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原本姓楊,楊家本是楊樓的大戶,但阿福的祖父這一支卻因日趨潦倒而流落他鄉。楊樓的人,並不知道阿福他們從何處來,他們也不怎麼關心。
阿福他們好像並沒有在外面發大財,他們夫婦倆,外加阿福的「兄弟」和「弟婦」,看來已準備在老家做點小本生意過日子。
這四個人並不引人注目。
九月二十二,楊記石匠鋪開張,老闆是「小楊」。
據這個小揚自己說,他在外面學了點石匠手藝,只要你能想得出的東西,他都能用石頭雕出來。
楊樓的人將信將疑,於是有幾家請小楊打豬石槽子。
石桌石凳.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錢。一來是照顧本家,二來也是圖個新鮮。
第三天,鄭願就已交活,主顧們一個個眉開眼笑,他們從未見識過這麼漂亮的石匠手藝。
很快,楊樓的小揚就成了知名人物,方圓數十里的人,都想情小楊去幹活,但偏偏小楊有個古怪規矩,他不願出門攬活。
於是人們只好上門送物件,到日期再駕車來把打好的東西拖回去。奇怪的是石匠鋪的生意反而更好,對小楊的稱讚也越來越多。
活計太多,小楊一個人自然忙不過來,於是小楊又招了四個半大男孩做徒弟。他的歲數雖比這些男孩大不了多少,但卻很會當師傅,弄得那四個徒弟對他服服貼貼,滿懷敬意。
與此同時,阿福已將田莊整頓好了,家裡也添置了一掛馬車,四匹馬,兩頭黑驢,還有七頭牛。
無論怎麼看,這戶家已很有點像個樣子了,很有點欣欣向榮的氣象。
十月十八。
初冬天的天氣已很冷,小楊也已穿上了雙層棉飽。實際上就算是冰天雪地,他也不會覺得冷,但他不想和普通人不同。
小楊出門前,小楊媳婦將他扯住,低聲道:「非出去不可麼?」
小楊柔聲道:「最好還是去一下,畢意強龍不壓地頭蛇,『青鼻子』雖是個小混混兒,在楊樓也是一霸,咱們要在這裡躲一段時間,鬧翻天,無異於暴露自己,你說是不是?」
小楊媳婦幽幽道:「你就不管人家有多擔心。……我怕你又跟人家打架。」
小楊摟住她,在她耳邊悄笑道:「你也曉得此去一點風險也沒有,是不是?」
小楊媳婦微微扭動著,鼻中發出「嗯嗯』『的嬌聲,道:「人家想跟你在一起嘛。」
小楊道:「昨晚還沒……」
小楊媳婦似已羞急,扭得也更急。
小楊笑道:「好啦好啦!……你不是常說我是天下第一高手麼,驚小小一個青鼻子,能把我怎樣?」
小楊媳婦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和我居然會受這種無賴的閒氣。」
小楊拍拍她肩頭,微笑道:「虎落了平陽,自然會被惡狗欺凌,不過青鼻子真要胡來,我就乾脆教訓教訓他,把他的地盤勢力都搶過來。」
他聽著門外院風傳來的徒弟們的嘻鬧聲,不禁又開心地笑了,瞟著他,不懷好意地道:「我的這四個徒弟,若曉得他們的師娘是個沒尾巴的狐狸精,只怕就不會再怕你了。」
小楊媳婦啐道:「瞎說!」
小楊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推開她,道:「這就回來吃晚飯。」
他拉開房門,威嚴地輕輕咳了一聲,院內的嘻鬧頓時中止。
四個半大男孩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小楊端足了師傅的架子,在他們面前緩緩巡視著,沉聲道:「師傅教給你們的訣竅,都記住了沒有?」
男孩們齊聲:「記住了、」
小楊道:「很好,但光死記不行,要能用,熟才能生巧,多練才能真的弄懂打磨石器的竅門,知道了嗎?」
男孩們又答道:「知道了。」
小楊冷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們還嘻嘻哈哈的?
…學手藝的人天下多的是,揀個石頭能砸兩個,但真正高明的手藝人卻很少,你們知道原因嗎?……大虎,你先回答。」
叫大虎的男孩紅著臉,半晌才囁嚅道:「太懶了。」
小楊點了點頭,道;「學手藝太懶了,當然難學好,但也有許多懶人很高明,……該你了,二牛。」
二牛眼珠子轉個不停:「不聰明。」
小楊又點頭,冷冷道:「你說的聰明是小聰明,是滑頭,我曉得你小子是個小滑頭。聰明的人也有很多學不好手藝的。」他轉向第三個男孩,;「三羊,你說,一個人要學好手藝,最重要的是什麼?」
三羊一挺胸,大聲道:「自信。」
小楊笑道;「說得好,但不全對。一個人並不是有了自信,就能做好任何事的。四娃子,你說說著。」
四娃子靦腆地道:「師傅,是不是可以有兩個原因?」
小楊讚許似地微微笑道:「可以。」
四娃子結結巴巴的,半晌才道:「第一是…·明師,人家……人家都說明師出……出高徒。」
小楊笑罵道:「少拍馬屁!看不出你小子蔫蔫乎乎的,還真能拍,不過你這第一個原因十分正確,沒有明師。就沒有高徒,第二個原因是什麼?」
四娃子道:「是專心。」
小楊走過去,拍拍他的頭頂,大聲道:「說得對,對極了!」
四娃子幸福得都快哭了。
小楊正色道:「一個人要幹好一件事,就必須專心致志,一邊幹活一邊打鬧,算不算專心致志?」
小楊媳婦倚著門框,看著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徒弟,眼中洋溢著一種寧靜、一種幸福、一種驕傲。
他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會比別人強。
有了這樣的丈夫,她怎麼能不驕傲呢?
青鼻子也姓楊,算起輩份來,是阿福的堂兄弟,自然也是小楊的堂兄弟。
青鼻子看見小楊走進院門,連忙迎上前去,抱拳笑道:「小楊哥肯光臨,小弟面上有光。」
小楊忙還禮,笑道:「小弟久仰老哥之名,一直忙於養家餬口,竟未能拜見老哥,還望老哥莫要見怪才好。」
青鼻子哈哈大笑,鼻尖上的青記在陽光下分外奪目:
「小楊哥,你這不是來了嗎?哈哈,大家自己兄弟,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他一旋身,右手很氣派地一揮,道:「這幾位都是小弟這裡的朋友。」
然後—一為小楊介紹。
這幾個人看樣子就是喜歡喝酒打架玩女人的地痞無賴。他們看著小楊時,眼中分明含著敵意,小楊卻似乎沒感覺到,他跟每個人都很恭敬很親熱地打招呼。
鬧哄哄地介紹完了,青鼻子攜著小楊的手進了正屋客廳,為座位的事;又折騰推讓一通。
青鼻子喝了口茶,摸摸鼻尖,嘿嘿笑道:「小楊哥,有些話,小弟就是不說,你小楊哥也明白。小楊哥是在外面混的人,見過大碼頭、大場面,不比小弟這種土包子。
嘿嘿。」
小楊微笑道:「不敢,小弟也曉得,做一行就得有一行的規矩。這樣吧,每月十兩,小弟親自送來,也省了老哥再派這幾位朋友跑路,老哥你看這樣如何?」
他說的很徹底,直截了當。
青鼻子反倒有點發怵,面上也有點掛不住,這種事本該是由他說明的,他原先預計小楊會不答應,會起爭執,然後他和他的朋友就有理由教訓小楊。
沒想到小楊自己倒先說出來了,這讓青鼻子有種一拳打空的感覺。
說實在話,青鼻子並不缺錢花,他喜歡的是做這種事的情調,他喜歡欣賞到別人求饒、喜歡那些無拳無勇的人臉紅脖子粗的和他爭吵。
他喜歡打人。
可這個笑瞇瞇地小楊居然破壞了這種情調,青鼻子豈能不生氣?
青鼻子飛快地朝身邊一個叫小黑皮的無賴遞了個眼色。
小黑皮心領神會,馬上大聲道:「小楊哥,這點錢虧你說得出口,你當我們老大是什麼人?是要飯的麼?」
十兩銀子已不算少,青鼻子原先也沒準備希望能收到十兩銀子一個月的保護費,但小楊既然一開口就是十兩,青鼻子自然要抬價。
總之他們想嚇倒小楊,讓小楊哀求,然後他們可以發發他們當大爺的威風。
小楊還是笑得很安詳:「哦?你們想要多少?」
小黑皮怔住,青鼻子的眼皮也忍不住跳動起來。
小楊的話,可以有多種含義。既可以說是小楊在威脅他們,也可認為小楊真的很有錢,甚至可以認為小楊怕他們
小黑皮看了看青鼻子,又看看其他人,咬了半天牙,才道:「二十兩!」
畢竟是小地方混混,小黑皮實在不是干黑道的料,也不適合當青鼻子的打手這一類的角色。
小黑皮話說出口,自己的臉也紅了。他很惶惑地看了看青鼻子,乖乖遇到一邊,閉緊了嘴巴。
另一個叫金錢豹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小黑皮,你怎麼能拿人家小楊師傅當一般土財主呢…··小楊哥,每月一百兩,這數目對你來說,想必是少得可憐。」
青鼻子似乎也認為這個「價錢」比較合理,便一拍桌子,轉頭罵道:「胡鬧,你們怎麼能這麼亂講?小楊哥是客,你們好意思講這些無情無義的混賬話?」
又轉臉朝小楊賠笑道:「他們混賬,小楊哥你別放在心上。」
他袖口拂過剛才拍過的桌面,桌面上赫然已現出一個掌形的大洞。
小楊很吃驚。他是真的很吃驚,他萬萬沒料到,像青鼻子這種無賴,居然會是個內功高手。
單憑青鼻子那一掌的修為,實在並不在武林一流好手之下。
小楊苦笑。他沒想到會在楊樓這麼個小地方,碰上真正的少林高手。
依青鼻子的武功,若真想發財,只怕早已腰纏萬貫,又何苦跑到這裡來當收收保護費的小地頭蛇呢?
小楊忽然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青鼻子大笑道;「來來來,擺酒,擺酒,小楊哥第一次來,咱們怎麼能這麼小氣?」
小楊站起身來,苦笑道:「小弟家中還有許多石匠活計,酒免了,老哥的心意我領會了。」
青鼻子伸手去抓小楊的手,口中道:「急什麼?」
小楊連忙將手藏到背後,陪笑道:「老哥的手很重,只怕小弟經受不起。」
青鼻子這一抓已是極快,小楊這一躲更是十分巧妙。
青鼻臉變得鐵青,眼中也暴射出精光:「小楊哥原來是位高手,小弟倒走眼了!」
小楊微笑,歎道:「老哥的少林絕學,也令小弟大飽眼福,只是小弟想破了頭,也想不出老哥如此身手,為什麼意會幹起這種勾當。」
青鼻子冷笑道:「彼此,彼此!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小楊道:「一個石匠。」
「石匠?」青鼻子道:「我還從未聽說過;天下有哪一個石匠,能躲得過我閃電一抓。」
小楊道:「現在你已親眼看見一個人了。」
青鼻子突然喝道:「你究竟是誰?你躲到楊樓來幹什麼?」
小楊歎道:「你又何必多問?若非有了點麻煩我又何若受你的閒氣。」
青鼻子道:「你想怎樣?」
小楊微笑道:「那要看你想怎麼樣了。」
青鼻子道:「哼!」
小楊道:「如果你老哥不向任何人透露今天發生的事,我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而且很有可能成為朋友,否則會有什麼後果,你老哥自己心裡有數。」
青鼻子的鼻子更青,而且氣得有點歪了:「好大的口氣!」
小楊悠然道:「並不算大。」
青鼻子咬牙切齒地道:「好小子,今兒你楊爺爺就抻量你幾招,看你小子日後還敢不敢再狂!」
小楊笑得更開心了:「你不是我的對手,你最好莫要抻量我。」
青鼻子揉身欺進,右拳猛擊小楊腹部,這種貼身近戰已非少林武學,而是街頭混混的慣用伎倆。
青鼻子的少林絕學,用上這種近身打法,應該說是一種很有效的結合,這至少證明青鼻子並非蠢夫,而的確對武學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小楊居然連動都沒動一下,只輕輕讚道;「好功夫!」
青鼻子這一拳已重重打在小楊的肚子上,卻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小楊的身子居然連輕輕晃一下都沒有。青鼻子的臉卻已在剎那間變得血紅,他的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右手衣袖,竟已片片碎裂。
小黑皮和金錢豹等人已驚呆,他們從未見到敢硬挨老大一拳的人,從未見老大如此狼狽過。
青鼻子退了三大步,頓了一頓,又退了幾步,撞在八仙桌上,那張紫檀木做的八仙桌居然被撞散了架。
小楊微笑道:「老哥,咱們講和如何?都是出來混的人,何必總這麼彼此看不順眼呢?」
青鼻子站定,臉上的血紅迅速消退,代之而起的是蒼白,他的額上,也已沁出也了冷汗。
他怔怔地看著鄭願,忽然一跺腳,恨聲道:「你本可要我的命,為什麼不要?」
小揚道:「老哥,咱們可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犯不著彼此過不去,對不對?你老哥躲在這裡,我也躲在這裡,為的不就是怕麻煩嗎?」
青鼻子張了半天嘴,卻沒再說出一個字來。
小楊拱拱手,道:「言盡於此,請老哥三思,鋪子裡有點活計要打點,小弟告退。」
他說走就走,居然連頭都沒回一下,青鼻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大門外,這才轉頭沖小黑皮等人吼道:「傻站著幹什麼?去拿酒來!」
他是老大,誰敢不聽他的?
小楊回到石匠鋪,四個徒弟停下手中活計,起身叫了聲「師傅」,又趕緊坐下,埋頭苦幹。小楊滿意地點點頭,在每個徒弟頭頂上拍了一下,以示嘉許,然後進屋。
小楊媳婦笑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小楊苦笑,歎道:「說話慢,打架絕不慢。」
小楊媳婦吃吃笑道:「我就猜到是這回事。」
小楊躺在床上,微笑道:「但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小楊媳婦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款款走到床邊坐下:
「什麼事?」
小楊道:「你猜青鼻子是什麼人?」
小楊媳婦偎上床,貼緊地,喝聲道:「難道青鼻子是個女人?」
小楊眨著眼睛,吞吞吐吐地道:「難道他就不可能是個女人?」
小楊媳婦咬著他的耳朵和嘴唇,歎著氣道;「如果青鼻子是女人,你這沒良心的怎麼會這麼快就回來?」
小楊忍不住笑了:「他雖不是女人,但卻比女人還令我吃驚.他居然是個少林高手。」
小楊媳婦吃了一驚,小楊卻痛得叫了起來:「耳朵掉了,耳朵掉了!」
小楊媳婦吃驚之下,居然把楊的耳垂咬出了血。
「少林高手?少林高手怎會在這裡?」小楊媳婦一面心疼地為他拭血,一面問道:」你沒受傷吧?」
小楊苦笑道:「我站著硬接了他一拳,結果我的肚子沒什麼,他卻撞壞了一張八仙桌。」
小楊媳婦連忙為他把脈,又要解他的衣裳:『』我看看。」
小楊歎道:「喂,現在可是大白天,我的四個徒弟都在外面,你別這個樣子好不好?」
小楊媳婦瞪眼道:「我是醫生。」
小楊撫著耳朵,冷笑道:「醫生?醫生會咬病人的耳朵?」
小楊媳婦解開他的棉袍,咬牙恨聲道:「還說沒什麼,裡面衣裳都碎了!」
小楊道:「他的拳頭的確很硬,內力也很強,我想他大概也是因為避仇才躲到這裡來的。」
小楊媳婦怒道:「管他是因為什麼!他敢找我碴兒,我饒不了他!」說著轉身就想走。
小楊伸手將她扯回來:「你幹什麼?他出的醜已經很大了,你還要他再出一次丑?這種人很難纏,逼急了他什麼事都會做。咱們雖不怕他,但現在畢竟躲在這裡,他要是真豁出去不要命,把消息往外一放,只怕我師姐很快就會派人來找我!」
.小楊媳婦忽然尖叫起來:「你師姐你師姐,你師姐!
一口一個師姐,叫得還真甜!你師姐要你回去,你何不乾脆回去?」
小楊苦著臉,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暈過去。
小楊媳婦忽然翻身伏在床上,將腦袋伸進被子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小楊怔了半晌,輕聲道:「我去閂上門好不好?」
小楊媳婦哭道:「不好!」
小楊伸手將她抱起來,輕歎道:「可憐的深深,你要再哭下去,我只好一頭碰死算了、」
花深深哭聲一下小了許多,但淚水還在不停地往外湧,塗在臉上的淡淡一層易容藥粉已被沖得一塌湖塗。
小楊當然就是鄭願。
鄭願歉疚地凝視著她的淚眼,不知該如何安慰她。花深深卻已抽泣著,捧著他的左手,親吻著他的斷指處。
她也很歉疚,甚至比他還內疚。
傷疤還沒有好,一觸就會痛徹心肺,他們已決定彼此不談這些傷心事,可今天偏偏又碰著了傷疤。
花深深忽然撲進他懷裡,將嘴唇壓在他肩上,拚命忍著不讓謅己放聲痛哭。她渾身都在劇烈地抖動著。
鄭願柔聲道:「深深,想哭就放聲大哭一陣;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的。」
花深深放聲痛哭。
青鼻子的臉色很難看,酒已喝了十幾碗,臉不僅沒紅,反而更青,鼻子上的那塊青記都青得發黑了。
小黑皮和金錢豹幾個人雖還硬著頭皮呆在屋裡,但都站得遠遠的,生怕他們這位老大發脾氣揍人。
他們老大雖然奈何不了那個奇怪的小石匠,但揍起他們來卻不費吹灰之力。
果然,青鼻子陰沉的目光向他們掃了過來,小黑皮雙膝已開始發軟,連一向膽大的金錢豹額上也已見汗。
青鼻子冷冷道:「你們記住。」
金錢豹惶恐萬分地道:「老大請講,弟兄們一定記住。」
青鼻子哼了一聲,緩緩道:「你們記住,楊樓從來就沒來過這一個姓楊的小石匠。」
金錢豹連連點頭:「沒有,沒有,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青鼻子道:「無論是誰向你們打聽,都一概說不知道。」
金錢豹道:「是,是。」
另一個漢子疑惑地道:「要是總……」
青鼻子眼中寒光一閃,那漢子的脖子一下又縮回了衣領裡,再也不敢出聲了。
青鼻子站起身,慢吞吞地道:「總舵若有人下來問,你們也這麼回答,記住了沒有?」
所有的手下都應道:「記住了!」
青鼻子冷笑道:「記住了最好!要是有哪位兄弟暗中向總舵密告,可以!但在做這件事前請先想一想我是什麼人。」
金錢豹等人不寒而慄。
他們當然知道青鼻子老大是什麼人,如果真有人敢告密,青鼻子絕對放不過他。
青鼻子在總舵中雖沒什麼名氣,在盟中地位也尋常,但武功卻絕對是一流的;就算總舵派人下來嚴辦青鼻子,青鼻了也可以很快地逃脫,那麼告密的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小黑皮已嚇得跪倒在地上。
青鼻子連看都沒看小黑皮一眼,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站住,冷冷道:「後天晚上,總舵會有人下來巡視,你們仔細著!」
四更天,鄭願被一種奇異的聲音弄醒了。
月已將殘,清冷的月光照在窗欞上,照得窗紙發白。
一個人影清晰地映在窗紙上。
花深深也已醒了,他們相擁著坐在床上,相視微笑。
居然有人敢打他們的主意,豈非不可思議?
他們並不急於行動,他們只是想看看,來人究竟想做些什麼。
窗外那人的右手抬了起來,是根管狀的東西,看樣子那人是想用它來吹悶香迷藥。
鄭願好笑,向花深深傳音道:「就算你再會易容也沒用,還是有人想打你的主意。」
花深深狠狠地擰了他一把。
窗外那人提起管子,在窗紙上慢慢劃了起來,鄭願擁著嬌妻,笑瞇瞇地等著來人上鉤。
奇怪的是來人的手一直動個不停,鄭願覺得有點意外,再仔細一看,更是吃了一驚——
來人手中提的,居然是一管筆,來人並不是下五門的小賊,而是在窗紙上寫字,而且是反著寫的。
反著寫的目的,自然是給鄭願看。
來人會是誰?為什麼要這麼神秘?他要寫什麼?他為什麼有話不當面說?
花深深也已看出了蹊蹺,剛想出聲,已被鄭願摀住了嘴:「看下去。」
既然來人以這種方式傳信,想必是有什麼隱衷,如果這時出聲,那人就會遁去。
來人想必已知道鄭願夫婦已醒,妙在雙方都不出聲;心照不宣。
字一個一個寫出來了。
因為是反著寫,字寫得很慢,也很差勁,不過還能認得清:
「閣下不知何許人也,閣下亦不知某為何許人也。閣下見某留字,當速離此地。知君武技超絕,然則臨危惜命,未必不丈夫。某亦惜命,且不欲因君之故而連累地方百姓。何許人拜上。」
花深深心情鼓蕩,再也難以忍受,正想開口質問,鄭願已點了她穴道,傳聲問窗外人:「臨窗默言,月夜傳訊,大德深感,容圖後報。閣下可否說明原因?」
窗外人先是一驚,但馬上又平靜下來,於是窗紙上又多了一行字:
「野王尋君甚迫,本盟已受命以供驅策。」
鄭願差一點驚呼失聲。
「野王?」
野王旗?!
野王旗莫非已更出江湖?
南小仙真的已有稱霸武林的夢想?
師父知不知道這件事?
這些問題在鄭願心中一閃而過。
他隨即感覺到花深深在顫抖,連忙樓緊了她,傳音問窗外人:「閣下身屬何盟?」
窗外人頓了一頓,寫道:「綠林。」
鄭願這回並不太吃驚,他早就知道,綠林盟以前曾是野王旗的舊部,而且在野王旗銷聲匿跡後,也一直將朱爭視為太上主人。
鄭願在很小的時候,就已見過綠林盟的盟主韋松濤,他懷裡至今還揣著韋松濤給他的禮物——一面黑色的小旗,象徵著綠林盟主的信物。
韋松濤對鄭願一直很尊敬,就算鄭願當時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韋松濤見了他也非常恭敬。
韋松濤尊敬的其實是野王旗和野王旗的主人。韋松濤以前如何尊敬朱爭和鄭願,現在就將如何尊敬南小仙。
如果南小仙要韋松濤尋找鄭願,韋松濤絕對會服從,而且會十分賣力地完成任務。
可窗外這個人,又怎會向鄭願通風報信呢?
鄭願想了半晌,才傳音道:「你是……?」
窗外人忽然消失,好像遇到了什麼十分急迫的情況,鄭願剛說了兩個字,窗外人已遠在院外了。
好高明的輕功!
鄭願拍開花深深穴道,低聲道:「他就是青鼻子。」
花深深本來準備大聲埋怨他不該點自己穴道,一聽這話,吃驚驚得連生氣都忘了:「真的?」
鄭願點頭,道:「我認得他的身材。」
他走到窗外,伸手把窗紙全扯了下來,揉成碎紙屑:
「我去通知福大哥他們。」
話音剛落,阿福的聲音已在窗外響起:「我一直在盯著他。」
鄭願和花深深都忙著穿衣裳,鄭願口中笑道:「又要搬家了,大哥你先去告訴大嫂一聲,咱們先合計一下,該般到哪裡去。」
阿福笑道:「你大嫂就在我身邊。」
花深深忙笑道:「嫂子你真沉得住氣。」
阿福的妻子也笑道:「你們莫急,當心衣裳穿反了。」
他們都在笑,但誰都清楚,每個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好容易剛安了家,就又要「喬遷」了,誰心裡能好受?
天放亮的時候,兩駕大車已悄悄離開了楊樓。
花深深偎在阿福妻子懷裡,細聲細氣地道:「福嫂,你心疼不心疼?」
福嫂柔聲道:「小姐,凡事想開些,這裡雖然安寧,但畢竟也太清冷了些,咱們還是去濟南好一些。」
花深深歎道:「我真捨不得楊樓。那些家當雖然算不了什麼,可總是我們自己掙來的,突然間丟了,滋味實在……實在……」
福嫂笑道:「我曉得,小姐你是捨不得那四個傻小子,沒他們叫你師娘,心裡空落落的,是不是?」
花深深忽然叫了起來:「壞了!」
正在閉目沉思的鄭願睜開眼,吃驚地道:「什麼壞了?」
花深深苦笑道:「忘了通知你的四個徒弟了。」
鄭願苦笑道:「不知道反而好些,否則你讓我怎麼跟他們說?」
花深深只好歎氣,鄭願的眼睛又閉上了。
花深深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鄭願喃喃道:「什麼也沒想。」
花深深還想再問,福嫂悄悄扯了扯她衣角,花深深馬上就不吭聲了。
她明白他在想什麼了。
他一定是在想野王旗,想由野王旗而發生的一些事情,一些難忘的往事。
他一定是在想,由於野王旗,還會有什麼事情將會降臨到他們頭上。
花深深凝視著他蒼白異常的臉龐,心裡充滿了柔情,若非福嫂在旁邊,她一定會撲進他懷裡。用自己的柔唇來撫慰他了。
鄭願很困惑。
這種困惑在以前只是隱隱約約的,今天卻已十分真切。
他困惑的是自己將如何面對野王旗和它的主人南小仙。
如果南小仙執意要他回歸野王旗下,他將如何應付?
如果南小仙執意要稱霸武林,一統江湖,他又將如何?
如果……
這些問題,不僅讓他困惑,讓他心煩,更讓他痛苦。
如果他當初堅決不肯將野王旗交還給南小仙,那麼南小仙無論如何也沒有機會弄權,武林將避免一場浩劫,江湖也會平靜得多。
他堅信師父會站在他這一邊,可他居然辜負了師父的一番苦心,他居然還為之慶幸過一段時間。
當然,那麼做固然可以使野王旗不再重現江湖,南小仙將不得不安份守己,他自己卻也不得不娶南小仙……
那麼花深深呢?
鄭願在心裡歎著氣,睜開了眼睛,看見了花深深蘊滿淚水的大眼睛。
福嫂早已找下事由躲到阿福那裡去了。
鄭願張開雙臂,花深深就一下栽了過來,嗚咽道:
「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
「瞎說!」
「我知道。」
「哥?」
「嗯?」
「你打算,…··怎麼辦?」
「唉……」
』你的…··你的那個……那個師姐,她不會放過你的。」
「我知道。」
「那你怎麼辦」
「……」
「哥?說話呀?」
「……」
「哥,好哥哥,別不理我呀!」
鄭願歎了口氣,將她臉兒抬起,望著她淚汪汪的眼睛,微笑道:「你這個漂亮的小腦瓜子裡面,不知又在轉什麼怪念頭了。」
花深深豐滿的柔唇在輕輕顫抖:「我…·我怕,怕……」
鄭願瞪眼道:「你怕什麼?當我老婆這麼多日子了,連你丈夫是個大丈夫你都不明白?」
花深深搖頭,嗚咽道:「我…·我是怕你……怕你……
被她……傷害,
她怕得實在有理。
莫說南小仙和鄭願有過肉體上的關係,就算沒有,就憑南小仙是朱爭的女兒,鄭願也絕對不會傷害南小仙,而南小仙卻隨時可以利用這兩點來傷害鄭願。
鄭願除了躲避,還能怎樣?
逃避雖然很難堪,但卻不會產生衝突,也就不會產生讓人痛心的後果。
如果他傷害了南小仙,或是南小仙傷害了他,最痛苦的都是朱爭。
一想到師父,鄭願的心就會痛。
英雄已遲暮,他怎麼能讓師父傷心呢?
十月十九,二更未。
小黑皮的眼皮跳得歷害,他預感到會有什麼禍事降臨,心裡怕得要命。
小黑皮偷眼看看金錢豹他們,發現他們也都很害怕。
鎮定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的老大青鼻子。
青鼻子兀立在院門口,平靜地看著路口。
不一會兒,遠處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聽聲音好像來了不少人。
小黑皮的腿更軟。
每年總舵總有三次派人下來巡視,小黑皮每次都很害怕,但從未像今晚這麼恐懼過。
當蹄聲越來越近,小黑皮身上的冷汗也就越來越多。
當一大批人騎著馬衝到院門外時,小黑皮心都快跳出腔子了——他看見了「夾棍」。
「夾棍」是一個人,綠林盟數萬名兄弟,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人,不知道這個的厲害。
「夾根」是兄弟們私下裡叫的綽號,這個人的名字叫鮑孝。
總領江南綠林盟總舵之刑堂堂主「一笑斷魂」鮑孝。
鮑孝名孝,其實最不孝,他的父親就是因為犯了綠林盟的盟規,而被鮑孝宣令斬首。
韋松濤稱之為「至孝」行為,因為韋松濤認為,鮑孝這麼做,正是因為孝順,不願父親厚顏苟活,遺笑世間。
但綠林盟的兄弟沒有一個不在暗地裡罵鮑孝不是人,罵刑堂是屠宰場。
鮑孝總領刑堂二十年,已殺了近百人,至於剜目斷臂、刺耳割鼻、拔舌斬腿之人,更是數不勝數,說刑堂是地獄,實不為過。
鮑孝很瘦、很矮、也很黑,他看起來實在像一根夾棍。
要人命的夾棍。
鮑孝這次居然親自巡視各分舵,可說是件罕事,鮑孝居然帶著總舵十二位香主一起來,更是絕無僅有的怪事。
青鼻子已隱隱察覺到不對,但仍然很鎮定地上前行禮,沉聲道:「屬下徐州分舵副舵主楊雪樓,率楊樓眾兄弟恭迎鮑堂主、各位香主大駕。」
鮑孝陰森森地冷笑了∼聲。
「咕咚」一聲響,小黑皮昏倒在地。
鮑孝的臉陰沉著的時候,別人的心就拎到嗓子眼了。
鮑孝笑了一聲之後,後面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這件事就是殺人。
「一笑斷魂」這個外號,就是這麼來的。
鮑孝冷冷道;「楊雪樓!」
楊雪樓恭聲道:「屬下在。」
鮑孝道:「你好大的狗膽!」
「屬下不知鮑堂主所指何事?」
「還敢狡辯!」
「屬下……」
「住口!」
「是」
「自己了斷吧!」
於是一把刀,一把兩尺長的刑刀扔到了楊雪樓腳下。
楊雪樓跪下,慢慢拾起刑刀,雙手捧刀過頂,口中道:「鮑堂主何故通屬下自裁?」
鮑孝森然道:「准你自裁,已是格外開恩,念你多年苦功而已,你不敢自裁,敢殺你的人有的是!」
楊雪樓抗聲道:「屬下死不足惜,但鮑堂主得給屬下一個明白交代——屬下何罪?」
鮑孝連話都懶的說了,十二香主也都面色凝重,緊盯著楊雪樓,一聲不吭。
楊雪樓慘然笑道:「好,好!鮑堂主准屬下自裁,使屬下得脫刑堂鬼門關,屬下已該知足了!」
鮑孝這次乾脆連眼睛也閉上了。但十二香主的眼睛卻瞪得更大。
楊雪樓雙手握刀,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腹。
這回連金錢豹幾個人都嚇呆了,他們誰也沒料到楊雪樓真的會自裁。
連十二香主似乎都覺得有些意外。
鮑孝眼睛雖然閉著,手卻已握住了劍柄。
除了楊雪樓自己外,只有鮑孝一個人知道楊雪樓絕對不可能自殺。
楊雪樓不是那種肯自殺的人。
如果楊雪樓作出自殺的架式,那麼目的只是掩人耳目,楊雪樓要乘眾人震驚的那一剎那發動攻擊。
目標自然只可能是鮑孝。
「擒賊擒王」這個道理,不僅想「擒王」的人知道,「王」也知道。
鮑孝就是「王」。楊雪樓只要能乘其不備一舉擒下鮑孝,必可全身而退。
楊雪樓的刑刀紮下時,十二香主的眼睛都微微閉了一下
當他們再睜開眼睛時,楊雪樓已不知去向。
鮑孝的瞼氣得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