空手、張良、龍賡三人,紀空手的臉色再一次顯得冷峻起來。
「是誰擔負著追擊項羽的任務?」紀空手的目光投向張良,一切行動計劃雖然出自紀空手之手,但真正實施者卻是張良,是以紀空手才有此問。
「陳平,他率領一萬精銳騎兵自南門追擊,按照大王的吩咐,我已嚴令他們不得過於靠近,只要隨時讓項羽感到壓力即可,如有冒進貪功者,殺無赦!」張良談吐清晰地道。
「呂雉、紅顏她們是否已經到了預伏位置?」紀空手道。
「應該到了。」張良的眉頭皺了一下道:「我現在擔心的是項羽會不會如我們所願選擇那條路?如果他自另外一條路上逃走,那我們此舉無異於縱虎歸山!」
「這就只有聽天由命了。」紀空手淡淡而道:「如果項羽這一行人中真的有人識路,就是天不該絕項羽,我們也無法可想,但假如他們之中無人識路,那麼這一次,項羽必死無疑!」
張良的臉上露出狐疑之色,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主動一點,就在南門外設伏,也不至於有這份擔心。」
紀空手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之笑,緩緩而道:「項羽若是真的這麼容易被人擊殺,我又何必要用盡如此心機?他能夠無敵於天下,就必然有無敵於天下的實力,儘管此刻他正拚命逃亡,但就算陳平與紅顏她們前後夾擊,也不可能將項羽置於死地!」
張良吃了一驚道:「難道你與龍賡聯手也不敵一個項羽?」
紀空手與龍賡相視一眼,道:「以我二人之力,只怕要想殺他猶難。所以,早在兩年之前,我就精選了九名高手研究一套陣法,專門用來對付項羽,這套陣法的名字就叫『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張良怔了一怔,念道。
「不錯,這套陣法就叫十面埋伏,而我們此次的行動也叫十面埋伏!所謂埋伏,就是採用隱蔽的方式攻擊敵人,而我們這次行動,所用的乃是攻心戰,針對項羽的性格心理對症下藥,從而讓他不戰而亡。」紀空手顯然對自己的計劃充滿信心,精神一振道。
張良聽得一頭霧水,道:「你與九大高手研創的這套陣法難道還不能擊殺項羽嗎?若事實如此,這項羽豈不成了不死的妖怪?」
「項羽號稱天下第一,其武功的確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曾經與他有過交手,所以深知其厲害。」紀空手回想起來,猶覺心有餘悸,緩緩接道:「其實,在很早以前,我就認識到憑武功是不可能征服項羽的,之所以要研創十面埋伏這套陣法,是因為它只是我所用的攻心戰中的一種。而真正的十面埋伏,是我針對項羽的心理設下的十個障礙,他只要繞不過去,就惟有自殺一途!」
張良和龍賡面面相覷,似乎誰也沒有參透紀空手話中的玄機,惟有將目光緊盯在紀空手臉上,想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一些東西。
「你們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何要給這次行動取名為『十面埋伏』呢?」紀空手悠然問道。
「書中有云:四合八荒,意指天下。八方是指東、東南;南、西南;西、西北;北、東北,以八方替代八面,再加上天、地,合稱十面,一旦人入其中,自然無處可逃。」張良似有所悟道。
「不錯,我當初將這套陣法取名為十面埋伏,就是要讓項羽無處可逃,受困於此。然而我很快就發現,當世之中,無論是武功,還是陣法,沒有一種是真正可以制服項羽的,以這套陣法來對付項羽,只怕也是徒勞。」紀空手微微一笑道:「不過,有所失必有所得,當我在研究項羽這個對手時,卻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那就是項羽的行事作風與性格上存在弱點,只要加以利用,未必就不能收到奇效。」
「在世人眼中,項羽是一個強者,他不僅是流雲齋當代閥主,也是縱橫天下的西楚霸王。按理說,他的心理素質應該遠勝常人才對。」紀空手繼續道:「可是,我卻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故事的發生就在淮陰。有兩個大戶人家,在江淮城裡都小有名氣,他們之間惟一的不同就是各自的出身:一家是子承父業,依靠祖宗財產過活;另一家則是從小窮苦,依靠自己的雙手打拼才掙下了一份家業。他們毗鄰而居,兩家相處得也不錯,然而不幸的是,有一天他們所住的那條街遭遇了一場大火,竟然將這兩家的財產燒得一乾二淨。」
張良和龍賡心中生奇,不明白這個故事與項羽的心理有何關係。紀空手的眼神卻變得深邃起來,緩緩接道:「這兩家遭受了同一劫難,按理說他們今後的命運應該相差無幾,可是十年過後,這兩家的命運卻各不相同,甚至有著天壤之別,其中的一家淪為乞丐,而另一家則重新成了江淮城中小有名氣的富戶。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直到這時,張良似乎才悟出了什麼,眼睛一亮道:「我想,這位重新富了起來的人,一定是那位從小窮苦、依靠自己雙手打拼掙下家業的人。」
「不錯!」紀空手微笑道:「正因為他是白手起家,所以在遭到劫難之後,可以調整心態,重新來過。而那位世家子弟顯然不能承受這種劫難帶給自己的刺激,心態失衡,最終只能淪為乞丐。」
龍賡拍起手來,笑道:「你所說的這位世家子弟我聽起來怎麼這樣熟悉?細想一下,此時的項羽不正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嗎?」
「其實,這就是項羽心理上的最大弱點,一旦外部環境發生急劇懸殊的變化,他沒有迅速適應這種變化的承受能力。」紀空手似是有感而發道:「由『窮』入『奢』易,而由『奢』適應『窮』則難,這最能說明人性的弱點。當一個縱橫天下、傲視群雄的西楚霸王突然在一夜之間淪為喪家之犬,誰都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
「你說的固然不錯,可是,就算項羽不擅於調整自己的心理,但他對武道的領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意志堅韌,只怕不會如我們所願絕望至自殺吧?」龍賡的眉頭一皺,似想到了什麼道。
「所以,我才布下這十面埋伏,看他能不能突圍而去!」紀空手淡淡地道:「這十面埋伏,其實是箍在項羽心裡的十個心結,將他的心一點一點地纏緊,無法突破,最終感到一種絕望,一種對生的絕望!惟有如此,他才會親手殺了自己。」
「何為心結?」張良與龍賡近乎是異口同聲地道。
紀空手深深地看了兩人一眼,仿如佛唱般沉聲道:「心結是一張網,一付枷瑣,抑或是無數看不見的塵埃,當你無法突破它的時候,它就是一條要命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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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羽喃喃而道:「我可憐嗎?我真的很可憐嗎?」
他無法在心裡回答自己,因為他始終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只是覺得,這一切的發生就像是一場夢,讓人無法相信它的真實。
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來得是那麼突然,那麼緊湊,那麼連貫,根本沒有時間讓他靜心地想上一想。也許,他壓根兒就在迴避現實,即使有這個時間他也不會認為地深思下去。
讓一個失敗者面對現實,總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尤其是這個人曾經從未敗過!
但讓項羽最不能接受的是,一直被他視作大敵的劉邦,竟然是紀空手所扮!這實在是太出乎他意料之外,讓他有一種被人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
項羽討厭紀空手,更討厭紀空手的出身,如果紀空手不是一個無賴,說不定他的這種厭惡感會減輕不少,這只因為,當年的紅顏竟然選擇了紀空手而並非他,他絕不能容忍自己輸給一個無賴,不管是在哪一方面!
對於項羽來說,他出身於名將之後,又是流雲齋的閥主,如此的出身養就了他天生的優越感。所以,在他的眼中,無賴只是一個遙遠的名詞,可以將之視為糞土,然而就在今天,紅顏的出現告訴了他,他不僅在情感方面輸給了這個無賴,就是在戰場上,他也不是這個無賴的對手。
這簡直就是一種恥辱!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一陣寒風吹過,項羽緩緩地回過頭來,卻見蕭公角、龍且等二十八人正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後,敵人早已退卻,沼澤密林之中橫躺著數百名屍體,乍一看,猶如地獄。
敵人來的突然,去的也快,就像一陣狂風吹過,大地顯得極為零亂。若不是鼻間還依稀留著紅顏身上的那縷絲絲幽香,項羽幾疑這只是一場惡夢。
他的心中禁不住狂躁起來,臉上的青筋突起,倍顯猙獰。此時的項羽,就像是一頭曾經肆虐橫行、為所欲為的魔獸,突然陷入到牢籠之中所出現的反應,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般,讓蕭公角等人看得無不心中生驚。
在蕭公角的記憶中,項羽永遠是鎮定、冷靜、無所畏懼的強者,即使在他十餘歲的時候,給人的印象也是少年老成。當年新安一戰,最初的形勢並非對西楚軍有利,甚至還有腹背受敵之虞,但項羽卻臨危不懼,只率領數百騎連夜闖入大秦主帥章邯的營帳,說服了章邯率部投降。此舉一出,天下嘩然,無人不讚項羽文武雙全,膽量更可包天。
「這兩個項羽是同一人嗎?」目睹著項羽如此巨大的反差,蕭公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從項羽狂亂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驚懼,這讓他在心裡情不自禁地問著自己。
「大王,我們此刻是退……是退?」龍且面對項羽有些失常的表情,忐忑不安地問道。
風吹過,讓項羽的頭腦頓時清醒了一些,寒光掃出,從身後二十八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之後,這才冷然望向龍且道:「按你的意思,我們是該進呢?還是該退?」
龍且似乎沒有料到項羽會有此問,呆了一呆道:「如今大家非常疲累,再過沼澤,只怕體力難支,所以後退顯然不成;但是若要向前,誰也預料不到敵人還有多少埋伏正在等著我們,看來這進也絕非良策。」
項羽的表情緩和了一些,輕歎一聲道:「你說的對,我們現在的確是有些進退兩難了。」
他的情緒顯得消沉,從一字排開的二十八人身前緩緩走過,步伐很慢,慢得近乎有些沉重,就好像他的身上背負了一個重重的殼,讓他幾乎難以承受其重。
當他艱難地從最後一個人的面前走過時,霍然轉身,整個人如山嶽般挺立,一字一句道:「既然進退都難,我們就原地等待,不是等死,而是等待戰鬥!」
蕭公角等人無不精神一振,高呼道:「戰鬥!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