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酒徒走出酒樓的時候,高歡也已走進了他的「家」
那是西土城外的一處窩棚,就搭在一片樹林裡。
棚頂上正飄著淡淡的炊煙。
煙雖淡,卻讓歸來的人感到由衷的喜悅,感到閒適的疲倦。
一條雪白的狗撒著歡向高歡撲了過來,繞著他跑了幾圈,銜著他褲角拖他走。
「小白,別鬧!」
高歡笑罵著,可那條叫「小白」的狗不聽他的,鬧得更歡實了。
「貞貞,還不快讓小白別鬧!」
一個滿臉煙灰的女孩從窩棚裡鑽了出來,飛快地撲上來,緊緊摟著高歡的脖子,吊在他身上,伊伊呀呀地笑著。
她是個啞巴。
她的年齡絕對不會超過十五歲。
少女的十五歲,本該是千嬌百媚,花團錦簇的。她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她們是剛剛開始綻放的絕美的花兒。
可她呢?
她生活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家」裡,她的衣衫到處打著補丁,她居然還是個啞巴。
誰說蒼天有眼?
可她畢竟是十五歲的少女,她很滿意她的「家」,她也很滿意她的「親人」。
她笑得很燦爛,一如西天絢麗的晚霞。
她吊在他身上,扭動著,笑著,甚至還湊過去親他。
她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
高歡拍拍她屁股,笑罵道:「小白越不聽話了,你也一樣!」
她笑得更燦爛,扭得更急,纏得更緊。小白聳著腦袋,嫉妒得「汪汪」直叫。
高歡瞪道:「還不快下去?這麼大丫頭了,也不知道臊!
貞貞的臉紅了。
就連那許多黑黑的煙灰,也沒有掩去她臉上的紅暈。
貞貞鼓著嘴,瞪著眼,惡狠狠地和他對視了片刻。
「晤」了一聲,又笑了,用額頭在他下巴上狠狠撞了一下,一鬆手,跳下地來,牽著他的手往窩棚裡走,一隻手不停地比畫著,打著手勢。
高歡差不多能完全「聽」懂她在「說」什麼。
她「告訴」他,今天的雨下得真大,風刮得真急,要不是她趕很快,棚頂那幾片氈子就被風捲跑了。
她「說」窩棚裡進了許多水,不過她都已戽出去了,被子也沒有濕,頂沒有怎麼漏雨。
她「說」林子裡雨後冒出來許許多多蘑菇,她摘了一衣兜,今天晚上做蘑菇湯吃,又「說」柴禾濕了,難燒得很,所以她臉上才有許多煙灰……
她的「話」真多。
可高歡喜歡「聽」,百「聽」不厭。
她突然又皺起了眉,打著手勢告訴他,說她下午有好長一段時間心裡難受,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會她心跳得很急,她擔心他做出了什麼事,她現在還心有餘悸呢!
她牽著他的手,讓他摸摸她心口,看她心跳是不是很急。
他的手摸上去之後,她的心跳想不急都不可能了。
他就像摸著燒紅的鐵塊似的縮回了手,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的瞼在發燒。她看見他的臉也紅了。
這場大雨將他的頭髮鬍鬚和面龐洗得乾乾淨淨的,暈紅清清楚楚寫在他臉上。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拍拍她的腦袋,鑽進了窩棚。她忍不住悄悄抬手摸了摸他的手剛剛觸過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燙得厲害極了。
她咬著唇,想笑,又似乎想哭。
高歡似乎直到剛才才發現,貞貞已經不再是個小黃毛丫頭了。
這發現讓他不知所措。
在他的心中,貞貞一直就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孩,就和他第一次看見貞貞一樣。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
高歡乞討到了京城,在這片樹林裡搭了這個窩棚。
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高歡在外乞討時,發現幾個惡少正唆使兩條猛犬,追咬一個披頭撒發的小丐女。
高歡飛起兩腳,將那兩條猛犬踢飛了起來,砸倒了那幾個惡少,帶著小丐女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
那個小丐女,就是貞貞。
從那天起,高歡就成了貞貞的大哥,貞貞就成了高歡心愛的小妹。他堅決不讓她再出去乞討,他要養活他的小妹。
從那天起,高歡就成了貞貞的全部世界。
高歡怕她一個人在家裡出事,甚至還找了條狗來陪她。現在那條狗已長大了,渾身雪白,就是「小白」。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抱著小白等他,和小白「說話」。
她是為他活的,她知道。
她命中注定是為他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她堅信。
吃過了飯,貞貞點亮了油燈,也點燃了幾盤熏蚊蟲的苦艾。
現在窩棚裡明亮多了,很像是個「家」了。
貞貞收拾好碗筷,抹乾淨那張已脫了漆的惟—一張小炕桌,打開惟—一隻小鐵箱子,取出一迭紙、一支筆、一方硯和一塊墨。
她盤腿坐在桌邊,朝坐在她對面的高歡微笑,笑得甜甜的。
高歡也微笑:「今天該開始學杜工部的詩了吧?」
貞貞點頭,開始磨墨。
高歡正襟危坐,口若懸河。如數家珍似的開始介紹杜甫的生平事跡,介紹杜甫在詩上的成就,介紹杜詩的特點。
高歡不過是個乞丐,他怎麼會懂詩文樂理?他怎麼會「腹語術」?
貞貞不過是個可憐的丐女,她要學詩詞做什麼?
天曉得。
貞貞磨好墨,高歡提筆用柳體抄了一首杜甫的《望岳》,細細給貞貞講解起來。
他講得很精闢,很有見地。她聽得很認真,不住點頭。
她的大眼睛裡閃著聰穎的光彩。
然後高歡將筆遞給她,貞貞也用柳體將這首詩默寫了一遍。
她的記性相當不錯。她的字也很秀頎挺拔。
高歡忍不住道;「貞貞,你要是男子,用不了十年寒窗,就可以一舉成名。」
貞貞瞟著他,笑得很甜。她提筆在紙上寫幾個字,推到他面前:
「名師出高徒。」
筆談是啞巴的一種交流方式。高歡教貞貞唸書識字,已經一年半了,貞貞的進步是驚人的。
高歡故意冷笑道:「我也許可以算得是個名師,你好意思自稱是高徒?不知道臊!」
貞貞抿嘴兒笑,寫道:「自吹自擂。」
高歡佯怒,舉手要打,貞貞連忙躲開,滾進了他懷裡。
她喜歡偎在他懷裡時的感覺,又舒服、又溫暖、又親切、又安全。
她的後背熱烘烘的,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好厲害。
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心顫抖得讓她頭暈。
這時候她聽見他微微發緊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響起,他的鬍鬚撫著她脖子,好癢好癢。
「劍法練得怎麼樣了?」
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抱著他的腰,將臉兒埋進他懷裡,輕輕點了點頭。
「完全融會貫通了嗎?」
她又點了點。
「內功呢?第三關過了嗎?」
她搖頭。
高歡有點奇怪了;「怎麼回事?怎麼連第三關都沒過?
這段時間你練了沒有?」
貞貞輕輕吁了口氣,離開他的懷抱,在紙上又寫了幾個字,重又偎緊了他。
她寫的是「靜不下心來」五個字。
高歡生氣了:「靜不下心來?這是什麼理由?你怎麼——」
他忽然住了口。
他知道她為什麼靜不下心來了。
她偎得那麼緊,她的身於那麼熱,她的呼吸那麼急促,他怎麼能猜不到呢?
高歡的心抽緊了。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呆了。他從未將貞貞看作一個女孩,一個可以去愛的女孩子。他一直把貞貞看成他的徒弟、他的妹妹、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孩子。
這怎麼可能呢?
高歡半晌才重重呼出一大口氣,微笑道:「你一定要靜下心來衝破第三關。這一關最難過,但只要過去了,日後的進境就快了。」
貞貞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她聽出了他的聲音的冷淡。
她慢慢離開他,走回原來的地方坐下。她的臉色很白。
她垂著眼瞼,輕輕點了一下頭。
她好像已忍不住快要哭了。
可當她抬起眼睛時,高歡看見她在微笑,雖然她的眼中還閃著薄薄的淚光,雖然她笑得相當勉強,可她的確是在微笑。
帶著淡淡的、沒有點透的辛酸和無奈的微笑。
高歡有點不知所措。
貞貞幾乎是在轉眼之間,由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一個貞靜嫻雅的女孩。這變化大得令他吃驚。
她的貞靜嫻雅不是那種小家碧玉硬作出來的「貞靜嫻雅」,而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才會具備的那種稟性、那種氣質。
她原本不過是個可憐的丐女,她原先根本連什麼叫做「氣質」都還不懂。可現在她已經顯示出了她的「底蘊」。
這是他的功勞嗎?
高歡不敢掠美。他覺得這是蒼天的功勞,這種神靈的造化,和他沒關係。
高歡坐正了。
不僅身子坐正了,心也坐正了。
四年多的苦修,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修個「心正」
嗎?
從現在起,他面對的就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剛長大的女孩子。
他將保持一種溫和、尊敬的態度,淡淡如水,遠遠如雲。
他絕對不願再犯一次錯誤。
他清清喉嚨,緩緩道:「為了盡快打通第三關,本門歷代高僧曾為後進們尋找過許多方法。當然,這些方法並不是傳說中的尋仙丹、覓神草一類的無稽之談,而且切實可行的實實在在的方法。就和打坐、調氣、站樁一樣實在。比如說,由外返內就是一種,這種方法對打通第三關後的進境也很有好處,而且也利於實戰。」
他站了起來,沉聲道:「雖然內功是武學的基礎,外功是內功的發揮和運用,但並非不能由外功培養內功。僅以力氣而言,人的力氣有兩種,一種是本力,是先天的力氣,另一種是後無鍛煉的……」
小白突然狂叫起來。
貞貞一驚而起,高歡也打住話頭,沉聲喝道:「誰在外面?」
一個蒼老的聲音遠遠傳來:「喂,這是誰的狗?誰放狗咬我老人家?」
小白的吠聲突然中止。
高歡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