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強把羅輯帶到了一輛車前,拉開車門讓他進去。羅輯坐下後發現,這車雖然內部很寬敞,但車窗小得不正常,從窗的邊緣可以看到厚厚的車殼。這是一輛加固型的車,窄小的車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彈的。車門半開著,羅輯能聽到史強和年輕人的對話。
史隊,剛才他們來電話,說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佈置好了。沿路情況太複雜,這事兒本來也只能粗著過幾遍,很難讓人放下心來。警戒位的佈置。就按我說的,要換位思考,你要是那邊的,打算貓在哪兒?武警這方面的專家多咨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麼安排?他們沒說。史強的聲音高了起來:你他媽的犯混啊,這麼重要的事兒都沒落實!史隊,照上級的意思,好像我們得一直跟著。跟一輩子都行,但到那邊肯定是有交接的,責任分段兒必須明確!這得有條線,卡!之前出事兒責任在我們,之後責任就在他們了。他們沒說年輕人似乎很為難。
鄭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媽的有自卑感,常偉思高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們更是眼睛長在天靈蓋兒上了,不過咱們自個兒應該看得起自個兒。他們算什麼?有誰對他們開過一槍,他們又對誰開過一槍?上次大行動,看那幫人兒,什麼高級玩意兒都用上了。跟耍雜技似的,連預警機都出來了,可聚會地點的最後定位還不是靠我們?這就為我們爭來了地位鄭啊,我把你們幾個調過來是費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們。史隊,你別這麼說。這是亂世,亂世懂嗎?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氣事兒往別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跟你扯這些是我不放心,我還能待多久?以後這一攤子怕都放到體那兒了。史隊,你的病可得快考慮,上級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嗎?得把事兒都安排好了吧,家裡的,工作上的,就你們這樣兒我能放心嗎?我們你儘管放心,你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兒早上你牙出血又止不往了。沒事兒,我命大,這你是知道的,衝我開的槍,臭火的就有三次。這時,大廳一側的車輛已經開始魚貫而出,史強鑽進車裡關上車門,當相鄰的車開走後,這輛車也開動了。史強拉上了兩邊的窗簾,車內有一塊不透明的擋板,把後半部分與駕駛室隔開,這樣羅輯就完全看不到車外的情況了。一路上,史強的步話機嘰嘰哇哇響個不停,但羅輯聽不清在說什麼,史強不時簡單地回應一句。
車開後不久,羅輯對史強說:事情比你說的要複雜。是啊。現在什麼都變得複雜了。史強敷衍道,仍把注意力集中到步話機上,一路上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路似乎很順,車子連一次減速都沒有,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後停了下來。
史強下車後示意羅輯待在車內,然後關上了車門。這時羅輯聽到一陣轟鳴聲,似乎來自車頂上方。幾分鐘後,史強拉開車門讓羅輯下車。一出去,羅輯立刻知道他們是在一個機場,剛才聽到的轟鳴變得震耳了。他抬頭看看,發現這聲音來自懸停在上方的兩架直升機,它們的機首分別對著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監視著這片空曠的區域。羅輯面前是一架大飛機,像是客機,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羅輯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標誌。車門前就是一架登機梯,史強和羅輯沿著它登上飛機,在進入艙門前。羅輯回頭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遠處停機坪上的一排整齊的戰鬥機,他由此知道這裡不是民用機場。把目光移到近處,他發現同來的十幾輛車和車上下來的士兵已在這架飛機周圍圍成了一個大圈。夕陽西下,飛機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像一個大驚歎號。
羅輯和史強進入機艙,有三名穿著黑色西裝的人迎接他們,帶著他們走過前艙,這裡空無一人,看上去是客機的樣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但當進入中艙後,羅輯看到這裡有一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套間,透過半開的門,羅輯看到那是一間臥室。這裡的陳設都很普通,乾淨整潔,如果不是看到沙發和椅子上的綠色安全帶,感覺不到是在飛機上。羅輯知道,像這樣的專機,國內可能沒有幾架。
帶他們進來的三人中,兩人徑直穿過另一個門向尾艙去了,留下的最年輕的那位說:請你們隨便坐,但一定要繫好安全帶,千萬要注意,不只是在起飛降落時,全程都要系安全帶,睡覺時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盡量不要離開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來活動,請一定先通知機長。
這樣的按鈕就是送話器開關,座位和床邊都有,按下後就能通話。有什麼其他需要,也可以通過它呼叫我們。羅輯疑惑地看看史強,後者解釋說:這飛機有可能做特技飛行。那人點點頭,是的,有事請叫我,叫小張就行,起飛後我會給你們送晚飯的。小張走後,羅輯和史強坐到沙發上,各自繫好安全帶。羅輯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圓的,有窗的那面牆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麼普通和熟悉,以至於他們倆繫著安全帶坐在這問普通辦公室裡感覺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轟鳴和微微的震動提醒他們是在一架飛機上,飛機正在向起飛跑道滑行,幾分鐘後,隨著引擎聲音的變化,超重使兩人陷進沙發中。來自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辦公室的地板在他們面前傾斜了。隨著飛機的上升,在地面已經落下去的夕陽又把一束光從舷窗投進來,就在十分鐘前,同一個太陽也把今天的最後一束夕照投進章北海父親的病房中。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中國科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而這時,吳岳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章北海說。
這與我們還有關係嗎?吳岳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麼。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岳:對於投身於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
你很羨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有什麼要勸我的嗎?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制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體,只能盡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吳岳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麼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你不至於把這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章北海朝吳岳豎起一根手指。
吳岳露出譏諷的笑:我想聽聽你怎麼實現這次例外?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只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員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駛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吳岳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麼幹過,只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人意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巷口的英國軍艦。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員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有時候你是很有想像力的。吳岳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岳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了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醋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往。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個個對對?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像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煙後又放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煙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煙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凶,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凶。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麼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裡俗氣婆婆螞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剎那才回過味來。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裊裊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史強在煙灰缸中掐滅了煙頭說,他笑著搖搖頭,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那件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櫃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這事兒沒有警察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競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不管怎麼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麼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只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體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往,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只該睡覺。史強走了,門關上後,只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裡黑了下來。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
他解開睡袋的扣子爬了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外面,雲海提滿了月光,一片銀亮。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可以想像,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捶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鬆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