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聽到了嗎?被聽到是肯定的,但並不能由此判斷這孩子的位置。到目前為止,人類沒有向宇宙中發送過地球和太陽系位置的確切信息,從已經發送的信息中能夠知道的,只是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以及這兩個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這兩個世界的確切位置還是秘密。要知道,我們處於銀河系邊緣的蠻荒地帶,相對安全一些。那你的咒語是怎麼回事呢?我通過太陽發送到宇宙間的那三張圖,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代表著三十顆恆星在三維坐標系相應平面的位置投影。把這三張圖按照三維立體坐標組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立方體空間,那三十個點分佈在這個空間中,標示出187J3X1與它周圍三十顆恆星的相對位置,同時用一個標識符註明了187J3X1。
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一個黑暗森林中的獵手,在凝神屏息的潛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樹被削下一塊樹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獵手都能認出的字標示出森林中的一個位置。這獵手對這個位置會怎麼想,肯定不會認為那裡有別人為他準備的給養。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告訴大家那裡有活著的、需要消滅的獵物。標示者的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經已經在生存死局中繃緊到極限,而最容易觸動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假設林中有一百萬個獵手(在銀河系上千億顆恆星中存在的文明數量可能千百倍於此),可能有九十萬個對這個標示不予理會;在剩下的十萬個獵手中,可能有九萬個對那個位置進行探測,證實其沒有生物後也不予理會;那麼在最後剩下的一萬個獵手中,肯定有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向那個位置開一槍試試,因為對技術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來說,攻擊可能比探測省力,也比探測安全,如果那個位置真的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什麼損失。現在,這個獵手出現了。你的咒語再也發不出去了,是嗎?是,大史,再也發不出去了。咒語必須向整個銀河系廣播,而太陽被封死了。人類只晚了一步?史強扔掉煙頭,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劃了一個弧形落下,暫時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陽沒有被封死,我對三體世界威脅要發出針對它的咒語,會怎麼樣?你會像雷迪亞茲那樣被人群用石頭砸死,然後世界會立法絕對禁止別人再有這方面的考慮。說得對,大史,因為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經公佈,暴露三體世界的位置幾乎就等於暴露太陽系的位置,這也是同歸於盡的戰略。也許確實晚了一步,但這是人類不可能邁出的一步。你當時應該直接向三體發出威脅。事情太詭異,當時我沒能確定,必須先證實一下,反正時間還多。其實真正的原因在內心深處。我真的沒有那個精神力量,我想別人也不會有。現在想想。我們今天不該去見市長的,這個事,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沒希望了,想想那兩個面壁者的下場。我只是想盡責任而已,你說得對,真的是這樣,希望我們都不要說出去,但你要說也行,就像她所說的:不管怎樣。我都盡了責任。老弟放心,我絕不會說的。如論如何,希望已經不存在了。兩個人走上了路基,來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甚至遠方居民區稀疏的燈光都刺得他們瞇起了眼。
還有一件事,你說的那個他?羅輯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論不是我想出來的。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話。大史,你幫我夠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裡,去冬眠移民局,聯繫她們甦醒的事。出乎羅輯的預料,冬眠移民局承認莊顏和孩子的甦醒仍被凍結著,局長明確告訴他,面壁者的權限在這裡不起作用。羅輯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他們也不清楚這件事的細節,但告訴他,新修訂的面壁法案有一項條款:聯合國和面壁計劃委員會可以採取一切措施保證面壁者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就是說,在兩個世紀以後,聯合國再一次拿這件事作為要挾和控制他的工具。
羅輯提出要求,讓這個冬眠者居住區保持現狀,禁止外界騷擾。這個要求被忠實地執行了,新聞媒體和朝聖的民眾都被擋在了遠處,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兩天後,羅輯參加了面壁計劃恢復後的第一次聽證會,他沒有去處於北美洲地下的聯台國總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儉樸的居所中,通過視頻連接參加了會議,會場畫面就出現在房間裡的那台普通電視機上。
面壁者羅輯,我們本來準備面對您的憤怒的。委員會主席說。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沒有憤怒的能力了。羅輯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
主席點點頭。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不過委員會認為您應該離開那個小地方,那裡不應該成為太陽系防禦戰爭的指揮中心之一。知道西柏坡嗎?離這兒不遠,那是一個更小的村莊,兩個多世紀前,這個國家的創始人曾在那裡指揮過全國的戰爭,那些戰役的規模世界罕見。主席又搖搖頭,看來,您仍然沒有什麼改變那好吧,委員會尊重您的習慣和選擇,您應該盡快開始工作了,您不會像那時一樣,聲稱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我現在沒有工作,因為工作的前提條件不存在:你們能夠以恆星級功率向宇宙廣播我的咒語嗎?亞洲艦隊的代表說:您知道這不可能,水滴對太陽的電波壓制一直在持續,而且我們預期在兩三年內也不會停止,而到那時,另外九個水滴也到達太陽系了。那我什麼也做不了。主席說:不,面壁者羅輯,您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對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公佈咒語的秘密,您是如何通過它摧毀一顆恆星的?這不可能。如果是作為您的愛妻和孩子甦醒的條件呢?這麼卑鄙的話你居然也能在這裡說出來。這是秘密會議。再說,面壁計劃這種事,本來也是不能被現代社會所容忍的。既然面壁計劃已經恢復,那麼兩個世紀前聯合國面壁計劃委員會所做出的決議仍然有效,而按照當時的決議,莊顏和你們的孩子應該在末日之戰時甦醒。剛剛發生的不是末日之戰嗎?兩個國際都不這麼認為,畢竟三體主力艦隊還沒有到達。我保守咒語的秘密是在盡面壁者的責任,否則,人類將喪失最後的希望,雖然現在看來這希望已經不存在了。在會議後的幾天裡,羅輯閉門不出,整天借酒澆愁,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醉態中。偶爾人們看到他出門,衣冠不整,鬍子老長,像個流浪漢。
第二次面壁計劃聽證會召開,羅輯仍在他的居所參加會議。
面壁者羅輯,您的狀態看起來很讓我們擔心。主席在視頻中見到蓬頭垢面的羅輯時說,他移動羅輯房間中的攝像頭,讓與會代表們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為了自己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您也應該工作。歐聯代表說。
你們知道怎樣才能使我恢復正常。關於您妻子和孩子甦醒這件事,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主席說,我們不想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員會的決議,所以解決這個問題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條件的。我已經拒絕了你們的條件。不不,羅輯博士,條件變了。主席的話讓羅輯的眼睛亮了起來,並在沙發上坐正了,現在的條件是?很簡單,不能再簡單了:您必須做一些事情。只要不能向宇宙發出咒語,我就什麼都做不了。您必須想出一些事情來做。就是說,沒有意義的也行?只要在公眾看來有意義就行,在他們眼中,您現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間的正義天使,您這樣的身份至少能夠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可如果您長時聞什麼都不做,那就會失去公眾的信仰。用這種方式取得穩定很危險,後患無窮。但目前我們需要世界局勢的穩定,九個水滴即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我們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我真的不想浪費資源。如果是這樣,可以由委員會為您提供一個任務,一個不浪費資源的任務。
下而請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為您介紹。主席說著,對也是通過視頻參加會議的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示意了一下,後者顯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築中,群星正在從他身後寬大的窗戶外緩緩劃過。
艦隊聯席會議主席說:九個水滴到達太陽系的時間,只是根據它們在四年前通過最後一片星際塵埃時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這九個水滴同已經到達太陽系的一號水滴不同,它們的發動機在啟動時不發光,也不發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頻電磁輻射,這很可能是在一號水滴被人類成功跟蹤後它們做出的自我調整。在外太空中搜尋和跟蹤這樣小的不發光物體是很難的,現在我們失去了它們的蹤跡,我們不知道它們到達太陽系的時間,甚至它們到達後我們都無法覺察到。那我能做什麼呢?羅輯問。
我們希望您能領導雪地工程。那是什麼?用恆星型氫彈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質製造太空塵埃雲,以便在水滴穿過時顯示其蹤跡。開什麼玩笑,要知道,我對太空中的事並不完全是外行。您曾經是一名天文學家,這也使您更有資格領導這項工程。上次製造塵埃雲跟蹤成功,是因為知道目標的大致軌道,現在可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那九個水滴能在不發光的情況下加速和變軌。它們甚至可能從太陽系的另一側進入!這塵埃雲該在哪兒造?在所有方向上。您是說製造一個塵埃球把太陽系包住?要是那樣,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來的。塵埃球不可能,但能夠製造一個塵埃環,在黃道面上(1),處於木星和小行星帶之間。1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的平面。
可如果那些水滴從黃道面外進入呢?那就沒有辦法了。但從宇航動力學角度看,水滴編隊要接觸太陽系各個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從黃道面內進入,一號水滴就是,這樣塵埃就能捕捉到它們的尾跡,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陽系內的光學跟蹤系統就能鎖定它們。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們至少知道水滴編隊進入了太陽系,它們可能攻擊太空中的民用目標,那時就需要召回所有飛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飛船,並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這些目標太脆弱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面壁計劃委員會主席說,要為可能撤向太空深處的飛船確定安全的航線。撤向太空深處?我們不是在談逃亡主義吧。如果你非要用這個名稱也可以。那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逃亡呢?現在的政治條件還不允許,但在水滴編隊逼近地球時,有限規模的逃亡也許能夠被國際社會所接受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聯合國和艦隊必須現在就為此作好準備。明白了。可雪地工程並不需要我啊?需要,即使只造一個木星軌道內的塵埃環,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萬顆恆星型氫彈,需要上千萬噸油膜物質,這要組建一個龐大的太空船隊。如果在三年內完成工程,就必須借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來對兩個國際的資源進行組織和協調。如果我答應承擔這項使命,什麼時候能夠甦醒她們?等工程全面啟動就可以,我說過這不是什麼重要問題。但雪地工程從來未能全面啟動。
兩個國際對雪地工程不感興趣,公眾們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戰略,而不是一個僅僅能夠告知敵人到達的計劃,況且他們知道,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借他的權威推行的一個計劃而巳。而且,與聯合國預料的不同,隨著水滴編隊的逼近,逃亡主義在公眾眼中變得更邪惡了。全面啟動雪地計劃將導致整個太空經濟的停滯,因而也會帶來地球和艦隊經濟的全面衰退,兩個國際都不願為此計劃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無論是前往海王星開採油膜物質的太空船隊的組建,還是恆星型氫彈的製造(雷迪亞茲的計劃所遺留下來的五千多枝氫彈中,在兩個世紀後只有不到一千枚還能使用,對於雪地工程而言數量遠遠不夠),都進展遲緩。
羅輯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調集工程所需的資源。但羅輯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細節之中,廢寢忘食地同技術委員會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攪在一起,對工程提出了許多自己的設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顆核彈上安裝小型星際離子發動機,使其能夠在軌道上有一定的機動能力,這樣可以按照需要及時調整不同區域塵埃雲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氫彈作為直接的攻擊武器,他把這稱為太空地雷。他認為,儘管已經證明恆星型氫彈不可能摧毀水滴,但從長遠考慮,卻可能用於攻擊三體飛船,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敵人的飛船也是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他還親自確定了每一顆氫彈在太陽軌道上的部署位置。雖然從現代技術觀點看來,羅輯的設想有許多都充滿了二十一世紀的幼稚和無知,但由於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權力,這些意見還是大部分被採納了。羅輯把雪地工程當做一種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現實,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現實之中。
但羅輯對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對他越是失望。人們知道,他投身於這個沒有多大意義的工程只是為了盡快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計劃一直沒有出現,羅輯多次對媒體聲稱,如果不能以恆星級功率發出咒語,他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雪地工程進行了一年半後陷入停頓,這時,從海王星只採集到一百五十萬噸的油膜物質,加上原來霧傘計劃中採集的六十萬噸,距工程所需的數量相差甚遠。
最後,只在距太陽兩個天文單位的軌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顆包裹油膜物質的恆星級氫彈,不到計劃數量的五分之一。這些油膜氫彈如果引爆,無法形成連續的塵埃雲帶,只能形成許多圍繞太陽的相互獨立的塵埃雲團,所能起到的預警作用大打折扣。
這是一個失望和希望來得一樣快的時代,在焦慮地等待了一年半後,公眾對面壁者羅輯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上這個會議上一次引起世界關注是在2066年,那次年會上冥王星被取消行星的資格有許多天文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認為,187J3X1恆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羅輯作為一名天文學者,很可能在二十一世紀就發現了該恆星爆發的某些跡象。儘管這種說法有很多漏洞,但還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加速了羅輯地位的衰落。他在公眾眼中的形象由一個救世主漸漸變成普通人,然後變成大騙子。目前,羅輯還擁有聯合國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權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