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自古至今都生活著一種人。
這種人不願意勞動,卻希望能獲得財富。於是他們拿起了刀子、棍子和繩子。
武藝高強的,喜歡跑單幫;沒什麼大能耐的就拉幫結伙,嘯據深山大澤為寇。
他們就是所謂的「強人」。
「強人」並不是比別人強的人,他們只不過比大多數人都更願意用刀子來解決問題而已。
「強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稱呼。
中原稱其為「土匪」,這也許跟他們老是到處跑,滿身風塵有關。
不管怎麼說,」土匪」這稱呼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一聽到這兩個字,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想起一堆土豆或者和土豆差不多的東西在地上滾來滾去。
江南頗多深山老林。「強人」在這一帶大多數佔山為王,是為「山大王」,書上一般稱為「綠林」。
至於盤踞於江河湖泊的「強人」,一般名之日;「水寇」。文縐縐的人喜歡用「錦帆」這個詞來稱呼他們這一「行業。
據說三國時東吳大將甘寧甘興霸原是水寇,喜用美錦作帆,時人呼曰「錦帆賊」。
而那些專門掠奪海船的「強人」,毫無例外被稱為「海盜」。
山東人稱「土匪」為「響馬」。據說那裡的「強人」
很講究光明磊落,動手搶劫前,大多會放一枝響箭,馬上也都掛著響鈴。
在關外苦寒之地,人們則稱那些強人為「鬍子」。這奇異的稱號是怎麼來的,至今無考。
只有在南疆和西北,人們對強人的稱呼才極其相似「馬賊!」
南疆產馬,西北更多駿馬。馬匹不僅是代步的工具,更是財富的象徵。
盜馬自然會成為一門職業。
山東有至尊大響馬,江南有綠林總盟,西北的馬賊們自然也該有他們自己的組織。
這個組織究竟源於何時,沒人知道,它的名字卻響遍西北——
「天馬堂!」
乍一聽「天馬堂」這名字,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會是個馬賊組織、盜馬人同盟。
無論再惡劣的行為,也喜歡用一個比較文雅、比較「正義」一些的名字來描述,這是大多數為惡者的「通病」。說是陰險也罷,忌諱也罷,反正他們自己大約也時常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見不得人。
在天馬堂成立之前,西北的馬賊組織多如牛毛,互相為爭地盤、搶生意也不知打過多少架,仇恨也越結越深。
仇恨這種東西有一種十分奇特的作用,它可以使一些人走到一起來;又可以使在一起的人分開。
越結越深的仇恨使得散兵游勇似的馬賊們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聚集成五大派。
爭戰變得更殘酷了,更有組織了,而且目的也更明確了。
這目的就是吃掉對方。
只可惜爭了許多年,彼此間殺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他們誰也沒吃掉誰,他們的元氣卻都遭到了極大的損耗。
然後就有外人乘虛而入,想把他們全都一鍋燴了。
直到幾番血戰過後,這些馬賊們才感到非團結起來,一致對外不可,否則他們就會被外來勢力各個擊破,直到大家完蛋。
天馬堂就是這麼成立的。
天馬堂成立之初,的確威風凜凜,所向披靡,迅速將外來勢力趕出西北,確定了在武林中崇高的地位。
但過不了多久,原來的五個組織又開始記起往日的血仇——也許他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現在外敵已去,內部自然該亂一亂了。
天馬堂雖仍在,但已名存實亡。
然而天馬裡的首任堂主是個很聰明的人。在天馬堂強盛團結的時候,他就暗中招納了一些死士。所以「名存實亡」的天馬堂雖已控制不了另外五個組織,卻也可以自成一家。
狐狸窩恰巧就是天馬堂的嫡系力量。
而天馬堂的現任堂主,就是刁崑崙。
海市蜃樓外,齊刷地站著一地的人,一個一個叉著手垂著頭,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這些人裡,不僅有這裡的七位大當家,還有水無聲。
有山月兒、有趙唐、有江老闆、馮大娘,還有許多各族的少年男女。
大漠七隻狐顯得有點惶恐,有點慚愧。水無聲顯得很蕭瑟、根絕望。他絕對不可能和「堂主」爭一個女孩子,他爭不過,而且這女孩子根本就不給他爭的機會。
山月兒咬著唇偷偷地笑。她顯得很驕傲,很得意。當然,她也很有點迷惑——這混賬小子怎麼和刁堂主套上關係了?
刁堂主已許多年沒有來過狐狸窩了,以至於這裡的人都認為堂主已經死了。現在指環已戴在別人手上,對狐狸窩是福是禍,狐狸窩的人不知道。
鄭願一出門就大聲道:「在下並非刁老前輩弟子,刁老前輩也無意提拔在下繼任天馬堂堂主。」
山至輕等人面面相覷。
水無聲精神一振,希望已漸漸復甦。
山月兒膘著他背後的花深深和海姬,大聲道:「那你就該交還指環!」
花深深一看見山月兒臉上那種表情,就明白自己又碰上了鄭願往日的情人。
這小幹好像到哪裡都會有女人喜歡他,和他睡過覺。
花深深很生氣,氣得要命。
海姬早已發覺花深深眼中的怒火和醋意,怎可不藉機討好一下她。再說海姬自己心裡也酸得很厲害。
「這藍眼睛的小狐狸精一看就知道是個狐媚子蕩貨。」
海姬在心裡發恨:「這浪蹄子一定和他浪得昏天黑地的,於是海姬馬上就冷笑起來,曼聲道:「交還給誰?給你嗎?」
山月地瞪著海姬,笑得更冷:「你是什麼人?」
其實她當然曉得海姬是什麼人。
如果海姬不是「什麼人」,她還不會生氣呢。
海姬拖長了聲音,微笑道:「我嗎?我只不過是替我們相公鋪床疊被、脫鞋穿衣裳的丫環!」
山月兒銀牙一咬,看樣子馬上就會跳進醋海裡,鬧它個驚濤拍岸。
山月兒實在也無法不生氣。
那「大奶子騷浪貨」在說到「輔床疊被、脫鞋穿衣裳」
的時候,臉上那種得意,聲音裡那種驕傲,簡直是在向她示威。
山至輕及時大笑起來,阻止了自己女兒已到嘴邊的話。
這些話都是上不得檯面的。
山至輕笑了三聲,馬上大聲道:「敢問鄭少俠,堂主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鄭願馬上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已有五六年未見刁老前輩了,不知他老人家一向在哪裡納福。」
墨至白眨著眼睛,盯著鄭願,慢吞吞地說:「鄭少俠是在哪裡見到堂主的?」
鄭願道:「金陵。」
墨至白馬上跟著問:「什麼時候的事?」
鄭願微笑。
墨至白「紹興師爺」的本性一下顯出來,實在很有意思。
鄭願聽刁崑崙介紹過墨至白,知道這位師爺式的人物最擅長問訊。當年對簿公堂時,墨至白常常將對方的證人問得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就算你中午的確只吃了半個烤白薯,但經墨至白一問,你或許會發現你最後是在說謊——你一定吃了一鍋,而且一定是煮白薯。
這就是墨至白的本事。
鄭願想了想,慢吞吞地道;「那就不好說了。」
墨至白不待他再說,追著又問:「你記不清了?」
鄭願承認:「是不大記得清了。」
墨至白問:「金陵很大。你見到堂主,是在金陵的什麼地方?」
鄭願又想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也記不清了。」
這話一出口,狐狸窩的人們臉色大多都有點變了。
墨至白卻仍不放鬆。鄭願話音剛落,他馬上接口問道:「少俠的玄鐵指環,是否由堂主『親手』交給你的?」
鄭願點頭。
墨至白同:「左手還是右手?」
鄭願張回想說什麼,又突然頓住,苦笑道:「不記得了。」
人群中起了一陣嗡嗡聲。
懷疑的陰影已越來越濃。
他們已不相信這年輕人的「口供」了。
鄭願這回是真的不記得了。
墨至白眼中閃過一絲微笑,聲音也和緩多了:「口訣自然也是堂主親口傳給鄭少俠,是不是?」
鄭願點頭。
墨至白道:「堂主是先傳授口訣,還是先授指環?」
鄭願皺著眉頭,苦思半晌,才廢然歎道:「不記得了。」
墨至白道;「那麼會不會是同時?」
鄭願喃喃道:「有可能。」
這下連山月兒都在懷疑鄭願是用什麼手段獲得這枚指環的了。
海姬不明就裡。她沒有說話,她只不過有點氣憤而已。她覺得這瘦老頭太刁難了。
花深深卻深知就裡。可她幾次想開口,都被鄭願攔住了。
鄭願的右手就撫在她後腰。她一想說話,鄭願就輕輕撫她一下。
她好像已經忘了她丈夫是「轎夫」鄭願。
墨至白問道:「少俠看見堂主時,堂主的頭髮是灰白還是全白?」
鄭願答不上來。
墨至白提醒他,「當時是白天還是夜裡?」
鄭願反問:「什麼當時?當什麼時?」
墨至白道:「傳授指環和口訣時。」
鄭願吁了口氣:「白天。正午。」
這下狐狸窩的人炸窩了。
大白天會看不清頭髮的顏色,這小子不是騙子是什麼?
如果鄭願是騙子,這枚指環就是用不正當手段得到的。
這還了得?
水無聲快意地怒吼起來:「姓鄭的,你害死了刁堂主!」
眾人也一齊怒吼:「要他抵命!」
「把這小子大卸十八塊餵狗!」
海姬退步,旋身,抽刀,擋在右側。
花深深也悄悄將右手移到了腰間的香囊裡,那裡面有她的暗器。
山月兒咬著牙,又傷心又氣憤地瞪著鄭願,一雙手緊緊接著胸口的衣襟,好像透不過氣來。
如果鄭願真是害死了刁堂主的兇手,那麼她山月兒簡直就罪不可想了。
她曾經狂熱地將身子獻給過他。就在剛才,她的軀體還在他的手裡發熱發脹。
她現在恨不能一頭碰死在他面前。
墨至白仍然很專注地盯著鄭願的眼睛,面上既無憤怒,也無欣喜。他就像是在瞪著被地駁得體無完膚的證人。
水至剛神情肅穆,扇子也不搖了。
鐵至柔一直懶得睜開的眼睛現在已睜得又大又圓。
夏至上眼中已滿是濃濃的王者之殺氣。
吳至俏靜靜地立著,只有她仍然垂著眼瞼,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
任至愚卻仍然顯得很恭敬,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相信鄭願是誠實的。
山至輕鬚髮怒張,雙目噴火,手一抬,眾人的吼聲和躁動就在剎那間平息。
山至輕冷笑道;「姓鄭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鄭願悠然道:」有。」
山至輕叱道:「說!」
鄭願緩緩道:「我想說的有三點。」
他將目光轉向墨至白,微微一笑,道:「首先,墨四當家方纔的提問有一個致命的漏洞,那就是他首先就假定我只和刁老前輩有一面之緣。請各位想一想,僅僅憑一面之交,刁老前輩無論如何不可能將玄鐵指環托付給我。」
水無聲大聲道:「你是用卑鄙手段搶來的!」
鄭願道:「就算我可以搶得到指環,我能搶到口決嗎?」
水無聲張口結舌。
鄭願淡淡地道:「憑刁老前輩的卓絕武功和過人的識人之能,以及豐富的江湖經驗和超人的智慧,如果我是個存心圖謀他、暗算他的人,他會讓我得逞嗎?」
山月兒的一顆心已放下一半了。眾人的面色也在不知不覺間和緩了許多。
畢竟,他們都是刁崑崙的下屬。他們知道刁崑崙的能耐。一個年輕人想騙刁崑崙,無論如何都令人難以置信。
鄭願又道:「所以,我想告訴各位的是,習老前輩認識我,是在十五年前,那年我八歲。我十八歲那年,刁老前輩俠蹤遠渺。也就是說,刁老前輩照顧了我十年時間。」
嗡嗡聲又起。
鄭願轉向山至輕,沉聲道:「刁老前輩行前囑咐我,務必於明年來此,釋放孟揚,同時將玄鐵指環轉交給山大當家。這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
眾人面色更加和緩。
山至輕已很有點激動。山月兒更是差點要笑出聲了。
只有水無聲冷冷哼了一聲。
鄭願歎了口氣,臉色一沉,冷冷道:「最後一件事:
請山大當家跪下,接天馬堂的玄鐵指環,然後保證我們安全離開。」
山月兒的心一下冷了。
今夜的月色很美。
靜溫的夜空,藍得不帶一點雲彩。月光輕輕灑下,灑在靜靜的雪一般的大沙漠上。
一堆紅紅的篝火。一頂小小的帳篷。五匹懶懶的駿馬。三峰靜臥的駱駝。
這就是鄭願他們今夜的歸宿。
「這幫狐狸真是可惡!」
花深深背對著鄭願站著,正用一塊絲巾揩拭著身上的水珠。
鄭願斜靠在枕上,充滿柔情地凝視著他的妻子。
他柔聲道:「他們其實也不算太可惡。」
花深深恨恨地道:「你還護著他們!」
鄭願笑道:「不管怎麼說,他們送了我們三匹駱駝、兩匹馬、十大皮袋清水。要不是有這些清水,你現在想洗澡都沒門兒。」
花深深轉身正對著他,冷笑道:「我問你,那個小狐狸精是誰?」
鄭願盯著她,嘿嘿訕笑道:「她是山至輕的閨女?」
花深深咬著嘴角,氣呼呼地道:「她叫什麼?」
鄭願賠笑道:「我不知道。人家大閨女的閨名,我怎麼好去問?」
花深深怒道:「騙人I」
鄭願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
花深深咬咬牙,高聲喚道:「海姬!」
海姬掀帝進來,笑喜喜地道;「揀的駝糞馬糞夠燒到天亮了。就算有狼群來,也不用怕了。」
鄭願立即作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怎麼?這附近狼群很多嗎?」
海姬抿嘴一笑:「爺莫顧左右而言他。」
看來這位「海姬姐姐」已和「夫人」結成了死黨,鄭願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喲!
鄭願除了歎氣苦笑,就只好閉上眼睛裝睡覺。可她們若不好好審審他,焉能放地睡覺?
花深深披上件絲袍,不聲不響地躺到鄭願身邊,背朝著他,似乎正在生他的氣,不願理他。
海姬已開始洗澡。所謂「洗澡」,其實也就是用清水將身上多擦幾遍而已。
但在沙漠裡,這已是最奢侈的享受了。
鄭願正在惴惴不安,花深深已冷冷道:「安寧鎮和旭日谷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鄭願歎道:「不知道。」
花深深道:「原先你以為狐狸窩的人會幫你的忙。你認為他們講義氣,有骨氣。現在怎樣?」
鄭願馬上賠笑道;「他們都不是東西。」
花深深哼了一聲,鄭願馬上又加了一句:「狐狸窩的女人尤其不是東西。」
海姬吃吃笑了起來:「作賊心虛。」
鄭願只好伸手去拖花深深,向她坦白,向她認錯。
當然了,這回他去找過山月兒的事他沒說。
他不敢說。
可就算他隱瞞了也沒用。像花深深這麼聰明的女人,像海姬這麼樣一個經驗豐富的少婦,一眼就能看得出這小子是撒謊。
海姬洗完澡,規規矩矩地在花深深的腳邊躺下,笑嘻嘻地道:「夫人,爺沒說實話。」
花深深懶洋洋地道:「不說也罷好,省得說出來他臉上掛不住。」
鄭願苦著臉,哺哺道:「我全招,我全招,只求你們莫要再敲邊鼓。」
花深深微笑道:「這才乖。」
鄭願哭喪著臉,很沉痛似地道:「我是找她打聽大漠七隻狐狸的藏身之處的,結果發現屏風後面殺氣騰騰。我以為是那七隻老狐狸派的殺手,就想引他們出來。於是我……我就…,…,…做了一點點事,
花深深在笑,笑得又甜又媚。「對誰做了一點點事?」
鄭願可憐巴巴地道:「山月兒。」
「做了一點點什麼事?」
鄭願抱緊了花深深:「就這樣,……僅僅是這樣。」
花深深道:「後來呢?」
「他們……也就是山至輕他們出來了。」
花深深問不出話來了。她的小手已開始輕輕撫摸他,她的柔唇也輕輕壓在了他脖頸上。
她的柔唇帶著種清甜的氣息,那是清水的氣息。
在茫茫大沙漠裡,沒有什麼比清水的氣息更讓人愉快了。
山至輕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天馬堂新堂主。
這本該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可山至輕現在卻一點也不愉快。他的臉色陰沉得能下雨,他的粗眉毛都快擰成個結了。
另外六隻狐狸也都沉著臉不出聲,他們的神情都很沉重。
水無聲坐在靠門的地方,呆呆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心事。
山月兒也在想心事。她坐在遠離眾人的牆角,支著頤,咬著唇,看樣子是在心裡恨誰。
她恨的人是誰呢?
山至輕終於發怒了:「我讓你們來,不是看你們的臉色的!你們總該拿出點主意來!一個一個木瓜似的幹什麼?」
還是沒人答腔。
山至輕只好挨個兒逼著問:「老二,你有什麼打算?」
水至剛搖了搖折扇,慢吞吞地道:「大哥的打算,就是小弟的打算。」
看來他是抱定主意不出頭了。山至輕瞪了他一眼,又問鐵至柔:「老三,你說。」
鐵至柔懶洋洋地道:「跟我們沒關係的強敵,似乎沒必要招惹。」
山至輕道:「依你說,咱們按兵不動。」
鐵至柔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
墨至白馬上應聲道;「我同意三哥的意見。安寧鎮的實力,非常強悍。單憑咱們天馬堂,恐怕還很難一口吃掉他們。再說,孔老夫子手下還有個什麼旭日谷,那裡究竟隱藏著多少高手,咱們還不清楚,甚至連旭日谷在哪裡也不知道。如果開戰,成算極小。」
山至輕看看他,等地往下說。
墨至白只好接著往下說:「再從道義上看,安寧鎮對我們有恩,妄興不義之師,實非明智之舉。而且,從地利上來說,咱們完全處於劣勢。以遠道疲勞之師而攻以逸待勞之敵,更是必敗無疑。」
山至輕點了點頭「也就是說,我們肯定要虧本?」
墨至白道:「虧本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賠命。」
山至輕道:「我們會完全輸掉?」
墨至白道:「正是。」
山至輕又瞪了他好一會兒,才將目光移到吳至悄眼睛上,沉聲道:「老五,你怎麼看?」
吳至俏微微一笑,道:「依小妹想,鐵三哥和墨四哥的話都很有道理。何況,鄭願雖稱和老堂主為忘年之交,真相究竟如何,還難說得很。」
山至輕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小子有可能是想騙咱們跳火坑?」
吳至俏道:「不錯。老堂主好動惡靜,若要他老人家在一個地方靜靜地居住十年,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他老人家和朱爭是至交,也不致於在金陵一住十年。」
山至輕倒真的吃了一驚,「老堂主和朱大俠是至交?
你怎麼知道?」
吳至俏笑而不答。
其餘幾個人也都很吃驚。
水無聲驚中有怒,有恨,山月兒卻是驚中有喜。
夏至上沉吟道:「如果老黨主真的與朱大俠是至交,咱們也許不得不動手了。」
任至愚很誠懇似地道;「沒必要。」
夏至上威嚴地掃了他一眼,「怎麼沒必要?」
任至愚道:「現任堂主是山大哥。」
夏至上冷笑道:「你是說,日後老堂生來了,咱們可以裝作不認識他老人家?」
任至愚道:「老堂主既然已卸任,就不該再管天馬堂的事。」
夏至上怒道:「想不到你們一個一個竟然都是這麼勢利、這麼膽怯!」
他長身而起,朝山至輕一拱手,大聲道:「小弟困了;要去睡覺。請堂主恕罪。」
山至輕一拍桌子,吼道;「自己兄弟,有什麼話不好明說的?難道為了一個鄭願,就傷了咱們兄弟幾十年的交情?」
夏至上冷冷道:「我要睡覺。」
山至輕怒道:「不准睡覺!今晚若不統一意見,誰也別想睡覺!」
夏至上臉都氣歪了:「大哥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一定要唱反調,就把我殺掉?」
山至輕咆哮起來:「老六,你太放肆了!」
夏至上冷笑道:「屬下倒是真的大放肆了,竟敢對堂主用舊日稱呼,實在是罪無可赦!」
山至輕臉氣得鐵青,戟手指著夏至上,嘴唇哆嗦了半晌,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任至愚連忙走過去扶著他,很誠懇很心疼地道:「堂主,大哥,你消消氣,可別氣壞了身子骨。」
鐵至柔冷冷道:「老六,自己兄弟,說話不要夾槍帶棒的。你坐下來,有話慢慢說。」
夏至上站在門口,氣沖沖地道:「好,我現在有話說,我說我們先不去管他鄭願是誰,也不去管他鄭願的居心是良還是不良。我們就說說安寧鎮和旭日谷這件事。」
他掃了眾人一眼,平靜下來了:「原來我們並不知道他們來自東瀛伊賀谷,我們只知道他們也是做黑道生意的,所以我們才和他們結交,大家彼此麼?可現在呢?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歷了。我們還要再維持這份可笑的友誼嗎?」
墨至白翻了翻白眼,冷冷道:「如果說和東瀛伊賀谷的忍者交朋友是一種可笑的事,我不敢苟同。」
夏至上道:「如果他們僅僅是作為個人出面,的確不值得奇怪。可現在我們的朋友是一個組織,是一個從東瀛伊賀谷跑到大沙漠裡來的忍者組織,是一個血腥的殺手組織。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滲入中原武林。」
墨至白道;「這些都是鄭願告訴你的。他的話,可信程度如何,我表示懷疑。」
夏至上瞪著他,緩緩道:「那麼你總該相信點什麼吧?」
墨至白悠然道:「的確,我相信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是我的眼睛,和我的智慧。」
夏至上嘿嘿一笑,「墨四哥的智慧在今天和鄭願的舌戰中已經充分展示了。」
墨至白微笑,但笑得有點僵硬。
任至愚開口道:「六哥,就算安寧鎮的人真像鄭願說的那樣,又怎樣呢?」
夏至上轉問他,驚奇地道:「怎麼樣?你居然能問出這種問題?」
任至愚道:『』就算他們要侵犯中原武林,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六哥,你別忘了,對中原人來說,我們已經是外化之民,是韃子,是野蠻人。我們已不是中原人。」
夏至上愕然望著他,半晌才冷笑道;「我們是不是中原人,並不能由別人怎麼看來決定。關鍵在於我們自己。」
他面向眾人,大聲道:「關鍵在於我們自己心中承認不承認自己是外化之民,是韃子、是野蠻人,關鍵在於我們心中是不是還把自己視為中原人!」
墨至白接口道:「感情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
現實是我們將餘生都寄托在這裡了,我們和中原已沒有什麼割捨不開的聯繫了」
夏至上打斷地的話,憤怒得連聲音都變了:
「那你總還得承認你是漢人吧?!」
山至輕吼道;「散會!」
山月兒失望極了。
她沒想到,父親和幾位叔叔都變得如此勢利、如此自私、如此懦弱、如此忘恩負義。
她的心也傷透了。
她坐在燈下,絞著衣角,臉上漸漸浮現起一種決絕的神情。
他們無動於衷,她去!
她要去找鄭願,她去幫他!
可一想到鄭願身邊的那兩個女人,她的心又涼了。
哎,誰叫她當年不偷偷跟他跑了呢?要是三年前她把握了機會,他一定會娶她的。就算他不肯,她也會變著法子嫁給他的。
現在呢?
晚了,一切都晚了。
山月兒煩躁地站起身,扇滅燈,賭氣似地脫光衣裳站在窗前,讓美麗清幽的月光輕吻她的胸膛。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山月兒心裡酸得要命,也氣得要命。
他現在一定和那兩個女人在一起胡鬧,那兩個騷女人一定在變盡法子討他歡心。
山月兒低下頭,自憐自傷地輕輕歎了口氣。
我這副美好的身材,是為誰長的呢?
山月兒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男女之間的事。她喜歡男人,也強烈地需要男人。有時候她都為自己體內的慾望之強烈感到吃驚和羞愧。
她曾經拚命壓抑過這種慾望,她不想被人認為是個爛女人。
可她辦不到。
她自己辦不到的事,水無聲辦到了。水無聲用他的劍制止了她的進一步「墮落」。
她不想讓那些迷戀自己的少年死在水無聲的劍下,所以她不讓自己去找男人。
那段時間她就像丟了魂兒似的,渾身上下都是病。
然後她和鄭願有了那一夜。
山月兒每次想起那一夜,心裡就漲滿了柔情。
他是她有過的最好的男人。他讓她癡迷,讓她無法控制自己,讓她甘願為他死。
現在山月兒又想起了那一夜。
她的心又化了,化成了顫悸不已的春水,化成了簌簌的花瓣。
三年來,她一直在思念他,她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愛戀。她就像是個著了魔的女人,而他就是魔鬼,讓她不得安坐。
她幻想著他就在她身前,他的充滿魔力的嘴在親吻她,他的充滿魔力的手指在歡悅地撫弄她……
她在心裡嘶叫:「我要他!我一定要得到他!」
她沉入了幻境。
夢幻般的月亮,為什麼會顯得那麼悲憫呢?
水無聲在曠野裡遊蕩,像月色中一個飄渺孤寂的遊魂。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柔的響聲漸漸走到了他背後。
那是一雙柔軟的腳輕吻柔軟的沙子發出的聲音。
水無聲沒有動,沒有出聲。
他無須回頭。
沒有人敢暗算地,也沒有人會暗算他。
他是這裡的王子,是這裡的主人。
來人輕笑起來,聲音歡悅動聽,如一支蕩魂蝕魄的歌。
水無聲的心弦輕輕蕩了一下。
但他馬上警覺起來。
他告訴自己,他是屬於山月兒的,他不該而且不能而且不會對其他女人動心。
水無聲聽到這聲歎息,就立即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來人幽幽道:「月色真好,是嗎?」
水無聲黯然歎道:「月色再好,也終究是屬於黑夜的。」
來人道:「黑夜不好嗎?」
水無聲又警覺了。他忽然轉身,瞪著來人森然道:
「你在誘惑我?」
來人竟然是馮大娘。
馮大娘赤著腳,披著件又寬又大又輕又軟的絲袍。馮大娘靜靜地立在雪也似的沙土上,立在朦朧的月色中,如一首充滿淡淡情調的小詩。
她抿著嘴兒微微笑了笑,眼波柔美親切。
她輕聲道:「是的。」
水無聲道:「你最好老老實實呆在為你指定的地方,本分一點。」
她微微歎息;「可我忍不住想來看你。」
水無聲冷笑道:「你應該明白你在這裡的身份。這裡不是中原,不是你可以張揚的地方。」
她微微點頭:「我知道。」
水無聲輕叱道:「那你就該馬上離開,回你的屋裡去!
你若還想和天馬堂修好,就少干涉我們的內部事務。」
她歎息道:「我明白。我不想干涉你們天馬堂的事。
我的使命只是保持天馬堂和中原的聯繫而已。我並不想監視你們,我不敢,上面也沒給我這個權力。」
水無聲道:「那就最好不過!……你還不走?」
馬大娘幽幽一歎;「我……我只想出來散散心,並不是有意來找你。不過,既然你也睡不著,咱倆何不聊聊天?」
水無聲不語。
她落寞而又淒涼地道:「我實在……實在是寂寞得很。」
水無聲長長吁了口氣,喃喃道:「我理解。」
他坐了下來。
他也很寂寞、很無奈。
他也實在很想找人聊一聊。
在狐狸窩裡,沒人願意和他聊天。他是一個孤獨、傲慢的王子。他是一個冷漠又寂寞的男人。
他忽然發現跟這個從中原來的中年女人聊聊天,實在是件很不錯的事。
他們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起先還有點沉悶謹慎,但漸漸他們就放開了。他們聊唐人的邊塞詩、聊南北朝的情歌民謠、聊天南海北的奇聞軼事、聊武林掌故、聊世俗風氣、聊官場、聊音樂、聊歌舞、聊劍、聊內功……,他發現她是個見識極廣的女人。她好像讀過許多書,到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人和事,她對人生、對世態。
對天地間萬物的許多看法,都和她那麼相近。
他們互許為知音。
漸漸,他們已坐得很近,幾乎挨在了一起。
他發現她的眼睛十分美麗,發現她的柔唇十分美麗,發現她是個成熟、豐盈、溫柔體貼的好伴侶。
山月兒已不知被他忘到哪裡去了。
後來,他們聊起了童謠。他求她唱一支中原的童謠給他聽。
她唱了,唱得親切動人。天地間充斥著一種溫暖可喜的愛意。
幾乎是不知不覺間,他已將她摟在了懷裡,她身上的那種淡淡的柔香頓時淹沒了他。
她一點也沒有吃驚,他居然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就好像他們已認識了許多許多年,就好像他們已是幾世戀人。
他吻她,她也吻他。
這是他的初吻。可他卻覺得,他對她的柔唇已很熟悉,他似乎已吻過她無數回。
他的手伸進了她的絲袍……
連她袍內什麼也沒穿這件事,他都覺得理所當然。
苦苦尋覓的歸宿,已在他手中,他怎麼能不欣喜呢?
他還有什麼好猶豫,好懷疑的呢?
他們的衣裳不知不覺間就鋪在了雪白的沙上。他們不知不覺間就纏在了一起。
水無聲渾身漲滿了力量,他覺得他是世上最強健、最幸福的男人。
她婉轉的呻吟,是她對他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