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弓 正文 第十一章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這個問題對燕雙飛來說,很容易回答,因為今天夜晚是他一生渡過的最後一個晚上。

    他幾乎已經能肯定,明天他必死無疑。

    軟玉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悠,趕不開、抹不去,到後來,他乾脆已不再運功打坐了,就那麼坐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想她。從第一次看見她時想起,一直想到前天夜裡她嬌媚的呻吟,但再往後他就不敢想了。

    月光幽冷地照了進來,淡淡的花香也沁了進來,在這個月色花香浸潤著的夜晚裡,默默地坐著等死,是不是一種前人從未到達過的境界呢?

    今夕何夕?

    羅敷根本就不會去想這些無謂的問題。

    她微微皺著眉,苦苦地思索著擺脫陰謀的辦法。

    既然她已能肯定這件事是陰謀,她是不是也可以肯定,任獨立才是兇手,而燕雙飛是無辜的呢?

    如果燕雙飛是無辜的,她為什麼不能去找他談談呢?

    兩個人的腦瓜,總比一個人的好使。如果他們能合作,也許能想出點什麼辦法來。

    可是,萬一燕雙飛的確是兇手呢?從年紀上看,十五年前,任獨立才十四歲,而燕雙飛卻已二十一歲了。

    她是去,還是不去?

    今夕何夕?

    對於任獨立來說,這個問題也很好問答,容易到讓他不屑於回答的地步。

    明天,一切他討厭的人和討厭的事情,都將會死去。只有他任獨立傲立大笑,笑那些死人的悲慘命運。

    所以任獨立現在很放鬆,他舒適地仰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微微閉著眼睛,讓小環給他按摩全身。

    他暗暗地打量著小環,看得十分仔細。

    小環跪在他身邊,流雲般的烏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兒,遮住了她的肩頭,也遮住了她的胸脯。

    小環的小手很輕快地按摩著,讓任獨立感到全身都充滿了活力、充滿了自豪、充滿了信心。

    今夕何夕?

    阮飛燕知道得最清楚。

    飛燕樓的地下,有一間不大的臥室,這是阮飛燕一個人睡覺的地方。

    每當她需要靜下心來考慮問題的時候,她就會摒絕一切人等,悄悄地來到這裡。

    現在她正在看一張圖,圖上寫著一些人名,人名之間又有許多橫七豎八的線。

    她的目光就沿著這些線移動著,移到人名上,稍作停留,又移向下一個人名。

    終於,她滿意地吁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天衣無縫!」

    蘇三在地上慢慢地爬著,就像一條蛇,悄無聲息。

    他選擇的突破口是飛燕樓的西側,那裡是廚房和飛燕樓倒泔水的地方,又臭又髒,而且黑乎乎的沒什麼燈火。

    蘇三在趴到地上之前,心裡把阮飛燕和任獨立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又開始罵燕雙飛、罵羅敷和李抱我。

    如果不是這些人,蘇三又怎會跑到泔水坑裡來施展他的絕技「蛇行術」呢?

    可罵歸罵,該幹的事情也還得干。

    爬了沒一會兒,蘇三就爬進泔水橫流的區域了。令人欲嘔的氣味快讓他窒息了,而尤其不能忍受的卻是身上手上碰著穢物的那種感覺。

    但他不敢閃身衝進飛燕樓,他知道即便是這片黑暗污穢的地方,也會有許多雙雪亮的眼睛在警惕地巡視著。而他現在離廚房拐角那片隱蔽地域還有二十丈之遙,他不能一縱而過而又不被人發現。

    他只好屏住呼吸,忍受著軟乎乎、粘乎乎的穢物在身下蠕動,謹慎地向前移動。

    他暗暗發誓,明天一定要逼著燕雙飛給自己買套嶄新的衣褲,賠償今晚的損失。

    約摸過了一刻鐘,他才移到離那個拐角五丈處了。

    還是沒有人發現他。

    蘇三停在一隻泔水缸後面,觀察著前方,他能看見的衛士有兩個,離他都只有一兩丈遠。

    兩個衛士都躲在陰影裡,眨著眼睛,搜索著這片地域。

    蘇三等了片刻,終於等到了這兩個衛士都將眼睛轉向別處的機會。

    一閃即逝,蘇三已飛快地掠到廚房拐角處,手指一戳,點中了隱在那裡的第三個衛士,將他慢慢放倒在地,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蘇三靈巧地沿牆而上。

    李抱我蹲在草叢中,愁眉苦臉地瞪著任府的院牆。

    院牆上居然也有四個人在來回巡邏。

    李抱我沒轍了,他的輕功再好,也不可能不被發覺,要想進任府,簡直比登天還難。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和蘇三換換呢,李抱我在心裡歎氣。

    正沒主意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個細細的聲音。

    「李抱我,別去找任獨立,回客棧去!」

    傳音入密,李抱我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有人居然在用「傳音入密」這種功夫,李抱我一直聽人傳說,也一直以為那是神話,不可能辦到。可現在正說話的人顯然在二十丈開外,那人用的不是傳音入密,又是什麼?

    李抱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個人是誰?為什麼讓他不要找任獨立?為什麼對他和蘇三的計劃瞭如指掌?

    蘇三在牆壁上慢慢爬著,他想找到燕雙飛或羅敷的房間,可又怎麼才能找到呢?

    每個窗口都黑洞洞的,每個房間裡都鴉雀無聲。

    蘇三簡直灰心透了。

    恰在這時,他聽到了阮飛燕嬌媚的聲音:「羅小姐,還沒安歇啊?這是要上哪兒呢?」

    然後是羅敷甜甜的聲音:「喲,是阮姐姐啊,我見外面月色不錯,想出去走走。」

    阮飛燕在笑,笑聲像銀鈴一樣動聽:「羅小姐,我勸你還是小心些為好,否則要出了什麼差錯,任公子怪罪下來,姐姐我可擔待不起呀!」

    羅敷也在笑,但笑聲聽起來有點勉強:「是麼?那我就不出去了,阮姐姐也該早點歇息啊,上了年紀的人,經不住這麼勞累的喲!」

    蘇三差點沒笑出聲來,他都能想像阮飛燕聽見這句話心裡會是什麼滋味。

    阮飛燕的笑聲果然不太動聽了:「多謝羅小姐關心,……咱們還是快回房吧,燕老闆明日要和任公子決鬥,可別打攪他休息。」

    蘇三聽見腳步聲向兩個方向移開了,然後響聲進了房間,然後是門響。

    蘇三簡直快活極了,他不僅知道了羅敷的房間,還知道阮飛燕住在哪裡了。

    那麼,他是先去找羅敷,還是先去想法制住阮飛燕」?

    沉吟半晌,蘇三還是不敢冒險,阮飛燕既然敢和燕雙飛和羅敷同住一層樓,顯然對自己的安全防範措施十分自信。

    他悄無聲音地移向了羅敷房間的那扇窗戶。

    窗戶開著。

    蘇三飛快地掠了進去。

    羅敷發現有人從窗外進來,一點也不吃驚似地迎了上去,悄聲問道:「蘇三?」

    蘇三倒吃了一驚:「不錯。」

    羅敷軟軟地倒了過來,蘇三隻好不動,他不想發出任何響動讓阮飛燕驚覺。

    可羅敷的胳膊一下就環住了他的脖子,身子也緊緊偎了過來:「謝天謝地!」

    蘇三輕輕掙了掙,可沒掙脫,又覺羅敷的臉龐已貼了過來,只得向後一仰頭,悄聲道:

    「燕雙飛在哪裡?」

    李抱我乖乖地回到了客棧,剛關上門,門外就有人笑道:「我是張老闆!」

    李抱我怔了怔,咬咬牙打開了門。

    張老闆笑嘻嘻地閃身進門:「剛才叫你離開的人是我!」

    李抱我什麼話也沒說,連看都沒看她,退到床邊坐下了。

    張老闆坐在蘇三床上,一本正經地道:「蘇三去飛燕樓了?」

    李抱我點頭。

    張老闆歎道:「你們想了一天,就想出來這麼個餿主意?」

    李抱我不出聲。

    張老闆顧自道:「其實他就是把真相告訴了燕雙飛和羅敷,也是一點用也沒有。燕雙飛絕對不會離開飛燕樓,他也沒辦法把羅敷帶出來。」

    李抱我冷冷道:「知道真相總比不知道好。」

    張老闆搖搖頭:「有時候也許更糟。」

    李抱我霍地立起身,低吼道:「出去!」

    張老闆也站了起來,冷冷一笑:「我是在這裡等蘇三,我決定要幫他的忙,你根本沒有權利攆我走!」

    李抱我瞪著她,面上肌肉不住抽搐著:「我告訴你,你不要騙蘇三,他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我敢肯定,你爹金船老賊一定會騙他!」

    張老闆眼中閃出了凜冽的凶光,她的雙肩也氣得直抖:「李抱我,你別出口傷人!」

    李抱我冷笑道:「我出口傷人?我問你,你爹跟沒跟你說起過我爹是怎麼死的?!」

    張老闆報以更冷的冷笑:「不說我也知道,他打不過羅莊,死了能怪誰?」

    李抱我怒吼起來:「放你媽的屁!」

    張老闆一聲清叱,雙掌一揚,李抱我就不動了,只是怔怔地瞪著她。

    半晌,他才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左肩,他的左肩上居然開著一朵花,一朵嬌艷欲滴的紅色薔薇花。

    蘇三看著燕雙飛,燕雙飛也看著蘇三,兩人都不說話,羅敷呆在一邊,用枕頭捂著嘴,不讓自己嘔出聲來。

    蘇三身上實在髒得怕人,也難聞得怕人。她雖則一時驚喜過度而抱住了他,可很快就自動地跳開了。

    她現在正為自己身上沾著的穢物難受得直哆嗦。

    燕雙飛終於開口:「我不走。」

    蘇三急了:「你明知這是個騙局,為什麼還要送死?」

    燕雙飛道:「人家騙我是人家的事,我不能騙人家,我已經發誓要應戰,我不能言而無信,更不能騙自己。」

    蘇三瞪眼:「你真不走?」

    「不走。」

    「你真願意送死?」

    燕雙飛無聲地笑了:「死的也許不是我,而是任獨立。」

    「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蘇三差點吼出聲:「你要當老子還是你朋友,就乖乖跟老子走!」

    燕雙飛悄然歎道:「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你要當老子還是你朋友,就乖乖給老子走!」

    他只把蘇三的話改動了一個字。

    蘇三咬牙道:「你是不是想讓我動手?」

    燕雙飛慢慢地道:「蘇三,你記住,我首先要做一個人,然後才是當你的朋友!」

    蘇三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他實在已無話可說,如果他真的要拿住燕雙飛,也並非辦不到,可燕雙飛今後將生不如死。

    像燕雙飛這種把誓言和尊嚴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並不多,可對蘇三來說,有一個燕雙飛就已夠了。

    不僅是夠他欽佩,也夠他傷心了。

    「好吧,老燕子!」蘇三喃喃道:「但願你能取勝,明晚咱們痛痛快快地喝一頓。」

    燕雙飛道:「你總算說了句人話!」看看羅敷,又道:「你們怎麼出去?」

    蘇三道:「我衝出去,引開衛士們的注意力,羅小姐趁亂逃走?」

    「也好,你小子輕功出色,料來那些噴筒也奈何不了你!」燕雙飛點頭道:「這樣吧,我來助羅小姐一臂之力!」

    李抱我看著那朵花,默默無語。

    張老闆冷冷道:「你要不是蘇三的朋友,我一定會要你的命!」

    肩上的那朵花突然跳了起來,射出了窗戶。李抱我出手如風,封住了傷口四周的穴道。

    張老闆微微一怔,哼了一聲:「好功夫!」

    李抱我不理她。

    張老闆半晌才幽幽地歎了口氣,低聲道:「其實令尊是因為羅莊一家被殺,趕去勘察現場時被殺害的,至於兇手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我敢發誓,兇手不是我爹。」

    李抱我啞聲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已不想再追究了。因為蘇三喜歡你,也決定要娶你,我只當不認識你們薔薇園的任何人!」

    張老闆無語,頭也垂了下來。

    李抱我轉身向門口走:「我要去接應蘇三。」

    張老闆還沒來得及說話,遠處已隱隱傳來了喊殺聲。

    李抱我怒吼一聲,猛拉開門衝了出去。張老闆一怔之下,也隨著衝出。

    羅敷被燕雙飛大手一拎,橫在空中,旋即感到腳底湧來一股巨力,身子頓時利箭一般衝了出去,衝進了月色之中。

    幾個衛士發現了她,但還沒來得及叫嚷,就一個個倒在了地上。

    微雨金針,天下橫行,蘇三一下陷入了苦戰。

    他根本沒想到,小小的飛燕樓內外,居然會突然間冒出這許多人來。

    黑壓壓的人,明晃晃的刀槍劍戟,一古腦兒地衝他湧了過來,殺聲震天。

    這些都不讓蘇三感到害怕,比這還大的場面他也見識過,他知道有時候人多不一定力量大,許多人纏在一起,反倒容易壞事。

    他害怕的是噴筒,裝滿石油的噴筒。

    可四周並沒有出現噴筒,阮飛燕把噴筒放到哪裡去了?

    燕雙飛目送看羅敷的身影飄遠,放心地吁了口氣,一轉身,發現阮飛燕正站在他身邊。

    她居然在微笑,那微笑在月光顯得又溫柔又神秘。

    燕雙飛已無法再去幫蘇三,他知道阮飛燕絕不會讓他去。

    「燕老闆好興致啊!」阮飛燕笑吟吟地道:「今晚的月色的確很美。」

    「是很美。」燕雙飛認認真真地道:「我從來還沒見過這麼美的月夜。」

    他們的聊興好像不淺,似乎樓下根本就沒有一場血腥的混戰。

    阮飛燕歎道:「我實在是很佩服。」

    「佩服什麼?」

    「佩服蘇三的輕功和對友誼的忠誠,佩服你燕老闆的守諾,同時也有點羨慕。」阮飛燕笑道:「羨慕羅小姐的運氣。」

    燕雙飛笑笑:「燕某也很佩服阮老闆的機智和武功,佩服你的手腕!」

    阮飛燕咯咯脆笑起來:「你錯了,燕老闆,你應該佩服的是任公子。」

    「哦?」

    「我阮飛燕僅僅不過任公子的殺人武器,是三十六枚落花鏢中的一枚。阮飛燕道:「你應該佩服他才對啊!」

    「哦?」

    阮飛燕微笑道:「燕老闆,你知不知道任公子為什麼要和你決鬥?」

    燕雙飛含笑不語。

    阮飛燕道:「其實原因也並不複雜,他看中了你燕老闆的財富。」

    燕雙飛冷冷道:「任獨立自己很有錢。」

    阮飛燕搖搖頭,柔聲道:「有錢的人不嫌錢壓塌箱底,任公子想創建一個控制江南的組織,他當然需要更多的錢財。」

    燕雙飛不出聲了。

    阮飛燕歎道:「他之所以把羅敷拉來,目的也正如此,因為羅敷也有很多的死士為她賣命。

    燕雙飛知道她說的有些是真實的。羅敷本人確實很吸引了一批好手團結在她周圍,形成了南武林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她這次隻身來宣城,顯然是因報仇心切而失算所致。

    他忍不住問道:「阮老闆真的是被任獨立控制,而不是控制了任獨立嗎?」

    阮飛燕又嬌笑起來:「我怎麼有能力控制他呢?」

    燕雙飛道:「下面這些人,難道不是你的屬下嗎?」

    阮飛燕想了想,搖頭:「不是!」

    「不是?可他們聽你指揮!」燕雙飛冷笑道:「這總該是事實吧?」

    「很可惜,他們是任公子的屬下。」阮飛燕道:「只是暫且聽命於我,你想必也聽說過:任公子有八個管家,但二管家和六管家都只管田莊生意上的收入,而且也不會武功。

    燕雙飛盯著她:冷冷道:「可世上沒人知道任獨立的大管家是誰。」

    阮飛燕凝視著他,柔聲道:「如果我告訴你說,是我,你會怎麼想?」

    燕雙飛僵住。

    蘇三衝出了重圍,再回頭看時,那些圍攻他的人居然已經都不在了,天曉得他們又躲到哪裡去了。

    他朝樓上看了看,發現阮飛燕和燕雙飛「談興正濃」,也只有苦笑的份兒。

    無論怎麼說,今天晚上都糟糕透了。惟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沒死,而羅敷又已脫險。

    他剛想起李抱我,李抱我就已衝到了他面前:「你沒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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