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時就決定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在幾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麼,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麼異常?
有那麼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贊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氣。
聽眾中有輕微的嘈嘈聲。律師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臥室。不久我聽見小姐屋裡有響動,她在高聲說話,好像很生氣。我偷偷起來,把她的房門打開一條縫,見小姐已經安靜下來,謝先生歪著頭趴在她的脖頸上親吻。我又悄悄掩上門回去。但不久,我發覺謝先生一個人在船舷上狂亂地跑動,赤身裸體,肚皮上好像有血跡。這時我忽然想到了電視上關於豹人的談論。雖然謝先生那時一直隱瞞著姓名,但我發現他的相貌很像那個豹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事隔一月,回憶到這兒,她的臉上仍浮出極度的恐懼,謝先生剛才親吻的姿勢非常怪異,實際上他不像是在親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嚨!
她的聲音發抖了,聽眾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僕又補充了一句:我趕緊跑回小姐的屋裡,看到那種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謝先生曾是那樣愛她!
雅庫裡斯停止了詢問: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於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查官柯斯馬斯收抬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聽眾對凶手的同情之弦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裡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兒了。
田延豹在離席時,面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查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滿懷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在周圍樹起了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聽而不聞。
法官宣布開庭後,雅庫裡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作最後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價的人道主義思潮沖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惟獨希臘還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我認為這是希臘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萬罪之首,列於聖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殺死一只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能證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種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大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與惡的分界線。
檢查官驚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裡揶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查官去說才對頭。雅庫裡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所以,如果確認我的委托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麼正當法律仍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聽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只余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查官立即豎起耳朵,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了解雅庫裡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後關頭祭起什麼法寶。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裡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
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剎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騷動。檢查官氣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裡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裡揣著美國的公民證、駕駛證、信用卡、保險卡等一大堆能說明他身份的證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斷。關於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麼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證人謝可征教授。檢查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沒有指向檢查官,而是全部轉向謝可征,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願地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
雅庫裡斯再次打斷了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體內僅僅嵌有極少量的異種基因,只相當於人類基因的數萬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懷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麼,我想請博學的檢查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1/1000?1/100?20/100?50/100?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1/1000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只嵌有1/100人類基因的4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後退,那就是:只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柯斯馬斯不耐煩地應辯道:恐怕律師先生離題太遠了吧。我們是在辯論田延豹殺人案,並不是為鮑菲謝的法律身份作出鑒定。那是美國警方的事。據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豬的心髒,轉基因山羊的腎髒。這些病人身上的異種成分並不在鮑菲之下,但並沒有人對他們的人的身份產生懷疑。還有試管嬰兒,可以說,這種繁衍生命的方式是違背上帝意願的,科學界和宗教界都曾強烈反對,羅馬教廷的反對態度至今不變。但反對歸反對,世界上已有50萬試管嬰兒降臨於世,年齡最大的已經20歲,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享受著正常人的權利,從沒有人敢說他們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庫裡斯先生是否認為這些人身上嵌有異種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護?你敢對這幾十萬人說這句話嗎?
在柯斯馬斯咄咄逼人的追問下,雅庫裡斯從容地微微一笑:檢查官先生想激起50萬人的仇恨歇斯底裡嗎?我不會上當的。我說的非人不包括這些人,請注意,你說的都是病人,他們是先成為病人而後才植入異種組織。但鮑菲謝卻是一個正常人,是植入異種基因後才變成不正常的人。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馬斯皺起眉頭:我無法辨析你所說的精微字義。我想法官和陪審員也不會對此感興趣。
3位法官和10名陪審員都認真聆聽著,但他們確實顯得茫然和不耐煩。雅庫裡斯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請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精雕細刻。因為它正是本案關鍵所在。我已經請來了生物學界的權威之一,相信他言簡意賅的證詞能使諸位很快拂去疑雲。
庭長略略猶豫,點頭說:可以詢問。
滿臉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證人席,依慣例發了誓。律師說:請向法庭說出你的名字和職業。
埃迪金斯,美國馬裡蘭州克裡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遺傳學家。順便說一句我知道某些記者對此一定感興趣的我是死者鮑菲謝的父親謝可征先生的同事。
聽眾們對這個細節果然很感興趣(這是否預示著同室相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謝教授冷然不為所動。費新吾的神色平靜,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辯的策略是雅庫裡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終成功?現在已到關鍵時刻了。
雅庫裡斯說:剛才我所說的病人與正常人的區別,你能向法庭解釋清楚嗎?請用盡量通俗的語言來講,要知道,這兒的聽眾都不是科學家。
好的,我盡量做到這一點。金斯簡潔地說,上帝曾認為,自他創造了人以後,人就是一成不變的。我想在科學昌明的21世紀,上帝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實際上,人類的異化一直在進行著,從未間斷。我們且不看從猿到人那種自然的異化過程,只看看人為的異化過程吧。從安裝假牙、柳枝接骨起,這個異化就已經開始。現在,人類的異化早已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橫流的山洪了。諸如更換動物器官、用基因手術治療遺傳病、試管嬰兒、克隆人等,這些勢頭凶猛的異化使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憂心忡忡。但是,幸虧此前的異化手段都是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恢復正常人狀態,使他們享受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極而言之,當這種種異化過程發展到極點,也不過是用非自然方法來盡量模擬一個自然的人。換句話說,這種手段只是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難免出現的疏漏,並未違背上帝的意願。我的講解,諸位是否都聽明白了?
法官和陪審員們都點點頭。金斯繼續講下去:
上述的例證中,也許克隆人算得上是半個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來復制正常人。不過,我們姑且把克隆人也歸到上述類型中吧。問題是,趾高氣揚的科學家們決不會到此止步,他們還想比上帝作得更好。謝教授的基因嵌接術就是一次最偉大的裡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得了。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敬佩當然僅僅從技術的角度。
謝教授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記者們忙碌地記錄著。
現在,在前沿科學界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請注意,謝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員,就連我的這些觀點也有不少得之於他的教誨。這個共識就是,人類的異化是緩慢的、漸進的,但是,當人類變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補足階段而邁入改良時,人類的異化就超過了臨界點。可以說,從謝教授的豹人開始,一種超越現人類的後人類就已經出現了。你們不妨想象一下,馬上就會在泳壇出現魚人,在跳高中出現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氣環境下出現耐紫外線的厚皮膚人,等等。如果你們再大膽一點,不妨想象一個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兩棲人,一個具有超級智力的沒有身體的巨腦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說,我和謝教授同樣致力於基因工程技術的開拓,但走到這兒,我就同他分道揚鑣了。我是他的堅定的反對派,我認為超過某個界限、某個臨界點的改良實際將導致人類的滅亡。
雅庫裡斯追問道:你是說,科學界已形成了共識,這種改良後的人已經超越了人類的范疇?
金斯斷然說:當然!我知道奧委會正陷入激烈的爭論豹人的成績是否算是人類的紀錄。依我看來,鮑菲的成績當然是無效的,它不能算是人類的奧運成績,倒可以作為後人類的第一個非正式體育紀錄。
那麼,人類的法律適用於鮑菲謝嗎?
金斯搖搖頭:這個問題由法律專家們回答吧。不過我想問一句:人類的法律適用於猿人嗎?或者說,猿人的社會規則適用於人類嗎?
謝謝,我的問題完了。
金斯走下證人席,雅庫裡斯說:這位證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查官先生拿出權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了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弄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網上剪出了一個洞,可以讓田先生網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妻女身邊去吧。
雅庫裡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種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體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性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肉,又具有獵豹的殘忍,因此才釀成了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毀壞了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裡斯的目光像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的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旁聽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交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辯嗎?
3名法官低聲交談幾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聖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
我不信聖經中的上帝,所以只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他面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單位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了這種權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證言是:的確,鮑菲謝已經不能歸於自然人類的范疇了,他屬於新的人類,我姑且把它命名為後人類,他是後人類中第一個降臨於世界的。因此,在適用於後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
他向被告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聽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謝教授繼續說道:
至於雅庫裡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歷史。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後,也曾激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潔的衛道土群起而攻,咒罵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於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種衛道士並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面,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體結構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麼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根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蒙昧,建立了人類文明,從而與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精神世界而言。若從身體結構上看,人獸之間並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在人體內嵌入少量的異種基因為什麼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種變異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種滅絕了,只有適應環境的物種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適用於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構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如果環境與我們不適合那就改變環境來迎合我們嘛。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萬年後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麼我要問,假如10萬年後地球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離開陸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構。如果當真有那麼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種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去適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聽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
我知道,人類由於強大的思維慣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種異端邪說,正像日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激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我的兒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敏感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歷史性的審判,它宣布了後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使人感到肉體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聽得入迷,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聽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憐憫,就像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後他慢慢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氣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3名法官低聲交談著,忽然旁聽席上有人輕聲說道:
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發花白,穿著黑色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種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妻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到,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裡,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麼一直不露面。現在看來,這個家庭裡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瞇著雙眼,頭顱微微後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面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查官和陪審員,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
我是28年前同謝先生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一個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行這件事。
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精卵發育到8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裡取出8顆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唇抖顫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七個兒子,也是惟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苦澀地說:
第一顆改造過的受精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感受到了體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感受到輕微的胎動。體內的黃體胴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兒子惹人愛憐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個丑陋的、能夠生長和搏動的肉團而已!
她沉默下來,回想起當年聽到這個噩耗時五內俱碎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肉。聽眾都體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流產之後,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肉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個胎兒開始在腹中搏動時,這種痛楚才稍許減輕一些。可是,第二個胎兒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種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復了6次。6次啊,這些反復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幾乎要發瘋了。
她苦笑道:不過我並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幾次失敗?等第七顆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願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懷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體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裡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感,這種預感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兒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趕來觀看。鮑菲在賽後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3天後
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交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斷她。婦人接著說:
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兒子和田小姐的屍體使我痛不欲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說,有人說鮑菲的獸性來自嵌人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顆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種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種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談話後,我立即返回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聽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後一顆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麼基因嵌接術。我要以59歲的年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體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後重新開庭,法官和陪審員走回自己的座位,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面前。法庭裡非常寂靜。在前一段庭審中,聽眾已經經歷了幾次感情反復,謝教授從一個邪惡的科學狂人變成悲壯的殉道者,但這個形象隨後又被鮑菲母親的話重重地塗上黑色。現在聽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歷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裡斯先生和謝可征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盡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確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苦笑道,坦率地說,對此案的判決已經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時此刻,在新的法律問世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官能對此做出判決。對於法官的名譽來說,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不理會關於後人類的提法,仍遵循現有的法律畢竟鮑菲謝有確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數同事認為這不是負責的態度。金斯先生,還有謝可征先生都對後人類問題作了極有說服力的剖析。剛才的兩個小時內,我又盡可能咨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的觀點大致和兩位先生關於後人類的觀點相同。所以,我們在判決時考慮了上述因素。需要說明一點,即使鮑菲謝已經不屬於現人類,也沒有人認為兩種人類間的仇殺就是正當的。我們只是想把此案的判決推遲一下,推遲到有了法律依據時再進行。
所以,我即將宣讀的判決是權宜性的,是在現行法律基礎上所作的變通。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根據國家授予我的權力,並根據現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鑒於本案的特殊性,訴訟費取消。
紐約時報再一次領先同行,在電子版上率先發出了一份頗有分量的報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釋放實際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對他的判決。律師雅庫裡斯勝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辯護改變了審判的軌道;公眾情緒勝利了,他們覺得這種結果可以告慰死者無辜而可愛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還有一位真正的勝利者,那就是科學之神,是謝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學之神。她正踏著沉重的步伐邁過人類的頭頂。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悖論:盡管科學的昌明依賴於人類的智慧,依賴於一代一代科學家的推動,但當她踏上人類的頭頂時,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退庭後,記者們蜂擁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幾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面前。費新吾好容易擠到田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裡斯的手:謝謝你的出色辯護。
雅庫裡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他們看見謝豹飛的母親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為自己那天的沖動向你道歉。
方女士淒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覺得不合適,你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確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性未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向令妹懺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一會兒,爽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感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鑽進自己的富豪車。在他點火啟動前,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