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了一整天時間才真正醒來。意識初萌時,世界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團白霧:十個小時後這白霧中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過了十個小時,他才辨認出那些影子是醫生和護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沒有時間感的,所以沈華北這時絕對認為自己的冬眠時間僅是這模糊的一天,他認定冬眠維持系統在自己剛失去知覺後就出了故障。視力進一步恢復後,他打量了一下這間病房,很普通的白色牆壁,安在側壁上的燈發出柔和的光芒,形狀看上去也很熟悉,這些似乎證實了他的感覺。但接下來他知道自己錯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發出明亮的藍光,並浮現出醒目的白字:您好!承擔您冬眠服務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於2089年破產,您的冬眠服務已全部移交綠雲公司,您現在的冬眠編號是WS368200402∼l18,並享有與大地公司所簽定合同中的全部權利。您已經完成全部治療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甦醒前被治癒,請接受綠雲公司對您獲得新生的祝賀。
您的冬眠時間為74年5個月7天零13小時,預付費用沒有超支。
現在是2125年4月16日,歡迎您來到我們的時代。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才漸漸恢復聽力,並能夠開口說話。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妻子和兒子暱?」
站在床邊的那位瘦高的女醫生遞給他一張折疊的白紙:「沈先生,這是您妻子給您的信。」
我們那時已經很少有人用紙寫信了……沈華北沒把這話說出來,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醫生一眼,但當他用還有些麻木的雙手展開那張紙後,得到了自己跨越時間的第二個證據:紙面一片空白,接著發出了藍瑩瑩的光,字跡自上而下顯示出來,很快鋪滿了紙面。他在進入冬眠前曾無數次想像過醒來後妻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但這封信的內容超出了他最怪異的想像:親愛的,你正處於危險中!
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給你這封信的是郭醫生,她是一個你可以信賴的人,也許是這個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賴的人。一切聽她的安排。
請原諒我違背了諾言,沒有在四十年後讓你甦醒。我們的淵兒已成為一個你無法想像的人。幹了你無法想像的事,作為他的母親我不知如何面對你,我傷透了心,已過去的一生對於我毫無意義。你保重吧。
「我兒子呢?沈淵呢?!」沈華北吃力地支起上身問。
「他五年前就死了。」醫生的回答極其冷酷,絲毫不顧及這消息帶給這位父親的刺痛,不過她似乎多少覺察到這一點,安慰說,「您兒子也活了七十八歲。」
郭醫生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沈華北:「這是你的新身份卡,裡面存貯的信息都在剛才那封信上。」
沈華北翻來覆去地看那張紙,上面除了趙文佳那封簡短的信外什麼都沒有,當他翻動紙張時,折皺的部分會發出水樣的波紋,很像用手指按壓他那個時代的液晶顯示器時發生的現象。郭醫生伸手拿過那張紙,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紙上的顯示被翻過一頁,出現了一個表格。
「對不起,真正意義上的紙張已經不存在了。」
沈華北抬頭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森林已經不存在了。」她聳聳肩說,然後逐項指著表格上的內容:「你現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於2097年,父母雙亡,也沒有任何親屬,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現在的居住地在這裡——這是寧夏一個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會引人注意……不過你去那裡之前需要整容……千萬不要與人談起你兒子,更不要表現出對他的興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淵的父親!」
郭醫生直起身來,冷冷地說:「如果你到外面去這樣宣佈,那你的冬眠和剛剛完成的治療就全無意義了,你活不過一個小時。」
「到底發生了什麼?!」
醫生笑笑:「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好了,抓緊時間,你先下床練習行走吧,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裡。」
沈華北還想問什麼,突然響起了震耳的撞門聲。門被撞開後,有六七個人衝了進來,圍在他的床邊。這些人年齡各異,衣著也不相同,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有一頂奇怪的帽子,或戴在頭上或拿在手中。這種帽子有齊肩寬的圓簷,很像過去農民戴的草帽;他們的另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戴著一個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進屋後已經把它從嘴上扯了下來。這些人齊盯著沈華北,臉色陰沉。
「這就是沈淵的父親嗎?」問話的人看上去是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著長長的白鬍鬚,像是有八十多歲了。不等醫生回答,他就朝周圍的人點點頭:「很像他兒子。醫生,您已經盡到了對這個病人的責任,現在他屬於我們了。」
「你們是怎麼知道他在這兒的?」郭醫生冷靜地問。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護士說:「我,是我告訴他們的。」
「你出賣病人?!」郭醫生轉身憤怒地盯著她。
「我很高興這樣做。」護士說,她那秀麗的臉龐被獰笑扭曲了。
一個年輕人揪住沈華北的衣服把他從床上拖了下來,冬眠帶來的虛弱使他癱在地上;一個姑娘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頭幾乎扎進他的肚子裡,劇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蝦似的弓起身體;那個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像豎一根竹竿似的想讓他站住,看到不行後∼鬆手,他便又仰面摔倒在地,後腦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聽到有人說:「真好,那個雜種欠這個社會的,總算能夠部分償還了。」
「你們是誰?」沈華北無力地問,他在那些人的腳中間仰視著他們,好像在看著一群兇惡的巨人。
「你至少應該知道我,」老者冷笑著說,從下面向上看去,他的臉十分怪異,讓沈華北膽寒,「我是鄧伊文的兒子,鄧洋。」
這個熟悉的名字使沈華北心裡一動,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褲腳,激動地喊道:「我和你父親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兒子還是同班同學,你不記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時……」
"放開你的髒爪子!「鄧洋吼道。
那個拖他下床的人蹲下來,把凶悍的臉湊近沈華北說:「聽著小子,冬眠的年頭兒是不算歲數的,他現在是你的長輩,你要表現出對長輩的尊敬。」
「要是沈淵活到現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鄧洋大聲說,引起了一陣哄笑。接著他挨個指著周圍的人向他介紹:「在這個小伙子四歲時,他的父母同時死於中部斷裂災難;這姑娘的父母也同時在螺栓失落災難中遇難,當時她還不到兩歲;這幾位,在得知用畢生的財富進行的投資化為烏有時,有的自殺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於我,被那個雜種誘騙,把自己的青春和才華都扔到那個該死的工程中,現在得到的只是世人的唾罵!」
躺在地板上的沈華北迷惑地搖著頭,表示他聽不懂。
「你面對的是一個法庭,一個由南極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組成的法庭!儘管這個國家的每個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們要獨享這種懲罰的快感。真正的法庭當然沒有這麼簡單,事實上比你們那時還要複雜得多,所以我們才不會把你送到那裡去,讓他們和那些律師扯上一年屁話之後宣佈你無罪,就像他們對你兒子那樣。一個小時後,我們會讓你得到真正的審判,當這個審判執行時,你會發現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於白血病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周圍的人又齊聲獰笑起來。接著有兩個人架起沈華北的雙臂把他向門外拖去,他的雙腿無力地拖在地板上,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沈先生,我已經盡力了。」在他被拖出門前,郭醫生在後面說。他想回頭再看看她,看看這個被妻子稱為他在這個冷酷時代惟一可以信任的人,但這種被拖著的姿勢使他無力回頭,只聽到她又說:「其實,你不必太沮喪,在這個時代,活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他被拖出門後,聽到醫生在喊:「快把門關上,把空淨器開大,你要把我們嗆死嗎?!」聽她的口氣,顯然不再關心他的命運。
出門後,他才明白醫生最後那句話的意思: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味道,讓人難以呼吸……他被拖著走過醫院的走廊,出了大門後,那兩個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著走。來到外面後他如釋重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鮮空氣,而是比醫院大樓內更污濁更嗆人的氣體,他的肺裡火辣辣的,爆發出持續不斷的劇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時,聽到旁邊有人說:「給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執行前他就會完蛋。」接著有人給他的口鼻罩上了一個東西,雖然只是一種怪味代替了先前嗆人的氣味,他至少可以順暢地呼吸了。又聽到有人說:「防護帽就不用給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這段時間裡,紫外線什麼的不會導致第二次白血病的。」這話又引起了其他人一陣怪笑。當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淚的雙眼視野清晰後,便抬起頭來第一次打量未來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們都戴著被稱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護帽的大草帽,他還注意到,雖然天氣很熱,但人們穿得都很嚴實,沒有人露出皮膚。接著他看到了周圍的環境,這裡彷彿處於一個深深的峽谷中,這峽谷是由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構成的,說高聳入雲一點都不誇張,這些高樓全都伸進半空中的灰雲裡,在狹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陽呈一團模糊的光暈在灰雲後出現,那光暈移動著黑色的煙紋,他這才知道這遮蓋天空的不是雲而是煙塵。
「一個偉大的時代,不是嗎?」鄧洋說,他的那些同夥又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他被架著向不遠處的一輛汽車走去,形狀有些變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車,大小同過去的小客車一樣,能坐下這幾個人。接著有兩個人超過了他們,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們戴著頭盔,身上的裝束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華北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身份,並衝他們大喊起來:「救命!我被綁架了!救命!!」
那兩個警察猛地回頭,跑過來打量著沈華北,看了看他的病號服,又看了看他光著的雙腳,其中一個問:「您是剛甦醒的冬眠人吧?」
沈華北無力地點點頭:「他們綁架我……」
另一名警察對他點點頭說:「先生,這種事情是經常發生的,這一時期甦醒的冬眠人數量很多,為安置你們佔用了大量的社會保障資源,因而你們經常受到仇視和攻擊。」
「好像不是這麼回事……」沈華北說,但那警察揮手打斷了他。
「先生,您現在安全了。」然後那名警察轉向鄧洋一夥人,「這位先生顯然還需要繼續治療,你們中的兩個人送他回醫院,『這位警官將一同去瞭解情況,我同時通知你們,你們七個人已經因綁架罪被逮捕。」說著他抬起手腕對著上面的對講機呼叫支援。
『鄧洋衝過去制止他:「等一下警官,我們不是那些迫害冬眠人的暴徒。你們看看這個人,不面熟嗎?」
兩個警察仔細地盯著沈華北看,還短暫地摘下他的呼吸膜以更好地辨認,「他……
好像是米西西!「
「不是米西西,他是沈淵的父親!」
兩個警察瞪大雙眼在鄧洋和沈華北之間來回看著,像是見了鬼。中部斷裂災難留下的孤兒把他們拉到一邊低聲說著,這過程中兩個警察不時抬頭朝沈華北這邊看看,每次的目光都有變化,在最後一次朝這邊投來的目光中,沈華北絕望地讀出這些人已是鄧洋一夥的同謀了。
兩個警察走過來,沒有朝沈華北看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地環視四周做放哨狀,另一名徑直走到鄧洋面前,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就當沒看見吧,千萬不要讓公眾注意到他,否則會引起一場騷亂的。」
讓沈華北恐懼的不僅僅是警察話中的內容,還有他說這話時的樣子,他顯然不在乎讓沈華北聽到這些,好像他只是一件放在旁邊的沒有生命的物件.那些人把沈華北塞進汽車,他們也都上了車,在車開的同時車窗的玻璃都變得不透明了,車是自動駕駛的,沒有司機,前面也看不到可以手動的操縱桿件。一路上車裡沒有人說話,僅僅是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華北隨口問:『「誰是米西西?」
「一個電影明星,」坐在他旁邊的螺栓失落災難留下的孤女說,「因扮演你兒子而出名,沈淵和外星撒旦是目前影視媒體上出現得最多的兩個大反派角色。」
沈華北不安地挪挪身體,與她拉開一條縫,這時他的手臂無意間觸碰了車窗下的一個按鈕,窗玻璃立刻變得透明了。他向外看去,發現這輛車正行駛在一座巨大而複雜的環狀立交橋上,橋上擠滿了汽車,車與車的間距只有不到兩米的樣子。這景象令人恐懼之處是:這時並不是處於塞車狀態,就在這塞車時才有的間距下,所有的車輛都在高速行駛,時速可能超過了每小時一百公里!這使得整個立交橋像一個由汽車構成的瘋狂大轉盤。他們所在的這輛車正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衝向一個岔路口,在這輛車就要撞入另一條車流時,車流中正好有一個空檔在迎接它,這種空檔以令人難以覺察的速度在岔路口不斷出現,使兩條湍急的車流無縫地合為一體。沈華北早就注意到車是自動駕駛的,人工智能已把公路的利用率發揮到極限。
後面有人伸手又把玻璃調暗了。
「你們真想在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殺死我嗎?」沈華北問。
坐在前排的鄧洋回頭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那我就簡單地給你講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