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的心被羞辱和憤怒填滿了,他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栽在四姐兒這種爛女人手裡,栽得那麼慘。
現在他已半點都不相信四姐兒說過的話,尤其是關於李殿軍的那些話。
他堅信她是在侮辱李殿軍,她之所以要說李殿軍的壞話,完全是想危言聳聽,吸引他上鉤。
她的目的當然是想捉住他,讓他變成她的奴僕。
高歡忍不住嘔吐起來,他覺得他被她玷污了。
他跳進大相國寺後園的菜地裡,跑到井邊搖起兩桶水,當頭澆下。
他拚命洗臉,拚命漱口。一連用了十二大桶水,他才覺得心裡好受多了,才覺得身上乾淨多了。
他也冷靜下來了。
他必須走。
他必須盡快帶著貞貞逃走,逃得越遠越好。
小茶館裡點著燈,卻沒有人。裡屋裡點著燈,也沒有人。
臥室裡同樣點著,同樣也沒有人。
高歡繞到床後,揭開地毯,在一塊地板上輕輕敲了王下,停了停,又敲三下。
地板悄無聲息地翻起,出現了一個洞口、貞貞慢慢走出來,朝他微笑。
這是一個地洞。高歡之所以盤下這間小茶館,就因為這裡有個地洞。
這小茶館原來的東家,就是開封府衙裡的一個「大人物」,也是高歡四年前在汴梁結識的一個朋友。
貞貞馬上就笑不出來了。她發現他渾身水淋淋的,臉色也非常不好。
高歡勉強微笑道:「沒出什麼不大了的事。不小心掉進井裡了。」
貞貞不相信。
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手忙腳亂地替他脫衣裳,揩子身子,為他找來乾淨衣裳,替他換上。
然後她硬把他塞進被窩裡,讓他搖捂著。自己忙著去燒薑湯。
高歡將臉捂在被子裡,悄悄流下了淚水。他差一點做出了對不起貞貞的事,他怎麼能不感到羞愧呢?
一大清早,大相國寺附近的居民就從睡夢中驚醒了。
兩百多號人馬浩浩蕩地衝了過來,呼喝著趕開還為數不多的幾個擺攤設點的生意人,逕自開到高歡的小茶館門前散開。
這兩百多號人馬中,有開封府衙的捕快,有駐紮在開封府的守軍,領軍的人就坐在刀槍環衛中的一頂大橋裡,轎前轎後有不少「肅靜」、「迴避」一類的牌子。
轎中坐的,就是現任開封知府。
兩名帶刀捕快上前拍門,拍得山響。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軍官模樣的漢子高聲叫道:
「開封知府大人率眾擒拿飛賊郭小乙夫婦,閒雜人等,一律迴避。」
「郭小乙」就是高歡現在用的名字。
高歡什麼時候變成飛賊了?
慕容飄和水兒就很吃驚。
「這是怎麼回事?」
「天曉得。」
「或許高歡真的在汴梁做過幾回飛賊,亦未可知。」
「你相信?」
「不。」
「我也不相信。」水地道:「我猜,這也許是條計謀吧!」
慕容飄道:「計謀?什麼樣的計謀?」
水兒斜睨著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一向就是個聰明人,你會不曉得?」
慕容飄道:「莫非··…莫非他們這是串通好了的?」
水兒擰了他一把:「我說你是個聰明人嘛!」
慕容飄沉吟道:「如果這僅僅只是演戲,那麼高歡是想借此脫身。可一旦入了牢房,想逃那就難了…、··」
訕L冷笑道:「如能請動開封府出面演戲,想從牢房脫身還能是難事嗎?」
慕容飄道:「當然不難。」
水兒道:「不難你還皺著眉頭做什麼?」
慕輕飄道:「雖然脫身不難,但有不同的脫身方法,要想盯梢可就難了。」
水兒怔了怔,幽幽一歎,道:「你還想把這場熱鬧著下去?」
慕容飄笑道:「打牆也是動土。既已看了這麼長時間了,不如索性看到底。」
「索性看到底?」水兒又開始擰他了:「你還不想去掙錢!你知不知道我們的錢又快花光了!你知不知道?」
慕容飄似乎很吃驚:「不會吧?我大前天才塞給你五十兩銀子,怎麼這麼快就沒了?」
水兒雙手叉腰,發起威來:「哈!你的意思是說我貪污了?」
慕容飄連忙告饒;「我沒這個意思,絕對沒有。」
水兒大聲道:「那你就想法子掙錢去!你要實在不想掙錢,也行!我去掙錢,我養活你。」
慕容飄道:「你去掙錢?你也會掙錢?」
水兒冷笑道:「天下的女人,誰想掙大錢都能掙到。」
「怎麼掙?」
「賣!」水兒大聲道:「賣身!」
慕容飄連忙摸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這是你昨晚賣身掙的錢,你的確可以養活我。」
水兒大怒,一把揪住他摑在床上,狠狠咬了他一口。
然後是很輕很溫柔的一口。
然後是胡天胡地的親熱。
「我們好像也該溜了。」
「溜?」
「不錯。」
「為什麼?」
「鐵劍堡在這裡留了不少硬手,本來是想搶高歡的,現在高歡既然已成了飛賊被抓起來了,他們就不會再裝作不認識我們了。」
慕容飄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鐵劍堡的人忽然間就「認識」他們了。
他們剛出汴梁城不久,就被黎杖員外和鐵劍堡的十二名護衛圍住了。
慕容飄抱拳微笑道:「阮老,真是山不轉水轉,沒想到在這兒碰上您老人家了。」
阮員外森然道:「慕容飄,你背叛本堡,大逆不道。
老夫奉堡主之命,特來索你狗命。」
慕容飄淡淡道:「阮老,你這話就不夠意思了。好歹咱們還一起做過幾天『狗』,你怎麼連一點『狗情』都不顧?總不能因為我不想當狗了,你就要我的命吧?」
阮員外黎杖一頓,叱道:「左右,與我拿下這叛徒!」
水兒冷冷道:「你們誰敢動?」
誰都敢動。
十二名護衛齊聲怒吼,一齊拔劍,一齊衝出。
齊刷刷的十二把利劍。惡狠狠的十二雙眼睛。凶霸霸的十二條大漢。
聲勢驚人。
慕容飄和水兒的身形忽然拔起,跳出了劍網,飛鳥般落在三文外。
那裡掛著十三匹駿馬。
他們終於還是成功地「溜」了。
可是「溜」到哪裡去呢?
他們騎在馬上,慢悠悠地走在大路上,不停地爭執著。
她想去江南。江南畢竟富庶繁華,掙錢也容易些。她想找個風景好點、人少點的地方安個家,平平安安過日子。
她說她想生孩子了。她說她浪夠了,累了,不想再浪下去了。
他反對。
他說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場熱鬧著完再說其他。他說現在最好是追上李殿軍和柳暉、韋滄海那群人,看看玄鐵到底在誰手裡。
水兒爭到後來生氣了,帶著哭音道:「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
慕容飄妥協了;「好吧,好吧!聽你的。你說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水兒當然說去江南,於是他們就去江南。他知道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厭倦寧靜。
她本質上是個靜不下來的女人,追求刺激和冒險是她的天性。在這一點上,他比她自己看得還要清楚。
他們到了江南後,聽到了從汴梁傳過來的消息——
飛賊「郭小乙」夫婦經開封府審定罪行確實,擬定秋後問斬。
「郭小乙」夫婦押人死牢後,接連有匪賊劫牢,均被擊退。
六月十四日晨,巡值的牢頭發現牢裡的「郭小乙」夫婦不翼而飛。
越獄的「郭小乙」夫婦的屍體於六月十七日在汴梁城郊被發現。
「你相信那兩具屍體是高歡他們的嗎?」
「你呢?」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開封府衙大牢裡,有的是無親無故的男女死囚,提兩個出來替死,應該很容易。」
「我想這也是個障眼法。」
「那麼高歡現在想必已平安離開了汴梁,他會去哪裡呢?」
「不知道。」
「俗話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高歡看來在官場上很認識一些人,如果這些人肯幫忙的話,在哪個縣衙府衙裡謀個閒職應該不是難事吧?」
「有可能。不過高歡或許會遠離中原,北上大漠,西至西域,東渡蓬萊扶桑,或者避入南疆瘴疬之地。不管怎麼說,這種地方藏幾個人是很容易的。」
水兒冷笑道:「江南一帶,人煙稠密,豈非更是藏身的好地方?」
慕容飄笑而不答。
水兒追著問:「你說,要是在江南碰上高歡,你會怎麼辦?」
慕容飄微笑道:「惟賢妻馬首是瞻。」
「見你的鬼!」
「我說的是實話,真心話。」
「見你的鬼!」水兒很慢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
慕容飄道:「哦?我有什麼鬼心眼?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水兒氣哼哼地道:「你昨天向那幾個過路人打聽李殿軍那夥人的消息是為了什麼?」
慕容飄道:「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水兒冷冷道:「那為什麼你一聽說你們慕容世家中途退出了角逐時,臉色那麼難看?」
慕容飄啞然。
水兒道:「你是為你們家痛心疾首了,對不對?」
慕容飄輕輕歎了口氣。
水兒道:「你忘了他們當年是怎麼整你的了?」
慕容飄道:「我沒有。」
水兒冷笑:「你沒有?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有多慘?
一下子從幕容世家的大公子淪落到一個採花賊,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這口氣你還想不想出了。」
慕容飄道:「我已經想開了。沒意思,我懶得去想。」
「你懶得去想?」水兒道:「可你卻準備暗中幫忙。你畢竟還是想為你們慕容世家臉上爭點光,是不是?」
慕容飄又歎了口氣。
水兒越說越氣,眼淚都出來了:「你要是不想再回去,就別再管慕容世家的事。他們已經不承認你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還想回去重掌大權,那就堂堂正正殺回去,洗清不白之冤。你現在這麼做,究竟想怎麼樣?」
慕容飄答不上來。
水兒流著淚道:「你希望別人說你偉大是不是?你希望別人可憐你是不是?你希望他們發善心是不是?」
慕容飄道:「不是。」
水兒大聲道:「那你為什麼?」
慕容飄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水兒道:「我知道為什麼。」
慕容飄還是歎息。
「你是為了你們慕容世家的榮譽!」水兒咬牙切齒地道:「你是為了你們那些該死的世家和該死的榮譽!」
慕容飄不得不承認。
他的血管裡,流的是慕容世家的血,每一滴都是。
無論他流浪到天涯海角,無論他淪落到多麼悲慘的地步,無論別人用什麼樣的目光看待他,他仍然記得,自己屬於慕容世家。
他是慕容世家的長子。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
就算他在口頭上否認一千一萬遍,也不會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