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貓直升機已在沙海裡飛了四個多小時,仍然沒有發現太空來客的絲毫蹤跡。塔克拉瑪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動沙漠,沉悶的黃色無邊無際,巨大的沙丘綿延起伏。沒有綠色,沒有生命。直升機進入沙海的中央地帶後,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誤入禁區的野鴨。它顯然已經疲憊無力,對著直升機悲哀地鳴叫著。如果在今晚之前找不到一塊綠洲,它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艙門大開,營長鄺景才用高倍望遠鏡仔細地搜索著。5個小時前,他被十萬火急地召到師部,滿臉胡子的羅師長嚴峻地告訴他,某大國通過它的駐華使館送來一份奇怪的情報,說5個小時前有一個星體墜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中部。該星體接近地球時的飛行軌跡很像是受控飛行,也就是說,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裝置——而且顯然超越了地球人的科技水平!
師長用濃重的河南口音說:“外星人?太邪乎了吧。那些高鼻子沒准在搗什麼鬼。不管咋樣,上級讓咱們實地搜索一番。按說我該親自去的,至少也應派你們團長去,你知道為啥選中你?”師長沒有等他的回答,自顧說下去,“你是咱師的團營長中墨水喝得最多的,年輕,腦子轉得快,會英語。像我這樣的老腦袋,對付洋人沒問題;要是面前站個外星人,嗨……”
鄺景才苦笑道:“師長,陸軍學院裡沒教過怎樣對付外星人,壓根兒沒開這門課。再說,外星人不說英語。”
“是嗎?那你說該誰去?”
“這該是宇宙生物學家、未來學家和政府首腦們的事。”
師長沉下臉:“那好嘛,這事就交給你,你在一個小時內給我找出一個什麼宇宙學家來吧。”
鄺景才嘿嘿笑了,討好地說:“師長,我沒說不去嘛,只是怕你遣將無能,將來落個揮淚斬馬謖的地步。行啦,下命令吧。”
師長告訴他,為這次搜索行動,師裡配備了最強的裝備,進口的山貓武裝直升機,空對地導彈,火焰噴射器,燃燒彈。十個隊員都是從各團挑出來的軍事尖子,還有一名醫術高超的女軍醫夏凌凌。看見鄺景才微微搖頭,師長問:“咋啦?”
“沒啥,只是沙漠裡不會有專設的女廁所。為啥不派個男軍醫呢?”
師長根本沒理他的要求,但這番話倒是引起他的重視,他立即鄭重交待:
“你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我,記著,在沙漠中絕不能讓夏凌凌離開你的視線,解手也不行!據我所知,某地質隊在塔克拉瑪干勘探時,有個姑娘只是到沙丘後解個手,就從此失蹤了。勘探隊發瘋地找,7天後才在一座沙丘頂上找到了她,屍體已經風干,肚子讓飛鳥掏盡了。切記我的話!”
鄺景才悚然道:“是!”
“另外,腦子裡多長根弦。那個大國為啥主動通知咱們?他有這樣好的心腸?遇事多往深處想想。時刻與我保持聯絡,但通話時注意保密。”
這是早上7點的事,9點他們就乘機出發。現在是下午1點,酷日燒烤著赤裸的沙漠,即使在幾百米的空中也能感到迫人的熱浪。身後的夏凌凌脫下軍帽扇著風,風紀扣解開了,露出鮮艷的內衣領。鄺影才掃了她一眼,心裡暗暗歎息:女人畢竟不是真正的軍人,恐怕在外星球上也是如此——如果外星人也分男女的話。其他戰士都是衣帽整齊,像駕駛員陳小兵,排長何振洋,維族戰士克裡木等,他們全神貫注,雙手緊握武器,汗珠從軍帽下不斷滾落。
天邊突然出現了很大一片綠地。在沉悶的黃色中飛了這麼久,乍一看到綠色,他們都覺得眼前一亮。直升機降低了高度,飛機下面,肉蓯蓉和駱駝刺頑強地展示著綠色,幾只黃羊被驚動,敏捷地逃向遠方。緊接著大片胡楊林撲入視野。這種樹生命力極其強盛,它們能生長千年,死後千年不倒,干枯的枝干虯曲向上,像是地獄中冤死者盡力伸出的手臂,顯得十分猙獰怪異,本地人常稱為魔鬼林。直升機上的人們活躍起來,擠在艙門觀賞這奇特的景色。
忽然駕駛員沉聲喝道:“營長,你看這邊!”
鄺景才幾乎同時發現了那個爆炸現場。眼前是一片焦黑的樹干,它們大多被連根拔起,根朝內,樹冠朝外,拼成清晰的同心圓。圓心在胡楊林的邊緣,是一個呈錐形的淺坑。胡楊林外的沙丘被抹平了,也形成清晰的同心波紋。鄺景才不禁想起有關通古斯大爆炸的描寫,兩者非常相像。當然,這兒的爆炸規模要小多了。
直升機盤旋兩周,沒有發現活著的生物和墜毀的裝置。鄺景才讓直升機在爆炸中心降落,他們跳下機艙,拉開扇形,嚴密地搜索著。塔克拉瑪干的沙粒很細,沙丘背風處十分松軟,連駱駝也無法行走。但現在腳下的沙面顯然被爆炸壓實了,仔細觀察,在沙粒中發現一些極微細的銀色金屬顆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生物和機械裝置的殘骸,在爆心處的淺坑裡也沒有挖掘到什麼東西,仿佛那個星體或飛碟在沖向地面的一聲爆炸中被完全氣化了。
現在可以確定,的確有一個“東西”在這兒墜落,某大國的情報並非無稽之談。但究竟是什麼東西,隕石?某個國家的偵察衛星?或者真的是外星飛船?暫時還是個謎。
夕陽慢慢墜落在沙丘後,酷熱幾乎在一瞬間消失盡淨,寒意漸次升起。鄺景才盡量收集了一些金屬顆粒,命令戰士集合,准備返回。當夏凌凌樂顛顛地跑過來時,鄺景才猶豫一下,問道:“你是否要方便一下?就在那個凹處吧——但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夏凌凌面孔紅紅地說:“謝謝。”
她過去了,鄺景才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罩著女醫生,直到她小步跑回。一天的勞累和徒勞無功顯然沒有影響姑娘的情緒,她臉色紅潤,眼睛眉毛裡都含著笑。
鄺營長微嘲地說:“你的情緒滿好嘛,看來你很喜歡這趟野游。”
夏凌凌聽出他的揶揄,莞爾一笑:“我本來就沒指望見到外星來客,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
“你不信有外星人?”
“不,我非常相信。記得讀過一個很好的比喻——在沙漠的某處你找不到一棵草,則‘該沙漠不能長草’的結論就不能完全排除;但只要發現一棵你就盡可大膽斷定:沙漠中絕不會僅此一根獨苗。宇宙中既然有了地球這個生命綠洲,想來它不會是上帝的獨生子吧。不過,外星人肯定非常稀少,他們的來訪是幾萬年幾十萬年才能碰上的偶發事件,哪能正好讓咱們這些凡夫俗子碰上呢。”
戰士們都上了飛機,鄺景才命令駕駛員打開夜航燈,盡量把直升機拉高。他想再碰碰運氣,看有沒有幸存者發來信號。事實證明他的決定非常正確,直升機拉高不久,一道炫目的光芒從機身上方掠過,留下一道隱約可見的筆直的輝光,久久不散。大伙兒一時間目瞪口呆,何排長脫口喊道:“死光!”
不過,發出死光者顯然沒有歹意,光速強度隨即被調低,像個螢火蟲似的閃著亮。駕駛員陳小兵回頭看看營長,營長指指前方命令道:“快去,一定是飛碟或飛機上的幸存者——大家也要作好戰斗准備,以備不測!”
隨後20分鍾裡,艙裡充滿緊張的氣氛。他們知道,死光只是科幻小說裡的玩意兒,在目前,各國都還沒有投入實戰的激光武器。發出死光者是外星人?這種可能至少已經是隱約可見了。夏凌凌更為緊張,下意識地拉住鄺景才的衣袖,目光亢奮,鼻孔微微翕動。營長扭頭瞄她一眼,嘴角不由綻出一絲笑意。
那個光點已經臨近了,陳小兵回頭看看營長,開始小心地降落。夕陽最後一抹余輝鑲在沙丘的邊緣上,在廣袤的黃色背景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渾圓的沙丘頂端,他(她)的四周散發著神秘的藍紫色的熒光。
一直到17年後,鄺景才回憶起這次歷史性的會面時,當時的一切細節仍宛然如在眼前。外星人——那時他們對這個身份已經沒有絲毫懷疑了——身軀瘦小,大致像12歲的孩子。身形與地球人相當相似,也具有頭部、軀干和四肢。其後他們才知道,外星人包在太空服中的四肢並不像人類,它們柔軟纖細,類似章魚的腕足。他們的太空服則是功率強大的動作增強器,因此他們能在地球的重力場內縱跳如飛。
透過圓形的頭盔,可以看到外星人的大腦袋,相對更大的一雙眼睛長在頭顱的中部,沒有鼻子,一張裂縫似的大嘴。這些細部拼攏成一幅圖畫時,顯得怪誕幻異但並不丑惡,它甚至與人類的大腦袋嬰兒有某些相似之處,使人頓生憐愛之情。
外星人靜靜地立在沙丘頂端,手裡握著一枚通體透明的蛋形物,蛋形物最後閃爍一下便突然熄滅,很難相信那樣強烈的激光就是這個小玩意兒發出來的。
直升機轟鳴著降落在沙丘上,戰士們敏捷地跳下去,平端著武器,成扇形隊伍慢慢逼過去。鄺景才感受到戰士們的緊張,嚴厲地低聲命令:“做好准備,沒有命令絕對不准開火!”
“其實當時我的腦袋裡也是空的。”17年後鄺景才苦笑著回憶,“要知道那是80年代初,我還很少接觸有關外星人的影視、小說和科普作品,沒有起碼的心理准備。由於陰差陽錯,這副擔子偶然落到我的肩上,竟讓我代表地球人類去同外星人建立第一次接觸,但顯然我是不夠格的。”
他妻子夏凌凌回憶道:“我那時剛從西安軍醫大畢業,還是個愛玩愛笑的傻女孩。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把這項任務當成一次野游。但自從和外星人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後,我頓時徹悟了。我絕對相信面前是一個智慧生物,因為她的目光中充滿了理性和友善,充滿了久別重逢的依戀,充滿了天然的親近。值得提及的還有一點:在我的第一眼印象中,我覺得她一定是個雌性生物——那時我根本不了解宇宙生物學家和科幻作家的種種推測,他們說外星人不一定是兩性的,也有可能是單性的甚至是5性生物。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直覺還是正確的,一個孤陋寡聞的人恰好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鄺景才示意戰士們原地不動,自己把手槍插回腰間,平伸兩手,緩緩向外星人走去。他的大腦激烈地運轉著,思考著如何同外星人交流。是握手,擁抱,還是像非洲土人那樣拉耳朵?該同她說你好,還是HELLO?
兩種文明的代表對面而視,巨大的沙丘使他們顯得小如蟻蟲。鄺景才像夏凌凌一樣,也從對方目光中感受到天然的親切感,所以,其後悲劇接踵而來時就顯得格外獰惡。
外星人的腦袋在頭盔裡靈活地轉了半圈,又大幅度地點動著——可能這就是外星人的問候方式。然後她轉過身,輕盈地縱身一跳,飛到百十米外的另一座沙丘上。鄺景才略有些手足失措,但看到外星人停在那裡等候著,便立即反應過來,他對夏凌凌說:“好是在為咱們帶路哩,是否前邊有傷員?快回到直升機上,跟著她!”
直升機追過去,懸在外星人頭頂。外星人不再逗留,在各個沙丘的頂部縱跳著,動作敏捷飄逸,一步即可橫跨100多米。直升機緊緊跟在她的後邊。
一座沙丘陰面有一個直徑約3米的沖擊坑,坑口四周的沙粒被燒融過,又凝結為光滑的洞壁。洞子不深,直升機轉過光束,照出洞底一個類似救生艙的圓形裝置,透過它的舷窗能看到另一個外星人的面孔。他沒有帶頭盔,所以看得更為清楚:章魚似的大腦袋無力地低垂著,頭顱上端渾圓,下端略微收縮,雙眼緊閉。可能是看到了燈光,他勉強睜開眼睛,送過來一瞥——鄺景才分明感受到那雙目光中的疲憊和欣慰,心中突然湧過一道熱流。他低聲命令:“夏軍醫跟我來,准備搶救!”
夏凌凌拎著急救包緊跟在後邊,直到這時她才進入角色,驚惶失措地低聲喊:“營長,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血管,有沒有心髒!不知道強心劑對他是否有毒!”
鄺景才惱怒地瞪她一眼,把訓斥留在嘴邊。沒錯,當兩種完全陌生的生命初次相遇時,再好的醫生也會手足無措的,他們只有一步步試探著行動。他們看見艙內的外星人慢慢抬起腕足,隨後艙門緩緩打開——夏凌凌尖叫一聲,掩在鄺景才的身後。
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幅極為血腥極為丑惡的場面,是他們作夢也想不到的。那個外星人原來只剩下半截身體,殘軀處血跡斑斑——他們的血液是紅色,但帶著紫色的輝光。4只形貌獰惡的6足動物在血泊中恣意地大吃大嚼,它們有耗子大小,6條細腿多少類似於蜘蛛的節肢,肚子滾圓,兩只復眼長在頭頂。外星人的殘軀上尚吊著一團完整的髒器,兩只小怪物正合力撕咬著。髒器被撕開了,第5只小怪物從髒器裡費力地鑽出來,快活地叫了兩聲,立即加入饕餮者的行列。
無疑這是凶惡的寄生生物。女外星人引他們來不是為了搶救傷員,而是消滅這種可怕的妖魔。鄺景才、夏凌凌和他們身後的克裡木都傻望著,心頭陣陣作嘔。幾只小怪物已經吃飽喝足,蹲伏在血淋淋的殘軀上,用厚顏無恥的懵懂目光好奇地看著來客。忽然它們像聽到一聲號令,吱吱叫著向來客撲過來,動作異常敏捷。
幾乎同時,鄺景才的五四手槍和克裡木的AK—47自動步槍凶猛地開火了。他們一邊開火,一邊拖著夏凌凌向外撤。女外星人這會兒正趴伏在洞口,鄺景才用力把她推出去,對洞外的戰士厲聲喝道:“開槍!用火焰噴射器!”
早已嚴陣以待的士兵們立即應聲掃射,火焰噴射器也對准了洞口,夏凌凌尖聲喊道:“傷員!裡邊還有受傷的外星人!”
鄺景才粗暴地把她推到後邊,在震耳的槍聲中大聲喊道:“救不活了!我不能冒險,不能讓這些寄生生物逃出來!”夏凌凌立即聯想到這樣可怕的前景:寄生生物逃出來,無聲無息地侵入他們的身體,險惡地從內部吞吃宿主,然後從血淋淋的殘軀中爬出來。大量繁殖的寄生蟲由此向地球擴散……她打個寒顫,不再勸阻。
何排長早已按下噴射器的扳機,一道火舌猛地撲進洞裡,鄺景才咬著牙喊:“燒!把它們燒光!”火焰噴射器在近距離內狂噴火焰,火舌抵至洞底又凶猛地回湧。一直到燃料用光,何振洋才停下來。
洞壁燒塌了,洞口燒得焦黑,幾個怪物已必死無疑。鄺景才這才想起那個女外星人,他走過去,垂下目光,負疚地說:“很抱歉,沒能救出你的同伴。”
外星人木立著,沒有一點反應。夏凌凌憐憫地看著她,在她的目光中找到了與人類相通的感情:絕望與悲痛。也許作為一個女人,她能更好地理解這種情感。她走過去挽住外星人的胳臂,用英語重復一遍:“很抱歉,沒能救出你的同伴。他已經無法救治。”
她明明知道,無論漢語還是英語,外星人都不可能聽懂,但她仍重復著這些話,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心中的愧疚。但外星人下面的行為是誰也料想不到的,她眸子中冷光閃爍,一揚手,一道強烈的藍光射向直升機,直升機轟然爆炸,旋翼葉片飛上了天。一團黑忽忽的東西從夜空中打著旋砸過來,借著直升機燃燒的火光看,原來是駕駛員陳小兵的斷腿。外星人乘亂逃走了,這時已縱到百米之外。鄺景才怒吼一聲,搶過克裡木的自動步槍向那個背影掃射,戰士們也同時開火。但已經晚了,外星人又一個縱跳遁入夜色中。
槍聲停息了。鄺景才恨恨地看著夜空,沒有嘗試去追趕。他知道,在沉沉夜幕中,根本無法用雙腿去追擊縱跳如飛的外星人。直升機已化成殘片,鄺景才托著陳兵的殘腿,想起這個話語不多但十分干練的青年,眼中怒火噴湧。這會兒外星人如果在眼前,他會一刀刀碎割了她!
機上的報話器已經毀壞了,幸虧他們帶著一部步兵報話機。鄺景才要通師部,由於怕外國的衛星監聽,他沒有報告詳情,只是請求盡快增援3架直升機。那晚他們就宿在附近,互相偎依著取暖。在沙漠午夜徹骨的寒冷中,鄺景才陰郁地沉默著,眼前晃動著陳小兵的娃娃臉,晃動著那個可惡的女外星人,那兩只特別大特別明亮的眼睛。夜風吹熄了他的怒火,現在更多的是困惑。從最初的接觸看,那個外星人肯定是有理性的文明生物,是她主動尋找地球人的幫助的。但她為什麼突然反目成仇?怪我們誤傷了她的同伴?但那個同伴分明不能救治了——即使能救治,我也不能冒險,不能讓險惡的寄生生物在地球上蔓延開。兩相權衡,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也許是“火焰”觸犯了他們宗教上的禁忌,才激起了她的怒火?就像地球上有些種族害怕火化遺體,認為火化後靈魂不能上天國……思前想後,他無法擺脫深深的困惑。說到底,他只是以地球人的思維方式來猜度和理解外星人。他寧願相信外星人的思維也符合地球的邏輯規律——畢竟在地球各個種族(甚至是互相隔絕的種族)中,這些鐵定的規律是普遍適用的。但作出邏輯判斷所必需的前提和細節呢?如果在前提和細節上沒有起碼的溝通,那麼即使持同樣的思維方式,也不能取得共識。
他解嘲地想,不要說外星人了,連地球人類之間還不能彼此理解哩。他們手中的武器就是人類隔閡的最典型的象征。
夏凌凌作為唯一的女性被安置在人群正中間,戰士們高高興興地用身體圍著她——同時偷偷地嗅著姑娘身上的芳香。夜深了,他們把頭埋在臂彎裡睡熟了。但夏凌凌時時抬起頭,把目光溜向外圈的營長,她知道那個男人正在忍受內心的煎熬。沒錯,連夏凌凌也隱約感到,這件事中有那麼一點不對勁,隱隱約約的不對勁兒。比如說,以女外星人手中的激光槍,完全可以消滅那幾只“小耗子”,但她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卻跑來尋求地球人的援助?地球人殺死這些可惡的怪物,她為什麼反而炸毀了地球人的直升機?
凌晨,他們聽見了直升機的轟鳴聲,3架國產直升機披著晨光,從沙丘上方掠過來。戰士們默默地把陳小兵的殘軀送上直升機。胡子師長這次親自來了,鄺景才簡要地報告了昨天的情況,描述了寄生生物的丑惡形貌。師長看出他的沮喪,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的臨機決斷沒有錯——不,完全正確!”
3架直升機散開來搜索逃跑的外星人,一直到下午6點,才在百公裡外找到了她。那是一片城堡的廢墟,葦編的柵欄還沒有完全腐朽,陶罐殘片半埋在浮沙中。城堡中甚至還有一座佛塔,磚塊是用湖中的淤泥切割而成。在千年的風沙中,佛塔的外形已被磨圓了,塔頂搭著一個粗糙的鷹巢。多年之後,他們才知道這是古代精絕國的遺址,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裡尚有它的記載。
女外星人藏在佛塔旁的一個地穴裡,十幾名戰士正用槍口牢牢地圍著她,他們都苦著臉,緊皺雙眉,塔頂的老鷹也在警惕地盯著他們。等師長和鄺景才趕到時,看到的是和昨天同樣的鏡頭:女外星人已經死了,也幾乎被吃光,只剩下腦袋和很少一截軀干。5個尖頭尖腦的6足怪物仍在帶熒光的血泊中大吃大嚼,連直升機的轟鳴聲也沒有驚擾它們。它們終於發現了來人,吱吱叫著,動作極其敏捷地沖過來。鄺景才立即把師長掩到身後,師長怒沖沖地甩脫了,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燒!”
前年,我在北京參加’97國際科幻大會時,便裝的鄺氏夫婦到科技會堂找到了我,邀我去喝咖啡,同去的還有我正在北航上大一的兒子。那晚,在奧星咖啡廳夢幻般的小夜曲聲中,他們娓娓講述了這個故事——不,他們說這不是真實的故事,應稱之為構思。
鄺先生呷著加冰的馬提尼酒,凝視著40層樓下遙遠的燈光,緩緩說道:“17年來,那兩個外星人,尤其是那個女外星人的眼睛始終在我眼前晃蕩。他們從哪裡來?來干什麼?是不是一次親善訪問?他們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回歸本原,但他們的親人是否還在遙遠的星球上為他們祈福?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在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是拯救人類的功臣,還是毀壞了星際交流唯一橋梁的罪人?”
夏女士微笑著拍拍他的手背:“當然,這只是構思。”
鄺先生輕歎一聲:“對,構思,只是構思。我思考了多年,終於下決心把這個構思告訴第三者,”他看看我兒子,加了一句,“和第四者。王先生,那時我們的眼界很閉塞,心態也不成熟,我知道這個構思中有一些不合邏輯的死結。希望你以科幻作家的視角重寫這篇故事。”
滯重的暗潮在三人之間緩緩流淌。兒子感受不到這種情緒的暗流,他笑嘻嘻地盯著鄺先生,一副躍躍欲試的勁頭。我對鄺氏夫婦說,好吧,我會嘗試去完成你的構思,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詮釋是否能貼近它的本來面目。
鄺先生用自己的轎車把我們送回科技會堂,握手告別。在電梯裡兒子就急不可耐地說:爸爸,鄺先生的故事裡為什麼有一些解不開的矛盾,因為他的一個假設是錯的。
我看看電梯裡的人們,糾正道:不是故事,只是構思。
兒子不耐煩,擺擺手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樣的藏藏躲躲是咋回事,那就把它當成虛構吧。我想,在鄺先生的潛意識裡,必定認為有一條規律是適用於全宇宙的,那就是:初生嬰兒不會有意識。但這可能是不對的。
是嗎?我問。
在走廊上兒子繼續侃侃而談: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吧。小海龜生下來就知道大海的方位,一種美洲蝴蝶生來就知道從北美到南美的遷徙路線。這種能在基因中傳給後代的本能當然就是意識,只是比較低級罷了。但既然能在基因中“拷貝”低級意識,誰敢說宇宙中不會出現“全意識拷貝”或“全智能拷貝”的生物呢。如果有,女外星人的怪誕行為就好解釋了。
我笑了笑說:好,就按你的構思寫一篇吧。
三天之後,在成都月亮灣科幻夏令營裡,兒子興沖沖地交給我一沓手稿,笑著說:爸爸,我寫好了。我有意模仿了你的文風,不知像不像。
二
在離開母星3500年之後,宇宙艇內仍使用著責晶星的時間,保持著責晶星的晝夜交替——當然是用燈光模擬的。這天早上,孛兒諾婭和艾吉弓馬雄幾乎同時看到屏幕上出現的那艘飛船。“飛船!”孛兒諾婭脫口喊道。艾吉弓馬雄已同時送出了減速和轉彎兩道思維波命令。半光速飛船向前方發送著強勁的減速震蕩,同時艱難地拐了一個巨大的弧形,回頭向著已相距300萬地馬亞的那艘飛船追過去。
孛兒諾婭在電腦前緊張地整理著那艘飛船的數據,這是剛才相遇時儀器自動收集的。據探測,它有30蓋普長,直徑約80蓋普,前端呈錐狀,後部是圓形,有尾翼。這是第二級文明時期典型的風格。它現在已經“死亡”,沒有動力,沒有信息流,只是靠慣性在宇宙間無目的地漫游。但即使如此,孛兒諾婭仍然十分激動,她用腕足圍住丈夫的脖頸,急切地說:“可以確認是智能生物的飛船!艾吉弓馬雄,我們尋找了3500年,總算找到了!”
3500年前,一對正當妙齡的年輕夫婦走進這艘宇宙艇。那時他們都是30歲,本來可以在責晶星上平平安安度過120年;但他們自願報名參加外星文明探索,踏上這條不歸路。他們也得到了補償,在責晶星長老會的特許下,他們體內的衰老基因被關閉了,只要宇宙艇不遭受意外,他們可以一直活到宇宙末日——當然只是理論上如此,實際上不一定行得通。宇宙艇的能量儲備是按4000工作年設計的,如果4000年內不能到達某個文明星球,艇內維生系統就要停止工作,他們就只能作永存的僵屍了。
這次的減速和轉彎幾乎要耗光宇宙艇剩下的能量,他們的生命也快要到頭了。但3500年的幽居生活實在太枯燥,即使是火熱的愛情也會降溫的,所以,這次的邂逅仍使他們激動不已。前面的飛船越來越近,3天後宇宙艇追上它,輕柔地靠上去,伸出密封口,吸開了飛船的艙門。
這是一艘無人太空艙,艙內很簡單,櫃中堆放著一些鍍金鋁盤,上面鐫刻著文字資料和圖畫。他們沒有耽誤,立刻把文字掃描進電腦去釋讀。由於這些文字與責晶星的文字之間沒有任何中介信息,也沒有任何實物對照,釋讀起來十分困難。直到半年後,當他們已到達該飛船的母星時,電腦才送出第一條信息,說這艘飛船是先驅者10號,1973年由地球發射——但1973年究竟是什麼概念,對他們來說仍是一片空白。
兩人知道不能指望電腦對文字資料的破譯,便同時開始對圖畫進行猜讀。畫面上有兩個高低不等的人像,其含義十分明確,毋須猜測:他們一定是智能生物的自畫像。幸運的是,這種智能生物與責晶星人大致類似,這是一個好兆頭,也許兩種文明的溝通會容易一些。
兩個人像的細微結構之間有小小的差別,不用說,這表示他們也是兩性生物——又是一個與責晶星人的共同點。兩人身體下部的差別恐怕是表示異性的不同性器官,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只是性器官不是長在腕足的前端,實在過於奇特。
孛兒諾婭指著較矮人像胸前的兩個圓球,好笑地問:“這是什麼器官?它有什麼作用?”
“不知道。它是較矮個體所獨有的,顯然用來表達第二性征。你看,兩人的體毛也不同,較矮個體頭上有長毛,較高個體則是光頭。只是不知道哪個是雌,哪個是雄。”
孛兒諾婭笑著說:“我相信較低的是雌性。不過,她胸前的兩個圓球太丑陋了,我不相信它會對異性有吸引力。”
艾吉弓馬雄簡單地反駁道:“不,異性身體任何相異之處必然有性吸引力,這是生物進化論的鐵定原則,我相信它同樣適用於那個星球。”
圖畫上其它的斑點和弧線的含意比較艱澀,一時難以理解,但他們隨即在畫面上發現一排整齊的圓形,共10個,大小不等,但第一顆明顯大於其它9顆。艾吉弓馬雄高興地說:“這一定是表示智能生物所處的星系:一顆恆星,9顆行星,而且行星大小不同。孛兒諾婭,你把9顆行星的大小和順序編成數列,讓電腦在天體圖中搜索類似的星系。快去吧。”
很快電腦送出了結果,有相同排列的9星星系找到了兩個,但都在500萬光年之外,它們不大可能是這艘飛船的母星——即使是飛船母星,他們也不可能到達了。倒是距此0.17光年的一個10星星系——瑪瑪亞星系——值得考慮,它雖然多了顆行星,但前9顆行星的大小和排列與信息盤上完全一樣,而且該星系恰好在飛船駛來的方向上。這不太可能純屬巧合。
那麼是否有這種可能,就是該星系的第10顆行星(它很小,也非常遙遠)尚未被這個文明社會發現?果真如此,那麼這艘飛船一定屬於一個朝氣勃勃但未脫稚氣的種族——他們連家門口的事情還未搞明白,就開始宇宙探險了。
兩人經過討論,確認這種猜測的勝率很大。這又是一次難得的機遇——這艘飛船剛剛發射,尚未遠離它的母星。這樣說來,宇宙艇的能量還勉強能夠到達那兒。艾吉弓馬雄把飛船內的信息盤轉移到宇宙艇內,然後調定航向,向瑪瑪亞星系飛去。剩下的能量還能把宇宙艇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按這個速度計算,到達那兒要半年之後了。
不管怎樣,現在他們的航程有了目標,一個伸手可及的目標。宇宙艇內的沉悶枯燥一掃而光,艾吉弓馬雄心情愉悅,重新發現了異性的磁力,孛兒諾婭腹部的明黃色性征帶也變得閃閃發亮。於是,兩人的8只腕足絞在一起,盡情纏綿著。
但這場愛情舞步並沒有走多久,30天後艾吉弓馬雄忽然冷淡地抽回腕足,從此把自己禁錮在陰郁中。孛兒諾婭困惑地小心探問:你怎麼啦?生病了?心情不好?艾吉弓馬雄固執沉默著,用古怪的眼神不時掃著孛兒諾婭的身體。
不久孛兒諾婭就知道了答案——她發現肚腹上有一個點開始緩緩搏動和脹縮,這正是某種噩運的征兆。她驚惶地欺騙自己,不會的,命運不會對我們這麼殘酷,我們經歷了3500年的旅程,剛剛發現了目的地……但幾天後,博動點增加到5處,脹縮的幅度也越來越大。她知道逃避已經沒用了,苦澀地喊一聲:“艾雄!”
艾吉弓馬雄用腕足攬住她,慘然說:“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你,希望你能幸免。我決定了,如果你能幸免,我就獨自跳到太空中去。可惜……”
孛兒諾婭艱難地說:“你確認是那種叫作阿米巴契的太空寄生生物?”
“不用懷疑了,我們一定是在進入那艘飛船時受到了感染。當時我們太興奮,忘了應有的謹慎。”
“那麼,是飛船制造者的陰謀?”
“不像,從他們向宇宙發送的信息看,這是一個心地坦誠的半原始種族,遠未達到阿米巴契生物的文明。肯定是飛船在飛行途中被阿米巴契侵入了。”
他們在悲憤中也十分懊悔。所有宇宙探險的教科書上都以三重警告的方式提醒著,要加意提防這種險惡的6足妖魔。它們屬於發達的第四級文明,依靠微小的三聯式病毒繁衍種族。三聯病毒常常附在隕石或過往飛船上,一旦碰到以蛋白質為基礎的生命就迅速侵入,在某個細胞裡完成三聯組合,並強奪宿主細胞核內的基因,孕育出阿米巴契胎兒,然後從體內吃掉宿主。
可怕的是,一旦被病毒侵入就完全無救。這種高智能生命會在宿主的每個細胞內留下信息副本,如果正在孕育的某個胎兒死亡或被剔除,另一細胞內的病毒信息就會立即啟動——除非殺死所有細胞,徹底銷毀宿主的身體。
艾吉弓馬雄用腕足摟住孛兒諾婭,悲涼地說:“孛兒諾婭,我已經決定了,我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決不用自己的身體喂養這些可惡的魔鬼。”
孛兒諾婭深深點頭:“我也要同樣作。”
“炸毀宇宙艇!不能讓它們再到瑪瑪亞星系去為害。”
“好,我同意。”
8只腕足糾纏絞結,他們在悲涼中盡情享受最後的快樂。第二天,艾吉弓馬雄抽出腕足說:“我要啟動自爆指令了。”
孛兒諾婭柔聲說:“你去吧。”
自爆指令有一重機械保險裝置,必須用人力把它打開後才能接受思維波命令。孛兒諾婭盡力保持鎮靜,心境蒼涼地看著丈夫。他解除了機械鎖,就要下達思維波指令……忽然艾吉弓馬雄的身體奇怪地抖動著,目光四散分離。等到目光重新合攏,他不緊不慢地恢復了機械鎖,轉過身冷冰冰地說:“算了,及時行樂吧,干嘛要為素不相識的瑪瑪亞星操心呢。”
孛兒諾婭心中猛一抖顫。她知道已經晚了,艾吉弓馬雄體內的“全智能拷貝”的寄生者已經足夠強大,控制了他的意識。其後幾天,神智麻木的艾吉弓馬雄一直糾纏著她,她不動聲色地應付著。等到能夠脫身時,她立即趕到控制台,打開機械鎖。她沒有片刻猶豫,立即下達自毀命令——但一條腕足忽然從後面纏住她的脖子,在片刻的意識空白後,一個懶洋洋的念頭浮上來:“真的,何必擔心瑪瑪亞星系的野蠻人呢。還是及時行樂吧,趁著兩人的身體還沒被吃掉。”
以後的幾十天他們一直沉迷於亢奮的情欲中,以此來麻醉自己的神經。偶然也能清醒片刻,那時他們都陰郁地躲避著對方。體內的5個寄生者越來越大了,它們悄悄蠶食著各自周圍的肌肉。在尖銳的痛楚中,兩人心如死灰,默默等著可怕的死亡。
瑪瑪亞星系已經在眼前,該星系的第三星是一個漂亮的藍色星球,用肉眼已能看清它的表面。雲層在移動,海面上波浪翻卷,各種人造裝置在天空、海洋和陸地上穿梭不息。顯然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星球。
艾吉弓馬雄生氣勃勃地來到控制台前,打開反雷達裝置,進入藍星的大氣層,准備降落。他熟練地啟動了反重力系統——電腦立即發出緊急警告:能量枯竭,無法啟動!
在剎那的震驚中,孛兒諾婭的神智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幾天前,艾吉弓馬雄在短暫的清醒中,曾跑到控制台前非常詭秘地干著什麼。那時孛兒諾婭立即下意識地關閉了感官和思維,沒有把這個信息傳送給體內的寄生者。一定是他在那時排空了能量!她高興地想:“好,讓怪物和我們同歸於盡吧!”——但另一種意識馬上洶洶而來,淹沒了上面的念頭。她驚惶地喊:“艾吉弓馬雄,只有靠救生艙了,快進救生艙!”她艱難地爬行著,鑽進救生艙。處於受控狀態的艾吉弓馬雄非常馴服地跟著她。
救生艙被彈射出來,向前方發送著減速震蕩,但下降速度仍然非常快。在他們身下,宇宙艇化為一道炫目的白光,向著藍星上一片黃色沙漠射去,接著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們乘坐的救生艇隨即也嘯叫著墜入沙海。
孛兒諾婭從休克中醒來,逐漸拼攏出自己的神智。她感到體內有明顯的變化:5個搏動點停止了搏動,自己的腦海也十分清明。當然,她不會奢望那些可怕的寄生者會就此死去,但顯然它們在降落的強烈沖擊中暫時休克了,放松了對宿主的意識控制。
艾吉弓馬雄沒有醒來,他體內的搏動點也處於靜止狀態。孛兒諾婭知道自己該迅速采取行動——在寄生者醒來之前。她從救生艙中取出蛋形激光器,緩緩舉起,對准了艾吉弓馬雄,卻遲遲不能下手。畢竟,艾吉弓馬雄是她的愛人,是陪她走過3500年的男人。另外,她不敢保證激光器能把艾吉弓馬雄(尤其是自己)的每個細胞都殺死。但是只要留下一個細胞,寄生者就會卷土重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轟鳴聲,看見夜空中的亮光,無疑這是藍星人來了,他們已經發現了外星來客。現在,趁自己還清醒,應該首先尋求藍星人的幫助。她穿好太空服,走出救生艙,把艙門關好,縱躍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向夜空中打了信號。很快,一架飛行裝置轟鳴著落到面前。一高一矮兩個人首先跳下,向她走來。無疑,這就是鍍金鋁盤上鐫刻著的兩性生物,他們的目光充滿了理性和友善。
……
凶猛的火焰燒盡了艾吉弓馬雄的遺體和5號寄生怪物,孛兒諾婭喃喃地說:“好的,現在該輪到我了。”
但就在這一刻,她的意識中忽然有了強烈的震顫。她恐懼地想:晚了,寄生者醒過來了。寄生者的意識逐漸漫開,驅使她舉起激光器,凶惡地對准藍星的人群。就在死光發出的剎那,她殘存的主體意識作了最後的掙扎,把射出的死光轉向了直升機。直升機轟然爆炸,已被重新控制的孛兒諾婭敏捷地逃走了,藍星人密密的火網在她身後飛舞。
第二天,在精絕國佛塔的地穴中,5只六足生物從她體內鑽出來,一口口撕吃了她的身體,它們旋即被及時趕到的藍星人燒死。但這些已是她的身後之事了。
在成都至重慶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空調大巴裡匆匆看完了兒子的手稿。兒子自鳴得意地說:爸爸,我的構思還說得通吧。
我思索片刻,坦率地說:文筆不錯,但情節發展過於迫促。不過這不是主要的,關鍵是你的構思並沒有完全解開鄺先生的死結。比如說,按你的假設,寄生生物是全智能拷貝的,它們的嬰兒能控制宿主的意識,但為什麼它們出生後反而變傻了?面對人類的殺戮卻絲毫不知道逃避?
兒子尷尬地搔搔頭,說:對,這是一個漏洞。
前邊的旅客聽見我們的談話,回過頭驚奇地盯著我們這對莫名其妙的父子。我拍拍兒子的頭頂說,兒子,我不喜歡你關於寄生生物的設定,它多少有些牽強。我不相信進入高級文明的生物會如此殘忍血腥。我不是說完全不可能,但我的直覺就是不願相信。
兒子搖著頭打算反駁,我截斷他的話頭說:我也有了一個構思,一種新的詮釋,是在鄺先生和我的構思基礎上產生的。我把它寫出來,你看完後再說吧。
三
……孛兒諾婭和艾吉弓馬雄在臥室中纏綿時,控制室的警告鈴聲刺耳地響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余的能量勉強可供宇宙艇在抵達藍星時修正航向,已經不能保證安全降落了。
兩人都沒說話,他們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在邂逅瑪瑪亞飛船時就知道了。只是……這個結果太殘酷了。他們已在太空中漫游了3500年,總算找到了一個有文明種族的星球,找到一個落腳之地,卻忽然得知,死神已預先趕到那兒等著他們。
孛兒諾婭歎息道:“那麼,只能使用救生艙了。”
“對,但救生艙不是為這樣的極端情況設計的。在這種情況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
孛兒諾婭微微一笑:“你忘了我們是兩個人,這能使那個分數變成五分之一。”
艾吉弓馬雄歎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們沒有生下幾個兒女,這會使那個比率再提高一些。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孛兒諾婭溫柔地安慰他:“沒有生孩子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們無權把孩子們放到這樣嚴酷的環境中,讓他們受苦受難。”
艾吉弓馬雄粗暴地說:“應該後悔!只要他們能夠活下去,承受什麼樣的苦難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對他們的真愛!”
那晚他們心情郁悶,沒有再說話,徹夜焦慮不寧。第二天早上,孛兒諾婭震驚地發現,自己腹上的明黃色性征帶在一夜之間消退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這正是一種凶惡絕症的典型病狀!她沒有告訴艾吉弓馬雄,只是苦笑著問自己:災難總要結伴而行麼?
幾天之後,後續症狀出現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這些天,艾吉弓馬雄一直用冷靜的古怪目光斜睨著她,現在她明白了這種注視的含意:恐怕艾吉弓馬雄也患了同樣的病。她沖動地抓住艾吉弓馬雄的腕足仔細觀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兒諾婭喃喃地說:
“性別退化症?是那種神秘可怕的性別退化症?”
艾吉弓馬雄平靜地說:“是的。”
“我們馬上就會變成沒有情欲、沒有性愛、干癟萎頓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慘死?”
“對。”
孛兒諾婭苦澀地說:“命運為什麼要對我們施予兩重懲罰呢。”
艾吉弓馬雄笑了:“不,不是懲罰,是獎勵。要知道,責晶人的遠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無性兩種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時用有性生殖,食物匱乏、環境惡化時迅速轉入無性繁殖,用體細胞很快孕育出4—6個嬰兒。這種六足小精靈生命力極強,容易適應各種災難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種極其有效的生殖幫助責晶人進入文明社會。但此後,在優裕的生活條下,無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變成一種數十萬年前的遙遠回憶。只有極個別人偶然有這種返祖行為,以至於它被看成病態。”他由衷地贊歎道,“你看,基因比我們更強大,更聰明。在外界壓力下,它已經自動作了選擇。”
孛兒諾婭仔細打量著兩人的身體。沒錯,兩人身上那些令對方怦然心動的性別特征已經完全消失,他們的身體在逐漸干癟。她仍然愛艾吉弓馬雄,但這種“愛”已經沒有了情欲,沒有了那種令人顫栗的火花。她淒然說:“好,聽從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難的是你,你怎樣才能完成從父親到母親的心理轉變?”
艾吉弓馬雄爽快地笑了:“沒關系,基因之神會幫助我們的。”
他說得不錯,15天後,他腹中的5個胎兒首先開始搏動,悄悄吞食著它們周圍的血肉。艾吉弓馬雄總是輕柔地撫摸著它們,完全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在進入藍星的大氣層前,他們轉移到救生艙。這時艾吉弓馬雄的第一個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個圓包,圓包急速跳動著,然後噗哧一聲,一個小小的尖腦袋頂了出來,兩只小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隨後6只細腿用力扒拉著,從那個小洞裡掙扎出來。小家伙在原地轉了兩圈,向這個世界行了見面禮,就返回傷口,不客氣地大吃大嚼起來。
尖銳的疼痛從肚腹處射向腦中樞,同時伴隨著強烈的快感。如果此後和藍星人建立了交流,他們就會知道,這和藍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覺,和她們第一次被嬰兒咬住母乳的感受是一樣的。艾吉弓馬雄已經十分虛弱,仍勉強抬起頭看著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說:“貪吃的小東西,得給你的弟妹們留一些呀。”
這種六足小怪物與普通責晶人很少相似之處,所以孛兒諾婭幾乎難以接受它們。但幾十億年的基因更強大,它喚醒了孛兒諾婭身體深處的本能,迸射出強烈的母愛。小東西吃得十分愜意,孛兒諾婭忍不住輕輕摸摸它。小東西立即回頭,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又隨即吐出來,很有禮貌地叫了兩聲,又回頭大吃大嚼。
艾吉弓馬雄自豪地說:“你看,它已經會認人了,它只吃自己親代的血肉。”
艾吉弓馬雄的4個孩子陸續鑽出來,在血泊中鬧鬧嚷嚷,只有最後一個尚在一團髒器中掙扎著。孛兒諾婭覺得自己的胎兒也被它們催促著,努力用小腦袋戳著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艙被彈射出來,宇宙艇化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傳來震耳的爆炸聲,然後劇烈地震蕩……
……艾吉弓馬雄和5個兒子在藍星人的武器下剎那間化為灰燼,這場血腥的屠殺使孛兒諾婭驚呆了。剛才與藍星人甫一見面,她就感受到這個紙級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這種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時代的殘留,因為他們的目光中分明充滿了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賴。在沙丘頂上,她一直羨慕地打量著高個的雄性生物和低個的雌性生物,他們分明是鍍金鋁盤上那幅圖畫的模特兒。雄性臉型周正,線條剛勁;雌性長發飄拂,曲線玲瓏。他們身上充滿了陽剛和陰柔之美,這種神韻是畫上無法表傳的。在這一剎那,她欣慰地想,把艾吉弓馬雄和自己的後代托付給他們,可以放心了。
但隨後就是毫無先兆毫無邏輯的大屠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們屠殺的目標甚至不是對准艾吉弓馬雄,而是對准了5個懵懵懂懂、毫無心機的孩子!這5個剛出生的嬰兒正在快樂地領受第一頓聖餐,基因之神賜予的第一頓聖餐。當客人來臨時,善良的孩子們甚至中斷聖餐表示歡迎,但得到的卻是野蠻人的屠殺!
怒火熊熊,她舉起激光器對准這些殘忍嗜殺的野蠻人……但責晶人的道德約束比怒火更強大,在最後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轉向直升機。隨著轟然的爆炸聲,她敏捷地逃走了……
兒子不滿地嚷道:爸爸,你的構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誕!你哪是寫科幻呀,純粹是黑色恐怖小說。
真的嗎?你要知道……
兒子打斷我的話: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進化論不責備殘忍,只要它對本種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獅有殺嬰行為,母蠍子在交配後常常吃掉公蠍,蜾蠃拿可憐的螟蛉幼兒當食物……但像你說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體,還是太荒誕了。爸爸,你能想像我一生下來就把媽媽吃掉嗎?
我笑笑,沒有吭聲。
從重慶坐江船順流而下,兒子被我才買的幾本書迷住了,幾乎無暇觀賞兩岸的美景。到達夔門時,兒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邊,低聲說:爸爸,我知道你的構思是從哪兒來的,它也有生物學依據。
我微笑道:是嗎?你也看了那本書?
嗯,美國生物學家、科學史學家斯蒂芬·傑·古爾德的《自達爾文以來——自然史沉思錄》,真是一本好書,只是在這本書中,生物“有性無性”與環境優劣的對應關系正好與你構思中寫的相反。
……看一下癭蚊的例子。如果我們濫用人類的社會准則去評判癭蚊,就會對這種小飛蟲的行為方式施予錯誤的愛憎。
癭蚊有兩種生活途徑。在正常情況下,癭蚊從卵中孵出,經歷正常的蛹和蛹蛻階段,變態為有性生殖飛蟲。但在惡劣的環境中,癭蚊不經過雄性的授精,由雌性通過孤雌生殖繁育後代。癭蚊的孤雌生殖十分奇特,後代在母親的體內發育,但並不包在起保護作用的生殖腔裡,而是直接長在母體的組織內。癭蚊的母體不(通過某種管道)向幼兒提供營養,為了生長,幼兒在母親體內直接蠶食母體。幾天之後,幼蟲出生了,留下的卻是它們唯一親體的一個遺骸,一個幾丁質的外殼。而不到兩天,這些幼蟲又生育了新的後代,並“心甘情願”地被後代所吞食。
癭蚊寄居在蘑菇中,並以蘑菇為食。先由那些由有性生殖生育的、能夠飛行的癭蚊發現新的蘑菇,然後,癭蚊一旦生活在食物豐富環境中就開始了無性生殖。只要食物沒有匱乏,這種孤雌生殖就一直繼續下去,可以連續繁衍250代,可以達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可生殖幼蟲的密度。等到食物開始減少,就發育出雄性後代和兼有雄性和雌性的後代。假如雌性幼蟲也不能得到充分的食物,就變成正常的飛蟲。
另一種復雜甲蟲也進化出具有可怕變異的類似系統。這些甲蟲的雌性通過孤雌生殖生出單一為雄性的後代,雄性幼蟲附在母體的表皮上,然後將頭插進母親體內並蠶食之。母親因至愛而獻出軀體和生命。當然,說這種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類的偏見。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恰是這些生物進化出了地球的文明,那麼癭蚊或甲蟲詩人一定為“子食母體”寫出多少溫情的詩篇!
進化論認為,生物對環境的適應中,很重要的一環是對生殖活動的能量投入。對這種能量投入的調節叫做“生命史策略”。當面對惡劣環境時,生殖不啻為最後的賭注。
在那之後,兒子反常地沉默著。夜幕沉沉,兩岸山色空蒙。前方拉響了汽笛,一艘江輪交錯而過。兒子憑欄眺望夜色,探照燈掃過時,我看見了他眼角晶瑩的淚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著那個可憐的外星人。”兒子苦澀地說,“她藏在精絕國的佛塔下,面對無法溝通的異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個毫無防御能力的孩子。當時,她該是怎樣一種心境呀。”
我說,不要太難過,這只是對真實世界的一種詮釋,而且僅僅是一種。兒子煩悶地說,但願它只是構思或詮釋,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實呢?
孛兒諾婭掙扎著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開了太空衣,5個小家伙都已經破殼而出了。它們的生命力確實強悍,立即適應了藍星上含氧量過高的大氣。它們歡快地叫著,在她的殘軀上爬上爬下,而且個個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為人母的愉悅中,孛兒諾婭的怒火已經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殘暴的藍星人。現在,她仍相信他們是理性的、友善的。至於他們為什麼突然大開殺戒?這中間一定有可怕的誤會,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為可悲的是這5個懵懂幼兒。它們能不能逃脫藍星人的追殺?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獄?——即使能夠逃脫,在失去了文明的浸潤和延續之後,它們能有什麼樣的未來?是退化成一種強悍的獸類,還是憑借強大的“本底智力”逐漸沖出混沌,建立一種全新的X文明?這種X文明和責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緣關系,但肯定不會有絲毫的共同之處。當責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來到這兒時,但願“父子文明”之間不要重演這幕悲劇。
她的神智漸漸喪失,意識混沌中還能品味到孩子們撕吃肌體的痛楚,伴隨著強烈的快感。她祈禱孩子們快點吃完,長得足夠強大,可以逃脫藍星人的追殺。
在金紅色的瑪瑪亞星沉入黑暗時,她已經死了,沒有聽到隨之而來的直升機轟鳴聲。
注:作者在引用古爾德先生的文章時,作了刪節、增添和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