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邪台上,一片靜寂,大雪過後的山巔,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一縷燈光從一組建築群中透射出來,遠遠望去,就像是夜空中的一點繁星,更襯出這百里山脈的僻遠與幽靜。
燈下有人,是田橫。在他的面前,鋪著一張琅邪地圖,在地圖中央那個標有「琅邪郡」三字的地方,已被田橫用紅筆重重畫了一個大圈。很顯然,他正在思索自己東山再起的第一仗的整個攻防佈局。
經過這一月時間的造勢,他已經具備了與敵人一戰的能力。在琅邪山的七八個山谷中,分佈著他昔日的舊部與新編的軍士達八萬人之多,稍加訓練與整頓,已成了一股任何人都不敢小視的力量。
更讓田橫感到信心大增的是,他終於知道了扶滄海的真實身份。怪不得扶滄海具有如此雄厚的人力與財力,原來在他的背後,有紀空手與知音亭作為強大的後盾。
想到紀空手,田橫的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敬仰之情。雖然他與紀空手未謀一面,但紀空手踏足江湖所創造出來的一個個奇跡就像一道不滅的傳奇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裡,只要是血性男兒,誰不神往?誰不伸出大拇指來叫個「好」字?
在他的心目中,無論是車侯,還是扶滄海,他們都是能力很強的江湖大豪,以他們的武功與個性,絕不會輕易聽命於人,可是當他們每每提起紀空手時,都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真誠,一種自信,和那種發自內心的敬意,這讓田橫的心中頓生一個願望:真想看看這位活在人們記憶中的傳奇人物到底長得一副什麼模樣?
有了車侯與扶滄海等人的鼎力相助,琅邪山義軍的發展變得緊然而有序。明天,將是義軍下山的日子,首戰的地點,田橫彙集了各方傳來的情報消息之後,最終選擇了攻打琅邪郡。
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選擇,是根據琅邪郡現有的兵力與佈防狀況和其它郡縣相比,在實力上要略遜一籌,如果將它作為自己首戰的目標,取勝的機率肯定大增。
對於出師之首仗,田橫明白,自己只能勝,不許敗!此戰若勝,不僅可以大振士氣,而且可以以琅邪郡為根據地,立足齊地,與項羽的西楚軍形成均衡之局;此戰若敗,則一蹶不振,自己將再也沒有為兄報仇的機會。
正因為他東山再起的目的是為了報仇,所以並不擔心自己手中的力量最終會被紀空手吞併。當扶滄海向他說明了背景來歷時,他反而舒緩了緊張的心情。
因為他需要紀空手的力量來幫助自己抗衡項羽,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自己還有靠山,才可以與項羽周旋下去。
田橫緩緩地站到了窗前,雙手推窗,一陣冰冷的朔風灌入,令他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不過,他並沒有縮頭回去,反而迎風而站。
他需要讓自己的頭腦清醒!
遙望夜色下的琅邪山脈,群峰伏於腳下,猶如數十頭巨獸蟄伏。那遠端的蒼穹,暗黑無邊,誰也無法從中窺出那蒼穹極處所昭示的任何玄機。
田橫淡淡一笑,他從這暗黑之中彷彿又看到了田榮的笑容,這讓他的心裡頓時湧出一股悲情。
此時已到三更天,夜已靜至極致。
一陣朔風「呼呼」而過,田橫心中一怔,彷彿從這風中聽到了一些什麼。
他幾疑這是幻覺,搖了搖頭,突然看到這暗黑的夜色裡,閃現出幾處紅艷艷的火光。
他一眼就認出這火光燃起的位置正是自己佈署在山谷中的軍營。出現一處火光也許是偶然的失火,但一連幾個軍營同時失火,只能說明人為地縱火。
難道這是大批敵人偷襲,攻入了軍營?抑或有奸細混入了軍隊,蓄意破壞?
田橫很快就否定了前一種可能性。琅邪山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大股敵人要想在己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混進山來,基本上沒有這種可能。倒是義軍在這段時間創立神兵營,廣召江湖志士,內中難免良莠不齊,西楚軍派入高手進行臥底,這種可能性非常之大。
扶滄海率部在琅邪鎮擊殺十數名敵人的消息傳到田橫耳中時,欣喜之餘,田橫不由得加強了自身的安全防衛。在琅邪台上的主帥營裡,戒備森嚴,在數十名高手的貼身護衛下,形成了十分嚴密的防護圈。
「來人哪!」田橫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開口叫道。
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口處,這聲音戛然而止。
田橫等了片刻,心中詫異,轉過頭來道:「進來吧!」
門外竟然無人應答。
田橫頓感不妙,驀然間,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預兆。
在他的身後,一扇窗戶悄無聲息地開了,「呼……」一股暗流在空氣中驟然而動。
田橫想都沒想,整個人仿如箭矢般向前衝去,同時掀起桌上的地圖,如一團暗雲罩向身後。
「嘶……」以錦帛繪製的地圖竟被什麼東西絞成了縷縷條狀,斷帛舞動間,「嗤……」一股凜冽的殺氣破空而來。
田橫拔刀,刀在腰間,在他向前疾衝時,刀就已到了他的手中。
他在前衝時回過身來,已經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個臉上佈滿刀疤的黑衣人和一道劍氣融為一體,正以閃電之勢穿越這段空間。
「宣昂!」田橫心中一驚,驟然明白自己遭遇到刺殺。
這是最明顯不過的刺殺,因為宜昂就是擅長行刺的大行家。
他是如何混上山的?又怎能輕而易舉地到達自己的主帳?自己身邊的這些貼身侍衛呢?
田橫很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可是形勢迫得他無法多想。刀既在手,他橫刀一擋,先行化去了宜昂這來勢突然的一劍。
不過,田橫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欣喜,心倒沉了下去。因為他出刀的剎那,竟然感到入手毫不著力,對方的劍上生出一股帶有迴旋的引力,將自己的刀鋒橫著帶出了三寸。
寸雖然算不上什麼距離,但在高手的眼中,卻可以決定勝負,決定生死,田橫一驚之下,飛身直退,對方的劍芒如影隨形。
劍未至,但鋒銳的劍氣如千萬根尖針入體,讓人感到肌膚刺寒。
田橫只感到呼吸困難,強大的勁氣彷彿將這有限的空間擠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實體,使他無法呼喊,只能用自己手中的刀來捍衛自己的生命。
宜昂的出現完全出乎了田橫的意料之外。在琅邪台上的主帳附近,至少有數十名高手構築起三道防線,如果沒有人接應,宜昂根本就無法靠近,更不用說還能得到刺殺田橫的機會。
誰是內奸?田橫無法知道。
但他知道項羽終於對他採取行動了,而且一出手便將目標鎖定在自己身上,可謂是「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當然,這都是項羽慣用的伎倆,這種刺殺一旦奏效,往往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當……」宜昂的劍沿著刀身而下,哧溜出一道火線般耀眼的光芒,直切田橫握刀的手腕。
倉促之間,田橫縮刀退讓,同時踢出一腳,在光芒的掩護下襲向宜昂的腰間。
「呼……」田橫出腿的剎那,還是低估了宜昂的實力。一個敢於刺殺秦始皇的劍客,無論是心智,還是劍術,都是絕對的一流,當然不會讓田橫偷襲得手,是以田橫只看到一道寒芒一閃,腿腳處已是寒氣迫人。
他惟有再退!
宜昂無疑是刺殺的大行家,深知刺殺的成敗,與刺殺所用的時間成正比。時間用得越短,成功的機率就越大;時間用得越長,很可能就會致使整個行動失敗。所以他沒有半刻停頓,手中的劍繼續漫向虛空,以長江大河狂瀉之勢,展開精確的追擊。
田橫的臉色已變,腳下滑動,呈「之」字形遊走,眼見宜昂飛身逼入自己身前數尺間,他的臉上突然閃出一絲怪異的笑意。
這笑來得這般突然,的確很怪。
宜昂以驚人的眼力捕捉到了田橫神情的這一細微變化,心中暗驚,正自揣摩田橫的用意之際,陡覺腳下一沉,整個身體向地面直陷而下。
在這主帳之中,竟然安有陷阱!這顯然出乎宜昂的意料之外,也使他明白田橫何以怪笑的原因。
「呼……」下墜之中,宜昂雖驚卻不亂,依然保持著不同於常人的反應,以最快的速度擲出了手中的劍。
「篤……」劍入帳頂上的一根木樑,嗡嗡直響,奇怪的是,宜昂好像被一股上拉之力一帶,不僅止住了自己下墜之勢,同時身形一蕩,跳出了陷阱。
田橫並不因此而感到驚詫,他已經看到在宜昂的手與劍柄之間,有一根絲線般的東西連繫著,所以才能讓宜昂跳出陷阱。但宜昂跳出了陷阱並不表示他就脫離了險境,當田橫劃刀而出時,已封住了宜昂進退之路。
不可否認,宜昂的確是一個高手,而事實上田橫也絕非弱者,他能在田榮稱王的年代登上大將軍的寶座,並不是因為他是田榮的胞弟,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手中的刀絕對是一把殺人的銳器。
刀只有一面有刃,但在田橫的手中使出,無一不是刃鋒,這只因為他所用的是滾刀式。
滾刀式出,可以封殺八方,宜昂面對著如此凌厲的刀式,第一次感到了一絲恐懼。
「嗖……」他手腕用力一振,企圖拉回自己的劍,卻猛然感到手上一沉,田橫的刀竟然順著絲線由上而下滑落,直劈宜昂的掌心。
宜昂乾脆鬆開了手中的絲線,雙掌發力,在虛空中連拍數掌,當勁力在眼前的空間裡形成一組氣牆時,他倒射而出,向窗口撲去。
他想逃,只因為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刺殺的最佳時機,再耗下去,根本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他始終認為,一個優秀的刺客,並不在於他殺過了多少人,而在於審時度勢,可以在逆境之中全身而退。當年荊軻刺秦,曾經名動天下,最終悲壯而死,引起後人唏噓不已。但宜昂卻認為,荊軻是勇士,卻不是一個真正優秀的刺客。刺秦失敗並不要緊,關鍵在於他沒有在那種險境之下成功逃亡,這不是刺客應有的聰明。
刀,依然以流星般的弧跡直逼宜昂的背心,兩者相距只差一尺,田橫正將這一尺的距離一寸一寸地拉近。
照這種速度,當宜昂逃出窗口的剎那,自己的刀鋒應該可以觸到宜昂背上的肌膚。這不是田橫樂觀的估計,而是他有這樣的自信。
所以田橫沒有眨眼,緊緊地將目光鎖定在宜昂背心的一點上,就像是瞄準了一個移動的靶心。
就在宜昂的身體衝出窗口時,刀,以它獨有的方式,刺入了宜昂飄動的衣衫之中。
在這一剎那,田橫並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血影,也沒有聽到宜昂發出的慘呼,卻有一聲清脆的金屬之音響徹了整個夜空。
田橫的心裡陡然一沉,手腕一震之下,他看到一把雪白珵亮的長刀貼住了自己的刀鋒,就像螞蝗吸住肌膚般緊緊不放。
能夠在瞬間中吸住田橫長刀的刀,說明這刀的主人功力之深,可以在剎那間產生一股強大的吸納之力,單憑這一手,田橫就無法做到。
宜昂用的是劍,這刀當然不是他的,像這樣的一個高手,難道他潛伏在這窗外,就是為了等待這一瞬的機會嗎?
他是誰?
田橫還沒有時間來得及細想,便見長刀彈起,一道暗影若一隻掠行夜空的鷹隼般自肅寒的窗外暴射而入,凌厲的殺氣如水銀瀉地般密佈了每一寸空間。
來刀之快,似乎已經不受空間的限制。田橫的反應已是極快,退的速度也不慢,可是當他退到一面帳壁前時,森寒的刀鋒已經逼至眉間七寸處。
田橫沒有眨眼,所以他看到的是一個蒙面的人,那藏在黑巾之後的雙眼,就像是寒夜蒼穹中的星辰,深邃空洞而無情。
而那刀在虛空中拖出的幻弧,就像是流星劃過的軌跡,淒美而短暫,彷彿要結束的,並不只是生命。
七寸,只有七寸的距離,如果用時間的概念來形容它,最多不過是一瞬。
一瞬的時間,對此刻的田橫來說,或許,只是生與死的距離——
田橫沒有死!
他死不了,他相信,這七寸的距離將是一個沒有終點,無法企及的距離,所以,對方的刀無論有多快,終究到不了自己的咽喉。
這只因為,在他的眉前,突然綻放出一朵很美的花,花瓣四張,無限地擴大,就像是一道幻影,迅速蔓延至整個虛空。
「轟……」勁氣撞擊,氣浪翻湧,那穿窗撲至的蒙面人禁不住在空中一個倒翻,穩穩地落在了兩丈開外。在他與田橫之間,平空冒出了一桿丈二長槍。
一桿如山梁般挺拔的長槍,一個如長槍般挺拔的人,除了扶滄海,誰還能像一道山梁般給人以沉沉的壓服之感?
那蒙面人的眼中閃出一股驚詫,似乎根本沒有料到扶滄海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退了一步之後,他情不自禁地驚叫道:「你……」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趕緊掩嘴。
「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是嗎?」扶滄海微微一笑道:「你想問的一定是這句話,因為你自以為自己的身份很隱秘,並且精心安排了這個殺局,完全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結果,卻沒有料到事到臨頭,這結果竟然變了,變成你最不想看到的結局。」
那蒙面人點了點頭,還是沒有說話。
「其實你說不說話,蒙不蒙面,我都知道你是誰,若非如此,我們也不可能破掉這個殺局。知足者常樂,嘿嘿,只怕你今天是難得樂起來了。」扶滄海冷笑一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那蒙面人渾身一震,緩緩地取下了臉上的黑布,搖了搖頭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們。」
「平心而論,你們的佈局的確完美,首先讓維陽、歐元這一幫人為你們打頭陣,然後故意放出一點消息出賣他們,使我們誤以為維陽這一幫人就是你們派來行刺田大將軍的全部主力,從而放鬆戒備,讓你們有可趁之機。而且為了取信於我們,使得你們的佈局更加完美,你甚至不惜殺了維陽,這用心實在良苦。」扶滄海顯得非常的平靜,雖然此時戰局並未結束,但他已將常樂視為了失敗者,他堅信,這是不可逆轉的定式。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完美,你們就不可能看出破綻了。」直到這時,常樂才發現在這主帳的四周並非如他想像中的平靜,而是自始至終充斥著一股殺氣,他驚詫自己事前竟然毫無察覺。
「正因為你太想完美了,所以才會產生破綻。」扶滄海笑了:「聽說過畫蛇添足的故事嗎?其實你不殺維陽,憑你的身手,依然可以得到我們的重用和信任,可是你一殺維陽,這破綻便出現了。」
「這我就不太明白了。」常樂的眼睛緊盯在扶滄海的臉上道:「殺不殺維陽其實都是一回事,為什麼就有這麼大的區別呢?」
「殺不殺維陽的確都是一回事,但你不該讓他一刀斃命。」扶滄海的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道:「我曾經與維陽有過交手,假如是單打獨鬥的話,百招之內,我無勝算。而你的刀法雖精,恐怕也很難在數招之內贏我,更別說可以殺得了我。這樣一來,你殺維陽就值得讓人懷疑。」
頓了一頓,扶滄海接道:「要想讓維陽一刀斃命,通常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可以做到,那就是在他全然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而要出現這種情況,就只有是他非常信任的人突然下手,才會令他全然沒有防備。所以,你自以為自己的身份很隱秘,其實從你殺維陽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暴露了你自己的身份。」
常樂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如果說扶滄海所言屬實的話,那麼這半月以來,自己自以為非常嚴密的計劃其實不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它完全曝光在對手的眼皮底下。
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隻猴子,那種被人用繩索套在頸項滿街亂竄的猴子,有一種被人戲耍的感覺。
「既然你們早就發現了我的真實身份,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動手呢?」常樂以一種狐疑的口氣問道。
「這只因為我們無法弄清楚在我們的義軍隊伍中到底還有多少人是你們的奸細,所以我們只有等待下去,直到你們準備動手為止。」扶滄海淡淡笑道:「事實證明了這種等待是有效的,連我都不敢相信,你們的滲透能力竟會如此之強。在短短的一月時間內,竟然派出了五十七人混入我們的隊伍中,若非我們請田大將軍作餌,只怕還不能將你們這些奸細一網打盡。」
常樂霍然色變道:「難道這些人已然全軍覆滅?」
「不,還有你和宜昂,只有將你們兩人擒獲,這一戰你們才算是全軍覆滅!」扶滄海傲然而道,手中一緊,挺拔的長槍隱隱發出一絲「嗡嗡」之音。
常樂明白大勢已去,今日的一戰他注定將接受失敗的命運。不過,他仍然心有不甘,突然將頭轉向田橫道:「你今天的運氣不錯,只要你的運氣稍微差上那麼一點點,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所以,我為你感到悲哀!」
田橫哈哈大笑起來,道:「你臨到死,仍然想離間我們,證明你的確是一個優秀稱職的奸細。但是你想不到的是,我是自願為餌的,我喜歡這種刺激,更相信你們注定會無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