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窗花從夾縫中選擇了一條不成其為路的「險路」。
她不想逃跑,不想投降,也不想和孔老夫子發生面對面的衝突。
她只有用計謀,用心計硬為自己找出一條路。
「射人先時馬,擒賊先擒王。」
她要去追殺孔老夫子,用她的潛行追蹤和隱身術靠近孔老夫子,出其不意殺掉他。
只要她殺掉了孔老夫子,她相信孔老夫子的所謂「親信」們仍會服從她的命令,乖乖地回到安寧鎮,聽她指揮。
就算他們不願再歸她節制,也不致於再有心情、有能力去攻打旭日谷。只要她還能控制旭日谷,她相信安寧鎮就不會垮。
月亮還沒有出來,她就出發了。
她相信孔老夫子一定還沒有走太遠。他們走的時候,天色已黃昏,而且天氣這麼冷,風這麼大,他們一定早已安營紮寨了。
她估計他們還沒走出四十里,至多也不過六十里地。
所以她沒有騎馬。
騎馬雖然快而且可以節省體力,但目標大,容易暴露。她相信孔老夫子一定巴佈置了斷後的人馬,那樣的話,她要無聲無息靠近孔老夫子就很難。
她只有利用她的隱身術,只有利用她的輕功潛行之術。
她準備一路跑著去。這樣不僅有容易隱身的優點,而且可以使她渾身的肌肉在這凍死人的夜裡不致因僵冷而影響出手。
而且,從時間上看,她到達目的地時,大約是四更天,那時候孔老夫子應該睡得正熟。
她也許算得很精確,準備得也十分周到。至於結果會怎樣,她盡量不讓自己去想。
聽天由命。
孔老夫子顯然已睡下了,而且看樣子睡得還很熟。
帳篷裡的蠟燭燃得正旺。
燭光照在孔老夫子半張開的嘴巴上,照在他不住抽動的鼻子上,照在他滿臉的皺紋上,透出一股腐朽陰森之氣來。
滿窗花默默盯著這顆蒼花的腦袋,慢慢伸手按在劍柄上。
她早已進來了。她的估計出了錯誤。孔老夫子一行只走出了二十里地,她潛行到孔老夫子帳篷外時,孔老夫子帳篷裡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她趁著那些和孔老夫子商議」大事」的人掀簾而出時,從帳篷門角邊溜進了帳篷裡。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隱身術的確夠高明,她的輕功也的確值得她自豪。
她隱身於幾大卷毯、被、氈子和箱籠之間,一直沒被孔老夫子察覺。
孔老夫子臨睡前,照舊飲了一小盅酒,吃了幾粒鹽豆。如果他察覺到有「刺客」在帳內時,他絕不會如此鎮定的。
現在,該是她下手的時候了。
滿窗花沒有拔劍。
她不想驚動孔老夫子。
一柄連鞘的劍,對於她來說,同樣可以殺人。
滿窗花貓腰移動,慢慢靠近了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還是沒有醒。
滿窗花舉起連鞘劍,閃電般劈下。
劍砍中了被子。
劍砍中被子的同時,滿窗花也已被那床被子包住。
結結實實地包住。
滿窗花知道自己失敗了。
她沒有想到,七十多歲的孔老夫子,居然還有這麼靈敏的反應,這麼詭異的武功。
她聽見孔老夫子得意的低笑聲:「嘿嘿,我正愁一個人睡覺沒意思呢,可巧就送上門來了。」
滿窗花想掙脫被子,身子已重重挨了幾下。
雖說孔老夫子的腳是隔著被子踢的,但力道仍然很猛。
滿窗花被踢得幾欲暈絕。
孔老夫子光著枯瘦的身子,笑瞇瞇地從身邊地上扯過幾根牛筋繩子,將滿窗花雙腳拴住,再將她身於連同被子捆得死死的。
滿窗花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孔老夫子不慌不忙地套上件皮袍,不慌不忙地解開拴在她腳腕上的繩子,然後將她的兩隻腳分別拴在固定帳篷的木樁上。
然後他一點一點地伸手進被,摸到劍柄,將她的劍抽了出來,扔到一邊,再開始解開捆住她身體的繩子,扯開包裹著她的被子。
然後雙腳被扯得大開的滿窗花赫然出現在他面前。
孔老夫子滿意地笑了,柔聲道:「你放心。只要你肯安靜一點,我絕不會殺你。我還捨不得你這塊小騷肉呢!」
滿窗花知道他想做什麼。
可惜,現在知道已經晚了。
她已是孔老夫子的階下囚,她隨時都有可能被他殺死。
是自殺,還是忍辱?
她還沒下定決心,孔老夫子已用閃電般迅捷的手法卸掉她的下巴,點了她雙手的穴道,取出了她藏在牙縫裡的蠟丸。
內含毒藥的蠟丸。
她知道她徹底完了。
和孔老夫子相比,她的武功、她的智謀實在太差了。
她不是他的對手。
滿窗花認命了。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她想不認命又怎樣?
滿窗花閉上了眼睛。
她不想再看見孔老夫子那張核桃般的老臉,不想再看見他那醜惡的身體。
孔老夫子已撕開了她的衣裳。
孔老夫子那雙枯瘠的蒼老的大手已放在她的身體上。
滿窗花厭惡地哆嗦起來。
她想嘔吐。
寒氣刺激著她,孔老夫子枯瘠粗糙的雙手也刺激著她,滿窗花覺得渾身發緊。
她已暴起一層層細細的雞皮疙瘩;在孔老夫子手下顫抖著。
孔老夫子的眼睛已開始放光,呼吸也已變得急促。他的雙手也更用力地擰她。
滿窗花想叫喊,可喊不出聲音。
然後她就感覺到大腿上一下變得涼嗖嗖的,她聽到了衣帛破裂的聲音。
她聽見孔老夫子低低的喘息:「小騷肉兒,心肝兒,……」
她知道他將如何折磨她。他是什麼樣的人,她知道得很清楚。
滿窗花喉嚨裡干噎起來。
以前她曾多次細心服侍過他,她是自願的,那時候雖也厭惡,但絕對不像現在這麼無法容忍。
這豈非是她自找的?
滿窗花的眼睛閉得更緊,但淚水還是溢出了眼角。
就在這時候,帳外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吶喊。
孔老夫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從她身上移開了。
滿窗花驚訝地睜開了眼睛。
帳簾忽然激飛飄開,一陣勁風撲入,燭光頓滅。
滿窗花什麼也沒看見。她只聽見孔老夫子低低悶哼了一聲,然後就有一隻溫暖的結實的年輕的大手摸黑替她接上了下巴,解開了她手上的穴道,扯斷了她腳上的繩子。
然後那隻手拉著她,騰雲駕霧般衝出帳篷,飛上一匹馬,然後她被那隻手送上另一匹馬。
她用不著猜,也知道那是滿霸王的手。
滿霸王雙手上的指頭,加起來也不過七個。
「你要帶我去哪裡?」
天明的時候,滿窗花才發現,他們走的並不是回安寧鎮的路。
要是方向正確的話,他們早就到安於鎮好長時間了。
滿霸王冷冷道:「到你該去的地方去。」
滿窗花勒住奔馬,尖叫起來:「你休想!」
滿霸王撥轉馬頭,沉聲道;「你想幹什麼?」
「回去!」
「回哪兒去?」
「不要你管!」
滿霸王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用力就將她扯了過來,橫置在馬背上。說:「這件事我管定了!」
滿窗花居然一點沒有反抗的能力。他的手抓過來的時候,她的確已準備避開的,但不知怎的,還是被他捉住了。
她在鞍上掙扎起來,罵出一大串他根本聽不懂的話。
滿霸王根本不理她。
她錘他、打他,甚至踢他、咬他,她又哭又罵,可他就是不理她。
滿窗花終於放棄了反抗,開始安靜下來了,她的力氣大概也用得差不多了。
滿霸王冷冷道:「你現在回安寧鎮,已無異是去送死。」
滿窗花咬著牙,扭過臉不看他。
滿霸王望著東天絢麗的霞光,淡淡道:「孔老夫子一定已經將安寧鎮夷為平地了。旭日谷的覆滅,也是遲早的事。你們的企圖全都已付之東流了,你必須正視這一點。」
滿窗花並不糊塗。她知道他說的話一點沒錯,錯的是她自己。
孔老夫子昨晚遭到她的偷襲後,一定會惱羞成怒,率眾反撲安寧鎮。就憑守在鎮裡的那二十幾名武土,根本不會是孔老夫子大隊人馬的對手。
但旭日谷的人,卻或許還有救。只要她快馬趕去,也許可以在孔老夫子到達之前控制旭日谷。
但她也明白,滿霸王絕不肯放她走。
可無論如何,她不能就這麼被他「送」走,無論如何也不行。
她必須想辦、法,想盡一切辦法從他手中逃脫,挽回敗局。
她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絕不!
前面的沙漠上,忽然揚起了煙塵。
滿窗花冷笑起來:「你很緊張?」
滿霸王的確顯得很緊張。
滿窗花橫躺在他身前,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咬緊了牙。
滿霸王沒有回答她的話。
滿窗花又冷笑道:「怎麼,你還不放我起來?你要明白,我可是個女人,衣裳又被扯得破破爛爛的,你要不放了我,別人會怎麼看你?」
滿霸王冷冷道:「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
他們已有半天時間沒說過一句話了,他好像已不習慣和她說話,他的口音已經變了,變得令她覺得很有點耳熟。
一個人在無意識情況下脫口而出的話,就一定是用的家鄉口音。
滿窗花的心收緊了——他的口音怎麼這麼熟?
她在哪裡,在什麼時候聽到過?
她來不及多想,滿霸王已將她托起,送回她的坐騎上,喝道:「把毯子裹緊點!」
她的衣裳已被孔老夫於撕裂,幾乎已無法穿在身上。
她只好在外裹了一層羊毛毯子,在腰間繫了根牛皮腰帶。
她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奇特。
滿窗花掩好,冷笑道:「怎麼,你不怕我逃跑了?」
滿霸王沉聲道:「你若現在想逃,我決不攔你。」
滿窗花怔住。
滿霸王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只要你能逃脫出狐狸窩大隊人馬的手掌心。」
滿窗花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狐狸窩?」
滿霸王一字一字地道;「他們已經來了。」
滿窗花忍不住環顧四周。
前方、左右兩面煙塵大起,煙塵中鐵騎影影綽綽,看樣子來人不下百數。
她甚至已看見了煙塵中閃閃的刀光。
難道真是狐狸窩的人趕來了?
狐狸窩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怎麼知道來人一定是狐狸窩的?
她轉頭凝視著滿霸王,想從地面上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她沒有找到。
滿霸王眼中一片冷漠,他的面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事實上,就算有什麼表情,她也很難發現。
他面上的傷痕實在太多太恐怖猙獰了。
鐵騎很快衝到他們的面前。
滿霸王仍然一臉木然,他就像是個在沙漠上生活了許多年的老牧人,對發生在沙漠上的任何事都熟視無睹。
滿窗花卻做不到。至少,她無法裝出不認識對方的樣子。
她認出了那群鐵騎的首領,她相信對方也已認出了她。
滿霸王猜得不錯。這群馬上健兒的確來自狐狸窩,他們的首領就是天馬堂現任堂主水至剛的公子水無聲。
號稱「武功大漠第一」的「狐狸王子」水無聲。
滿窗花只微微怔了一下,就馬上決定先打招呼,掌握主動。
她拱了拱手,笑道:「原來是水公子,這麼大張旗鼓的,是要去哪兒呀?」
水無聲蒼白的臉上慢慢綻出了一絲冰冷的微笑,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像寒冰那麼冷:「哦;原來是滿姑娘。失敬。」
滿窗花格格嬌笑起來,伸手指著滿霸王,對水無聲笑道:「這是我的貼身護衛滿霸王。霸王,還不給滿窗花的水公子見禮?」
水無聲鷹眼一般銳利的目光投向滿霸王。
滿霸王安坐在馬背上,只朝水無聲微微點了點頭。
水無聲的眼睛一下瞇了起來:「滿姑娘,你的這位貼身護衛架子很不小啊!」
滿窗花陪笑道:「他是個莽漢,不知禮數,水公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對了,水公子,你這是去哪兒呀?」
水無聲將目光從滿霸王臉上移開,「例行巡查而已。
滿姑娘不在安寧鎮享福,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滿窗花面上笑意不減:「你問我嗎?唉,有什麼法子呢?夫子讓我走一趟遼東,我不去行嗎?」
「哦?去遼東?」
「是呀!」
「去遼東做什麼?」
滿窗花仍然在笑,但笑得已很有點殺氣騰騰的;「水公子,有些話,好像你不該問吧。」
水無聲淡淡道:「你這麼想?」
滿窗花臉上一沉,冷笑道:「水無聲,你別忘了當年安寧鎮和狐狸窩定下的盟約。」
水無聲道:「我沒有忘。」
滿窗花道:「沒忘就好。請你遵守盟約,放我們走。」
水無聲笑了笑,但很快沉下臉,森然道:「只可惜,你已不再是安寧鎮的人。」
滿窗花心神一震:「你這話什麼意思?」
水無聲道:「我的意思是什麼,你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滿窗花硬著頭皮道:「我不清楚。」
水無聲道:「你不清楚就算了。實際上就算你仍然是孔老夫子的忠實走狗,你也的確是奉他之命去遼東,我今天也不會放過你。」
滿窗花腦海裡已亂成一團麻,她已無法冷靜地思考任何問題。
滿霸王忽然開口說話了:「水無聲,放我們過去,我留你一條活路。」
他的聲音低沉含渾,卻似乎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水無聲急促地深吸一口氣,他的右手已不自覺地握住了劍柄。他從那個滿臉傷痕的大漢的聲音裡,聽出了令人膽寒的殺氣。
水無聲緊緊盯著滿霸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是誰?」
滿霸王不答。
水無聲額上已暴起了青筋,他的右手也因極度的興奮而微微顫抖起來。
他要和面前這個猙獰的漢子好好較量一番。他已經許久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對手放手一搏。他渴望看見鮮血已經很久了。
在這片大沙漠L,他真的已很久沒有找到值得自己去決鬥的人了。他一直沒有機會試試他自創的那套劍法。
現在機會來了。
滿霸王雖然還沒露過一手武功,但水無聲認定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就在面前,就是滿霸王。
高手豈非更容易識別高手?英雄豈非更惜英雄?
水無聲慢吞吞地道:「你用什麼兵器?」
滿霸王森然喝道:「刀!」
刀!
刀已在滿霸王手中。
這把刀是從水無聲一名手下的刀鞘裡拔出來的,是把很普通的鋼刀。
這把刀原來的主人一直都認為自己這把刀太普通了,一直想找機會換把刀。
可現在他才發現,他的這把刀握在滿霸王手中,竟忽然間變得不普通了。他發現自己的這把刀實在很不錯,不僅刀形漂亮,刀鋒上也流溢著璀璨的寶光。
同樣的一種武器,不同的人使出來,效果會相差很大。
刀也一樣。
同樣的一把刀,握在高手手中,自然會平添許多風采。
這道理水無聲明白。
他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
滿霸王的武功或許高得出奇,或許遠超出他的想像。
或許他並不是滿霸王的對手。
但他不在乎。
他早已看破了生死。
生命對於他來說,已不過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
但劍道永存。
他活著,是因為他有劍。他要讓他自創的劍法在實戰中不斷錘煉,讓他的劍術傳下去。
水無聲道:「刀已在你手中。」
滿霸王點了一下頭,沒有作聲。
水無聲又道:「你勝了,你走。」
輸了當然只有一條路可走。
滿霸王又點了一下頭。
水無聲慢慢從馬背上爬下來。他的手一直接在劍柄上,卻一直沒有拔劍。
滿霸王飛身下馬,挺身站在水無聲對面。
狐狸窩的殺手們都沒有出聲,滿窗花也沒有。他們都勒馬停在原地沒有動。
太陽一下子變得更毒了。
滿窗花眼睛裡已流進了不少汗水,熱辣辣的疼。
她雖然沒有動,卻一直在暗暗窺視著四周,她希望能找到對方的破綻,施展她的遁術逃出去。逃回安寧鎮去。
至於滿霸王是死是活,她才不在乎呢!
驕陽下的黃沙忽然間籠起了輕煙。
起風了。
風並不算太小,當然也不是很大,但也足以使人閉上眼睛以抵禦飛舞的黃沙。
滿窗花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躍上馬背,足尖在馬頭上一點,身子已隨空中的飛沙飄出了狐狸窩人馬的合圍。
滿霸王就在這時候大喝一聲。
黃沙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