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是離太陽最近的行星,距太陽0。387地球天文單位,即5789萬公里。太陽光猛烈地傾瀉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陽系最熱的行星。它的白晝溫度可達450℃,在一個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溫度曾達到973℃。由於沒有大氣保溫,夜晚溫度可低至-173℃。
這個與太陽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們分佈於水星的兩極,常年保持著-60℃以下的溫度。
水星質量為地球的1/25,磁場強度為地球的1/100。公轉週期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轉週期為58。646天,是其公轉週期的2/3,這是由於太陽引力延緩了它的自轉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鎖定。
水星地貌與月球相似,到處是乾旱的岩石荒漠,是隕星撞擊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顆大隕星撞擊而成)。地面上多見一種舌狀懸崖,延伸數百公里,這種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縮所形成。水星的高溫使一些低熔點金屬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縫內,形成廣泛分佈的金屬液湖泊。由於水星缺少氧化性氣體,它們一直保持金屬態的存在。夜晚來臨時,金屬液凝結成玻璃狀的晶體。當陽光伴隨高溫在58。6個地球日之後返回時,金屬湖迅速開凍。
如此嚴酷的自然環境,毫無疑問是生命的禁區——可是,真是如此嗎?
「瘋了,」我神經質地咕噥道:「真的是瘋了,只有瘋子才這樣異想天開。」
何律師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可是,歷史的發展常常需要一兩個瘋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許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我乾笑道:「現在我知道這筆遺產的內容了,是一筆數目驚人的負遺產。繼承人要用自己的財產去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維持到哪一年——天知道。不僅如此,他還要為這些金屬生命尋找放生之地,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而這麼做,至少需要數百億元資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時間。誰若甘願接受這樣的遺產,別人一定會認為他也瘋了。」
何律師微笑著,簡單地重複著:「世界需要幾個瘋子。」
「那好,現在請你忘記自己的律師身份,你,我的一個朋友,說說,我該接受這筆財產嗎?」
何律師笑了:「我的態度你當然知道。」
「為什麼該接受?對我有什麼益處?」
「它使你得到一個萬年一遇的機會,可以幹一件前無古人的事。你將成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們會永遠銘記你。」
我苦笑道:「要讓水星生命進化到會感激我,至少得一億年吧,這個投資回收期也太長啦。」
何律師笑而不答。
「而且,還不光是金錢的問題。要到水星上放養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嗎?畢竟這對地球人毫無益處,說不定還會給地球人類增加一個競爭對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難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我像是蠍蜇似地叫起來:「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會接受這筆遺產?」
那個狡猾的律師拍拍我的肩:「你會的,你已經在考慮今後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讀遺囑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6天後,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正式儀式,我和妻子簽字接受了這筆遺產。
我為這個決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寧,長吁短歎。我告訴自己,只有瘋子才會自願套上這副枷鎖,但海妖的歌聲一直在誘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億年前,地球海洋中誕生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蛋白質微胞,那是個粗糙的、微不足道的東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這種小玩意兒會進化出地球生命的絢爛吧。現在,由於偶然的機緣,一種新型生命投入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創造的,它能否在水星發揚光大,取決於我的一念之差。這個責任太重了,我不敢輕言接受,也不敢輕言放棄。即使我甘願做這樣的犧牲,還有妻兒呢?我沒有權力把他們拖入終生的苦役中。妻子對此一直含笑不語,直到某天晚上,她輕描淡寫地說:
「既然你割捨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她說得十分輕鬆,就像是決定上街買兩毛錢白菜。我瞪著妻子:「接下它——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咱倆一生的苦役。不過,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和興趣去生活,活一輩子又有什麼意義?我知道,如果你這會兒放棄它,老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會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那會兒我望著妻子明朗的笑容,淚水潸然而下。
現在妻子仍保持著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遺產。何律師今天很嚴肅,目光充滿蒼涼。我戲謔地想,這隻老狐狸步步設伏,總算把我騙入轂中,現在大概良心發現了吧。沙午實驗室的兩名工作人員欣喜地立在何律師身後。屋裡還有一個不露面的參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呆在那座生命熔爐的上方,透過因高溫而抖顫的空氣,透過厚厚的牆壁在看著我們,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滿欣慰。我特意請來的記者朋友馬萬壯則是咬牙切齒:
「瘋了!全瘋了!」他一直低聲罵著:「一個去世的女瘋子,一對年輕的瘋夫妻,還有一個裝瘋的老律師。義哲,田婭,你們很快會後悔的!」
我寬容地笑著,沒有理他。不管怎樣反對,他還是遵照我的意見把這則消息捅到新聞媒體中去。我想,行這件事,既需要社會的許可,也需要社會的支持。那麼,就讓這個計劃盡早去面對社會吧。
老馬把那篇報道捅出去之後,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他興高采烈地說:
「我見到報導了!金屬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節的玩笑吧。」
我說:「不,不是。實際上,那篇報導原來確實打算在4月1號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號是西方愚人節,於是通知報紙向後推遲4天。」
「正好推遲到4月5號啦,清明節,那這篇報導一定是鬼話嘍!」
我苦笑道,慢慢放下話機。
此後輿論的態度慢慢認真起來,當然大多數是反對派。異想天開!地球人類的事還沒辦完呢,倒去放養什麼水星生命!也有人寬容一些,說只要不妨礙人類的利益,人人都可干自己想幹的事,只要不花納稅人的錢。
在這些爭論中,我沉下心來全力投入實驗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細算,最大限度地壓縮實驗室的開支。算一算,我的家產能夠維持它運轉30年。這種生命很頑強,高溫能耐到1000℃以下,低溫則可耐受到絕對零度。在溫度低於320℃時,它們會進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經費枯窘而暫時熄滅熔爐也沒什麼關係,只是暫時中斷這種生命的進化。
不過,我不會讓生命熔爐在我手裡熄滅的。我不會辜負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來到生命熔爐,看那暗紅湧動的金屬液,或者把圖像調出來,看那些蠕動的小生命。這是一些簡單的粗糙的生命,但無論如何,它們已超越物質的範疇。1億年之後,10億年之後,它們進化到什麼樣子,誰能預料到呢?看著它們,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種感覺,即妻子腹中剛剛誕生一個小生命時的感覺。
老馬很夠朋友,為我促成一次電視辯論。「或者你說服社會,或者讓社會說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師坐在演播廳內,面對中央電視台的攝像鏡頭,聚光燈烤得臉上沁出細汗。演播台另一邊坐著七位專家,他們實際是這場道德法庭的法官,不過他們依據的不是中國刑法,而是生物倫理學的教義。台前是一百多名聽眾,多數是大學生。
主持人耿越笑著說:「節目開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這次辯論本來應放在水星上進行的,不過電視台付不起諸位到水星的旅費。再說,如果不配置空調,那兒的天氣太熱了一點。」
聽眾會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這件事已是婦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紹背景資料了。現在,請聽眾踴躍提問,陳義哲先生將作出回答。」
一位年輕聽眾搶著問:「陳先生,放養這種水星生命——這樣做對人類有益處嗎?」
我平靜地說:「目前沒有,我想在一億年內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勞神費力去做這些對人類無益的工作——為什麼?」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師,他們都用目光鼓勵我,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把話頭扯遠一點兒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質是自私的,每個個體要努力從有限的環境資源中爭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續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偉大的魔術師,它從自私的個體行為中提煉出高尚。生物體在競爭中發現,在很多情況下合作更為有益。對於單細胞生命,各細胞彼此是敵對的。但單細胞合為多細胞生命時,體內各個單細胞就化敵為友,互相協作,各有分工,使它們(或大寫的它)在生存環境中處於更有利的地位。於是,多細胞生命便發展壯大。概而言之,在生物進化中,這種協作趨勢是無所不在的,而且越來越強。比如,人類合作的領域就從個體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國家,推至不同的人種,乃至於人類之外的野生生物。在這些過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對自身利益的超越,組成範圍越來越大的利益共同體。我想,人類的下一步超越將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這就是我傾盡家財培育水星生命的動機,我希望那兒進化出一種文明生物,成為人類的兄弟。否則,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單了!」我說,「其實,在一個月前我還沒有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爐前,看著暗紅湧動的金屬液中那些蠕動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覺。」
一位中年男人譏諷地說:「這種感覺當然很美妙,不過你不要為了這種感覺,而培育出人類的潛在競爭者。我估計,這種高溫下生存的生命,其進化過程必定很快吧,也許1000萬年後它們就趕上人類啦。」
我笑了:「別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億年前誕生的,如果擔心地球生命競爭不過40億年後才起步的晚輩,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說:「說得對,40億歲的老祖父,1000萬歲的小囡囡,疼愛還來不及呢,哪裡有競爭?」
觀眾笑起來,一位女聽眾問:「陳義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準備怎麼完成沙女士的托付?」
我老實承認,「不知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的家產能在30年內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但30年後怎麼辦?還有,怎樣才能湊出足夠的資金,把這些生命放養到水星上?我心裡沒有一點數。不管怎樣,我會盡我的力量,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給下一代吧。」
聽證會進行了近兩個小時,七名專家或稱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發,認真地聽著,不時在紙上記下一兩點,從表情上看不出他們的傾向性。最後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說:「我想質詢已相當充分了,現在請各位專家發表自己的意見吧。你們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是贊成、反對還是棄權?」
七位專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寫字,同時舉起黑板,上面齊刷刷全是同樣的字:棄權!
聽眾騷動起來,耿越搔著頭皮說:
「如此一致呀!我很懷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靈感應?請張先生說說,你為什麼持這個態度。」
坐在第一位的張先生簡短地說:「這件事已遠遠超越時代,我們無法用現代的觀點去評判將來的事。所以,棄權是最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