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不凡實際上是個很小心的人。
小心的人行事一般都很謹慎,而「謹慎」二字在大多數情況下,又總意味著「慢」。
褚不凡說是指引船隊「直插」蝙蝠塢,但速度簡直慢得讓人惱火。
影兒就很惱火:「褚不凡,你是不是故意領我們走彎路?」
褚不凡本來就沒好氣,聽她這一指責,說話的口氣自然很沖:「什麼?我故意的?我敢故意嗎?你急著去救你的『大哥哥』,我還急著要救我的『小香香』呢!」
「小香香」三字一出口,影兒再急,也忍不住笑了:「你老婆名叫『香香』嗎?」
褚不凡的口氣馬上就溫柔多了:「是啊!我的香香可是個大美人兒呢!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比我家香香更美的女人呢!這不是我老褚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包你大吃一驚。」
正說得高興,柳紅橋叫了起來:「水上有人。」
褚不凡一怔,手搭涼篷看了看,笑道:「不是人。」
影兒道:「怎麼不是人?那明明是人飄在水面上的啊?」
褚不凡道:「那是浮屍,不是人。」
影兒的臉一下慘白:「是……什麼人?」
褚不凡冷冷道:「看樣子是蝙蝠塢的哨兵,不知被什麼人殺死了。」
柳紅橋鬆了口氣。他已看清,幾具浮屍中沒有華平和「尹世仁」。這些浮屍自然是他們的傑作。
褚不凡道:「既然如此,我看咱們可以加快船速了。」
他當然想早一點辦完這趟「苦差事」,早一點見到「我家香香」。
蘇靈霞六姐妹都擠在一條小船上,嘻嘻哈哈的,簡直就像是出來遊湖玩的。
「哎喲!你踩了我的腳!」
「誰讓你把腳擱那兒?我還嫌你硌了我的腳呢!」
「你這個死丫頭,踩了我的腳還有理?」
「沒法子,是俏妮子先捅我腰眼的。」
「擠什麼擠什麼呀!哎呀,我的耳環……」
「我的鐲子掉進水裡了!這下可糟了,撈不起來了!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喲,甜妞妞你急什麼呀?」
「就是嘛!反正還有那許多呆頭鵝等著送給你呢!」
「嘻嘻,吃醋了是不是?」
「呸!甜妞妞懷裡的男人,個個都像懶蛤蟆,叫人哪只眼睛瞧得上。」
「癩蛤蟆怎麼了?總比你們夜裡抱枕頭強吧?」
「嘻嘻……」
兩個女人在一起就能湊成一台大戲,更何況這條船上有六個正值妙齡的俏皮女人呢?更何況她們就是「高郵六枝花」,是六個天不怕地不怕、「百無禁忌」的浪蕩女人呢?
她們越說越往下溜,越說越露骨,越說越不堪入耳。
她們說笑的聲音也很大,似乎是故意想讓船隊的人都聽見。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但也沒人出面阻止她們的胡言亂語。對於柳紅橋、褚不凡等一方大豪來說,和這些浪女鬥嘴有失身份。他們既已表示容忍,其他人還有什麼話說。
影兒卻實在忍不住了,隔船厲喝道。「高郵六枝花!」
蘇靈霞馬上揚起臉兒答腔:「是誰叫我們呀?」
蘇俏馬上笑道:「是柳紅橋柳大俠的二小姐。」
影兒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思胡說八道!」
高郵六枝花倒也還算乖巧,馬上就老實多了。她們雖還在彼此說笑打鬧,但聲音已小了許多。
「神氣什麼呀!哇!」
「人家可不同喲,人家有個好爹。咱們呢,咱們都是孤兒呀!」
「哼!把她扔到江湖上去,過不了幾天,不餓死才怪!」
「嘻嘻,這你就錯了!是女人就餓不死的。前年江南大旱,餓死多少人呀!可有多少是女人呀?」
「這話倒也是。喂,你們覺得柳紅橋怎麼樣?」
「喲,小皮看上咱們柳大俠了!」
「嘻嘻……」
船頭上突然多出一個女孩子,橫眉立目地瞪著她們。柳影兒終於還是出馬了。
「你們再不閉嘴,可休怪姑奶奶我不客氣了!」
蘇靈霞淺淺一笑,福了一福:「是了,姑奶奶,咱們不說話了。」
影兒哭笑不得,氣鼓鼓地躍回自己的大船上,狠狠瞪著她們。
俏妮子悄聲道:「小蹄子,有你後悔的日子!」
另外五女都不出聲了,只是頗為同情地一齊望著影兒。
影兒啼笑皆非,只好轉頭不看她們。
暮色漸漸地重了,一如每個人越來越沉重的心情。
一如那越來越沉重的秋意。
*********
風淡泊詫異地看著攔住他去路的黑影,喝道:「你是誰?」
黑影冷笑道:「你又是誰?」
風淡泊微微一怔,旋即怒道:「我是風淡泊。」
黑影嘿嘿笑道:「你居然還知道你是風淡泊,真難得。」
風淡泊怒氣益盛:「你究竟想幹什麼?」
黑影道:「沒什麼別的事,只是想跟你比畫幾下,見識見識你萬柳山莊的飛刀絕技。」
風淡泊腦中微覺有些發暈,又似有一根針在刺他太陽穴,疼痛無比:
「萬柳山莊……萬柳山莊……」
黑影喝道:「難道你已忘記了自己的師門?柳紅橋是誰,你知不知道?」
風淡泊的頭更疼了:「不……不知道,可……」
黑影道:「柳紅橋是你師父。」
風淡泊大吼道;「放屁!我師父是辛荑,是她教會了我一切事情。」
黑影道:「床上的功夫,或許是她教的你,但你的武功『雨花殺』,也是她教的嗎?」』
風淡泊昂然道:「一點不錯!」
黑影苦笑道;「那麼,你認不認識柳影兒?」。
風淡泊簡直快站不住了:「好像……好像……不認識。」
黑影道:「再想想,好好想想,你應該能想起來的。不要急,好好想想……」
風淡泊抱頭坐在地上,痛苦地道:「想不起來了,可……可……我好像……跟這個人很熟很熟,怎麼會想不起來了呢?」
黑影笑道:「想不起來沒關係。我有一個好地方,你可以在那裡多呆會兒,咱們可以聊聊天兒。」
他的聲音很柔和,充滿了誘惑的意味。
風淡泊立生警覺,喝道:「你滾開!我要回房了,你別擋路。」
黑影怔了一會兒,歎道:「看來你真的已經不可救藥了。」
風淡泊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話,一點都不相倍,我看你才是不可救藥了。」
黑影悄然一歎,閃身掠進了路旁的樹林,迅若鬼魁。
風淡泊愣了一會兒,剛想邁步,身後又響起了腳步聲。
風淡泊側身轉頭,就見一個提著燈籠的萎瑣老頭慢騰騰地走了過來。
風淡泊認出來了,這就是給他送飯的斷舌老人。
斷舌老人一直低著頭,很小心地看著腳下的路面,好像根本就沒看見站在路邊的風談泊。
「老人家,您好。」
斷舌老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他不僅是啞巴,而且也是聾子。
風淡泊討了個沒趣,自然只好訕訕住口,但仍然很恭敬地微哈著腰,等斷舌老人走過。
但斷舌老人走到他面前卻又偏偏站住了,抬起手用燈籠照照風淡泊,咧開嘴笑了一笑。這一笑把風淡泊笑得毛骨悚然,眼睛也忍不住微微閉了一下。
斷舌老人的右手已駢指戳中了他的啞穴和麻穴,令他根本無法防範。
更何況他根本就沒想到要去防範這個可憐而又好心、膽小的殘廢老人呢?
風淡泊並沒有倒下,但已無法動彈。他吃驚地瞪著斷舌老人,眼中儘是氣憤之色。
斷舌老人又咧嘴無聲地笑了一下,這才恢復原來的姿勢,悶著頭、躬著腰,提著燈籠,慢吞吞地走了。
風淡泊被留在黑暗的路邊。
他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但想來肯定不會是好事。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又有人過來了。
風淡泊聽到了剛才跟他說話的那人的聲音;「風淡泊,難道辛荑沒告訴你,蝙蝠塢裡沒一個好人嗎?」
風淡泊當然無法問答。
那人歎道:「剛才那個斷舌老人實際上是一個很有名的殺手。他在中原一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然,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人們都認為他已經死了。」
他轉到風淡泊對面,好整以暇地道:「他現在雖只是蝙蝠塢中地位最低下的奴僕,但沒有人敢惹他,連樂無涯都不敢。」
風淡泊瞪著他,雙目噴火。
那人慢吞吞地圍著他轉了一個圈,道:「他若是存心想要某個人的性命,誰也無法倖免於難。」
風淡泊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馬上把自己轉移走。這條路並非很僻靜,難道他不怕被人看見嗎?
那人似也已猜到了他心裡在想什麼,笑道:「你不用擔心。
沒有我的命令,這一帶誰也進不來。包括你的『師父』辛荑,也不得不聽命於我。」
風淡泊十分震驚。
這個人是誰?他竟敢說這種大話?
那人道:「因為我是皇帝。即使我現在還不是皇帝,但以後也會當皇帝。我有權管天下人管天下事,你們都是我的子民。」
這個人竟敢說他是皇帝?!
風淡泊現在有點明白了,對面這個人是個瘋子。
只有瘋子,才會見人就說自己是皇帝。
那人笑出了聲,但那笑聲讓人聽起來簡直跟夜貓子叫沒什麼兩樣:
「我是皇帝。我有太子,有皇后,就是缺太監。我發現你很適合當太監,嘿嘿,嘿嘿。」
風淡泊知道太監是一種什麼樣的人,他不由得心頭如刀絞一般難受。
如果這個瘋子真的將他變成了「太監」,那他豈非生不如死?他豈不是永遠不能再和辛荑交歡?
那人怪聲笑道:「你放心。辛荑不會傷心,也不會寂寞的。
像你這樣忘記了一切,只願舔她屁股的男人有的是,在蝙蝠塢裡至少就有十幾個。」
風淡泊在心裡冷笑:「他在說假話,這個瘋子在騙我。」
那人呵呵笑道:「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好,你跟我來,我讓你欣賞欣賞她和別的男人交歡的場面。」
他制住風淡泊雙臂的穴道,讓風淡泊能行走但卻無法動手,才冷冷道:「跟我走。」
風淡泊不動。
那人狂躁地一把挾住他,將他挾在腋下,飛快地掠進了樹林。
彎彎曲曲不知走了多少路,風淡泊感覺自己被挾進了一條地道。
地道裡又熱又悶,濕氣蒸騰,但光線居然挺充足。
那人將他放在地上,輕輕在洞壁上摸了一下,那洞壁上的泥土慢慢剝落,顯出一塊晶亮的雞蛋大的水晶石。
那人放下風淡泊,悄聲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風淡泊將眼睛閃到水晶石上,不由一下呆住了。
他看到的是辛荑的房間,看到的是那塊波斯地毯,看到的是那個錦墩……
這地方他很熟悉。
他看見了一個女人赤裸的背影,看見粉紅的燭光在閃爍波動。然後他看見了一雙男人的腿,結實而且年輕,他看見了一雙男人的手。
燭光在她美麗的胴體上波動,充滿了銷魂的韻律。
風淡泊看不清那個女人是誰,他只是覺得她的胴體和姿勢實在很眼熟。
他移開眼睛,那瘋子「皇帝」又將他腦袋轉了過去:「接著往下看!那個女人就是辛荑,那個男人是她的數不清的情夫之一!」
風淡泊在心裡嘶叫:「假的。假的!她不是辛荑,絕對不是!」
他不想再看下去,可那瘋子「皇帝」的手是如此有力,竟使他無法轉動腦袋。
地毯上的兩個人也許是要變換一下姿勢,那個女人慢慢轉過了身體……
風淡泊著清了那個女人的瞼。
真是辛荑!
真是她!
風淡泊頭中嗡地一聲大響,似乎有一根什麼弦斷了。
怎麼會是辛荑?!
怎麼會是她?!
可沒錯兒,真的是她!風淡泊連她左胸上的一點紅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風淡泊離開了水晶,痛苦地軟倒在地上。
難道她真的如那個瘋子「皇帝」所說,有無數面首?
瘋子「皇帝」笑著低聲道:「這下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風淡泊糊里糊塗地又被他帶出了地道,回到原先置身的樹林中。
瘋子「皇帝」拍開他啞穴,笑道:「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吧?」
風淡泊嘶聲道:「我不相信!沒有那麼回事!你是在騙我!」
瘋子「皇帝」倒吃了一驚;「你明明已親眼看見了呀?!」
風淡泊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一下心中的怒火,喝道:
「那不過是你使的魔法!」
「魔法?」瘋子「皇帝」更吃驚了:「你是說我會魔法?」
「不錯!」』
瘋子「皇帝』哈哈大笑起來:「天下竟然還有你這麼一廂情願的男人,真讓我有點不忍心拿你當太監了。」
風淡泊冷笑道:「你又算什麼狗屁皇帝?真正的皇帝好端端地呆在紫禁城裡,何至於跑到這裡來裝瘋賣傻?」
瘋子「皇帝」一下不笑了。他惡狠狠地瞪著風淡泊,看樣子恨不能馬上活剝了風淡泊的皮。
他衝上來揪住風淡泊胸襟,暴怒地喝道:「給朕磕頭!」
風淡泊被他搖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滾,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瘋子「皇帝」吼道:「朕是天子!朕是皇帝!你這個小太監竟敢不聽聯的話,竟敢不朝聯磕頭?!」
風淡泊拚命掙扎著,嘶叫道:「你做夢!你這瘋子!你夢想當皇帝!」
瘋子「皇帝」的聲音也嘶啞了:「朕是皇帝!連你的『床上師父』辛荑也都是朕的子民!辛荑也想當皇帝,當女皇帝,但她當不成,她鬥不過我!」
風淡泊一陣陣眩暈,他感覺到天旋地轉,腳下的土地正在裂開,裂成一條極大的峽谷,正把他往下吞。
風淡泊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瘋子「皇帝」怔了怔,鬆開手,大笑道:「這小太監真沒用,被朕龍威嚇昏過去了!哈哈……」
他淒厲的怪笑聲在黑夜中迴盪,飄得很遠很遠。
*********
辛荑突然停止了動作,皺眉道:「這是誰在笑?」
抱著她的男人立即鬆開手,啞聲道:「屬下這就去看看!」
辛荑點點頭,很有點遺憾地離開他,道:「阿龍,多帶幾個兄弟去。」
「是!」
「順便注意一下樂無涯的動向。」
「是。」
*********
樂無涯也聽到了那怪異的大笑聲。
他坐在椅上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他感覺到冷汗飛快地從脊背上冒了出來,他感覺到嘴裡有點發苦。
他能聽出那是誰在笑。
「天字一號、二號。」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面色蒼白地走了進來:「老爺。」
樂無涯用盡量淡然的口氣道:「去把怪笑的人給我抓住。」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齊聲道:「是。」
他們很快就消失了。
「天字三號、四號。」
「老爺。」
「去監視一號、二號。如果他們擒拿不力,加以督促。」
「是!」
樂無涯緩緩立了起來,緩緩踱出了門。向關押樂漫天的秘室走去。
他聽出來了,那個怪笑的人,就是發瘋了的樂漫天。
可樂漫天是怎麼跑出來的呢?
樂無涯已嚴令不許樂漫天再出秘室一步,又是誰敢玩忽職守呢?
樂漫天既已跑出來,樂無涯作為父親,又該如何收場呢?
樂漫天會不會已被辛荑盯上?
這些問題,樂無涯都無法回答。
風淡泊被瘋子「皇帝」搖暈了,倒在草地密林中,人事不知。
瘋子「皇帝」已不在林中。那種瘋狂的怪笑也已消失。
一條黑影閃到風淡泊身邊,俯身抄起他,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龍帶著三個「兄弟」匆匆趕來,自然什麼也沒找到。
天字號的四位護衛當然也不會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
辛荑冷冷道:「天字號的四大護衛竟然都去了?」
阿龍道:「是的。」
辛荑道:「很顯然,他們要找的人一定非同尋常。」
阿龍探詢地問道:「會不會……是……是樂漫天?」
辛荑點頭。
阿龍道:「難道樂漫天已經……已經失去理智了?」
辛荑冷笑一聲,緩緩道:「不一定。」
她看著阿龍,目光漸漸溢滿了溫柔之色:「阿龍,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阿龍道:「是。
「要多注意。」
「是。
「不僅要注意樂無涯父子,還要注意湖上有沒有什麼動靜。」
「是。」
辛荑幽幽歎了口氣;「我很擔心一件事。」
阿龍道:「什麼事?」
「柳紅橋。」
阿龍變色:「柳紅橋?」
「是的。」辛荑冷冷道:「柳紅橋如果要來,也只會在這幾天內。」
阿龍道:「柳紅橋來幹什麼?他怎麼會來這裡?」
辛荑道:「柳影兒被人救走後,必然會回京求援,柳紅橋必然南下救徒。」
阿龍道:「柳紅橋再厲害,也只有一個人,他怎會是主人的對手?」
辛荑搖搖頭道:「來的人不會少的。柳紅橋不來則已,一旦真要動蝙蝠塢,他所組織的力量一定十分可觀。」
阿龍急道:「那……咱們怎麼辦?」
辛荑柔聲道:「很簡單,『坐山觀虎鬥』。」
阿龍眼睛一亮:「妙計!」
辛荑道;「妙計是妙計。可怎樣調唆柳紅橋和樂無涯父子混戰呢?要知道,樂漫天救走柳影兒,目的就在於引火燒我們。柳紅橋就是最厲害的火。」
她緩緩踱著,沉吟道:「這把火遲早會燒過來。關鍵是得讓這把火燒不著我們,而是轉頭去燒樂無涯和樂漫天。我該怎麼辦呢?該怎麼辦呢……」
*********
樂無涯走進外間秘室,從一塊水晶嵌成的「窗口」往內看。
裡間密室裡正鬧得不堪入目。樂無涯歎了口氣,離開「窗口」,出了秘室。
樂漫天居然在裡間密室裡,正和馬大娘她們玩得歡實呢!
樂無涯奇怪了:如果剛才怪聲大笑的人不是樂漫天,又會是誰?
走上地面,迎面一陣秋風吹來。樂無涯忍不住打了個寒嘩。
秋意已很濃了。
*********
八月十四的月兒,已經很圓很圓了。
影兒坐在船上,怔怔地看著古銅色的月輪從水面上湧出,看著那古銅色漸漸變得清朗、變得晶亮、變得撼人心魄。
明月蒹葭,秋水伊人。在這個美好的時刻裡,有多少人回憶起他們各自的「伊人」呢?
浩浩蕩蕩的船隊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著月出。
連高郵六枝花也不再出聲。
只有被月出驚飛的鳥兒「撲嚕嚕」飛過湖面,只有槳櫓發出的瘖啞的聲音陪伴著月出。
每個人的心靈似乎都得到了一次淨化。但每個人的心卻都更亂了。
淚水已流了滿面,影兒自己還不知道。
八月十五。
清晨。月兒還在西天,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湖上起了霧,很大很大的霧。
褚不凡苦笑道:「我看不清路了。」
王毛仲急了:「你說什麼?看不清路?我看你是有意拖延。」
褚不凡怒道:「我拖延什麼?我多拖延一會兒,我老婆就多一份危險。」
王毛仲道:「那就快走!」
褚不凡氣沖沖地道:「這麼大的霧,你讓我怎麼走?」
王毛仲不出聲了。
這不是他這個「大凶」的凶名能解決的問題。如果「大凶一到,大霧立消」的話,王毛仲就能把褚不凡揍個半死。可「大霧」很顯然不會聽他「大凶」的話。
柳紅橋歎道:「褚幫主,此去蝙蝠塢,還有多少路?」
褚不凡怒氣未消,說話仍是硬梆梆的:「遠著呢!」
趙無畏道:「若是蝙蝠塢就在前面,咱們就可以趁著大霧掩過去,神不知鬼不覺的。」
褚不凡冷笑道:「想不到你鬍子都白了還這麼天真!」
趙無畏微微苦笑,不跟他搭茬兒。
影兒不耐煩地道:「你們吵吵什麼呀?煩死人了!」
柳紅橋叱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別多嘴!」
影兒氣鼓鼓地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心裡煩,我要說話卜』王毛仲冷冷道:「這裡每一個人心裡都很煩。」
影兒瞥瞥王毛仲鍋底般的冷臉,微微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褚不凡卻大聲道:「別人各煩各的,都還有個煩的。我就不曉得你王毛仲煩什麼,也不曉得你為什麼人心煩。」
王毛仲森然道:「你是想找死?」
褚不凡傲然道:「你別嚇唬我。我褚不凡不是三兩歲的小毛孩子,會被你幾句屁話嚇倒。我告訴你,你那兩下子,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少臭顯!老子不怕!」
王毛仲的右手早已按在了腰間劍柄上:「真的?」
眼見兩人馬上就會衝突起來,柳紅橋勃然大怒,低喝道:
「王大俠,眼下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思逗這個閒氣?你們要決鬥要死要活我可以不管,但眼下不行,一切都等著攻下蝙蝠塢再說。」
王毛仲悻悻地道:「褚不凡,若非柳莊主說話,老夫非一劍攪爛你的舌頭不可。」
褚不凡翻翻眼,嘿嘿冷笑道:「是嗎?」
王毛仲道:「你不信?」
褚不凡一梗脖子:「當然不信。」
王毛仲冷冷道:「很好。」
褚不凡道:「你別說這種話表示你看不起我。你王毛仲雖然名氣大,我褚不凡可不怕你。若非我老婆落在你手裡,嘿嘿,不出三十招,我就叫你棄劍。」
船隊雖籠在愁雲淒霧之中,但許多人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蘇靈霞姐妹們本來心事就不多,笑得也就最響。
「喲!哪裡來的老傢伙,說話怎麼這麼沒大小啊?」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他叫褚不凡,是徽幫的龍頭老大呢!」
「徽幫?原來他是個大富商啊!可怎麼瞅著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嘛!人家可是大人物喲,你聽聽他的名字:
不凡!嘖嘖嘖嘖,也真虧他媽是怎麼給他取的名字。」
「褚不凡武功究竟怎麼樣啊?」
「誰曉得。」
「那他怎麼敢說大話?」
「誰知道呢!或許是他的名字取得好,總是自命不凡吧!」
「嘻嘻……」
褚不凡氣得面色鐵青,咆哮道:「蘇靈霞,你還記不記得重九日禪智寺之約?」
蘇員霞姐妹一下笑不出來了——褚不凡竟是那個輕而易舉制住蘇靈霞和蘇俏,救走張珙的蒙面老者!
蘇俏撇撇嘴兒,不屑地道:「什麼禪智寺之約?我們從來都沒聽說過。」
蘇靈霞自然也矢口否認:「褚老爺子的話,我們聽不懂呀!」
名叫「小皮」的女郎道:「我曉得了,我曉得了!」
名叫「甜妞妞」的馬上湊趣:「小皮,你曉得什麼了?」
小皮嘻嘻笑道:「褚幫主人老心不老,看上我們六個了,但又不好意思明說,於是就暗示咱們。」
甜妞妞也拍手道:「對呀!他說什麼『重九日』、什麼『禪智寺』的,不就是要和咱們定下約會時間、地點嗎?」
六女頓時笑軟了。
褚不凡氣得直哆味,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干噎著。
耍賴皮本就是女人的一種特權,幾乎已成為她們天生的一種特性。
女人若要耍賴皮,男人最好的對策就是微笑著不置可否。
你如果硬要指出她是在耍賴皮,那你就實在是個天字號的大傻瓜。
褚不凡雖自認不是傻瓜,但還是做不到泰然處之的地步。
王毛仲看著氣得鬍子直飄的褚不凡,眼中居然也有了一絲歉疚。
他緩緩地道:「那麼,今年九月重陽日,老夫在禪智寺外領教褚幫主神功神劍,請褚幫主萬勿推辭。」
褚不凡冷冷道:「好!哪個說好了不去是王八蛋!」
王毛仲寒聲道:「對於蘇靈霞這種壞女人。賤婦人,你何必正眼視之呢?她們不去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她們是女人,『王八蛋』三字似乎也安不到她們頭上。」
褚不凡聽王毛仲幫他出了口惡氣,頓時大喜:「罵得好,罵得妙。」
高郵六枝花豈是易於相與之輩?但她們還是只能鐵青著臉不說話。
她們實在害怕王毛仲,實在不敢得罪王毛仲。
船隊終於平靜下來了,柳紅橋鬆了口氣,影兒則又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船隊裡,除了高郵六枝花,有幾個女郎不在沉思呢?
她們的心情,就像這茫茫的大霧一樣,她們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摸不著,她們只能感到冷。
很冷很冷。
*********
風淡泊睜開眼睛時,發現天已濛濛亮,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空氣中似乎有一種奇怪的臭味,中人欲嘔。
風淡泊嗅了嗅,努力把眼睛睜大,但睜大後就合不上了。
他發現自己是睡在一個巨大的鐵籠中,四周和頭頂的鐵網上,掛滿了一片一片巨大的「樹葉」。
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樹葉」。
「樹葉」在搖晃,在早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晃。
風淡泊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那是一種尖利急促的「吱吱」聲,很像是蝙蝠的叫聲。
蝙蝠?!
風淡泊頭皮一炸,心一下提在了嗓子眼上。
是蝙蝠?!
是樂無涯的蝙蝠?!
他是被關在這裡喂蝙蝠的?!
風淡泊慘叫一聲,頭髮都豎了起來。
他跳起身,閃電般發出了柳葉匕,二十四把全部發出。
蝙蝠已被驚動,飛起。風淡泊四周不再有光明。它們巨大的雙翼將鐵籠包得嚴嚴實實的。
風淡泊剎那間覺得自己早已被蝙蝠吞進了肚子裡。
風淡泊再次昏倒。
他只清醒了極短的時間,又再一次落入了黑暗之中。
樂無涯剛朦朦朧朧睡了一小會兒,就被門外極低的交談聲驚醒了:
「天字一號,快叫醒老爺,大事不好了!」
「有什麼事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老爺剛睡著。」
「十萬火急,耽擱不得。」
「先告訴我吧!我負責轉稟老爺。」
「……」
樂無涯威嚴地輕輕咳嗽一聲,門外的交談聲立止。
「什麼事?」
天字一號道:「老爺,水上巡察使郭臣芳有大事稟報。」
樂無涯冷冷道:「叫他進來。」
門推開,一個中年大漢搶進門來,單膝跪下,顫聲道:「啟稟老爺,有人破壞了沿途水哨,從前天到現在,湖上沒有一點消息。」
樂無涯道:「哦?」
「老爺,一定是有人……有人想進犯蝙蝠塢。」
樂無涯又道:「哦?」
那人惶恐萬分,牙齒也只顧打架了:「老……老爺,屬下……屬下剛剛在……在岸邊發現了幾具……屍體,是……是巡湖船上的兄弟們,所以……所以屬下就……就……,」
樂無涯道:「所以你就趕緊跑來向我報告,對不對?」
那人雙膝著地,連連磕頭:「屬下失職,……罪該……萬死!」
樂無涯冷芙道:「前天起就沒有了消息,是不是?」
「是……是……」
樂無涯道:「但是你這個巡察使並不著急。你認為沒有必要重視這個問題,因為湖上的兄弟們近年來紀律越來越鬆弛,對不對?」
「屬下該死,該死……」
「郭巡察使,按老規矩,水哨每天通多少次消息?」
「十……十二次。」
「你還記得?」
「屬下萬死……難……」
「這些廢話就不用說了。」樂無涯搖搖頭,歎了口氣,道:
「郭巡察使,至少有二十次你該趕來告訴我水上出了問題,但你居然沒有。這豈非咄咄怪事?」
郭臣芳已無法說話,他伏在地上,渾身直哆嗦。
樂無涯道:「你直到發現了屍體,才趕了來,是不是已經晚了?」
天字一號快步走進,沉聲道:「老爺,依屬下看,必然已有數名奸細混入了蝙蝠塢。屬下懇請老爺下令,由屬下派遣人手,搜查一下,一定要把他們找出來。」
樂無涯點點頭:「你去吧!」
天字一號轉身出門,樂無涯馬上聽到了他在低聲發號施令,調兵遣將。
天字一號的雷厲風行更讓樂無涯感到郭臣芳的失職不可饒恕。
「郭巡察使,說起來你也跟我快三十年了。你已經是水路上數一數二的大管事了。可你幹的是些什麼事呀!」
郭臣芳只有嗚咽著磕頭的能耐了。
「郭巡察使,我若不殺你,實是難以正軍紀、服人心。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郭臣芳反倒冷靜點了。他仰起頭,悲切地道:「屬下世代深受主恩,屬下竟然不思報恩,反累及主公,實是不忠不孝之人。罪該萬死,夫復何言!」
樂無涯眼中竟也閃出了悲慼之色:「臣芳,你放心去吧!
你的家小,我自會妥善安置,決不會虧待了他們……臣芳,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原意是盼你成為一個流芳後世的名臣……唉!」
郭臣芳嗚咽道:「臣芳辜負了主公的期望,雖百死難贖其罪。臣芳惟願主公重用賢良,勵精圖治,成就大業!」
他突然拔出劍,飛快地抹向自己的脖頸。
樂無涯閉上了眼睛。面上的皺紋一下深了許多。
郭臣芳自知必死而改口稱他為「主公」,這讓樂無涯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
他這個「主公」已奮鬥了一輩子了,他究竟還能不能成就霸業呢?
以前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時,他總以「快了、快了」來安慰自己,現在他才發現,這種安慰是多麼多麼的可笑。
而且也十分十分的可悲。
「霸業」似乎已離他越來越遠。老成持重、忠心耿耿的部屬們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地盤、勢力雖還在緩慢地擴大,但是在年輕一輩們心目中,他已離「主公」越來越遠,而離「幫主」越來越近。
他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擁戴的「幫主」,而不是被一隊隊車馬簇擁著的「主公」。
連他自己惟一的兒子,不也是這「烏合之眾」中最「烏」的一員嗎?
樂無涯緩緩睜開眼,看著橫屍地上的郭臣芳,許久許久沒有眨一下眼睛。
一種悲愴的蒼涼襲上心頭,那麼強烈,強烈得使他老淚盈眶。
郭臣芳的屍體就像是一個最醒目的宣言,使樂無涯明白了「霸業」已離他遠去。
樂無涯老淚潸然而下。
他不是在為郭臣芳落淚,他哭的是他自己,哭的是他的「霸業」。
天字三號、天字四號心中卻蘊滿了對「主公」的崇敬和感激。
他們認為,樂無涯的淚是為郭臣芳流的。
不僅他們這麼認為,蝙蝠塢的人都這麼認為。
蝙蝠塢內,一片肅殺之氣。
所有的人,面上都有一種殺氣,他們都知道,敵人要侵犯他們的「王國」了,敵人已經殺了他們巡湖的兄弟,敵人的奸細已經潛入他們的「王國」了。
酒店老闆、客棧夥計、賣菜的、洗衣的、做飯的、奶孩子的、下棋的、做裁縫的,等等等等。所有的人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計,取出了兵刃,在天字一號的調遣下,開始搜捕潛入的敵人。
在平時,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平頭百姓,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職業。但在大敵當前時,他們又成了戰士,成了將軍。
蝙蝠塢之所以無法攻破,不正因為它是「全民皆兵」的嗎?
*********
辛荑聽完阿龍簡明扼要的匯報,不由喜上眉梢。
「樂無涯真的已經行動了?」
阿龍答道:「是。」
辛荑微笑道:「看來已用不著我引火去燒他們了。」
阿龍道:「他們自己把火引過去了。」
辛荑道:「話雖這麼說,咱們也該出動人手,幫他們搜一搜。」
阿龍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辛荑道:「記住,不要太張揚。辛荑塢現在就像是個大火藥桶,一點火星就能引爆。咱們在此終究是客,蝙蝠塢對咱們不滿的人很多。如果發生衝突,不僅柳紅橋這把火會燒向咱們,樂無涯也會先出手對付咱們的。」
阿龍悚然道:「是。屬下吩咐兄弟們多多克制,不和蝙蝠塢的人爭執。」
辛荑悄聲道:「你還要記住一點,叫兄弟們千萬要小心,隨時準備和樂無涯的人開戰。」
阿龍道:「是。
辛荑苦笑道:「樂無涯不是傻子,他肯定明白,柳紅橋這把火本是燒我的。」
她還有些話沒有告訴阿龍,那就是:如果樂無涯真的向她宣戰,蝙蝠塢裡那麼多激憤而忠誠的人會將阿龍他們全都殺死。
她沒有說,是因為她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也不該說。
阿龍是她最早收伏的武林俊彥,阿龍已成了她的大總管,但她還是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部告訴他。
對她來說,阿龍也好、風淡泊也好,都只是工具、只是兵器。
他們沒有必要知道太多,更沒有必要考慮太多。
*********
樂無涯的確很快就回過味兒來了。
郭臣芳臨死前安排出湖巡察的船回來了,報告了一個令人恐慌的消息——一支三十餘條船的船隊正浩浩蕩蕩地向偏蝙蝠塢開來,領頭的人是柳紅橋。
蝙蝠塢的人,沒有不知道柳紅橋的。「老爺」最寵愛的「蝙蝠王」就死在柳紅橋的飛刀下。
如果說,天下還有一個什麼人值得蝙蝠塢的人看得起的話,那個人就只能是柳紅橋。
「帶路的人是誰?」樂無涯問。
「褚不凡。」
樂無涯冷冷道:「我早就想到是這個老王八蛋!」
天字一號不無憂鬱地道:「老爺,塢裡人心有點……不穩了。」
樂無涯道:「告訴他們,沒有必要害怕。柳紅橋若真敢來,必死無疑。」
天字一號昂然道:「屬下這就去。」
「慢著!」
天字一號回身:「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樂無涯冷冷道:「你們幾個人,將辛荑迷住風淡泊,從而引來柳紅橋這件事傳出去,知不知道?」
天字一號、二號、三號、四號都低聲歡呼起來:「知道了!」
樂無涯森然道:「攘外必先安內,要擊敗柳紅橋,必得先除掉辛荑。你們要嚴密監視,別讓她上船溜掉。」
「是!」
「出去吧!」」是!」
樂無涯嘿嘿低笑起來:「辛荑啊,辛荑,看看到底是你厲害,還是我棋高一著。」
他覺得他又很有點像「主公」了。
於是他決定去看看他的最寶貴的戰士們
——蝙蝠!
風淡泊清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已脫離了蝙蝠籠子,置身於一處亂草叢生的水塘邊,四周儘是爛泥污水和蛤蟆螃蟹一類的東西。
「我怎麼會在這裡……我這是怎麼了?……我這是……」
他昏昏沉沉地思忖著,翻身坐起,跟踉蹌蹌地走出污泥,走向草坡。
草坡上有一堆什麼東西在閃亮,在刺激著他的眼睛,在引誘他走過去。
風淡泊爬上草坡,揉揉眼睛,定定地看著那放光的東西。
一堆柳葉匕放在幾件乾淨衣服上,在陽光裡閃著奪目的藍光。
風淡泊宛如五雷轟頂,宛如冰雪澆頭。
他突然間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跪坐在草坡上,跪坐在柳葉匕邊。
什麼都記起來了,什麼都沒有忘記……
他記起了影兒,想起了萬柳山莊、揚州、蘇州、劍池之會,想起了高郵湖畔的楊柳,想起了辛荑奪魂攝魄的眼睛,想起了他和辛荑在一起……
他明白他怎麼會在這裡了。
可明白了,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已經晚了?
八月十五正午時的太陽,仍然很溫暖很迷人。在這個爛泥塘邊,野草茂密、蚊蟲成堆,風兒根本就吹不進來。這裡當然更熱,而且也很悶。
風淡泊一動不動地跪坐著,面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那是冷汗。
*********
華良雄五人同樣也隱身在湖邊的蘆葦叢中,身邊也都是爛泥蚊蟲。
他們不敢上岸。他們已發現蝙蝠塢戒備森嚴,巡守的武士來來往往的,神情都很嚴肅。很顯然,他們沿途偷襲巡湖哨兵的事已被塢中人察覺了。
華良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進又不是,退也已不可能。
實際上他們現在只要一動,就很可能會被塢中人發覺。
如果他們和整個蝙蝠塢的人衝突起來的話,倒霉的必然是他們五個。現在是白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他們想躲都沒地方可躲。
他們只有等待,等待天黑,並希望自己不要被蝙蝠塢的人發覺。
華良雄坐在爛泥裡,苦笑著看看小五等四人,那四人也朝他咧咧嘴。
華良雄不知道天黑前柳紅橋的船隊能否到達蝙蝠塢。他已經看見二十條小船從蝙蝠塢中駛出,朝柳紅橋船隊的方向迎了過去。船上儘是些全身水靠、威風凜凜的精壯漢子。
不用說,華良雄也能知道,這些漢子們是樂無涯的「水軍」,他們是去攔截柳紅橋的船隊的。
華良雄深知柳紅橋等一干「北人」武功雖高,卻對水戰極其陌生。一旦落水,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蝙蝠塢水軍的對手。
而可以預見的是,柳紅橋他們必然會落水。因為蝙蝠塢的水軍們必然會鑿沉他們的船。
柳紅橋船隊的命運,自然堪憂,但華良雄倒不太擔心柳紅橋父女的安危。他擔心的是自己五人能不能混入塢中去。柳紅橋父女自保該是沒什麼問題的。他們的隊伍中亦有不少「南人」,水性精熟者想必也有幾個,對水中的把戲也比較在行,危急時柳紅橋可以由這些人帶著逃命。
柳紅橋的船隊來不來,關係不大。而他們若進不了蝙蝠塢,情況可就嚴重了。
華良雄正自冥思苦想,卻聽見小五低呼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他不由朝小五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嚇得血都涼了。
他看見了蝙蝠。在白天結隊飛行的蝙蝠。
一群肥大的蝙蝠正向他們飛過來,像一片烏黑的雲向他們罩過來。
蝙蝠們應該是在夜間出現的,但樂無涯的蝙蝠不受時間的限制。它們隨時都可以出發,執行樂無涯的命令。
樂無涯的蝙蝠吸血,樂無涯的蝙蝠聽話,聽樂無涯的話。
蝙蝠的視覺應該極差,但聽覺極其靈敏。只要哪裡有什麼奇異的風聲響起,它們就會飛向哪裡。
華良雄屏住了呼吸。
樂無涯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樂無涯的蝙蝠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
怎麼辦?
樂無涯將一切安頓妥當,自認萬無一失後,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蝙蝠塢的權力中心。
樂無涯剛進屋,就愣在了當場,似乎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
屋裡有人。
而且那人正坐在椅子上,坐在樂無涯的椅子上。
樂無涯臉色鐵青,半晌才冷冷道:「你不該坐在那裡。」
那人的聲音也很冷;「為什麼?」
樂無涯道:「坐在那裡的人,應該能負起完成大業的責任,而且也應該願意將畢生的精力投入事業中。」
那人道:「哦?」
樂無涯道:「你不配!」
那人笑了起來,笑得很狂妄、很刺耳:「我不配?」
樂無涯肯定地道:「對!你不配!」
那人笑得更響了:「我就配被你關在地下室和馬大娘她們交配麼?」
他慢慢轉過瞼,慢慢站起身,傲慢地瞪視著樂無涯。
他是樂漫天。本該被關在秘室裡「和馬大娘她們交配」的樂漫天。
樂漫天怎會到了這裡?
樂無涯嘴角抽搐了一下,冷笑道:「一點不錯!」
樂漫天也冷笑:「也就是說,你生下我的目的,就是希望我給你生幾個孫子?希望你的所謂事業後繼有人?」
樂無涯嘴角又抽搐了一下:「我不得不這麼做。」
樂漫天道:「為什麼?」
樂無涯慢吞吞地道:「這些年你越來越令我失望了。」
樂漫天道:「真的?」
「你已經不再有年輕時的豪情壯志。你變得越來越消沉,越來越不像我的兒子。你已無權再過問我的事。」
樂漫天道:「那你又有什麼權利過問我的事?你為什麼非得要我、要我的兒子也做那種不可能實現的荒唐夢?」
樂無涯像被猛抽了一鞭子似地哆嗦了一下:「放肆!」
樂漫天諷刺地笑了笑,道:「爹,我的確有點放肆。你畢竟是我父親,我不該這麼說你。可是爹,你想過沒有,漢王兵敗皤陽之後,咱家哪一個人成過大氣候?況且明廷江山已穩,百年間難以撼動,你難道不明白嗎?」
樂無涯氣得嘴唇亂顫:「即使是百年之後,得天下的,也必是我陳家子孫!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樂漫天道:「百年之後,得天下的絕不可能是陳家。爹,這個夢做的時間太長了,你該清醒了!」
樂無涯暴叫道:「來人!」
常年打掃小屋的老僕哈著腰走了進來:「老爺,什麼事?」
樂無涯怒道:「誰叫你了?天字號的侍衛們呢?」
老僕惶恐地道:「老爺,他們都……都出去搜……殲細去了。」
樂無涯只好揮手讓他出去。樂漫天冷冷道:「你要抓我,用不著喚別人幫忙。你可以自己動手。我是你的兒了,我不會反抗的。」
樂無涯狂怒,嘿嘿冷笑道:「你以為我不敢動手抓你?」
樂漫天道:「你當然敢。你是我父親,我已經說過了,只是希望你在動手前想一想,你究竟是在幹什麼!」
「你倒教訓起老子來了!」樂無涯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我殺了你這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