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好像還有隻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莊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裡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最後?你在哪兒?在國內,要睡長覺了。什麼?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羅輯剎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莊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啊?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天啊!我沒耽誤你吧?這事嘛,有什麼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麼回事兒?真的對不起,大史。沒什麼,都是工作嘛。我段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你說吧。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託你了。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莊顏問。
是,你見過他?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哦他對你說過什麼嗎?他說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莊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歎息。
顏顏,怎麼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麼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外星人不是人嗎?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為什麼?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作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也許吧。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莊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後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麼樣?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只有我在聽。莊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你們都會笑我的吧?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我嗎?莊顏笑起來。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歎了一聲。
莊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麼郭看不清,總想游到一處清清的海,游得好累但願我能幫你游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裡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彷彿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螢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撒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彷彿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裡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能想像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劃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像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那我該怎麼做呢?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拚命追逐嗎?我追逐過嗎?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是,你是個風清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肯定行,你說吧。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瞇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巖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
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裡佈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便攜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便攜式X光機和心臟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巖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老人的長鬍鬚、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弱弱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使步伐有尊嚴地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游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裡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曲,後面的當時也托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1)。1美國科幻作家區薩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麼做?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保存到什麼時候?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您認為這可能麼?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是什麼讓您這麼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色彩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只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泰勒興奮地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麼了,只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們需要的一切。老人揮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這麼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您可以說說。武器?金錢?不不,那東西比這些都珍貴,組織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有謝頓那樣宏偉的目標,你沒辦法讓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個並為之獻身,組織的存在就是因為有了那東西,它是組織的空氣和血液,沒有它,組織將立刻消亡。那是什麼?仇恨。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於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對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體人要消滅的全人類也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西方,對於我們來說,同歸於儘是一種快意,所以我們也不仇恨三體人。老人攤開雙手,你看,仇恨,這比黃金和鑽石都寶貴的財富,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現在沒有了,您也給不了我們,所以,組織和我一樣。也活不了多久了。泰勒仍然說不出話來。
至於謝頓,他的計劃應該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泰勒長歎一聲,坐回床沿上:這麼說,您看過後面的部分?老人驚奇地一揚眉毛:沒有,我真的沒有看過,只是這麼想。怎麼,書中的謝頓計劃也失敗了嗎,要是那樣,作者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原以為他會寫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願真主保佑他。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願他上天堂。哪一個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時間沒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機會欣賞阿富汗貧瘠但險峻的群山,給他牽騾的年輕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動步槍掛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邊。
你用這支槍殺過人嗎?泰勒問。
那年輕人聽不懂,旁邊一名也騎騾但沒帶武器的年長者替他回答:沒有,好長時間沒打仗了。那年輕人仍抬頭疑問地看著泰勒,他沒有蓄須,一臉稚氣,目光像西亞的藍天一樣清澈。
螞媽,我將變成螢火蟲。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鐘走進盧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官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只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麼看怎麼彆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時,金字塔裡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盧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甦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盧浮宮最大的展廳,有二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迴盪。羅輯很快發現只有他的腳步聲,莊顏在輕輕地走路,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人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麼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只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裡肯定少了什麼。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