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春,細雨綿綿。
春雨貴如油,正是農人耕耘播種的好季節。
一條泥濘的山間小路上,有三個耕種而歸的農人。
斗笠、蓑衣、鋤具,三個農人便如此裝束地匆匆行走著。
也許是早已習慣了這泥濘之路了,他們竟能在這樣又粘又滑的路上走得極快,卻絲毫不見身形踉蹌不穩。
春雨雖細,卻也極密,不知不覺中,雨水已飄濕農人前額的髮絲,亂髮垂了下來,他們竟不管不顧,只是把斗笠又壓低了一點。
就在他們將要拐過一個山彎時,他們身後的山林中響起馬蹄聲。
馬蹄聲很急促,不是一匹,而是十幾匹馬的馬蹄聲。
轉眼間,已有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從山林中閃出,一律的金黃色的勁裝,外罩黑色雨披,頭戴青色斗笠,腰佩一把彎彎如月的刀。
騎士們踏上泥濘之路時,那些高頭大馬登時沒有了健步如飛的神采,變得舉步艱難起來。
騎士們又急又怒,手中軟鞭甩得「啪啪」直響,卻仍無濟於事,反倒使那些馬亂了陣腳。
倏地,跑在前面的人一聲忽哨後,人已如鷹隼般飛起,從馬背上翻飛出十幾丈之外,然後又一頓足,人又向前急掠而出,其勢如電!
其餘數十人一見,毫不怠慢,紛紛從馬背上飄然而起,如利箭般射出。
本是安靜著的山野,一下子被攪得噪動不安。
那些馬顯然已受了嚴格馴服,所以主人離背之後,它們卻不駐足,仍是緊緊追隨各自的主人而去。
待十餘人悉數越過這段泥濘難行之路時,那些馬也已趕到。
前邊是一個山彎,在拐彎之處,是用青石鋪就的路。
此時,那三個農人也正在拐彎之處,大約他們都是未見過世面的人,見了十幾個勁衣大漢,心中有點害怕,全部恭恭敬敬地垂首立於路旁。
中間那個個子略為高大一點的農人的身子甚至有點顫抖了,也不知是害怕,還是緊張。
山裡之人,見有十餘人彈躍如飛,誰會不大驚失色?
騎士中有一個人所佩的刀比一般人更彎,幾至於彎成半個圓環,看來,他是這些人中為首之人。
只見他左手一揚,打個手勢,那些勁裝騎士便相繼上馬,從那三個農人的身側魚貫而過。
一個,又一個。終於,除了那為首之人外,其他人都已打那三個農人身側而過了。
為首的騎士這才上馬。
他上馬的姿勢著實優美,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人便已如秋葉般飄然而起,輕盈落於馬鞍上,雙腿一夾,馬便已電射而出,轉眼間在數丈之外了。
三個農人中那個個子最為單薄之人不由自主地輕輕吁了一口氣。
這吁氣之聲極為輕微,即使是站在眼前,不仔細聽,也聽不出來。
何況,還有風聲,雨聲,馬蹄聲?
但那最後上馬之人卻倏地停下了,吹起一聲尖銳的忽哨聲。
那馬停的是那麼突然,而馬上的人竟身子紋絲不動,彷彿那馬本來就是駐足那兒一般。
忽哨聲劃空而出之時,另外的十幾個勁裝騎士也齊齊地停住馬,一轉身,向這邊而來。
他們竟然不是朝一個方向而來,而是分成兩路,向這邊包抄過來,顯然是訓練有素了。
等包抄成功時,為首的騎士也已到了農人跟前。
他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三個農人。
農人皮膚黝黑粗糙,甚至上面還有幾抹泥漿。身衫也是農家常穿的青布衫,斜襟而開,上面還有幾個補丁。
看他們的臉色,仍是一臉惶然,一臉山裡人遇見陌生人闖入他們生活中時所顯的惶然。
一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突然溫柔地道:「師妹,隨我回去吧,有我在,看哪個雜種敢動你!」
師妹?他竟稱三個農人為師妹?這豈不太滑稽了?
所以三個農人也是驚訝地四處觀望了一陣。也許他們還以為是在稱呼旁邊的什麼人呢。
但這兒除了他們三人外,再無別人了。
所以他們顯得很是吃驚,大惑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個亂呼師妹之人。
此人生得頗有點清俊,年約三十左右,只是鼻尖過長,且略略內勾如鷹喙,嘴唇也略略薄了一點,這使得人顯得有點陰詐了。
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渾厚而富有磁性,壓根兒不像陰詐之人,只聽得他又道:「師妹,你又何苦如此?二師兄三師兄他們那般對你,我卻是不會的。師妹,切莫再倔強了,你看你被二師兄所傷之處,又開始流血了。」
聽到這兒,那三人中略為高大一些的農人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左臂掃了一眼。
左臂根本沒有任何血跡。
為首的勁衣騎士不由得意地笑了。
一聞笑聲,那農人便知自己上當了,一顆心不由沉了下去,背上已有冷汗絲絲縷縷地滲出。
但他的臉上卻仍是那種驚訝的表情。
為首的勁衣騎士已摘下他的斗笠,雨絲淋在他的頭髮上,便垂下來幾縷,掛在額前,使他又平添了幾分陰詐。
他有點得意地道:「若不是那聲吁氣之聲,我還不會知道師妹那樣美貌之人居然願扮作如此粗俗的山裡農人呢!看來,師妹的易容之術又精進不少了。其實,師妹身上還有一個破綻,那便是走過了這麼一段泥濘之路,你卻仍未將褲腳捲起,寧可讓那泥漿弄髒你的褲腳,這便不符情理了。」
頓了頓,他又道:「除非,你是怕一挽起褲腳,就會暴露了什麼?」
那三個農人就那麼一直沉默著,聽到這兒,那身子略為高大些的農人的眼神忽然變了,不再是惶恐,而是充滿深深的恨意,冷若冰霜。
他忽然開口了,竟是女性的聲音,聲音冷得刺骨:「豐飛星,看來我的行蹤還是瞞不過你的狗眼!」
被稱作豐飛星之人的神色變了變,卻仍強笑道:「師妹的脾氣竟然全未改變,和以前一樣,倔強得很。只是這次卻是師妹你錯了,不該不識我一番好心好意。我一聽師妹這邊有變故,便立即趕了過來,沒想到……咳……還是遲了一步。」
他又走上前一步,道:「只要師妹肯與我一道回去,我定為你查出真兇,替我師妹夫報仇。」
被稱為師妹之人忽然仰天大笑,笑聲淒厲可怖,怨毒已極,笑罷,她方冷聲道:「豐飛星,死了你那條心吧。試問從你『絕飛山莊』到我『斯夫齋』,何止三百里?你又如何那般迅疾得到音訊?又如何那般神速趕來?」
說到此處,她冷冷地掃了豐飛星一眼,道:「昨夜我還消受了大師兄你的三枚『驚鴻神針』呢,大師兄是否欲過目?」
她的言語中,已滿是嘲諷了。
當著眾人之臉被人嘲笑,豐飛星勝上有點掛不住了,卻尤自強辯道:「定是豐寒星他們幾個狗雜種陷害於我,師妹切莫上了他們的當。」
被稱作師妹的女子慢慢地揭去頭上的斗笠,道:「也許真是我錯怪大師兄了,大師兄若是真為我好,便讓我過去。」
豐飛星道:「萬萬不可,豐寒星他們心狠手辣,手段陰毒,師妹你獨自離去,怎能逃脫他們的毒手?師妹還是與我一道回去吧!只要你我學成『易佛心經』中的神功,又何怕區區豐寒星之流?」
那女子倏地大笑,笑聲中有無限的悲恨,只聽得她道:「果然又是沖『易佛心經』而來的,我豐紅月便直言相告了,要想得到『易佛心經』,唯有踏過我的屍體。」
言罷,一柄扭曲如蛇般奇劍已赫然在手了!
同時,又有兩聲長劍出鞘之聲,竟是另外二個「農人」拔劍而出,護在豐紅月身前,令人奇怪的是二人雖一個使左手劍,一個使右手劍,可他們不但不將劍勢漲開,反而在豐紅月身前交錯如剪。
豐飛星的笑容慢慢地收攏了,就像在收卷一張人皮,最後,只剩下一臉猙獰了。
只聽他陰陰地道:「看在昔日同門的份上,我才對你好言相勸,既然你如此不識好歹,那便怨不得我豐飛星了。我豐飛星想要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
話音剛落,一道幽森光弧已自他的腰間閃出,一柄彎曲如月之刀已赫然在手。
那刀刀身極薄,通體為幽藍之色,而豐飛星握刀之勢也極為奇特,竟是與常人之手勢相反,為背手而握,刀未擊出之時,便是刀把在手,刀身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肘部了。
如此握刀,所能攻擊的距離自是大大減少了。如此一來,豐飛星對敵之時,豈不是吃了暗虧?
但看他左手,便可知他為何那樣握刀了。
他的左手虛虛地內扣著,掌心內隱然有寒光閃動!
顯然,他的掌心上扣有數枚暗器。原來豐飛星竟是以暗器遠攻,手中之刀近搏,如此遠近結合,極為詭異凌厲。
豐紅月與豐飛星本是同門弟子,自是對她師兄的武功極為瞭解。
她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雙目漸漸瞇起。
突然,豐飛星左手微揚,一道寒光已自左手電射而出。同時,他的身子也已暴起,如驚雁過空,旋轉得快如風車,那柄彎曲如月的刀便緊緊地貼著他的身子劃出萬道光芒。
此時,豐飛星整個人便成了一把急旋向奉紅月之利刃了。
但見彎刀如龍蛇飛舞,隱隱泛出風雷之聲,寒光千層,宛如春吞吐絲,無止無休,端得是微妙精絕!
這便是豐飛星之成名絕學「弦月狂刀」。
豐飛星的暗器是被豐紅月身側兩個「農人」拼盡全力擋開的。
那暗器甫出,豐紅月左側的「農人」長劍便出,劃出一道光幕,向那寒光迎將過去。
同時,右側「農人」左掌疾揚,揮出一道勁力,向那寒芒擊去!
若非二人同時出手,還未必能將暗器擋開。
豐飛星手下十餘名勁衣漢子也已疾撲而上!
豐紅月喝道:「夏荷、冬青,閃開!」
同時,她身上的蓑衣已突然飛起,向豐飛星當頭罩去,身形亦已急晃!
豐飛星視線被蓑衣一擋,待「弦月狂刀」將那厚厚的蓑衣切作千萬碎片散飛開後,卻已不見了對面的豐紅月。
倏地,一道涼風於身後劃空而來,夾有奇異的破空之聲,竟讓人一時辯不清方向。
這便是豐紅月的「蛇劍」之奇異之處,由於她的「蛇劍」劍身扭曲蜿蜒,所以揮將出來時,攪動的空氣也與一般的直劍不同。
她如此從身後襲人,若是常人,便會為她兵刃奇異的破空之聲所惑,應變失誤,便會血濺當場了。
但豐飛星對她的劍法太熟悉了,竟無需回頭,「弦月狂刀」劃出一道長虹,向右身側擊而去。
便有震天之金鐵交擊之聲響起!
豐飛星一擊之下,身形紋絲不動,再看豐紅月,卻已踉蹌後退出數步,臉色已是蒼白。
豐飛星一愣,接著便笑了,笑得極為陰森得意,如寒鴉夜號:「哈哈哈,我倒忘了師妹已是懷胎九月之人,手重了,手重了!若是一不小心動了胎氣,我這當舅舅的豈不心疼?」
言罷,又是一陣陰笑。
豐紅月一咬牙,身形已如巨鳥騰空般躍起,手中「蛇劍」如流星電馳,水銀般向豐飛星傾瀉而來!
豐飛星冷冷一笑,左手又有數枚寒星電射而出,竟不取直線,而是左右繞旋而出!
同時右腕一挫,手中「弦月狂刀」已自下而上急撩,那道光弧拉得又急又圓!
倏地,一聲冷哼之聲響起,只聽得有一個渾厚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道:「想不到天下還有爾等無恥之徒,竟以十餘個大漢圍攻三個弱女子!」
聲音響起之時,已有一道勁風自斜刺裡劈來,勁風洶湧鼓蕩,竟將豐飛星的數枚暗器悉數捲飛!
沒有了豐飛星暗器之威脅,豐紅月已可輕鬆的接下豐飛星劈至的「弦月狂刀」了。
一聲金鐵交擊之聲後,二人身形已分掠開來。
再看左側,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人,卻是蒙著臉,身形與豐飛星毫無差別,而且那聲音也與豐飛星一模一樣。
豐飛星臉色變了變,強笑道:「你的動作倒也不慢,但卻比我還沉得住氣,還弄了這麼一條遮羞布遮住了臉。」
他的言語中,滿是譏諷之意。
那人聞言不怒反笑:「哈哈……哈哈……這總比你豐飛星不知羞恥好些。」
言罷,他已轉身對著豐紅月關切地道:「師妹,你無事吧?」
豐紅月靜靜佇立,蒙面人的關切之情,卻令她臉色更為蒼白。
那蒙面人又道:「愚兄驚聞師妹家遇慘變,心中惶急之至,一路趕來,卻已遲了一步,妹夫已慘遭毒手!」
他的聲音中滿是悲憤,頓了頓,接著又道:「蒼天還自有眼,師妹總算無恙,只要師妹與我聯手,殺了豐飛星這狼心狗肺之人,我們便可安然脫身了。」
「我們?」豐紅月冷聲問道。
那蒙面人道:「不錯,師妹莫非不知愚兄對你心儀已久?」
豐紅月眼中掠過一絲譏諷光芒,道:「恐怕是對我的『易佛心經』心儀已久吧?」
那人一時語塞,正待開口,卻又有兩個人影電射而來,遙遙便道:「不得對小師妹無禮!」
轉瞬間,人影已至跟前,竟也是蒙著面,身形與豐飛星無二,甚至連聲音也都是那種渾厚而富有磁性。
莫非,他們師兄弟已學會了『天音法』,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自己的聲音了?
豐飛星一見他們二人,心中暗道:「想不到我憑幫中弟子再加上這十餘匹天下無雙的良駒,竟也不比他們快捷多少。」
可就在豐飛星暗忖時,又是一聲磁性而渾厚的男音響起:「虧你與師妹同門十年,竟欲對她趕盡殺絕!」
另一個人道:「你又何必如此假惺惺?誰不知你對師妹的『易佛心經』最為垂涎。」
眾人順聲望去,竟又是二個蒙面人從遠處飄然而來,一前一後,其速均是駭俗之極!
如今,已成五個蒙面人與豐飛星合圍豐紅月之勢了。
豐飛星一見五人的動作,和所站方位,心中暗道:「原來他們五人比我更絕,即要殺人劫寶,又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相形之下,我倒比不上他們陰毒。」
心想至此不由便有了悔意,自責怎麼就如此大大咧咧地來了,日後此事若被昭示武林,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豐飛星了。
如此一想,不由自忖道:「反正我已是一副惡相了,倒不如一惡到底,只要搶了師妹的『易佛心經』,學成神功,那時即使我再惡,又有誰敢對我說三道四?」
於是,他一笑道:「諸位師弟既然不願以真面目現身,還將原音變改,那麼愚兄就擔起這個慘殺同門的罪名,日後有人追究起今日之事,你們便一古腦兒推往我身上便是。眼下,我這為惡之人便要出手了。」
一個蒙面人冷笑道:「大師兄好心計,想把我們當三歲小兒給蒙了。天下間誰不知我們六人全是孤兒,為師父所收養,如今師父已死,師妹之夫亦已斃命,今日你將她殺了,日後有誰為她出頭?」
聽他語氣,今日豐紅月已是必死無疑了。
另一個蒙面人側身而立,沉聲道:「若要動小師妹,便須得跳過我的屍體!」言罷,左足虛掃,後點一步,已是擋在豐紅月之前。
豐紅月有點吃驚地望著他,似乎是想認出他是哪位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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