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傘 正文 第二章 酒樓上
    郭鐮一看見小戲子,鼻子就氣得直歪。

    他覺得這小子的娘娘腔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令他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這小子也不知是哪根弦出了毛病,無論何時何地,總喜歡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甜絲絲的像個小娘們。

    若不是郭鐮知道這小子自小一直在廟會上扳龍女演觀音,又跑過幾年戲班子,真要以為他是個女人了。

    比方說這次吧,小戲子也不過比郭鐮早到了一刻鐘,可已經換下濕衣,換上了一件淺藍色的絲袍,連頭髮都已梳得整整溜溜的,臉上似乎還化過妝,顯得俏生生的。

    換了郭鐮,甭說一刻鐘,就是一個對時,他也未必能辦完上面那些事。

    小戲子此刻正獨據一桌,淺酌慢斟,動作顯得又輕快又溫柔。

    他一抬頭,見郭鐮正站在樓梯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連忙裝著吃了一驚,旋即滿面堆笑,脆生生地叫道:

    「喲!是郭兄,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來來來,一起喝一盅,小弟做東。」

    郭鐮淋得像落湯雞一般,正自冒火,怎容得他如此張狂,當下咬牙切齒地衝了過去:「我打死你個假娘們!」

    小戲子笑嘻嘻地飛著媚眼,絲毫沒有吃驚或是害怕的模樣。

    郭鐮是個什麼臭脾氣,世上沒人比小戲子更清楚了。

    果然郭鐮衝到桌邊,抄起酒壺,作勢要砸他,又停住,將壺嘴塞進自己嘴裡,一仰脖子灌了起來。

    一氣喝乾了酒壺裡的二斤花彫,郭鐮才長長吐了口氣,可低頭一看見小戲子正秋波盈盈地望著自己,火又上來了:「你他媽的怎麼這麼沒長進?要不是老子曉得你的鬼把戲,還不被你看紅了臉?」

    他的臉沒紅,小戲子的臉卻紅了。

    「野霸霸的,就會嚇人。不理你了!」小戲子委屈地撅起了小嘴。

    郭鐮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是笑瞇瞇的了:

    「喂,戲子,你說長安公子真是被一個叫『黑月亮』的人殺的?」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這句話又幾乎是喊著說的,一時間酒樓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

    他們轉頭,並不是因為郭鐮嗓門大,而是因為郭鐮提到了一個人,一個著名的人。

    那個人就是長安公子沈飛花。

    長安公子沈飛花,江湖上人人敬仰,個個服氣,即使是村夫俗子,也都知道當世有長安公子其人。

    長安公子家世顯貴,富甲天下,卻又急公好義,常常散金結緣。江湖上許多潦倒的人都得到過他的幫助,武林中許多紛爭冤結都是他分解的。

    只要長安公子一到場,仇敵就能變成朋友,沈飛花就有這麼大的魁力。

    長安公子武功超卓,被公認為天下第一劍客,但他從不用武功去威嚇別人。

    有人甚至斷言,百年之內,武林中絕不會再有這麼一位武功和仁義兩全的大英雄出現了。

    長安公子人品俊雅,灑脫不群,喜酒好樂。已不知有多少少女為他茶飯不思,夜夜無眠了,但他絕不利用這種機會漁色。實際上只要他願意,每天都會有上百的少女甘願投懷送抱。

    他不願意,所以他才是長安公子。

    長安公子長於翰墨丹青,更寫得一手好詩詞。但他絕對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書家畫匠或詩人,他一直都認為他的朋友——天目布衣江樂君是大才子、大詩人。

    這樣的人,誰能不敬仰愛戴呢?

    都只說長安公子朋友滿天下,仇家無一人,誰又能料到長安公子半月前會突然被殺呢?

    現在居然有人大叫大嚷認出了兇手,誰又能不關心呢?

    小戲子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看,一下羞紅了臉,跺腳嬌嗔,道:「打雷啊?那麼大聲音幹什麼,你想嚇死我?」

    郭鐮哈哈大笑:「長安公子是當世的大英雄,他的仇人,就是武林的公敵,就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

    四周響起一片附和聲,郭鐮更得意,坐在哪裡直動喚,似乎渾身都癢癢。

    小戲子啐道:「我只聽說了『黑月亮』三個字,你就一定能肯定是人名?」

    郭鐮一愣:「不是人名,那是什麼?」

    小戲子恨恨地道:「我不曉得,你別問我!」

    他那一轉頭、一顰眉的生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眾酒客都覺眼前一亮,其中有幾個看得都有些發呆了。

    郭鐮恰在這時轉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大爺,實在是抱歉得很,讓各位白動心思了。我這位小兄弟是戲子出身,自小扮女人扮慣了,娘娘腔十足,其實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男人。你們不信,我讓他脫褲子給你們看。」

    眾人一征之下,又都大笑起來。其中一人笑道:「這位小兄弟要是不說,還真看不出來呢!」

    小戲子氣得跳了起來,尖叫道:「爛鐮刀,你混蛋!」

    他的眼中,竟已閃出了羞憤的淚光。

    眾人哄笑聲中,小戲子箭一般穿出窗戶,躍進了茫茫的煙雨中,一閃即逝。

    「好功夫!」

    有人暴喝了一聲,聲音震得眾酒客耳中嗡嗡亂響。

    郭鐮忙拱手,「見笑見笑。我這位小兄弟也玩過幾年雜耍,彫蟲小技,難入方家之眼。這位仁兄,想必是位江湖上的大人物了?」

    那人錦袍金冠,氣度不凡,只是臉色有些發灰。

    他似乎沒聽見郭鐮的話,兀自望著窗外,又讚道:

    「好人才!」

    郭鐮又忙湊上前去,笑嘻嘻地道:「不過他是個十足的男人。我可以保證。」

    那人彷彿才發現郭鐮似的,皺著眉頭看看他,傲慢地哼了一聲:

    「你又是什麼人?」

    郭鐮一怔:「這話好像該我來問吧?我是本地人,好歹也算半個主人啊!」

    那人冷冷道:「你,配麼?」

    郭鐮又是一怔,馬上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原來這人是個白癡,要麼就是條狗。」

    只有白癡才會不尊重別人。

    只有狗眼才會低著別人。

    那人一直等他笑夠了,才冷冰冰地笑了一聲,道:

    「你知不知道得罪了本公子會有什麼後果?」

    郭鐮不笑了,直起腰,惡狠狠地瞪著那人:

    「頂多不過挨你的悶香迷藥熏一熏,我怕什麼?老子又不是花,你個死蝴蝶也采不了我!」

    他轉向眾人,大聲道:「你們想想看好笑不好笑,『蝴蝶』潘枝採花採到我兄弟身上去了,哈哈,哈哈!」

    眾酒客的臉,一下都變白了。

    「蝴蝶」潘枝,江湖上人人唾罵的採花大盜,居然到了本地,還不足以讓男人們心驚嗎?

    潘枝每到一處,先姦後殺,血債纍纍,令人切齒。

    但誰也對他沒辦法,武林中能動得了潘枝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潘枝的刀、輕功和奇毒,是他得以橫行江湖的三大法寶。

    據說六年前,長安公子曾邀潘枝在白馬寺決鬥,想為江湖除害。但以武功、劍術天下無敵的長安公子,也只能在劍上佔得些微先機,卻無法阻止潘枝逃跑。

    四年前,武林七大門派遣各派高手共十四人圍攻潘枝,也落了個死六傷八,灰頭土臉,鎩羽而歸。

    惡人命大。現在長安公子已經暴死,天下又有何人能奈何潘枝呢?

    潘枝到了此地,又會有多少良家婦女要遭殃了呢?

    潘枝那雙挺好看的丹鳳眼瞇了起來,兩道寒光射向郭鐮:「想不到你居然認識我。」

    郭鐮笑瞇瞇地又一拱手,道:「閣下臭名遠揚,頂風臭十里,武林中人人欲殺你而後快。老子認識你,又有什麼可奇怪呢?」

    膽小怕事的人已經悄悄往樓下溜了。

    誰都知道,潘枝又要殺人了。江湖上誰又敢當面對潘枝如此無禮呢?

    郭鐮卻似乎根本不怕,還在嘮叨:「老子認識自己的兒子,理所當然的事啊!」

    潘枝不怒反笑,只是笑得很陰沉:「你的嘴很臭,你舌頭用來下酒的話,味道想必也不會太好吧?」

    郭鐮歎了口氣:「你把老子說得一無是處。」

    「對於一無是處的人,本人只好一刀殺了完事。」

    潘枝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已拔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砍出了三十八刀。

    每一刀都砍中了郭鐮。

    還沒溜走的幾個酒客失聲驚呼。但他們的聲音又低又啞,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

    扼住他們喉嚨的不是驚恐,而是殺氣和刀光。

    殺氣凌人。

    刀光奪目。

    「你的刀並不像傳說中吹得那麼快,那麼神。」

    郭鐮似乎很為對方惋惜。

    三十八刀過後,破衣爛衫的郭鐮還是好端端地立著。

    被刀割破的衣衫在風中俏皮地抖著,似乎在對潘枝微笑。

    郭鐮歎了口氣,脫下衣裳,扔到了地上:「媽的,可惜了老子的衣裳。老子可就這一件能穿得出去的,還讓你狗日的劃破了。」

    他結實黝黑的胴體傲立在潘枝面前,那上面沒有絲毫血跡。

    潘枝的臉已鐵青,刀還在手中,卻已忘了再進攻。

    他只是死死盯住郭鐮,眼中儘是不相信的神色。

    他實在是想不通,面前這個傻乎乎的小伙子是怎麼躲過他的三十八招殺手的。

    雖然對方躲得很狼狽,但的確是躲過了,身上沒有半道傷痕,而且還能開口諷刺他。

    潘枝能不吃驚麼?

    郭鐮口頭上還要佔便宜:「酒色最能傷人,蛾眉尤能伐性。潘枝,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採花了。」

    潘枝深吸一口氣。

    剎那間又是刀光滿樓,令人毛骨悚然。

    一柄短刀,竟能幻出如此強盛的光芒來,實在是讓酒客們目瞪口呆。

    郭鐮在樓板上,桌上桌下,忽進忽出,左躲右閃,連滾帶爬,難看之極,但潘枝的刀就是傷不了他。

    刀光突黯,郭鐮一直腰,突然一個踉蹌,連滾了十八滾。

    刀光重現。

    刀光中已有紅影飛動。

    是血!

    郭鐮的血!

    郭鐮怒吼道;「好狗日的你使毒!」

    他的大腿上已中了一刀,流出來的血已變得紫黑,顯然已中了劇毒。

    潘枝冷冷一笑,短刀一閃即沒。

    他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

    「用不著我殺你了,你已活不過今晚三更。」

    他突然又長笑一聲:「你死前,我不妨告訴你一件事,讓你死得瞑目。剛才你的那個小兄弟叫什麼『戲子』的,一定是真正的女人。」

    郭鐮厲吼一聲,身子倒飛著撞出窗戶,飛進了暴雨中。

    雨狂,風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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