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 正文 第3章
    球艙到日本兩天了,奇怪的是,日本方面沒有任何動靜,沒有外交交涉,沒有遞抗議,沒有有關的新聞報道。這天,秦若怡親自通知陳星北到空間院開會。她說:

    "星北我可是盡心了,下邊看你招搖撞騙的本事了。好好準備,來一次最雄辯的講演。"

    陳星北匆匆趕去。這是個小型會議,與會的只有十個人,但都是說話管用的各方諸侯,除了若怡,還有總參、總後、國防科委、航天部、二炮、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以及外交部。人到齊了,人們都閒聊著,似乎在等一個人。當最後一位走進會議室時,陳星北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站起來,先把目光轉到若怡身上——這會兒他才知道若怡說的"我盡心了"的份量。來人是國家主席,他的北大同學,詩社社長,若怡真把他也拉來了!若怡眸子中閃過一波笑紋,分明是說:緊張了不是?別緊張,把他騙倒才是你的本事。

    唐主席同各位握手問候,一眼看見陳星北,他幾步走過來,同星北大幅度地握手,笑著說:

    "老同學,你可是捅了個不小的麻煩,真是本性難移呀。"

    陳星北笑著說:"麻煩與榮譽並存。"

    開會了,唐主席簡短地講了兩句:"若怡院長極力向我推薦陳星北這個捅了麻煩的、又根本沒有成功把握的項目。今天就請小陳把我們說服。"他扭過臉對陳說:"講解時盡量直觀淺顯。在座的都是專家,但隔行如隔山,比如說,我就弄不清你那個宇宙泡到什麼東西。你把我們當成小學生就行。"

    陳星北拿上激光筆,精神抖擻地走上講台。下邊的秦若怡調侃地想:這傢伙精神頭還行,看來今天沒有緊張。陳星北說:

    "首先請大家不要把空間泡或宇宙泡看得多麼神秘。物理學家早就能隨意吹出微觀的小泡泡,即在真空中注人能量,完成所謂的『海森伯能量借貸『,把真空中憑空出現的虛粒子升格為實粒子,這些粒子的實質就是空間泡。還有我們的宇宙,愛因斯坦說它是個超圓體,直觀地說就是個超級大泡泡。黑洞也是一種泡,是向內凹陷的泡。而我所研究的則是一種中等尺度的正曲率空間泡。下邊我來做一個演示。"他拿過一根一米多長的細絲,上面間斷塗著赤橙黃綠青藍紫幾種顏色。他把細絲彎成一個圓,接口處馬上自然粘合了:

    "這是一種高彈性兼高塑性的特殊材料,我們把它看成一維的封閉空間,或者說是一維的超圓體,它有限,但無邊界。假設有個一維人沿圓周爬,永遠找不到天盡頭,但也不會掉到『無限『中去。現在我用外加能量的辦法,讓這個一維空間局部畸變。"他在紅顏色處用指頭向裡頂,大圓局部凹陷,形成中文的"凹"字。他繼續用力,直到大圓的缺口兩端互相接近,接合,接合處隨即粘合住了,這會兒細絲變成了相套的兩個圓。他把這個雙重圓放到講台上(投影儀把圖像投到屏幕),把接觸處沿法線方向拉長,再用剪刀把它剪斷,小圓便脫離了大圓。"請看,一維宇宙因局部畸變能夠生出一維的封閉泡泡,並脫離了母宇宙。剛才我們假設的那個一維人這時一定正奇怪著,為什麼世界上的紅色區域忽然憑空消失了?還請記住,這個子泡泡雖然脫離了母宇宙,但在比它高一維的二維世界裡,子泡泡被母宇宙所圈閉,無法逃逸出去。"

    他用手在桌面上移動子泡泡,讓它不時地觸碰大圓,碰一下,又返回去。

    "現在,子泡泡要與母泡泡重新融合了。"他把小圓按緊在大圓的綠色部分,使接觸處粘合,再把接觸區域沿切線拉扁,用剪刀沿法線方向剪開。現在,大小圓又恢復成了中文的"凹"字,陳星北一鬆手,下凹部分就因彈性自動張緊,使大圓恢復成完美的圓形,不同的是現在顏色次序有了變化,綠色區域中夾著一段紅色。

    "好,子泡泡重新融人母宇宙了.但在一維人的眼裡,它卻是從紅色區域『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在綠色區域。也就是說,這個過程是在他們的維度宇宙之外完成的。至於泡泡重人點與消失點之間的距離,就是若怡院長念念不忘的『投擲距離『。"他對秦若怡笑笑,像是對她的微嘲。然後向聽眾掃視一遍,問:"我講的這部分,是否有沒說明白的地方?"

    大家都聽得很專心,唐主席點點頭:"很清楚。請繼續。"

    "現在,我們把一維宇宙升格為二維。"他取過一個圓氣球,用食指頂某處,使其向裡凹陷,"遵循同樣的過程,也可吹出二維的泡泡。但這個過程用手演示有困難,我們看電腦動畫吧。"

    屏幕上顯示出一個氣球,上面印著各種顏色。然後紅色區域的球面向裡凹陷,凹陷加深,直到球面缺口處接觸,粘合,凹陷部分脫離,變成大氣球中套著的一個小氣球。小氣球在大球中飄浮,不時與大球相碰後再飄開。一直等它飄到綠色區域時,與大球接觸並粘合,粘合處開始形變,沿法線方向出現空洞,變成球形的"凹"字,然後凹陷處因彈性自動張緊,使球面恢復成完美的球形,只是顏色次序有了變化,綠區中嵌著一塊近似圓形的、四周帶著放射性缺口的紅色區域。

    "好,二維世界的球艙已經從廊坊飛到沖繩了,二維生物們一定正進行外交上的交涉。其實呢,『紅國『並沒有侵犯『綠國『的領空,這片區域的投送是在二維世界之外完成的。"

    聽眾中有輕微的笑聲,大家者斷懂了這個機智的比喻。陳星北目光炯炯地看著大家:

    "上面的過程都很直觀,很好理解,但把它再升格到三維宇宙,就很難想像了:三維宇宙中吹出的三維泡泡,怎麼能在三維世界之外而又在它的圈閉之中?確實難以想像。這並不奇怪,人類是三維空間的生物,我們的大腦就是為三維世界而進化的,所以無法直觀地想像更高維世界的景象。但不要緊,人類形而上的邏輯思維能力是上帝的恩賜,依靠它,我們能把想像擴展到高維世界中。現在,用數學歸納法總結從一維到二維的過程,很容易就能推延到三維,得出以下結論。"他補充一句,"其實這些結論在更高維度中也是正確的,不過今天我們只說三維宇宙。"他喝了一口水,扳著指頭,緩緩說出四個結論:

    1、我們所處的三維宇宙是個超團體,而自我封閉,有限,但無邊界。

    2、三維空間會因引力或其他外加力量而產生局部崎變,如果畸變足夠強,就能自我封閉,形成超固體三維子宇宙。

    3、子宇宙將與母宇宙互相隔離,但在更高一維即四維世界中,子宇宙被母宇宙所圈閉。

    4、子宇宙在飄移中有可能與母宇宙重新融合。

    "然後,突然消失的三維空間(連同其中的三維物體)又會在母空間的某處憑空出現,既無過程又無痕跡。這就是我們說的超三維旅行。"陳星北說著,把激光筆插到口袋中,暫時結束了這段講解。

    會議室很靜,大家都在努力消化他說的內容。唐主席面色平靜,手裡輕輕轉動著一支鉛筆。陳星北知道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在大學裡,他苦思佳句時就是個動作。等了一會兒,唐主席笑著問:"恐怕與會人中我是唯一的外行,所以我不怕問兩個幼稚的問題。第一,你講了泡泡向內變形,被母宇宙所圈閉。但它們同樣可以向外變形啊。""對,沒錯。不過,在拓撲學中,這種內外是可以互換的,本質上沒有區別。"

    "噢。第二個問題,你說子泡泡可以重新融人母宇宙,在三維宇宙中,它可能在任何地方重入。那麼,為什麼它在地球表面出現,而不擔心它會……比如說,出現在地核裡呢。那樣的話,兩個孩子可是絕對沒救了。"

    陳星北讚賞地說:"這不是幼稚問題,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你真正弄明白了『三維之外的泡泡『的含意。你說得對,子泡泡可以在任何地方重人,包括地核中。但是——還是以兩維球面作比喻吧,我剛才說的是光滑球面,宏觀彎曲而微觀平坦;但實際上,由於重力不均勻,在微觀上也是凸凹不平的,就像是桃核的表面。大質量物體,像地球,會在附近空間中造出明顯的凹陷,當子泡泡在母宇宙中出現時,當然最容易落到這些凹陷裡,也就是落在地球和空間相接的地表。"他抱歉地說,"這只是粗淺的比喻,真正講清要運用比較艱澀的知識了。"

    "好,我沒有問題了。"

    等了一會兒,陳星北說:

    "還應補充一點,宇宙泡泡有兩種。一種是因內力(包括弱力、強力、電磁力和引力)而封閉的空間泡,它們是穩定的,稱為『內稟穩定『,像我前面提到的各種粒子、宇宙大泡泡及負曲率的黑洞,都是如此。另一種是因外力而封閉的空間泡,稱為『內稟不穩定『,比如我們用注人激光能而封閉的中尺度空間泡,在形成的瞬間就會破裂。但最近這次實驗中已經有突破,保持了泡泡一七天的凝聚態。這個時間足以把球艙投擲到銀河系外了。但非常可惜,至今我們不清楚這次成功的原因,此次實驗前我們確實在技術上做了一些改進,但以我的直覺,這些改進並不足以造成這樣大的飛躍。我們正在努力尋求解釋。"他笑著說,"甚至有人提出,這次之所以成功,是因為艙內有一男一女,按照中國古代學說,陰陽合一才能形成天地。"

    二炮的章司令微嘲道:"好嘛,很好的理論,可以命名為『太極理論『,多像一個三維的太極圖:圓泡泡內包著黑白陰陽。你打算花多少錢來驗證它呢?"

    陳星北冷冷地頂回去:"我本人絕不相信這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但我確實打算在某次實驗中順便地證偽它,或證實它。要知道,我們研究的問題本來就是超常規的,也需要超出常規的思維方式,"

    秦若怡機敏地把話題扯開:"請講解人注意,你一直沒有涉及最大的技術難點:如何使超維度投擲能夠定向,也就是說,控制空間泡融人母體的地點和時間。"

    陳星北坦率地說:"毫無辦法。不光是沒有技術方案,連起碼的理論設想都沒有。很可能在一千年後,本宇宙中的科學家仍無法控制宇宙外一個物體的行動軌跡。不要奢望很快在技術上取得突破,用到二炮部隊。這麼說吧,這個課題幾乎是『未來的科學『,陰差陽錯地落到今天了。它只能是純理論的探討,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探索天性。當然這種探索也很有意義,毋寧說,遠比武器研究更有意義。"

    秦若怡立即橫了他一眼,最後這句話在這種場合說顯然是失禮的,不合時宜。不過與會者都很有涵養,裝著沒聽見這句話。唐主席說:

    "小陳基本把問題說清楚了,現在,對這個課題是玉馬還是下馬,請大家發表意見。"

    與會人員都坦率的講了自己的意見,發言都很有分寸。但基本都是反對意見,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二炮的章司令。他心平氣和地說:

    "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武器沒有戰爭的世界,我非常贊同小陳說的『人類的探索天性『。可惜不行。我們的世界裡充斥著各種高科技的、非常危險的武器,比如說,美國已經研製出堪當實用武器的X-43太空穿梭機,能在兩小時內把核彈或動能炸彈投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中國雖說GDP已佔世界第二位,但老實說,我們的軍力還遠遠滯後於經濟力量。這種跋足狀態是非常危險的,忽視它就是對國家民族不負責任,至少是過於遷腐。所以,我不贊成把國家有限的財力投到這個空泡泡裡。"

    他加重語氣念出最後這個雙關語,顯然是暗含嘲諷。陳星北當然聽得懂,但他神色不動,也不反駁。唐主席一直轉著手裡的鉛筆,用目光示意大家發言,也用目光示意秦若怡。後者搖搖頭,她因自己的特殊身份(是陳星北的直接上級和同學)不想明確表態。唐主席又問了兩個問題:

    "小陳,如果這項研究成功,會有什麼樣的前景?"

    陳星北立即回答:"那就意味著,我們可以運用這種『無引力運載技術『,輕易地把一個氦3提煉廠投擲到月球上,或把一個移民城市投擲到巴納德星球上,就像姚明投籃球一樣容易。人類將開始一個新時代,即太空移民時代。"

    "取得這樣的突破——大致需要多大的資金投入?我知道這個問題不會有精確間答,我只要你說出數量級。"

    陳星北沒有正面回答:"那不是一個國家能承受的,得全人類的努力。"

    大家把該說的都說了,靜等主席作總結。唐主席仍輕輕轉動著那支鉛筆,沉思著。良久他笑著說:"今天我想向大家袒露一點內心世界,按說這對政治家是犯忌的。"他頓了一下,"做政治家是苦差使,常常讓我有人格分裂的感覺。一方面,我要履行政治家的職責,非常敬業地做各種常規事務,包括發展軍力和準備戰爭。老章剛才說得好,誰忽視這個責任就是對國家對民族犯罪。但另一方面,如果跳出這個圈子,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就會感到可笑,感到茫然。人類中的不同族群互相猜疑仇視,競相發展武器,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同歸於盡。帶頭做這些事的恰恰是人類中最睿智的政治家們,他們為什麼看不透這點簡單的道理呢?當然也有看透的,但看透也不行,你生活在『看不透『的人們中間,就只能以看不透的規則行事。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會場一片靜默。這個問題非常敏感,難以回答。過一會兒,唐主席笑著說:

    "但今天我想多少變一下。還是用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吧——首先不能完全脫離這個『人人看不透『的現實,否則就是迂腐;但也該稍微跳離一點,超前一點.否則就不配當政治家。"他把鉛筆拍到桌子上,"這樣吧,我想再請小陳確認一下:你說,這項技術在一千年內絕對不可能發展成實用的武器,你確信嗎?"

    "我確信。"

    "大家呢?"他依次掃視著大家,尤其是章司令,被看到的人都點點頭。大夥兒甚至連陳星北本人都在想,主席要對這個項目判死刑了。但誰也沒料到,他的思路在這兒陡然轉了一個大彎。他輕鬆地說,"既然如此,保守這個秘密就沒什麼必要了。為一千年後的武器保密,那我們的前瞻性未免太強了——那時說不定國家都已經消亡了呢。"

    陳星北忍俊不禁,"詠"地笑出了聲一一會場上只有他一人的笑聲,這使他在這群政治家中像個異類。秦若怡立即惱火地瞪他一眼,陳星北佯作未見。不過他也收起笑容,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唐主席微笑地看看他,問:

    "小陳,如果集全人類的財務和智力,什麼時候能達到你說的投籃球,即把工廠投擲到月球上了"陳星北略微躊躇,謹慎地說:"我想,可以把一千年減半吧。"

    『那麼,就把這個秘密公開,讓全人類共同努力吧。"他看看章司令,幽默地說,"不妨說明白,這可是個很大的陰謀,說是陽謀也行:如果能誘使其他國家都把財力耗到這兒,各國就沒有餘力發展自相殘殺的武器了。這是唐太宗式的智謀,讓『天下英雄盡人吾毅中『。哈哈。"大家也都會心地笑了,在笑聲中他沉思著說,"可能——也沒有對殺人武器的愛好了,假若人類真的進人太空移民時代,我們的興趣點就該一致向外了。那時候也許大家都會認識到,人類之間的猜疑仇視心理是何等卑瑣。"

    與會者頭腦都不遲鈍,立即意識到他所描繪的這個前景。不少人輕輕點頭,也有不同意的,比如二炮司令,但他無法反駁主席簡潔有力的邏輯。而且說到底,哪個人不希望生活在一個"人人看透"的理性世界裡?誰願意既擔心戰爭同時又在(客觀上)製造戰爭?陳星北尤其興奮,他覺得這才是他一向親近的學兄,他的內心仍是詩人的世界。這會兒他真想抱上學兄在尺裡轉幾圈。唐主席又讓大家討論一會兒,最後說:

    "如果都沒意見,就作為這個會上的結論吧。當然,這樣大的事,還需要在更大的範圍內來討論和決定。如果能通過,建議由小陳出使日本,向對方解釋事件原因,商談遠期合作規劃,全世界各國都可自願參加。我會盡快推進這件事的決定,畢竟,"他笑著對陳星北說,"小陳恐怕也想早日見到女兒和外甥,對不對?他倆是叫小丫和嘎子吧?"

    "我當然急於見到他倆。不光是親情,還有一點因素非常重要:這倆孩子是人類中唯一在外宇宙待過的人——之前的實驗也成功過,但都是瞬時挪移,沒有真正的經歷,不能算數的。想想吧,人類還沒有飛出月球之外,卻有兩個孩子先到了外宇宙!他倆在那個空間中的任何見聞、感受,都是極其寶貴的科學財富。"

    "那麼,日本科學家,還有其他國家的科學家,都會同樣感興趣的。拿這當籌碼,說服盡可能多的國家參加合作。星北,你要擔一些外交上的工作,聽若怡院長說,你的口才是壓蘇秦賽張儀,不搞外交實在是屈才了。我準備叫外交部的同志到你那兒取經。"人們都笑了,秦若怡笑著用肘子捅捅星北。陳星北並不難為情,笑著說:"儘管來吧,我一定傾囊相授。"他說,"說起日本科學家,我倒想起一點:我搞這項研究,最初的靈感就來自於一位日本物理學家阪本大輔的一句話。他斷言說:科學家夢寐以求的反引力技術絕不可能在本宇宙中實現,但很有可能在超維度中實現——所謂反引力,與子宇宙在宇宙外的游動(無引力的游動),本質上是一致的。我如果去日本,準備先找他,通過他來實施對日本政治家啟蒙。"

    好的,你等我的通知。見到小丫和嘎子,就說唐伯伯問他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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