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做夢嗎?殷朝歌想。
他發現自己正漫步在霞移溪邊,身邊走著一個身著月白長袍的女孩子。
這女孩子正是他的心上人。女孩子在跟他說話。
這聲音他很熟悉,卻不是這女孩子的。
他瞪大了眼,卻眼看著女孩子漸漸虛淡,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你是誰?”這聲音十分沙啞。
這有氣無力的聲音是自己的嗎?殷朝歌被嚇了一大跳。
“老子是第五名。第五名你還記得嗎?老子在洛陽時和你一起喝過酒!”
殷朝歌的眼前,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臉上有兩個松松的大眼泡。
腦中一陣光亮閃過。
“第五名……秋水……雲水大師……”是的,他記起來了。
“殷大哥,你醒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道。
殷朝歌慢慢轉過頭,看見了李眉。
李眉原本白皙的小臉已變得黃黃的,很不好看。她圓潤的下巴也已變尖了。她笑著,但紅腫的雙眼裡卻流出了淚水。
第五名笑道:“醒了就好,嘿嘿,你要再不醒,小眉子只怕要找老子拼命了!”
李眉的臉紅了紅,忽然一轉身,沖到門邊,大聲道:
“司馬大哥,司馬大哥,殷大哥醒了,他醒了。”
司馬喬一陣風似地卷進來,看了殷朝歌一眼,一轉身,沖第五名跪下,道:“第五前輩不記前嫌,大恩大德,司馬喬沒齒難忘!”
第五名扶起他,笑道:“什麼前嫌不前嫌,都哪一年的事了,跟你們小一輩有什麼關系。殷老弟是秋老兒的朋友,不也是我第五名的朋友嘛!”
殷朝歌欠了欠身,李眉忙移過兩只大枕頭,扶著他坐起來,將枕頭塞在他腰後,轉身從桌上端起一只碗,道:
“殷大哥,喝點參湯吧。”
第五名道:“你的身體還很虛,不要想太多的問題,以免勞神,知不知道?”
殷朝歌點點頭,喝下李眉喂到嘴邊的一匙參湯,慢慢轉動目光,四下看了看,艱難地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李眉道:“這裡是徽幫北京分舵。”
殷朝歌道:“徽幫?我怎麼會在這裡?”
第五名道:“瞧這話問的,當然是老子把你弄過來的嘛。”
殷朝歌努力坐了坐,道:“原來前輩與徽幫有交情。”
第五名道:“什麼話!老子就是徽幫幫主!”
徽幫是江、淮一帶的鹽商、米商、茶商們為了獨占市場,組成的一個幫會。這個殷朝歌早就聽說過了,只是他一直認為徽幫只是一個行會性的組織,而且徽幫也的確只是埋頭做生意,從來不插手江湖上的事。
徽幫幫主竟然會是第五名這樣一個大高手,實在很讓殷朝歌感到意外。
第五名笑瞇瞇地道:“吃了一驚吧?”
殷朝歌點點頭,道:“第五幫主不是在洛陽嗎?怎麼也到北京來了?”
第五名道:“還不都是秋水那個老小子,他說老弟你不像是塊走江湖的料,怕你出什麼意外,讓老子通知各大分舵注意你們的行蹤,後來,老子聽說慕容沖天突然在北京附近現身。怕你們會碰上,就趕來了。唉,沒想到還是來遲一步,要不是司馬老弟將你救下山,只怕你早就死翹翹了!嘿嘿,也虧得先趕來的是老子,要是秋水那老小子,你老弟還是活不了。”
殷朝歌不解:“為什麼?”
第五名笑道:“秋老兒武功雖還過得去,醫道卻是狗屁不通。你小子身受兩種掌力,經脈散亂,內息全無,要不是老子這種水平的杏林國手兼武學大師,誰還能救得了你!”
李眉笑道:“第五幫主的確是杏林國手,可殷大哥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又是怎麼回事呢?”
殷朝歌一驚,道:“二十多天?”
第五名道:“可不是。”
他斜睨了李眉一眼,道:“咳咳,虧得只有二十來天,時間再長一點,小眉子就要瘦成人干了。”
李眉紅了臉,一扭身道:“不理你了。”
殷朝歌看著她羞紅的臉,心裡不禁一動,湧起一陣暖流。
第五名道:“老弟,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雲水老和尚好好的打你一掌干什麼?”
殷朝歌想了想,道:“當時我全身都已在慕容沖天掌力籠罩之下,已經支撐不住了。雲水大師發掌相救時,恰好慕容沖天掌力突然增強,已將我震開,我借著大師那一掌,才脫出了慕經沖天掌力的控制。”
第五名沉吟著,點頭道:“這就對了。”
殷朝歌道:“對了,雲水大師怎麼樣了?”
第五名看了他一眼,道:“老和尚已經圓寂了。”
殷朝歌大驚失色:“怎麼……怎麼會呢?”
第五名道:“他真氣走岔之後,妄動真力,結果震斷了心脈。我趕去上方山時,已經無法施救了。”
殷朝歌伸手去掀身上的毯子,道:“我要去上方山……”
第五名按住他,道:“老弟,你身受兩種不同力道,經脈雖已理順,但仍不可妄動真力調息,更不能隨意行動。所有的事,等內功復原後再說吧。”
殷朝歌怔怔地看著他,眼中忽然落下一串淚珠。
他哽咽道:“大師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急於出關,妄動真力,我……”
李眉道:“殷大哥,你不要傷心了,等你傷好了,咱們就去找慕容沖天,為大師報仇。”
殷朝歌搖頭道:“你們不知道,大師是不能死的。”
第五名道:“老弟這話是什麼意思?”
殷朝歌道:“大師生平之願,便是重修上方禪林。他手中本有半張藏寶圖,近年家師又找到了另外半張寶圖,協助大師取寶以為修復之資。”
司馬喬急道:“藏寶圖?是不是殷兄身上那卷羊皮?”
殷朝歌臉色大變,道:“正是,羊皮不見了嗎?”
司馬喬苦笑道:“羊皮倒還在,只是圖沒有了。”
羊皮的確還在。
殷朝歌打開小卷,頓時傻了眼。
羊皮上別說寶圖了,連一點墨跡也沒有了。
“怎麼會這樣?”
司馬喬苦笑道:“我趕到雲水洞前時,殷兄正昏倒在一條小溪裡……”
雲水大師為了救他的那一掌,恰恰將他擊到了一條小溪裡。
這是巧合,還是命運?
七月二十九,上方山。
二十一年前,湘南黑道上風頭最健的人物,當數“再世朱亥”杜重光。
杜重光身材粗壯,性烈如火,武功據說得自少林真傳,大力金剛掌的火候,據說已練到了八九成功力。
但杜重光聞名江湖,卻不是因為他的大力金剛掌,而是因為他的獨門兵刃。他的兵器是一種重達四十四斤的大鐵杵。他之所以被人稱做“再世朱亥”,也正是因為這對鐵杵。
當時,湘南一帶最大的鏢局誠信鏢局接了一批價值據說達三百七十萬兩的珠寶紅貨。聽到這個消息的黑道朋友、綠林好漢沒有一個不心癢的。心癢歸心癢,他們卻沒有真的打這批紅貨的主意。這當然是因為誠信鏢局的實力。
誠信鏢局立局已有五十四年,據說從未失過一次鏢。
鏢局內一百八十二位鏢師中,身手一流武功者,足有六七十人。
為了保這趟紅貨,誠信鏢局總共出動了七十三位鏢師。
當時還是無名之輩的杜重光盯上了他們。
血戰當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過三柱香功夫,七十三位鏢師便被杜重光手裡的鐵杵敲成了七十三具無頭屍。
杜重光一戰成名,“再世朱亥”之名很快便在江湖上風傳開來。奇怪的是,杜重光也就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
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再世朱亥”杜重光現在正坐在殷朝歌的對面。
殷朝歌、司馬喬、李眉都坐在悟生大師的禪房裡。悟生大師是雲水禪師的大弟子。他的俗家姓名,便叫杜重光。
殷朝歌很小的時候便聽師父說起過雲水禪師收伏“再世朱亥”的事,但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面前這個干縮得像個干核桃似的老和尚就是當年的杜重光。
悟生大師端坐在蒲團上,低眉垂目,滿面淒苦。
——他能忘記當年所做過的事嗎?
——他這些年來刻苦的修行,真的能抵消他當年的罪孽嗎?
——放下屠刀,真的就能立地成佛嗎?
悟生大師看了殷朝歌一眼,道:“那天若非兩位施主援手,老衲等只怕早已死於聖火教之手,上方寺勢難保全。”
殷朝歌輕輕歎了口氣,道:“大師此話,真令在下汗顏。”
悟生渾濁的眼眸裡似乎有精光一閃,道:“先師圓寂之時,施主正在洞邊,不知先師可有遺言留下?”
殷朝歌道:“在下當時已經被慕容沖天擊倒,人事不知了。”
悟生點點頭,道:“先師坐關前,曾叮囑老衲,若是殷施主來了,務必立即通知他。先師說,殷施主將帶來半張藏寶圖。”
殷朝歌道:“不錯,在下的確專程送圖來的,只可惜在下身上這半張圖已經毀了。”
悟生接過那張泡過的羊皮,顛來倒去看了好幾遍,又將它遞還給殷朝歌,然後就跟入定了似的,一言不發。
殷朝歌不禁有些著急,道:“大師,不知雲水禪師手中那半張寶圖現在是否在大師這裡?”
悟生沉吟著,慢慢地看了他一眼,道:“想來聖火教此次突襲本寺,為的也是這半張寶圖。”
他忽然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殷朝歌反倒怔住了。
其實,剛一見面時,他就覺得悟生的神情有些不對勁,但到底有什麼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司馬喬忽然冷笑一聲,道:“莫非大師是不相信殷公子?”
悟生道:“不敢。”嘴裡說“不敢”,可看他的神情,擺明了這話是言不由衷。
殷朝歌不禁笑了起來。他不怪悟生,因為他的確沒有拿出能證明自己身分的東西來。
圖已經被泡沒了,碧玉指環和腰間的柔劍且不說悟生以前也沒見過,就是他知道這些是嚴子喬的隨身之物,但一來東西可以偽造,二來在殷朝歌重傷之後,也可能被別人奪走。
悟生緩緩道:“數年前,老衲曾隨先師往點蒼拜會嚴真人,只是當時來去匆匆,未曾與施主謀面……”
殷朝歌笑道:“我記得那幾天我正好下山去幫半子老和尚偷狗去了。”
悟生也微微一笑,道:“那次,蒙嚴真人垂愛,曾傳過老衲一套掌法……”
殷朝歌道:“我知道,是‘玉龍掌’,對不對?”
悟生不答,自顧接著道:“當時真人曾說,有一套與‘玉龍掌’相克相生的武功,已經傳給了施主。”
殷朝歌點頭道:“不錯。”
悟生道:“得罪!”
話音方落,他干瘦的身形已凌空掠起,右掌並指如刀,挾著勁風劃向殷朝歌肩井大穴。
殷朝歌一側身,貼地滑開數尺,腳尖一挑,凝住不動。
悟生一笑收掌,道:“果然是‘百生拳’。”
殷朝歌也笑道:“大師的‘玉龍掌’已有十成火候,可喜可賀。”
悟生合十道:“阿彌陀佛,三位請隨我來。”
雲水洞。
火光中,殷朝歌看見前面不遠處又是一道石門。
同樣的石門,他們已經過三道了。
悟生按下石縫裡的一個鐵環,石門洞開。
石門後,是一個寬敞的大洞。
微明的天光自洞頂直射下來,半明半暗的石洞裡,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正中,是一個破舊的蒲團。
殷朝歌心裡一酸,跪倒在地,沖著蒲團磕了三個頭。
他終於來到了雲水洞了,來到了雲水大師坐關的地方,但雲水大師卻已死了。
“藏寶圖應該就在洞中。”
“應該?”殷朝歌一怔,道:“難道大師也不知道寶圖到底在什麼地方?”
悟生歎了口氣,道:“不錯,先師圓寂後,老衲與幾位師弟找遍了寺裡每一處地方,都沒有發現藏寶圖。”
殷朝歌道:“洞裡呢?”
悟生道:“也找過了。”
司馬喬道:“會不會是慕容沖天的人已經來過這裡,將圖紙取走了?”
悟生搖頭道:“不可能,雲水洞中共有機關四十六道,乃先師親手設置,除了先師和老衲,無人能夠開啟,而且先師圓寂之後,老衲曾仔細檢查過,四十七處機關皆完好如初。”
司馬喬道:“大師又怎能斷定圖紙一定在此洞中呢?”
悟生道:“近十年來,先師幾乎一直在此洞中參悟佛法,藏寶圖關系著上方寺重修之事,如此重要之物,先師當然會放在身邊。”
殷朝歌道:“不錯。但洞中空空蕩蕩,能藏在什麼地方呢?”
偌大一個雲水洞,卻只有一個蒲團,一個香爐而已,想藏點東西,還真不容易。
四人仔細找遍了石壁上的每一道裂縫,卻是一無所獲。
殷朝歌不禁仰起頭,長長歎了一口氣。
他忽然發現,這洞頂看上去很有些奇怪,竟然布滿了黑白相間的圓形的花紋。一圈黑,一圈白,環環相套,環環相扣。
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中,這些圓環似乎在緩慢地旋轉著。
殷朝歌揉了揉眼睛。
沒錯!他沒有看錯,他的眼睛也沒有發花。大大小小的圓環的確都在旋轉。
圓環越轉越快,越轉越低,竟然已套住了他。
一股熱流忽然自他丹田穴內升起,洶湧地著直沖他的奇經八脈。
他只覺腦中一陣眩暈,不覺緩緩坐倒在地,慢慢盤起了雙腿。
體內左沖右突的真氣越來越強勁,他已快無法控制真氣的流向了。
不好,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他伸出舌頭,在舌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鑽心的疼痛頓時讓他腦中一片清明,四下一看,卻發現四支火把都已被扔在地上,司馬喬,悟生和李眉三人都已盤腿打坐,仰望著洞頂,滿面癡疑之色。
殷朝歌心中大驚,深深吸了口氣,陡然大喝一聲。
悟生三人渾身一震,目光怔怔地轉向他。
殷朝歌道:“閉上眼睛,調勻內息,快!”
他將四支火把收攏起來,沉聲道:“出洞前,誰也不可再睜開眼睛,更不可抬頭去看洞頂。”
一直到走出洞外的陽光裡,殷朝歌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明白雲水洞的洞頂怎麼會讓他產生那種很奇怪的魔幻,引動了他的內息。
如果寶圖真的藏在洞中,那反倒不用擔心會讓聖火教的人取走了。
就算洞中沒有那四十七道機關,洞頂那奇異的幻像也會令進洞的人走火入魔。
雖已出了洞,但四人都還是心有余悸。
悟生道:“難怪先師從不讓老衲等人單獨進洞,原來洞頂上還有這等玄虛。”
李眉的臉頰仍然蒼白地沒有一絲血色,她扯了扯殷朝歌的衣袖,道:“殷大哥,你怎麼自己就清醒過來了?”
殷朝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頓了頓,又道:“咱們都得記牢了,以後要再進洞去,千萬千萬不可抬頭往上看。”
司馬喬、悟生、李眉一齊點頭。
殷朝歌回頭看了看洞口上三個蒼勁的大字——“雲水洞”,不禁歎了口氣,苦笑道:“該怎麼辦呢?這半張被水泡了,那半張又找不到。”
悟生道:“萬事萬物,皆有一定的緣法,施主也不用著急,慢慢的,總會有辦法的。”
殷朝歌笑得更苦,無奈地道:“能有什麼辦法?禪師手中那半張圖只要還在,倒是遲早能找出來,難就難在這半張,總不會真有人能有這個本領,可以將泡得干干淨淨的墨跡復原吧?”
司馬喬道:“真有這本事,那就不是人了,是神仙。”
悟生道:“京城之內,能工巧匠極多,說不准真有這種人。老衲曾聽先師提及京裡有好幾位專門修復被毀字畫的高手。”
殷朝歌歎一口氣,道:“字畫被毀,無非蟲蛀火燒或年深日久因紙張發脆變朽而破損,而且破損之處總只是一小部分,修補起來雖說極難,但總有可著手之處,這張圖卻是連影子也泡沒了,如何修復呢?”
悟生道:“慢慢想吧,總會有辦法的。”
殷朝歌苦笑。
他知道悟生這是在安慰他,其實悟生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對這張被泡得一干二淨的圖,根本就沒有辦法可想。
愛下圍棋的人應該都知道:世事如棋。
世間的事,也是很奇妙的。往往就在你認為一件事已經難挽回時,事情突然間就有了轉機。
辦法竟然真的找到了。
殷朝歌事先絕沒有想到,就在他已絕望時,原本最最不可能替他們想出辦法的人,偏偏就想出了一個。
這個人是李眉的姨媽。
姨媽在京城裡已生活了大半輩子了,城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她說有一個人肯定能將羊皮上的圖復原。
於是殷朝歌三人就去找這個人。
這個人有一個聽起來很怪的名字。
他叫褚眾養。
褚眾養有這樣一個聽起來很怪的名字,是因為他的出身。
他是個婊子養的。
“婊子養的”一般是一句罵人的話,但對於褚眾養來說,卻是一個事實。
現在在北京城裡提起褚艷芳這個名字,已經沒幾個人知道了,可是在五十多年前,這個名字卻稱得上是“名滿九城”。
褚艷芳是一個有名的婊子,人送外號“大炕”,供職於“迎香閣”。
那時候,“迎香閣”門前可謂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上門來的客人,足有一半都是想一親大炕的芳澤。
褚眾養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生在“迎香閣”的。
褚艷芳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後,也有那麼幾天曾試著想出褚眾養的爹是誰來,可她的生意實在是太忙了,怎麼推算也算不出到底是什麼人下的種。
當穩婆抱著剛出生的小孩子讓她給取個名字時,她已頭疼的厲害,便隨口道:“就叫眾養吧。”
於是褚眾養就有了這樣一個很怪的名字。
三十歲前,褚眾養很為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丟臉,所以他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向京城裡幾個很有名的風流公子學習穿衣、舉止、言談等等,想將自己造就成一個上等人。
“大炕”的入幕之賓裡,很有幾個能工巧匠,其中一人與褚眾養竟是十分投緣,便將自己的一手絕活傳給了他。
憑著多年苦讀和那一手絕活,褚眾養在京城裡頗掙了幾分才名,也交了幾個朋友。
朋友們為他的出身和他為了擺脫這出身所做的努力而感動,於是大伙兒集資替他建了一家書坊——“燕山書坊”
“燕山書坊”開業前幾年,生意的確很紅火,因褚眾養自己曾下苦功讀過書,所以書坊裡印制的書籍十分精良,在市面上大受歡迎。再加上他那一手修補字畫的絕活,真是財源滾滾,不過三年,他就成了一個富戶。
但就在這時,褚眾養卻惹出了大禍。
用曾幫過他的那幾位朋友的話說,就是他身上潛存的“婊子養的劣根性”發作了。
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忽然印起了春宮畫冊來,不僅大量印制,還公然搬到市面上出售。
除了印制春宮畫冊,他還親自動筆以他幼年時在妓院的所見所聞,寫成了一部“嫖經”,印制出售。
於是引起了民憤。於是惹火了官府。
於是褚眾養從一個富戶一下子變成了赤貧,不僅“燕山書坊”被封了,連家底也抄了個干干淨淨。
朋友們再也不願與他打交道,曾幫過他的那些人一談起他,都只有一句話——“褚眾養啊,婊於養的就是婊子養的,沒法子。”
過了四十歲,褚眾養便成了一個憤世疾俗的人了,當然啦,他還是認為自己很是“懷才不遇”。
到了五十歲,他已成了一個頗有名氣的老潑皮、老無賴,靠著那一手絕活掙點錢,也捎帶著騙騙人,混口飯吃。
八月十五這天,褚眾養正聞著從別人家裡飄溢出的飯菜香,月餅香,按著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捧著一碗涼白開水,看著空蕩蕩的面口袋大發“懷才不遇”之歎時,生意找上門來了。
三位年輕人拿出了一卷羊皮,說是上面原畫有一張地圖,不小心給洗掉了,問他是不是有辦法復原。
——這簡直大容易了!
褚眾養擺出一付大師的派頭,左看右看,才很為難地道:“這個嘛,可以試一試,不過……”
他及時打住了話頭,心想馬上就該見到已久違了好幾天的孔方兄了。果然,一位年輕公子隨手摸出一錠雪白的元寶遞了過來,道:“二十兩,褚先生看夠不夠?”
褚眾養暗笑,笑得連屁股都顫動起來,口中卻為難道:“要想修復這張圖,需要用老夫祖傳的秘方配制藥水浸泡,那些藥材都很稀有,這個……”
年輕人道:“需要多少,請褚先生直管開口。”
第一刀宰得太狠,生意可就泡湯了。
褚眾養沉吟著,道:“這樣吧,先付一百兩,多退少補。”
他面前立即又多出一大一小兩只元寶。
褚眾養簡直要從屁眼裡笑出聲來了。
年輕人道:“褚先生看,什麼時候可以完工?”
格眾養皺了半天眉頭,方道;“九月初二吧。”
他已看出這幾位年輕人是急於將這幅圖復原,看來這圖對他們根重要。
其實,連配藥加塗料浸泡,七八天絕對可以完工,但褚眾養一來想讓年輕人著著急,好下第二刀,二來還想空出幾天時間來好好研究一下這幅圖為什麼如此重要,誰知年輕人毫不含糊就掏出一百兩紋銀。
——嘿嘿,第一刀就宰了一百兩,夠老子快活半年了!
送走了年輕人,褚眾養不覺手舞足蹈,唱起了當年在“迎春閣”學的小調子來。
先出去買些好吃的,今兒晚上,老子也能一邊瞇著小酒,一邊吃著月餅,消消停停地賞一賞月了。
褚眾養雖然無賴,雖然潑皮,但當年到底讀過一些書,有錢的時候,還是頗有幾分閒情雅致的呢。
九月初二那天,殷朝歌當然沒能拿到圖。
不僅沒拿到圖,又被褚眾養刮走了一百兩。
他自然要問及到底什麼時候能夠完工,褚眾養告訴他,因為上次收的一百兩銀子已經用完,所以尚有一兩味藥沒能配齊,現在有了銀子,初五一定能完工。
雖說他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他的神情卻很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中大起疑雲。
要照著司馬喬的脾氣,這事很容易解決。夜裡摸進褚家,將褚眾養一刀殺了,拿回圖完事。第五名也很贊同。
他們估計,寶圖肯定已經復原,褚眾養一定是看出來這張圖不同尋常,所以起了據為己有之心。
殷朝歌卻不同意這樣做。他認為,褚眾養只是想借機多敲一筆錢而已,圖遲早會交出來的。
他寧願等,不願殺人。
於是司馬喬,第五名也只有等。
為了防備褚眾養攜圖潛逃,第五名派出了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在褚家附近日夜監視。
初五那天,殷朝歌還是沒能拿到圖。
褚眾養很抱歉地說,由於多年沒有做過這一類的事了,所以配出來的藥水效力稍嫌不足,可能又要推遲一到兩天。
殷朝歌已經准備伸手去掏銀子了,褚眾養這次卻沒有開這個口。
殷朝歌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種隱隱的不安,到底為什麼不安,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只覺得褚眾養對他的態度很有些奇怪。
褚眾養似乎不敢正眼看他。
褚眾養送殷朝歌和司馬喬出門時,拍著胸脯保證,最遲初十,他一定可以交貨。
褚眾養的心裡也很矛盾。
事實上,圖是在初三的晚上復原的。
他對著復原出來的地圖看了整整一夜,也沒從圖中看出點名堂來。初四那天他想了一整天,也沒能想通這樣一幅地圖那三個年輕人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來修復。
初四那天夜裡,他已上了床了,腦中忽然閃起了一道靈光。
果然,他想的沒錯。
他終於知道了這張地圖中的秘密。
第一個念頭就是第二天再敲那個年輕人一大筆錢,將這個燙手的山芋還給年輕人,他自己也可以很過上一段舒服日子。
但緊接著,他的潑皮無賴勁兒占了上風。
他想起了“燕山書坊”生意興隆時,他所過的風光富足的生活。
他的家產全都被官府沒收了,可如果他將這個秘密告發給官府,保不准下半輩子他又能過上那種生活。
不,不能向官府報告,最好是直接去找錦衣衛或東廠告密,只有這樣,他應得的好處才不會被人層層盤剝。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
這件事也的確值得一試!
他還是給自己留下了一條後路。
如果他原先那些朋友不願再幫他的忙,他還是打算將圖還給人家,發上一筆小財算了。
所以他才會拍著胸脯說無論如何,初十那天一定能完工。
如果真有一個朋友這次能幫他一把,用不了到初十,他只怕又是一個大富戶,保不准還能混上個一官半職,也嘗一嘗做官的滋味。
*********
九月初八。香山。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朱萸少一人。
自王維寫下這首詩後,是凡登高懷遠之人,很少有不想起它的。
殷朝歌現在就正在心裡默誦著這首詩。
山風拂蕩,長空一碧如洗。登上山巔,便覺得瓦藍瓦藍的晴空更高、更遼遠了。
殷朝歌不禁心神俱爽,愁緒全拋。他實在很感激第五名。
如果不是第五名一力拉著他出來登高、吹吹風、散散心,只怕他現在仍愁坐在徽幫北京分舵中,一愁莫展呢。
他不是不知道“愁”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但他不能不愁。
因為他實在想不出解決已發生的諸多問題的辦法來。
在第五名看來,殷朝歌正“愁”著的問題都不能算是問題,雲水禪師不幸慘死於慕容沖天之手,就想方設法找到慕容沖天,為禪師報仇不就行了?
雲水禪師畢生的心願就是重修上方禪林,那就設法籌集一筆資金,替他完成心願嘛!
上方寺那半張寶圖找不到,慢慢再找不就行了!
褚眾養這老無賴捏著半張寶圖不願撒手,殺了他不就完了!
他實在想不通,殷朝歌為什麼會對褚眾養這樣一個人如此客氣,這事要擱在他第五名身上,只要動一動小指頭,不要說半張圖。褚眾養只怕連自己肚子裡的牛黃狗寶都得一點不剩地吐出來。
現在這種時候,他本不願破壞殷朝歌的情緒,但一想起這事,還是忍不住道:“殷老弟,姓褚的你還是交給我來對付吧”
殷朝歌淡淡道:“第五幫主有什麼好辦法嗎?”
第五名道:“對這種潑皮無賴,你跟他客氣,他就只會當成福氣!”
殷朝歌皺眉道:“那就殺了他?”
司馬喬道:“不錯!一刀殺了了事,也用不著天天煩勞徽幫弟兄們盯著他了。”
李眉也道:“殺了這種人,和殺一條賴皮狗也沒什麼兩樣,有什麼大不了的。”
殷朝歌歎了口氣,道:“是沒什麼大不了,但地圖怎麼辦?”
李眉道:“拿回來嘛。”
殷朝歌道:“要將那樣一張圖復原,本來就是一種很難的事,或許他真的還沒能完工呢?再說,就算他已將圖復原了,他也看出了那是一張藏寶圖,起了賊心想據為己有,可他拿著半張圖有什麼用呢?我認為,他只不過是想借此多撈點錢而已,等到他知道再也撈不著什麼好處了,自然會將圖交出來。”
第五名冷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樣好,天下豈非早已變成神仙樂土了?要是他攜圖潛逃了怎麼辦?”
殷朝歌道:“他要是想逃,早就逃了,貴幫弟兄不也說他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並沒有異動嗎?”
第五名笑得更冷,“難不成他想跑之前,還會特意做出點樣子給你看看?”
殷朝歌道:“除了等,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司馬喬道:“先用點刑,逼他將圖交出來不也行嗎?”
殷朝歌苦笑道:“剛才第五名幫主已說過了,這是個老潑皮、老無賴,他必定看准了咱們的弱點正是那張圖,逼得太狠,保不准他會拼著一死,先將圖毀了。”
第五名怔了怔,道:“你還別說,這種人還真干得出來。”
司馬喬道:“那怎麼辦?干等著?”
第五名道:“好在後天就是初十,再等兩天吧。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到了後天,那個老無賴再不交圖,我可要按自己的方法辦了。”
殷朝歌道:“至多再掏紋銀一百兩,我相信,後天咱們一定能拿到圖。”
第五名不覺一歎,道:“秋老兒說得沒錯,殷老弟,看來你真不是塊走江湖的料。”
殷朝歌一笑道:“我也從來沒把自己看成是個江湖人。”
第五名輕輕一歎,不說話了。
——你是不是一個江湖人,並不在於你自己是否將自己看成是江湖人,而在於別人是否將你視為江湖人。
——江湖就是一個極大的漩渦,哪怕你只觸及一點點邊緣,不論你自己願不願意,都會被它卷進去。
——一腳踏進江湖,就必須遵守江湖中鐵的法則。
——一旦踏進江湖,就必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江湖人。踏進江湖是很容易的,容易到你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但退出江潮卻很難,即使你有能力擺脫那巨大的漩渦,也無法擺脫一張張大網。
網,有別人織的,但更多的,卻是自己織的。是心網。
第五名相信,這些道理殷朝歌遲早會明白的,他只希望不要明白的太晚。
因為殷朝歌現在還不知道,雖然他並不將自己看成是江湖人,但他已經名滿江湖,而且在他還未踏入江湖之前,他已經被一張又一張無形的網網住了。
因為他是嚴子喬的徒弟。更因為他已經有了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
雖說明天才是重陽,但登高抒懷的人還是不少。
香山紅葉本是北京最負勝名的風景之一,現在正值看紅葉的好時候,有雅興的人當然不會錯過。
幾個秀才模樣的人顯然也是登高抒懷來了,一路走著,一路高聲吟哦著顯然是他們自己的大作,醋氣沖天。
秀才們身後不遠,是一個茅草頂的小亭子,亭子擺了三四張桌子,亭邊一座土灶上,正煮著一鍋香噴噴的鹵肉。
看來秀才們是在這個小酒攤上喝了幾杯,所以才勾起了他們的滿腹詩興。
亭中約有六七位客人,都停住了酒杯向這邊張望著,顯然是覺得這些秀才們的酸勁比林中的水酒更有味兒。
和秀才公們擦肩而過時,第五名、殷朝歌、李眉也不禁都微笑著多看了他們兩眼,所以他們都沒發現司馬喬的臉色忽然變了。
第五名道:“好香的鹵肉,走走,咱們也過去喝幾盅。”
司馬喬低下頭,道:“快走。”
第五名不禁一怔,道:“為什麼?”
司馬喬頭埋得更低,聲音也更低:“快走!”
“不要走!”
亭中忽然響起一聲暴喝,喝聲未停,一條鐵塔似的黑臉大漢已飛身掠出,攔在了路中間。
司馬喬抬起頭,苦笑。
第五名心中暗驚,微笑道:“‘灶君’雲海,老夫與天目派素來沒什麼過節,雲護法為何擋住老夫的去路?”
這黑面大漢竟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灶君”雲海?殷朝歌心裡也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他可不願撞上天目派的人,因為天目派一直視嚴子喬為死敵。
雲海一怔,看了第五名一眼,道:“這位老丈,雲某可沒有與你過不去。”
第五名一笑,道:“那好哇,請讓路。”
雲海又一怔,道:“老丈能過去,但他不能!”他直指著司馬喬。
第五名道:“為什麼?這位小兄弟是老夫的朋友,老夫要過去,他自然也得一起過去。”
雲海忽道:“原來老丈是在消遣雲某,恕雲某眼拙,請問老丈尊性大名?”
第五名不屑地一笑,不理他。
司馬喬道:“前輩,這是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第五名道:“屁話!你是老子的朋友,現在又是老子的客人,無緣無故讓人攔住去路,當然該由老子出頭才對!”
雲海道:“看老丈這大一把年紀了,怎麼會與這采花賊交上了朋友?”
第五名很吃驚地道:“采花賊?誰是采花賊?”
雲海指著司馬喬道:“就是他。”
第五名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馬喬幾眼,笑道:“很英俊的一個小伙子麼,怎麼會是個采花大盜?老夫不信。”
雲海大聲道:“他就是‘秋風客’司馬喬!老丈你真不知道?”
第五名慢悠悠地道:“他是司馬喬沒錯,但江湖上已沒有‘秋風客’這個人了。”
雲海大急,瞪圓的兩眼中殺氣畢現。
第五名卻是笑瞇瞇地看著他,一付悠閒自在的樣子,像是沒看出雲海即將出手。他知道,雲海不可能出手。因為馬上就會有人出面阻止了。
果然,亭內有人道:“等一等。”
說話的是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他很從容地站起身,很從容地邁步,但一瞬間他就已站在雲海身邊。
第五名淡淡道:“老夫就知道,該是陳掌門出面的時候了。”
“陳掌門?”
殷朝歌心裡又是微微一驚。
這個中年文土就是與慕容沖天齊名的“中原五大高手”之一的天目掌門陳月朗?
中年文士微笑道:“第五幫主!”
第五名目光一閃,道:“陳掌門好亮的招子。”
陳月朗含笑道:“此處游人甚多,非說話所在,請第五幫主借一步說話。”
第五名冷冷道:“老夫本不願在此久留,無奈雲護法阻住了我等的去路。”
陳月朗面色不變,含笑拱手道:“請。”
轉過一道山崖,眼前是一片坦蕩的谷地。
第五名道:“此處如何?”
雲海道:“再下有眼無珠,適才多有冒犯,請第五幫主見涼。”
第五名冷冷一笑,道:“雲護法雖然名震江湖,但要想冒犯老丈,只怕還差了一星半點。”
雲海大怒,沉聲道:“‘秋風客’惡名昭著,第五幫主存心維護,是何居心?”
司馬喬冷笑道:“咱們好像從前見過面,那時雲大護法好像並沒有把在下怎麼樣嘛!”
雲海雙掌一錯,道:“第五幫主,得罪了!”
司馬喬踏上一步,右手已虛扣在腰間,冷笑道:“就憑你?”
殷朝歌道:“司馬!不得多言!”
司馬喬瞪了雲海一眼,咬了咬牙,道:“是。”
第五名道:“陳掌門,你怎麼說?”
陳月朗慢慢道:“在下對第五幫主仰慕已久,今日得見,實在是在下的榮幸,只是不知老前輩為何會被‘秋風.客’所蒙騙……”
第五名道:“不要說的那麼難聽,老夫已經說過,司馬老弟是老夫的朋友。”
陳月朗道:“‘秋風客’種種劣跡,第五幫主知道嗎?”
第五名道:“略有耳聞。”
陳月朗道:“既有耳聞,為什麼還要一力維護?”
第五名道:“就算江湖傳言皆是事實,陳掌門不覺得也該給年輕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嗎?再說,傳聞到底是傳聞嘛。”
殷朝歌忽然道:“一個人做一件事,必定會有他自己認為正確的理由,不知內情的人,根本不該,也無權干涉。”
司馬喬的目光閃動了一下。
第五名不禁深深看了殷朝歌一眼。
他剛才這句話聽起來很不近情理,卻說明了一個極少有人想到過的道理。
陳月朗一怔,目光閃動道:“你是誰?”
第五名忙著道:“這位老弟,也是老夫的朋友。”
雲海道:“聽他剛才說的話,就知道也是個邪魔外道之徒,真想不到第五幫主俠名甚重,卻結交了這麼多邪魔外道的朋友!”
殷朝歌歎了口氣,道:“順我者便是名門正派,逆我者便是邪魔外道,世上果真少一些這種自命俠義之徒,江湖中只怕還會太平一點。”
第五名笑道:“這話兩位聽著又不大順耳了,對不對?
雲大護法是不是又想動手了?如果兩位一定要恩將仇報,老夫也沒辦法。請吧。”
雲海一怔,道:“恩將仇報?他對我們有什麼恩?”
第五名道:“陳掌門此次來京,想必也是為了聖火教突襲上方山之事吧?”
陳月朗道:“不錯。”
第五名道:“如果慕容沖天不被擊傷,聖火教此戰獲勝後,一定會直驅而入。陳掌門以為,中原武林能對付得了嗎?”
陳月朗道:“慕容沖天數十年來養精蓄銳,聖火教實力的確不可小看,如果中原各派不能同心抗敵,後果將不堪設想。”
第五名道:“中原各大門派爭名奪利,武林之中,江湖之上紛爭不斷,要想‘同心抗敵’,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陳月朗道:“的確,陳某與各大派首腦此次匯聚京城,便是商討此事。”
第五名點點頭,道:“聖火教行事,一向如疾風電閃,慕容沖天如非身受重傷,只怕各大門派首腦也沒有一個坐下來商討的機會了吧?”
陳月朗黯然一歎,道:“也多虧了雲水禪師奮力一擊,才使中原武林有了喘息之機。只是陳某至今仍不明白,禪師的功力,雖不能說高出慕容沖天,也絕不在他之下,怎麼會中了他的毒手!”
第五名道:“只因為雲水當時正值坐關的緊要關頭,被慕容沖天以‘千裡傳音’攻亂了內息。如果不是有高人趕到,雲水絕傷不了慕容沖天分毫。”
陳月朗道:“如此說來,江湖上的傳言確是實情嘍?”
第五名道:“什麼傳言?”
陳月朗道:“陳某也聽說過當時雲水洞外突然出現了一位高手,但遍數天下能與他一較高下的幾位高手,實在沒能想出此人到底是誰?”
他看了第五名一眼,恍然道:“莫非正是第五幫主?”
第五名笑道:“不是我。陳掌門,你說,這人算不算中原武林的大恩人?”
陳月朗道:“當然。”
第五名道:“據我所知,這人雖擊退了慕容沖天,自己也負了重傷,如果不是另一位大英雄相救,只怕早已一命歸西,陳掌門,你說救了這人一命的那位大英雄是不是也算中原武林的大恩人?”
陳月朗不覺看了司馬喬一眼,道:“當然。”
第五名面色一沉,道:“那今天二位卻一定要跟他過不去,是不是恩將仇報?”
雲海大驚,道:“那人就是‘秋風客’,司馬喬?”
第五名道:“當然。你不信?”
雲海當然不信,可他不得不信。
第五名身為徽幫一幫之主,怎麼會拿這種事騙人呢?
“所以老夫剛才說,江湖上已不再有‘秋風客’其人,兩位一定要對司馬老弟動手,那就請便,老夫絕不插手。”
雲海漲紫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第五名道:“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況司馬老弟做了這樣一件深被武林贊許之事呢!陳掌門,你說呢?”
陳月朗沖司馬喬深深一揖,肅容道:“陳某代中原武林各派,謝過司馬少俠。”
司馬喬淡淡道:“不敢。在下所為,乃是在下分內之事,與中原武林無關。”
陳月朗目光閃動道:“如果陳某猜得不錯,擊退慕容沖天之人,第五幫主一定認識?”
第五名一笑,道:“他也是老夫的朋友。”
陳月朗也一笑,目光轉到殷朝歌面上,道:“慚愧,慚愧,請問公子貴姓?”
殷朝歌含笑道:“不敢。在下姓殷。”
陳月朗道:“請第五幫主和殷公子放心,陳某及天目派弟兄一定會將司馬少俠的義舉遍傳武林。”
殷朝歌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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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已近黃昏。
溫軟的秋陽籠罩著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行人大都腳步匆匆,略顯疲倦的臉上卻都帶著一絲滿足和一絲渴望。
大概在他們的心裡,現在正想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溫好的美酒,孩子們的嘻鬧和妻子溫柔體貼的嘮叨吧。
殷朝歌在人流中,背著手,隨著人流慢慢向前走著。
看著身邊行色匆匆的人們,他的心情不覺已變得很平靜,平靜中還帶著一絲暖意,如同溫軟地吹拂著他的衣衫的暖風。
他獨自一人跑到大街上來,本就是想真正靜一靜心,將多日來雜亂的心緒清理一下。不知不覺間,他不禁又想起了陳月朗。
他總覺得陳月朗身上有一種不同於一般武林人物的氣質。
如果陳月朗知道了他的師承,對他的態度又會是怎樣的呢?
好幾年前,他就聽說過陳月朗,而且對陳月朗的所做所為十分欽佩。
陳月朗身為“中原五大高手”之一,天目派也是南武林中實力最強的一個大派,但陳月朗執掌天目之後,天目一派從未再卷入過武林紛爭。
他們全力對付的,是不斷侵擾東南沿海一帶的倭寇。
正統四年四月,倭寇破台州、桃渚,下寧波,陷昌國衛,一路燒殺,各地庫存糧銀被劫掠一空,陳月朗率天目派七十余名高手會同官兵作戰,敗倭寇於台州,奪回部分銀糧,斃敵一百七十一人。
正統五年,倭寇陷寧波東南大嵩千戶所,殺死官軍百余人,生擒三百人,左近守軍望風而逃,莫敢拒敵。陳月朗率天目派死士二百三十三人及江南各派精銳百余人信道趕至,血戰近兩個時辰,方始擊退倭寇,救出部分官兵。
正統八年九月,天目派與倭寇戰於浙東,殺傷相當。
正統十一年四月,天目派狙擊進犯浙西海寧、乍浦之倭寇。
就算嚴子喬在提及陳月朗其人時,也是頗為嘉許的。
殷朝歌當然很願意與這樣一個人成為好朋友。但偏偏天目派對嚴子喬卻是恨之入骨。
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當然是嚴子喬執掌聖火教時結下的。那時,陳月朗僅是一個小孩子而殷朝歌更是尚未出世,但股朝歌很清楚,仇恨如某些疾病一樣,是會遺傳的。
因為他是嚴子喬的傳人,所以他與陳月朗注定了是死敵。
迎面一人笑道:“這不是殷公子嗎?真是巧得很。”
殷朝歌一怔,不覺笑了。
殷朝歌拱手道:“原來是雲先生,在下一時恍然,竟沒看見,請雲先生見諒。”
雲海道:“殷公子太客氣了……”
他走近兩步,附在殷朝歌耳邊道:“敝掌門正好想找公子,有要事相商。”
殷朝歌道:“哦?雲先生知道是什麼事嗎?”
雲海笑得似很神秘,聲音也更低,“在下也不太清楚,估計與聖火教有關。”
聖火教?
莫非聖火教又有所行動了?
這裡是一處幽靜秀美的花園。
曲欄漫回,小橋流水。水流清澈,甚至可以看清水底碎石上斑瀾五彩的花紋。一群紅魚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游來游去。
殷朝歌卻沒有這樣悠然自在,他已經等了近兩柱香的功夫了。陳月朗竟還沒有露面。
不但陳月朗沒露面,連雲海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殷朝歌並不擔心天目派會有什麼陰謀,因為一來陳月朗並不知道他的師承,二來從天目派的所做所為看,陳月朗也不是一個會耍陰謀詭計的人。
他只不過有些著急。急於知道聖火教到底又發起了什麼樣的行動。
一陣極細極輕的腳步聲自他身後走近。終於來了。
殷朝歌含笑回頭,卻怔住。
來人不是陳月朗,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
女孩子似乎並沒有看見他。
女孩子柔細的腰肢輕輕扭動著,發育得很好的胸部將淡綠繡衫兒的前襟頂得緊繃繃地,兩只蔥綠色的繡鞋在裙幅下時隱時現。
她很美,臉頰白皙柔潤,眼睛又大又黑,鼻子玲瓏小巧。如果笑起來,兩道紅唇間一定會有皓齒一閃。
只可惜她非但沒有笑,面上的神色更是冷冰冰地,像是心裡有氣。
夕陽照著她緊板著的臉。
殷朝歌不禁感到很有趣。
他實在想不通這樣一處秀麗宜人的園子裡,在這樣明媚可人的夕陽下,這樣一個嬌美的女孩子為什麼會這麼不高興。
女孩子一抬頭,看見了他,本就冷冰冰的臉上怒色隱現,叱道:“哪裡來的野小子,竟敢私闖民宅!”
殷朝歌一怔,忙笑道:“姑娘誤會了,在下是在等一位朋友,不想遇上了姑娘,請問……”
女孩子頓時大急,“臭小子,私闖民宅,本已不該,你還竟敢占姑娘的便宜!”
她開始說這句話時,便已扭身掠過了小橋,話未說完,一只手掌已拍到殷朝歌臉頰邊。
掌風颯然。
這小姑娘的掌力竟是不弱。
殷朝歌退開兩步,辯解道:“姑娘,在下不是……”
女孩子不容他分辯,右掌一沉,雙掌一前一後直擊他前胸。
殷朝歌一閃身,便己避開,道:“在下並無他意,姑娘怎可不分青紅皂白,上來便動手呢?”
女孩子竟是充耳不聞,掌勢一緊,漫天掌影已然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好精彩的掌法!
殷朝歌心中一驚,道:“姑娘是天目派的?”
女孩子不答話,一味搶攻。
殷朝歌無奈,一掌拍擊,勁力橫生。
掌風卷起女孩子的頭發,一聲脆響,她身形一晃,已向後退了一步。
殷朝歌拱手道:“在下應天目陳掌門之邀前來此地相會,請問姑娘是不是天目派的?”
女孩子似乎怔了怔,有些不信地道:“是陳掌門讓你來的?”
殷朝歌道:“不錯,貴派雲護法要在下在此相候,說是陳掌門稍後就到。”
女孩子很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她咬著嘴唇瞟了殷朝歌一眼,嫣然道:“你的功夫真高。”
殷朝歌微笑道:“姑娘過獎了。”
女孩子微笑著向他走過來,緋紅的晚霞裡,她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剛剛綻開的睡蓮。
殷朝歌心間不禁微微一蕩。
女孩子已走到他面前,半側著身,斜瞟著他,眼波流轉,嬌聲道:“請問你貴姓?”
殷朝歌拱手道:“不敢,在下姓殷,殷朝……”
右肩一涼。
然後他才看見了劍光。
劍光如毒蛇般自他右肩掠過。
血光迸現。
殷朝歌怔住。
他實在不敢相信這個正笑語嫣然的女孩子會對他下毒手。
然後他才看見了一柄劍。
一柄短劍。
劍光已被鮮血染紅。
他的鮮血!
女孩子退出丈余,又停下。
她提著滴血的短劍,呆呆地看著殷朝歌。
她的臉色已變得蒼白。
看她的樣子,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刺傷了他。
雲海也傻眼了。
雖然事先他也覺得不太妥當,但一來經不住大小姐的軟磨硬泡,二來也的確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陳月朗此次進京,隨行的除了雲海等十數天目高手外,還有他的夫人和他們的小女兒陳雲珊。
陳雲珊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陳月朗和她的哥哥陳雲飛對她當然也一直很溺愛。
陳雲珊七歲開始習武,十歲開始練劍,十二歲上,便“擊敗”了她的哥哥。
其實第一次比劍是她輸了,結果陳月朗夫婦一夜都沒能睡安穩,陳夫人更是急得圍著雙目紅腫的陳雲珊足足轉了大半夜。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陳雲飛又提著劍來向她“請教”,經過一番“激斗”,陳雲飛棄劍認輸。
陳雲珊的武功自此“突飛猛進”,到了她十五歲時,雲海和她比試掌法時,不過百二十余招,便已“敗落”。
今年四月,陳雲珊更是力戰天目總護法。總護法在規規矩矩地使完一路拳法、一路掌法之後,擦著額上的汗珠子,“敗下陣去”。
於是。雖然陳大小姐還沒走過一天江湖,卻已成了僅次於陳月朗的天目派第二高手。
陳月朗看著手下人眾陪著女兒鬧著玩,也只能一笑了之。
下午,自香山回來後,陳月朗談及殷朝歌其人,贊不絕口,陳大小姐自然頗不服氣,恰巧雲海也覺得論殷朝歌的年紀,實在很難擊退慕容沖天,所以才乘著陳月朗外出訪友之時,將殷朝歌騙到此處,想試一試他的武功到底如何。
沒想到這一試竟動了劍,見了血。
陳雲珊蒼白的臉很快恢復了幾分血色,她冷笑一聲,道:“聽說殷公子武功絕高。原來也不過爾爾!”
殷朝歌怒火中燒,左掌一圈,右手疾伸。
陳雲珊剛覺勁風及體,正想揮劍抵擋,右手虎口一麻,劍已脫手。
她驚駭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面色鐵青的殷朝歌。
殷朝歌右手食中二指拈著劍尖,將劍柄遞到陳雲珊面前,道:“你再試試。”
陳雲珊一步步後退,眼中盡是恐懼和驚惶。
她早已忘了自己“天目第二高手”的身分,只想開口呼救,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雲海飛身自假山石後掠出,大叫道:“殷公子,手下留情!”
殷朝歌怔住。
原來這個狠毒的女孩子是天目派的人!
他看著正急掠過來的雲海,正准備拋下短劍,一走了之,突然感覺身後有一股凜冽的殺氣直逼過來。
他聽見雲海變了形的聲音:“夫人,不可!”
殺氣更凜冽。
劍尖已刺破了他的衣衫。
他前伏,扭腰,錯步,短劍的劍柄已檔住一柄長劍的劍脊。
長劍稍稍一滯,劍光再起。
殷朝歌閃身避過數劍,擊開短劍,右手在腰間一按。
夕陽中閃起一道絕艷的光華。柔劍已在手。
雲海已撲至近前,口中仍在大叫:“夫人,不可!殷公子,這是誤會!”
劍光消散。
一位中年美婦仗刻而立,惡狠狠地盯著殷朝歌。
雲海喘息著道:“夫人,這是個誤會……”
中年美婦冷冷道:“誤會?我怎會誤會他!”
她指著殷朝歌,嘶聲道:“嚴子喬是你什麼人?!”
此時此刻,殷朝歌最不願聽見的,就是這句話。
從雲海的叫聲中,他已聽出這位中年美婦一定就是陳月朗的妻子。
他不想向她出手。
但她問出了這句話,就算他不想出手,她也會逼著他出手。
中年美婦聲音更嘶啞:“快說!嚴子喬是你什麼人?”
殷朝歌道:“是家師。”
雲海大驚道:“殷公子,你師父真的是嚴子喬?”
殷朝歌道:“不錯。”
雲海咬了咬牙,道:“得罪了!”雙掌一錯,直劈過來。
陳夫人的長劍也再次發動。
殷朝歌雙足一點,掠過小橋,掠上回廊,但雙掌一劍攪起的陣陣勁風卻一直緊纏著他。
他實在不想出手,但已不能不出手。因為他不想死在這裡。
他正欲揮劍,又頓住。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陳月朗。
陳月朗正飛身向這邊疾沖。
他整個人已平飛起來,如一枝利箭。
果然是一個陰謀,是一個圈套,一個陷阱!
天目派也會設陷阱!
殷朝歌忽然想大笑。
笑自己的天真。
雙掌一劍已攻向了他的要害。
陳月朗如一枝利箭射入了戰團。
他的左手抵住了陳夫人的手腕,右拳直搗,擊退了雲海。
“你們這是干什麼?!”他怒吼道。
殷朝歌怔住。
陳夫人尖聲叫道:“干什麼?為我爹報仇!”
陳月朗眼中精光一閃,道:“你說什麼?”
殷朝歌慨然一歎,道:“陳先生,實不相瞞,家師是嚴子喬。”
陳月朗的瞳孔急劇地收縮,道:“你說什麼?”
陳夫人猛地奪回長劍,又是一劍刺出,道:“待我先廢了這小子。再去找嚴子喬算賬。”
這一劍刺空了。
陳月朗手臂一橫,已將她的手格開。
陳夫人怒道:“你干什麼?讓開!”
陳月朗歎了口氣,道:“殷公子在雲水洞前力敵慕容沖天,實是有功於中原武林,再說,他今年不過二十左右,四十年前的舊賬,如何能算在他的身上?”
陳夫人嘶聲道:“我爹被害時,你也不過五六歲,我爹的仇跟你也沒關系,你就不報了,是不是?”
殷朝歌忽然仰面大笑起來。
陳月朗看著他,眼中竟似露出一絲贊許,一絲欽佩。
他是在仰天大笑的殷朝歌身上,看見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嗎?
陳夫人忽道:“你笑什麼?”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陳先生適才出手相救之情,容當後報,家師與天目派的過節,在下也略知一二,家師的事,就是殷某的事,如果各位以為殺了在下能一洩心頭之恨,請動手。”
陳夫人跺腳道:“好,冤有頭,債有主,我今天就放過了你,天目派自會找嚴子喬算賬!”
她一拉陳雲珊,道:“珊兒,咱們走!”
陳月朗歎了口氣,對雲海道:“珊兒不懂事,夫人性格素來剛硬,你是怎麼回事?”
雲海低頭道:“屬下一聽見……一聽見嚴……”
陳月朗道:“算了!你跟去看看,她們盛怒之中,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雲海道:“是。”
暮色已深,晚風漸緊。
一片樹葉晃晃蕩蕩飄過回廊,落在陳月朗肩頭。
陳月朗拈起樹葉,忽然長歎一聲。
殷朝歌心裡不覺一陣歉疚,道:“陳先生……”
陳月朗道:“你不必說。”
殷朝歌道:“是。”
陳月朗道:“令師三十余年前忽然離教,這些年來又從未涉足江湖,陳某知道,他一定是已看破恩怨世情,自然更不會令你出面奪回聖火教的大權。其實,人們只知聖火教有一統中原武林的野心,又怎知中原武林各派也都有此野心,所以所謂的正邪之分,陳某心中並不以為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生命,其實也已如陳某手中這片樹葉一般。既然人生苦短,陳某認為,大丈夫處世,當多想如何盡力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如果一味糾纏於江湖恩怨之中,於人於己,皆無益處。殷公子,你說呢?”
殷朝歌心間忽然湧起一股熱流。他終於明白了陳月朗身上那種不同於一般武林人物的氣質是什麼。
那就是寬闊的胸懷和博大的正氣。
陳月朗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殷公子沒有別的事,陳某介紹一位朋友認識,怎麼樣?”
殷朝歌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陳月朗介紹他認識的,竟會是於謙。
於謙的大名,他自是早有耳聞。在他的想象中,於謙是一個很高大、很威猛的人,一看就知道有一付錚錚鐵骨,滿身正氣。
所以他不覺有些失望。
因為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惟一與他想象中一至的,是於謙的眼睛。
他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目光明亮而銳利。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草民殷朝歌,叩見於大人。”
於謙含笑道:“於某少年時,素喜翻閱野史傳奇,知道江湖游俠不願受俗禮拘束,此處乃陳兄私宅,小兄弟與我名位無轄,江湖游俠又非比在官者,這些俗禮就免了吧。”
殷朝歌道:“是。”
陳月朗笑道:“殷公子大可不必拘謹,於大人對江湖風雲、武林形勢也是很關心的。”
殷朝歌不覺奇怪,道:“江湖風雲,武林紛爭,大都涉及私人恩怨,與國家大計比起來,到底不值一提,於大人又怎會對江湖如此關心呢?”
於謙道:“極端一點說,江湖上安寧了,國家內政也相對要穩定一些,從這個意義上講,小兄弟在雲水洞前全力一搏,實在稱得上是一次壯舉。”
殷朝歌道:“於大人過獎了。”
於謙一笑道:“我可不是在說客氣話。聖火教此次行動有何目的,暫且不論,但如果行動得逞,就必然會接著有第二次、第三次行動,也就會由此涉及更多的江湖門派,引起更多、更殘酷的仇殺。江湖中風波再起,對百姓也必然會有極大的侵擾,即便他們這次行動沒有成功,近來京師一帶江湖人物大大增多,京師的治安維護也比往常要困難的多了。”
殷朝歌淡淡地笑,只聽,不答話。
於謙看了他一眼,道:“聽陳兄說,小兄弟武功極高,不知出自何人門下?”
殷朝歌對這個問題實在是很頭疼,但於謙問了,他也只好說。
他苦笑道:“家師姓嚴,嚴子喬。”
於謙怔了怔,道:“嚴子喬?莫非是當年曾與雲水禪師一起隨成祖皇帝北征的那位子喬先生?”
陳月朗道:“正是他。”
於謙道:“子喬先生當年率聖火教精銳在漠北屢立戰功,威名赫赫,於某記得,先皇在時,還曾多次念及子喬先生。於某對子喬先生一向十分仰慕,不知他現在可好?”
殷朝歌道:“謝於大人惦念,家師自三十二年前退出聖火教後,一直隱居山林,不問事世。”
於謙歎了口氣,道:“如果武林人士、江湖好漢都能如子喬先生與陳兄一般.為國效力,何愁國家不能長治久安呢!”
殷朝歌不覺皺了皺眉,道:“於大人,在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於謙微笑道:“小兄弟不要拘束,但講不妨。”
殷朝歌道:“在下以為,國家如想長治久安,其關鍵在於朝廷能體恤民情,為官者能清廉愛民。”
於謙笑了笑,道:“但武林人物的力量也不可小估啊。”
殷朝歌不覺提高了聲音,道:“試問朝廷甲兵百萬,比之武林人士,力量又如何呢?”
於謙沉吟著,緩緩道:“昔年子喬先生所率聖火教精銳在北征中所起的作用就不用再提了,陳兄數年來經略東南,以一派之力抗擊倭寇,給東南一帶百姓就免去了不少災禍。”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如武林人士都如處州葉家留、陳鑒胡諸人,聚眾鬧事,殺軍造反,則天下豈非永無寧日了?”
殷朝歌脫口道:“大人這話,在下不能苟同!”
陳月朗一旁輕輕咳了一聲。
於謙一笑道:“陳兄不必擔心,小兄弟快人快語,很對於某的脾氣。”
殷朝歌道:“據在下所知,葉家留殺官造反,嘯據山林,實因不堪重稅盤剝之故。近年來福建、江浙之銀課,比太祖洪武之時,已增十倍,大人試想,老實巴交的平頭百姓們,但凡能有一線活路,又怎會甘願提著腦袋隨他們造反呢?”
於謙又一笑,但笑容已有些勉強:“小兄弟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近來邊境事多,朝廷軍費開支日長,所以賦稅不竟漸增。”
殷朝歌道:“成祖時之賦稅比如今不知要少多少,卻能數次率軍深入漠北,掃清邊患,現今官軍數量並不比那時多,征戰之事卻要少得多,則所增軍費又用到哪裡去了呢?”
於謙怔住。
陳月朗忙道:“殷公子有所不知,廟堂之事……”
於謙擺了擺手,苦笑道:“小兄弟的話,雖然不免尖刻,但確有道理,只是做起來,實在……實在太難了。”
殷朝歌不覺歉然。人常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與其說“旁觀者清”,倒不如說“旁觀者輕”。旁觀者總是很輕松的。
這正如弈棋。觀弈之人又怎能體會得到弈棋者所承受的壓力與來自各方面的束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