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容易,你們經歷了那麼長時間的探索,才站到我們的起點上。」馮帆讚歎道。
所以,你們是一個很幸運的文明。
這時,逃逸到太空中的大氣形成的冰晶雲面積擴大了很多,天空一片晶亮,外星飛船的
光芒在冰晶雲中散射出一圈絢麗的彩虹。下面,大氣旋形成的巨井仍在轟隆隆地旋轉著,像是一台超級機器在一點點碾碎這個基球。而周圍的山頂卻更加平靜,連碎波都沒有了,海面如鏡,又讓馮帆想起了藏北的高山湖泊……馮帆強迫自己,使思想回到了現實。
「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他問。
我們只是路過,看到這裡有智慧文明,就想找人聊聊,誰先登上這座山頂我們就和誰聊。
「山在那兒,總會有人去登的。」
是,登山是智慧生物的一個本性,他們都想站得更高些,看得更遠些,這並不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你,如果為了生存就會遠遠逃離這山,可你卻登上來了。進化賦予智慧文明登高的慾望是有更深的原因的,這原因是什麼我們還不知道。山無處不在,我們都還在山腳下。
「我在山頂上。」馮帆說,他不容別人挑戰自己登上世界最高峰的榮譽,即使是外星人。
你在山腳下,我們都在山腳下。光速是一個山腳,空間是一個山腳,被禁錮在光速和空間這狹窄的深谷中,你不覺得……憋屈嗎?「生來就這樣,習慣了。」那麼,我下面要說的事你會很不習慣的。看看這個宇宙,你感覺到什麼?「廣闊啊,無限啊,這類的。」你不覺得憋屈嗎?「怎麼會呢?宇宙在我眼裡是無限的,在科學家們眼裡,好像也有二百億光年呢。」那我告訴你,這是一個二百億光年半徑的泡世界。
「……」
我們的宇宙是一個空泡,一塊更大固體中的空泡。
「怎麼可能呢?這塊大固體不會因引力而坍縮嗎?」至少目前還沒有,我們這個氣泡還在超固體塊中膨脹著。引力引起坍縮是對有限的固體塊而言的,如果包裹我們宇宙的這個固體塊是無限的,就不存在坍縮問題。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誰也不知道那個固體超宇宙是不是有限的。有許多種猜測,比如認為引力在更大的尺度上被另一種力抵消,就像電磁力在微觀尺度上被核力抵消一樣,我們意識不到這種力,就像處於泡世界中意識不到萬有引力一樣。從我們收集到的資料上看,對於宇宙的氣泡形狀,你們的科學家也有所猜測,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那塊大固體是什麼樣子的?也是……岩層嗎?」不知道,五萬年後我們到達目的地時才能知道。
「你們要去哪裡?」宇宙邊緣,我們是一艘泡船,叫「針尖」號,記得這名字嗎?
「記得,它是泡世界中首先發現地層密度遞減律的泡船。」
對,不知我們能發現什麼。
「超固體宇宙中還有其他的空泡嗎?」你已經想得很遠了。
「這讓人不能不想。」想想一塊巨岩中的幾個小泡泡,就是有,找到它們也很難,但我們這就去找。
「你們真的很偉大。」好了,聊得很愉快,但我們還要趕路,五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認識你很高興,記往,山無處不在。
由於冰晶雲的遮攔,最後這行字已經很模糊。
接著,太空中的巨型屏幕漸漸暗下來,巨球本身也在變小,很快縮成一點,重新變成星海中一顆不起眼的星星,這變化比它出現時要快許多。這顆星星在夜空中疾駛而去,轉眼消失在西方天際。
海天之間黑了下來,冰晶雲和風暴巨井都看不見了,天空中只有一片黑暗的混沌。馮帆聽到周圍風暴的轟鳴聲在迅速減小,很快變成了低聲的嗚咽,再往後完成消失了,只能聽到海浪的聲音。
馮帆有了下墜的感覺,他看到周圍的海面正在緩緩地改變著形狀,海山渾圓的山頂在變
平,像一把正在撐開的巨傘一樣。他知道,海水高山正在消失,他正在由九千米高空向海平面墜落。在他的感覺中只有兩三分鐘,他漂浮的海面就停止了下降,他知道這點,是由於自己身體下降的慣性使他沒入了已停降的海面之下,好在這次沉得並不深,他很快游了上來。
周圍已是正常的海面,海水高山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風暴也完全停止了,風暴強度雖大但持續時間很短,只是刮起了表層浪,所以海面也在很快平靜下來。
天空中的冰晶雲已經散去很多,燦爛的星空再次出現了。
馮帆仰望著星空,想像著那個遙遠的世界,真的太遠了,連光都會走得疲憊,那又是很早以前,在那個海面上,泡世界的加加林也像他現在這樣仰望著星空。穿越廣漠的時空荒漠,他們的靈魂相通了。
馮帆一陣噁心,吐出了些什麼,憑嘴裡的味道他知道是血,他在九千米高的海山頂峰得了高山病,肺水腫出血了,這很危險。在突然增加的重力下,他虛弱得動彈不得,只是靠救生衣把自己托在水面上。不知道藍水號現在的命運,但基本上可以肯定,方圓一千公里內沒有船了。
在登上海山頂峰的時候,馮帆感覺此生足矣,那時他可以從容地去死。但現在,他突然變成了世界上最怕死的人。他攀登過岩石的世界屋脊,這次又登上了海水構成的世界最高峰,下次會登什麼樣的山呢?這無論如何得活下去才能知道。幾年前在珠峰雪暴中的感覺又回來了,那感覺曾使他割斷了連接同伴和戀人的登山索,將他們送進了死亡世界,現在他知道自己做對了。如果現在真有什麼可背叛的東西來拯救自己的生命,他會背叛的。
他必須活下去,因為山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