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氣氛已經越來越緊張了,各地的武林好於,江湖豪傑似乎都來了,不僅客棧人滿為患,連平常少有住的一些破房子、堆雜貨的空房間都被主人家空出來租出去了。
御林軍、五城兵馬司、錦衣衛、東廠、西廠也都加強了警戒,白天大街小巷都能看見官兵捕快,夜裡一起更就不許人再上街了。
與此同時,官家已開始逐家檢查客棧,清除那些外地來的「莠民」,請他們出城,請不動的就押起來。
這一招的確管用。
官家一般不管江湖事,江湖人物一般也不惹官家。再說了,「玄鐵」畢竟是件沒影兒的事,誰曉得真假?為這種事得罪官府,實在不值。
有一大批好漢們被請走了。
門派不大、實力不強的、自忖沒那個能耐爭玄鐵,自己退回吧,臉面上有點過不大會,現在既然官府已出面,豈非正好借坡下驢?
於是又一大批好漢們被請走了。
實力夠強、門派夠大的人中,也有犯嘀咕的——實力得來不易,名聲得來更不易,何苦要冒這個險呢?再說,這回也來得太魯莽了。
於是華山、峨嵋、崆峒等武林各大門派、各大世家的人也快快打道回府去了——唉!權當逛了趟京城吧!
能夠躲下去、堅持下去的人,已經少得可憐,滿打滿算,加起來也超不過一百之數。
官府方面也已發出了正式文告,希望大家不要聽信有關玄鐵的「流言蜚語」,不要被「妖言惑眾」的逆賊們「蠱惑」。
還有人透漏說,通古斯發現的那塊玄鐵根本就沒有出松山衛,而是被威風鏢局的總鏢頭程威私吞了。
也有人說,根本就沒玄鐵這回事,不知是哪個兔崽子逗人玩瞎編的。
又過了兩天,堅守末走的鐵劍堡和紫陽洞的人馬也老老實實出了京城,至於柳暉、楊雪、關嘯、巴東三和黑明等等一批「散兵游勇」,也都敗興而歸。
京城終於完全平靜下來了。
他們真的已都走了嗎?他們真的走了嗎?他們還會不會再殺回來,殺個「回馬槍」?
天曉得。
高次和貞貞已在張書辦的安排下,很平安地出了城,擺脫了劉范的盯梢。
他們已經到了易州,這裡離京城已相當遠了。
高歡已經完全改了模樣,他的亂蓬蓬的大鬍子已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他的衣裳也是張書辦為他準備的,樸實、耐穿,而且乾乾淨淨的。
貞貞這是頭一回看見他這麼精神,這麼乾淨,這麼年輕。
她也顯得很乾淨很精神,挽著髮髻,活脫脫就是個惹人憐惹人疼的小媳婦。
他們站在易水河邊,望著蕩蕩的河水。他們的心情,不知怎的變得沉重起來。
足因為他們面對的不可預知的未來嗎?
是因為這條河就是「易水」嗎?
高歡注視著易水河,好久好久沒有開口。
歲月就是河水,不停地在流,河邊立著的人,卻換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代都有相似而又不同的生活經歷,品嚐著各種不同的歲月之果。
歲月就是這樣,無情而又有情。
「貞貞,這就是易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當年荊柯就是由此渡易水,別太子丹去刺殺秦王的。可惜他劍術不精,運氣不好,否則史書也許就是另外一種寫法了。」
貞貞偎在他懷裡,轉過頭去望望河水,不知怎的,從心底泛起一種神秘的恐懼來。
燕宮秦樓,早已成了磚石亂草,只有人的生命還在延續。
不論怎樣活著,都是美好的。
生命的存在對於每個人來說,永遠是最最珍貴的。
高歡想起了秦舞陽,他在秦王的兵威面前嚇白了臉。
他有什麼可以自卑的呢?他的生命受到威脅,他感到恐懼了。
所有的人都會看不起秦舞陽,但秦舞陽的影子卻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但沒有人去體會秦舞陽在亂刀加身時的心情,這個十二歲起就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在最後的關頭卻害怕了。
和生命相對的,有信義,有愛情,有正義,有戰爭,有邪惡,有疾病,有榮譽……
這些都會殺死生命。有些人是甘願去死的,有些人是被迫的,更多的人是糊里糊塗地死去的。
高歡歎了口氣,攜了貞貞的手,離開了河岸。
貞貞焦慮地用眼睛和小手詢問他究竟為什麼不快活,高歡微笑了:「我沒有不快活,貞貞,因為我有你。」
貞貞用手和擁抱表示了同樣的話。
一個不太繁榮的小鎮。
鎮東有一個鐵匠鋪。高歡領著貞貞逃來之後,給年邁的張鐵匠當了下手。
張鐵匠無兒無女,鐵匠鋪的生意也頗清淡,所以他見過高歡打鐵的手藝之後,留下了他們。
高歡自稱姓郭,那本是貞貞的姓。
張鐵匠吃驚而又沮喪地發現,他打了一輩子的鐵,卻從來沒有見過高歡那麼好的鐵匠手藝。
看高歡打鐵,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爐火的紅光在他肌肉發達的身體上滾動,他掄錘的節奏有快有慢,極有韻味,每錘下去都是恰到好處。
張鐵匠打農具,都是粗夯耐用的。而高歡打的鐮刀鋤頭不僅非常結實,而且形狀美觀,令買主愛不釋手。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郭鐵匠」的名聲就傳開了。方圓十幾里的人都知道高歡的東西打得好,於是來買鐵器的人越來越多,鐵匠鋪生意興隆。
張鐵匠服氣而又無奈地整天泡上壺茶,到處轉悠著串門去了。小兩口待他沒的說,張鐵匠也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他不明白,高歡為什麼會打鐵,而且技藝超群。
他也問起過,高歡只是笑笑說,「郭」家祖上幾代都是鐵匠出身。
張鐵匠逢人就誇小兩口孝順,誇小兩口和美。
美中不足的是貞貞是個啞巴,張鐵匠因此對老天憤憤不平起來。
張鐵匠一向認為,老天最勢利。
貞貞愛看高歡打鐵,有時候看得入迷,眾人都笑起來,笑得貞貞臉紅。
高歡的鋪子門口,總是有人圍觀。圍觀的自然大多是閒極無聊的老人和小孩,以及一些混混。
高歡和那些混混們混得很熟。
貞貞喜歡聽人家稱她是「郭家的」,喜歡人們誇獎高歡。她簡直容忍不得別人有半點對高歡的不敬。
村裡有一條白狗,自然成了貞貞的愛物,只可惜那狗不太理她。
狗是忠臣,而貞貞不是它的主人。
因此不幾日,張鐵匠從朋友那裡抱回了一條小白狗仔,貞貞摟著它,喜歡得流淚。
貞貞有時候還偷偷將「小白」塞進被窩裡,逗高歡笑。
她感激張鐵匠,感謝村裡那些質樸可親的村民們。因為他們尊敬高歡,因為他們叫她「郭家的」,也因為「小白」。
她覺得很幸福。
雖說她還是弄不清「他是誰」,但這已不重要了。不管他以前是什麼人,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麼事,反正她現在和他在一起,這就已經足夠了。
然而,她發現他已越來越有點神不守舍。有時候他甚至顯得非常陰沉,非常可怕——當然,那是他一個人呆著時才會有的事,只要一看見她,他總是顯得很溫和。
每當她看見他一個人發怔的時候,她就擔心,擔心他又會發病。
她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他好像總有許多心事要想,總有許多問題要考慮,總有許多事情要操心。
她幫不了他,她一點忙也幫不上。除了用她的心,用她的身體來慰藉他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貞貞覺得很傷心。
在希望和失望、憂傷和幸福交織中,時光一天天過去了。
要等到哪一天,他才會向她袒露他的心扉呢?
血戰似乎是在突然間爆發的。
血戰持續時間並不太長,從子時三刻起,剛交丑時就結束了。
血戰的結果是安排在內庫房附近的護衛盡數被殲,聞訊趕來救急的官家好手死傷七十九人,搶劫內庫房的「江湖亡命」留下了一百零二具屍體,庫房門被打開,庫房內一片狼藉。
清點的結果是,除一件寶物外,其他物品無一遺失。
丟了的那件寶物,就是玄鐵。
七月十八。黃昏。
高歡正在打鐵,一條大漢風塵僕僕地大步走到鐵匠鋪門口,大聲道:「師傅,麻煩你了。」
有生意上門,總是件好事。高歡停下手頭的活,微笑道:「說不上麻煩。我還得感謝老兄照顧我的生意呢!」
大漢哈哈一笑,似乎笑得很爽朗,但高歡看得出,他很疲憊,好像也沒睡好覺。
高歡道:「老兄要打什麼?鐮刀?鋤頭?鐵鍬?還是油錘?」
大漢搖頭:「都不是。我想麻煩師傅給打把劍或者刀子一類的兵器。」
高歡似乎有點詫異,反問了一句:「兵器?」
大漢點頭:「對,兵器。」
高歡一口回絕了:「對不起老兄,我不會打兵器。」
大漢怔了一下,有點不高興了:「這話說的!鐵匠哪有不會打刀劍的?」
高歡淡淡道:「我真不會。」
大漢道:「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你郭鐵匠打鐵的本事?」
高歡道:「那是各位鄉鄰抬愛。再說,我只會打農具,不會打兵器。沒學過。」
大漢勝一沉:「怎麼,郭師傅這麼不肯賞臉?」
貞貞轉出來,狠狠盯了那大漢一眼。她很生氣。這混賬漢子竟敢對高歡這麼不禮貌,實在該打。
高歡還是不緊不慢地道:「這位老兄,我不是不肯賞臉,而是的確不會。像我們這種做小本生意的人,哪敢得罪像你老兄這樣有臉面的主顧呢?」
這話軟中帶硬,綿裡藏計,聰明一點的人,一定會聽出來。
偏偏這位大漢就一點沒聽懂:「郭師傅,你說你不會,我不相信。你這不是拿我開心嗎?」
貞貞已準備衝上前去教訓教訓他了。
高歡連忙攔住貞貞,含笑道:「老兄,我哪兒敢拿你這樣的主顧開心呢?我是真不會,信不信由你。」
看熱鬧的幾個混混也幫腔了:
「郭師傅都說了不會了,當然是不會。你老兄何苦再胡攪蠻纏呢?」
「我們郭師傅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不相信你就別找來。」
「就是會,郭師傅也懶得給你打。你以為你是誰?想.嚇唬人?!」
「我說朋友,你還是走吧!」
大漢面皮發紫,眼看著就要發作。高歡忙笑道:「你老兄別生氣,他們話是難聽了點,可也是實情。老兄還是另找一家吧!」
大漢也發狠了。「我懶得再找鋪子,我就認這兒了!
你不是說你沒打過兵器嗎?好,我相信。可你沒吃過豬肉,總也還是見過豬走路不是?我把鐵擱這兒,你試著給我打,打好打壞我認了!」
遇到這種渾人,高歡倒沒咒念了:「別價,別價。我真沒學過,要是厚著臉皮接了活兒,沒的白耽誤老兄的工夫。老兄,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大漢見他發窘,洋洋得意地笑道:「我不怕耽誤工夫,我不急。我給你六十斤上等的精鐵,你湊合著打把刀劍什麼的。一把不行,再打第二把,都打壞了,我也虧不了你工錢。」
高歡還沒答腔,大漢已將肩上的一個藍花布大包袱往地上一放,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拱手嘻笑:
「拜託,拜託!」
高歡怔住,忽然拎起包袱追了出去:「喂,喂!老兄,老兄!」
這位「老兄」已經跑出去老遠了。
高歡哭笑不得。
藍花布大包袱放在地上,讓高次直歎氣。像黃昏那位大漢那樣的人,他還真是第一回碰到。
貞貞抱著小白,探詢地望著他。
高歡苦笑道:「這人八成有毛病,不過倒也真是聰明。
……他好像知道我的底細,這是故意試探我的也未可知。」
連貞貞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他的「底細」呢!
高歡喃喃道:「按我們的劍師的規矩,一旦已看過了料坯,就算是接了活兒了。」
貞貞笑嘻嘻地打著手勢,告訴他不要打開包袱,等那人下回再來,把包袱仍還給他。
正在這時,「噗」的一聲輕響。高歡一側目,一輛飛刀已穿窗而人,釘在炕桌上,紅布刀衣仍在籟籟抖動。
高歡沒讓貞貞去追放飛刀的人,他已發現刀柄上綁著張紙條。
「高君台鑒:
紫陽、鐵劍已將至,速離此地為要,閱後即焚。
鄭鐵人拜上」
明月無際,秋風蕭蕭。
明月秋風裡的易水河,淒清悲涼,艄公老杜的歎息也顯得那麼無奈:
「奶奶的,就不讓人過個安生日子!」
高歡勉強微笑道:「杜大爺,半夜叫醒您,真不好意思。」
艄公老社道:「別說這話,說這話就見外了。……唉,我早看出你是個有仇家的人,我早看出來了。……唉,老張這回傷透心了。……」
貞貞抱著小白,茫然偎著高歡。她只覺得世上惟一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懷抱。
月清冷,夜深沉,槳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