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活了!」
孫山直著嗓子在大街上叫了起來,一面狂叫,一面狂奔,像個瘋子。
眾人都紛紛閃開,如避蛇蠍。
「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孫山直奔橋頭而去,看來他要去投水自盡。
練江的水很急,而且也很深,在橋下滾滾地流著,像是對孫山的到來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似的。
「你們別拉我。讓我投江,讓我死——」
其實所有的人都遠遠站著,根本沒有人去拉他。人們只是挺好奇地看著他,好像是在看戲。
一個要投江自盡的人,一定會悄然走到橋邊的。孫山這麼一叫,誰還相信他會自盡呢?
孫山卻果然縱身跳下橋去,身在空中,還大喊一聲:「別下水救我——」
眾人齊聲驚呼。
一聲大響,水花四濺,眾人撲到橋邊,卻見滔滔的江水中,孫山兩手舉起,在拚命掙扎。
沒想到他是真的想死!
「有人投江啦——有人投江啦」
橋上的人越來越多,水裡的孫山卻沒了影子了。
「他媽的,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混混們大聲議論著。
老人們在歎息,少年們則挺好奇地扒著欄杆,希望能再次看見孫山從水裡冒出來。
約摸過了頓飯工夫,眾人才戀戀不捨地散開去,一面走一面還在搖頭感慨。
孫山擰乾衣服,搭到木杈支起的橫架上,氣呼呼地道:「真沒勁!」
他竟然沒死!這可絕了。那他為什麼投江自盡呢?
「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肯在路上或橋上拉住我,也沒有一個人肯下水救我呢?」
孫山似乎很有些不解,而且又很不滿地搖著頭,好像是在跟什麼人聊天。
實際上這個破廟裡只有他一個人。另外一個有些像人的是冷冰冰地微笑著的觀音菩薩,衣衫破爛、蓬頭垢臉地托著早已沒了楊柳枝的淨瓶。
地上生著一堆火。木架子上除了濕衣服,還掛著一隻泥封的雞。滿地都是雞毛和雞血。
孫山光著身子坐在火邊:「媽媽的,原來世人都這麼可惡,都他媽的該殺!」
火烤得他心口很舒坦,雞肉的香味也從封泥的裂縫中溢了出來,可孫山還是憤憤不平。
「原來我還以為總有幾個人會下水的。哪怕只有一個也好啊。唉……」孫山重重地歎氣,「我原來一定很傻很傻……」
他突然跳了起來,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孫山,你真傻!」
右頰馬上木木地不太聽使喚了。可孫山還是覺得不過癮,舉起左手,準備給左邊也來一下子。
隱隱一陣馬蹄聲傳來,孫山怔了一怔,左手停在空中,沒有打下去。
「這大晚上,誰還騎馬?莫不是偷雞的案發了,來抓我的?」
馬蹄聲果然越來越近,孫山看看快烤好的雞,不由有些戀戀不捨起來:「媽的,吃個雞也吃不安生!」
聽他那口氣,好像這隻雞不是偷來的似的。
馬蹄聲在廟門口停了下來,孫山豎起了耳朵。
「有人嗎?」
聲音甜脆可愛,是個年輕女人!
孫山哈哈大笑起來,「有人有人。有個男人,年紀不大,二十有一。不過,不過……你不能進來!」
「臭小子,你敢對我無禮?」
聲音依然很脆,但已不甜。孫山知道,來人生氣了。
孫山不笑了:「不是無禮,是怕你不敢進來,因為……」
他突然歎了口氣,不往下說了。
說實在話,孫山還真怕那個女人闖進來。他已經瞅好了,一旦有什麼不對,他得馬上挾起半干的衣服往觀音菩薩身後躲。
「天下沒有一個地方,姑奶奶不敢去的!」女人狠狠地叫道,門也大響了一下,好像是被她踢了一腳。
「快開門!」
「一聽就知道你吹牛皮。」孫山大笑起來:「有兩個地方,你絕對不敢去。」
「你說。」女人又在踢門了。
孫山趕緊從木架上取衣服,一面慢吞吞地道:
「你不敢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嘿嘿……妓院。」
「住口!」女人尖叫起來。
「嗆」一聲輕響,孫山聽出來那是劍出鞘的聲音。看來這個女人是個江湖人物,難怪她敢深更半夜地趕路。
「你別闖進來,」孫山急了,慌慌張張將衣裳往腰間一纏,叫道:「我沒穿衣裳!」
可門板被踢倒的巨響淹沒了他的叫聲。
地上的火光被風聲一激,頓時暗了不少。孫山已一溜輕煙般地溜到了觀音像後面。
塵土飛揚。
孫山覺得廟中一亮,知道火光恢復正常了,悄悄一探頭,卻見一個蒙面女人正握著青光閃閃的長劍,四下亂看。
「我在這裡!」
孫山大笑一聲,廟裡頓時一陣嗡嗡亂響。
蒙面女人驚得退了好幾步,擺了一個劍勢,怒叫道:「滾出來,要不我就殺了你!」
孫山可憐巴巴地道:「老天真不公平,唉!」
蒙面女人一怔:「你說什麼?」
誰也不會想到孫山竟會說出這麼古怪的一句話來。
孫山歎了口氣:「我是說老天不公平。你看你,穿了全身的衣裳不說,連臉都蒙上了。
而我呢,偏偏一點衣服都沒穿。」
蒙面人女一收劍,冷冷道:「少耍貧嘴,快穿好衣裳滾出來。」
「我不穿!」孫山一梗脖子。
蒙面女人又是一怔,旋即大怒:「你敢不穿!」
「我穿不穿衣裳,你管得著嗎?」孫山見那蒙面人不敢過來,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是我什麼人?這是老子的家,老子呆在自己家裡,穿不穿衣裳由我,我就喜歡不穿衣裳,你能把我怎麼樣?」
蒙面女人似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怪事,從沒見過孫山這種潑皮,一時倒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孫山得意地道:「我知道,我一穿好了,你就會上來抓我,說不定你還會殺掉我,對不對?」
蒙面女人冷冷喝道:「你以為你躲在佛像後面,我就殺不了你麼?」
孫山急了:「幹嗎幹嗎幹嗎呀?你是吃錯藥了怎麼著?你這種人真少見,我又沒惹你,你幹嗎要殺我?」
蒙面女人氣急敗壞:「你再不出來,我可真的不客氣了。」
孫山一面飛快地穿著衣服,一面叫道:「我又沒穿衣裳,你讓我怎麼出去?」
「快出來!」蒙面女人似已氣極了。
「好好好,只要你喜歡看光身子男人,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孫山穿好衣服,一露腦袋,大笑道:「看好,出來了。」
「別出來!」女人尖叫起來,轉過臉,退了好幾步。
「你一會兒一個主意,讓我怎麼辦?真是的。」孫山又歎起氣來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幾點寒光閃電般飛來,孫山眼前一花,連忙低頭,暗器掠過頭皮,釘在牆上。
「你幹嗎下黑手?」孫山氣瘋了:「你還真要老子的命啊!」
一陣銳急的風聲傳來。孫山知道,那女人這回發的是個大暗器,可能是個鐵膽。
金光一閃,果然是鐵膽。
鐵膽飛過,孫山一長身,背心卻重重被從壁上彈回的鐵膽擊中,一個踉蹌,翻了下去。
蒙面女人驚訝一聲,閃電般轉過身子,逃出門去。
孫山破口大罵起來:「臭娘皮的,你真敢殺老子啊,連鐵膽都用上了。」
「我必殺你!」蒙面女人在外面惡狠狠地叫道。
「進來呀,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
孫山歎了口氣,不罵了,一屁股坐到火邊,取下快燒焦了的燒雞,拍開封泥,嗅了嗅,扯下一條雞腿,咬了一口,大嚼起來,連連歎道:「好吃,好吃。」
「穿好衣服沒有?」
「沒有。」孫山笑咪咪地啃著雞腿:「你真好,連我穿沒穿衣裳都關心。」
「你再不穿,我放火燒了你這座破廟。」
孫山一下跳了起來,「別燒別燒!我服了你還不行麼?我早就穿好衣服了,你進來吧。」
「真的?」
「老子騙你幹什麼?」孫山火了:「你當老子不喜歡衣裳啊?」
「你罵人?」
「罵你又怎麼樣?」孫山用力又咬下一塊雞肉。
蒙面女人走到門口,眼睛閃了幾閃,聲音冷冰冰的:「好,你果然已經……,快過來受死。」
孫山斜著眼睛看她,嘻嘻笑道,「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不大喜歡拿刀玩劍的女人,你要殺我,最好不要用刀劍暗器之類的鐵傢伙。」
蒙面女人又是一愣,怒道:「由不得你。」
「這也算是一個人的臨終要求,你如果連這一點都不答應,就實在太不夠意思了。」孫山挺委屈地道,「世上沒有一個好人,唉!」
「我不用劍,一樣殺你!」蒙面女人一收劍,迅捷地撲了過來。
在武林中混的女人,一般都比較擅長輕功和暗器。輕功是用來逃命的,暗器則滿足了女人喜歡取巧,愛拾掇小玩意的心理。
這個女人的暗器工夫孫山已領教過了,他現在背心上還在隱隱作痛。
而她這一撲所顯示的輕功,只怕更令人驚心。
剎那間,她的兩隻手已抓到了孫山的肩頭。
但她一下僵住了,兩手停在空中,一動不動。
孫山不知怎麼的就閃開了她的撲擊,這時正坐在火堆的另一邊,依舊在吃雞。
好像他一直就坐在那裡沒動過似的。
現在他吃的是雞翅膀。
雞頭和雞腿卻在蒙面女人的兩隻手裡抓著。
「吃,吃,跟我還客氣什麼!這是偷來的雞,就是要比買的雞味道要好些。」孫山抬頭,抹抹嘴邊的油漬,認認真真地邀請她。
蒙面女人一聲尖叫,好像抓了兩個刺蝟似地猛一抖手,雞頭飛向孫山的咽喉,雞腿則撞向了孫山的心口。孫山似是沒想到她會用手裡的雞頭雞腿當「暗器」,一愣神間,咽喉和心口被雙雙擊中,頓時仰天翻倒。青光一閃,一柄長劍已點在了孫山的咽喉上。
蒙面女人惡狠狠地道:「快說,你是誰?」
孫山一動不動,兩眼翻白,好像已經死了。
「你少裝死!」蒙面女人更怒,足尖在他腰間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正踢在「笑腰穴」
上。
孫山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再裝死,我……」蒙面女人也有些害怕了,劍尖也顫抖起來。
如果有人笑腰穴被擊而一動不動的話,他就離死不遠了,少說一條命也丟了九成九了。
「喂,你到底……死沒死?你少嚇……嚇唬人!」
火光掩映下,蒙面女人發現,孫山的臉都已變青了。
看來他是真的死了。
蒙面女人驚惶地握著劍,盯著地上的孫山,一步一步退向門口。
「這位大嫂……」
她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不算陌生的聲音——孫山的聲音。
而孫山此刻應該是死在火堆邊的。
蒙面女人尖叫一聲,反手一劍撩向背後,身子飛了起來,遠遠落在蓮台上。
「……如果有什麼事情要幫忙的話,只管找我,比方說,某個人死了,要仵作什麼的,我可以去叫。」
蒙面女人定神看時,廟門口果然站著一個活人,但不是孫山。
那人年紀也不算太大,當然也不算太小。大約有個二十七八歲的模樣,長得還算周正,只是一臉壞笑讓人看了不舒服。
「你是誰?」
蒙面女人驚魂未定,聲音也在發顫。
「我麼?」那人笑了,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問我?」
「你少開玩笑!」蒙面女人長劍一抖,跳下蓮台,忍不住還是朝地上的孫山看了一眼。
孫山還是死著沒動。
「我開玩笑還是你開玩笑?」那人的聲音又變了,變成了蒙面女人的聲音,「你殺死了孫山,你還想跑不成?」
蒙面女人又是一聲尖叫,「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人!」那人大叫起來,又換了一種嗓子,「我也不是鬼!」
「那你是什麼……什麼東西?」
那人似已氣極,「我不是東西!」
蒙面女人心神稍定,她知道了這個人一定是慣於學舌,才會將別人的聲音學得那麼象。
她手中的劍朝那人比劃了一下,「讓路,我的事,你少管。」
「你這位大嫂也真是的,殺了人還不讓人說,」那人又變得笑咪咪的了。
蒙面女人怒叫道:「我不是大嫂!」
「不是?不會吧?」那人似乎很疑惑地搖搖頭,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才拍拍腦門:「哦,真不是,還請大姐恕小的眼睛不好使,沒有看出來,對不起對不起。不過,你不是大嫂,並不等於說,你沒有殺人。」
「那又怎樣,你若是不讓道,我連你一起宰了。*」
那人笑嘻嘻地道:「你以為你有那麼大的本事?大姐,你知不知道,你殺的這個人是誰?」
「管他是誰!」蒙面女人嘴上很硬,口裡卻直發虛。
「啊,你口氣真不小啊!他是孫山,你知不知道?」那人驚驚怪怪地叫了起來。
「孫山?沒聽說過。」
「你竟然沒聽說過孫山?那麼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沒興趣知道。」蒙面女人硬梆梆地頂了一句。
那人馬上放臉:「那你剛才還問什麼?」
「讓開!」蒙面女人長劍一抖,幾個大大的劍花在那人身前抖了開來。
那人火了:「不行!你殺了人,竟然連一點表示都沒有,你還算人麼?」
「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你知不知道,死了人啦!孫山死啦!一個人啊!就是你害了一條命你知不知道?豬狗都還是一條命呢,何況孫山比豬狗還強些呢!」
可惜孫山已經死了,否則他一定會跳起來狠狠地在那人屁股上踢一腳。
「你想怎麼樣?」
蒙面女人有些氣餒了,畢竟,殺人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那人又壞壞地笑了起來:「你知道我是誰麼?」
蒙面女人顯然快支持不住了:「快說。」
「我是專門保媒的人,活人也保,死婚也合。所以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神媒。神媒你懂不懂?」
蒙面女人嚇得一激凌:「少騙人!」
「我沒有騙你,你曉不曉得有個陳良?」
「誰不知道陳良。」
「陳良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夫人,你也知道吧?」
「當然知道。」
「他們的好事就是我撮合的。還有臭嘎子和他的老婆野丫頭的事兒,也是老子做的媒人。還有李抱我和……」
姑娘的眼睛漸漸和緩平靜了:「你是小八哥蘇三。」
那人大吃一驚似地叫道:「原來你知道我?」
姑娘冷笑一聲:「小八哥名滿江湖,誰不知道,你少裝癡賣呆的。」
「可你居然沒聽說過孫山?唉!孫山那孫山,你死得好淒涼,糊里糊塗就被一個女人殺死了。可憐你在江湖上一點名氣也沒有,豈不是白活了一場?」蘇三面有慘色,「大姐,我是專門保媒的。孫山是我的好朋友,他雖然已死了,我還是要給他找個媳婦兒。」
姑娘吃了一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三一本正經地道:「把他配給你做老公啊!」
「你……你……怎可……」姑娘嚇得一步步後退。
她知道,蘇三若要殺她,實在是太容易了。
蘇三又笑了:「大姐你知不知道,孫山這個人很怪很怪。他是個沒用的呆子,還偏偏總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
姑娘的眼中閃出了怨毒的凶光,她已經暗暗運力,準備出手一拚了。
蘇三還在很認真地說著:「……他武功很好,卻一點名氣也沒有,因為他太笨,笨到不會殺人的地步。他總是相信別人不會殺他,世人都有一份良心。誰知道他今天剛剛明白事理,就被你殺了。雖說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畢竟還是太讓人傷心了……。」
姑娘在慢慢地逼近蘇三,手中的劍遙遙指向蘇三的心口。蘇三卻恍若未覺,還在嘮叨:
「我今天跟他打賭,他說他從練江橋上跳下去,一定會有人下去救他。我說一定沒有,結果他真的跳下去了,而且確實也沒有一個人下去救他。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很認真?」
姑娘的眼睛閃了幾下,劍上的殺氣消失了。
「大姐,我知道你是無意中殺了他,我也不怪你了。實際上……唉,他活著也是白受罪!」
姑娘手中的劍無力地垂了下來。
「……你殺了他,他反倒幸福了,姑娘實在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你想想,他無父無母,孤兒一個,田無一壟,房無一間,吃了上頓沒下頓,冬天沒衣穿,冷急了就鑽狗洞,餓急了吃狗屎……」蘇三正而八經百地說著,根本不朝地上的孫山看。
姑娘也漸漸聽明白了,他的話是說給誰聽的。心情一輕鬆,劍也就歸鞘了。
聽著聽著,她竟然還咯咯笑了起來。
「……孫山苦哇,苦極了!實際上他最苦的一點還不是上面講的這些,他是光棍!光棍苦哇,嘖嘖嘖嘖……」
姑娘氣得直跺腳。
「……孫山沒老婆,又老想女人。你想想,自己過乾癮是什麼滋味……」
「嗷——」
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叫聲中,孫山跳了起來,一把抓住蘇三的衣領,吼道:「蘇三,你他媽的不是人,有你這麼損老子的嗎?我操你姥姥!」
也不待蘇三出聲,孫山又轉頭沖那姑娘大吼:「你他媽的還笑得出來!」
他突然一鬆手,箭一般衝了出去。
「你們都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