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下,柳如煙。
淡淡的柳煙,掩映著青瓦白牆,小橋流水,柳林中芳草菲菲。一叢一叢不知名的深紅淺紅的野花悄悄地開著,無數山鳥正試著它們那閒置了一冬的歌喉。
春天結束了冬天的冷酷,春天象徵著萬物的復甦,春天欣欣向榮。
蟄伏的毒蛇,也已在花叢中蜿蜒游動。
如果能偷偷地欣賞一個獨自呆著的女孩子,那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如果那個女孩子正處在花妍柳媚、峰浪蝶狂的環境中,就更有意思了。
獨自呆著的女孩子沒有羞澀、沒有嬌色、沒有傲慢,沒有故作正經。
虎山下,有一汪深潭,潭邊有一形如玄龜的巨石,故名龜潭。
龜潭嵌在柳煙中,如美人明媚的眼。
柳林中有一條不成其為路的小徑,有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正蹦蹦跳跳地走著。
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纖腰柔柔的。烏髮流雲般地紛披在她渾圓的肩上,落在她花骨朵般的胸脯上。
她的臉兒圓圓的,額上覆著劉海,眉心還有一點鮮紅的吉祥痣,她的小嘴微微翹著,似在吻著這美妙怡人的春色。
是啊,這樣的春日,這樣的春色,她怎麼能不爽心呢?
她的紅繡鞋兒半沒在柔軟的芳草裡,幾隻幼筍不時輕觸著她美麗的足踝。
她無憂無慮,就像這三月的風,柔柔的,媚媚的,嬌嬌的,誰都喜歡。她若去拂一下柳絲,柳絲會漾起一串輕笑,她若去撫一下乳燕,乳燕會送她一串脆語,若是她對.一個老人微笑一下,只怕那老人馬上就扔掉枴杖,年輕了四十歲。
女孩子的春天啊!
肖無瀨隱在一叢高高的水竹後面,似乎已被眼前的春色迷住了,怔怔地盯著那個穿淡紅衫兒的女孩子,一動不動。
平生第一次,他才發現,春天竟是如此美好。
平生第一次,他才知道,女孩子竟會如此動人。
過去的十年,他生活在仇恨中,生活在練功的激奮和痛苦中,生活在兄弟們的友愛中。他早已忘了世上還有女人,也忘了春天對一個人的意義。
他一直生活在冬天裡,即使他愛笑愛鬧愛胡說八道,那也只不過是在冬天裡發生的事。
肖無瀨的心中,有一種朦朧但又強烈的東西在瘋狂地生長,他還沒有意識到那種東西是什麼,但他已被這個女孩子迷住了,不可抑止地著了魔。
他想轉頭看看綠袍人是否也被這個女孩子吸引住,卻又一下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瞪著女孩子身後。
綠袍人什麼時候繞到那裡去了?
肖無瀨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女孩子飛快地一轉身,就看見一個高大的綠袍佩刀大漢,正向自己走來。
女孩子的臉色變了,她感到一種森森的冷氣,從綠袍人身上向自己迫來。
綠飽人神情漠然,似乎並沒有看見她,他的目光也並不犀利,可女孩子就是覺得自己冷得厲害。
他的臉雪白泛青,透著一股詭異之氣,加之他一身綠袍,更讓女孩子想起了一種她極其厭惡的東西——竹葉青。
「竹葉青」是一種蛇,全身碧油油的,常蜿蜒於蒼翠的竹林中,令人無法分辨,可一旦你被咬了一口,你就會知道它的厲害了。
這個女孩子並不怕「竹葉青」,她在七歲時就已開始殺蛇玩了。但她厭惡竹葉青,因為竹葉青的顏色看了讓人心裡發涼。
這個女孩子看見這個綠袍人,就像看見了一條竹葉青,她感到厭惡,心裡發涼,但她並不怕他。
從她剛會走路,就有武林高手充任教習。她七歲開始習武,十一歲開始練劍,她是名震江南的虎山派掌門、號稱」天南第一刀」的宋朝元的掌上明珠,她被南武林的人尊稱為「玉觀音」、「宋大小姐」。
她芳名宋沁,是「江南第一女俠」稱號的當然擁有者。她手中的劍,曾會過不少武林名人、江湖豪客。她的武功頗得宋朝元真傳,沒有理由怕這個綠袍人。
宋沁戒備地盯著綠袍人,滿面不屑地迎了上去。幾絲垂下的柳枝兒拂過她的香肩,愜意地空中晃悠著。
她當然已注意到了綠袍人的佩刀。她的父親和幾個師見都是刀中高手,她自然也是評刀的大行家。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把真正的寶刀,也許不比宋朝元的刀差。
他身上的那股詭異之氣,是不是從這把刀中散發出來呢?
宋沁的手已滲出了冷汗。
綠袍人越走越近,宋沁的厭惡感也越來越強烈。她的右手已虛按在劍柄上,一有異常,這柄漂亮的短劍就會出手,刺向綠袍人。
可是綠袍人看來並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他只是路過這裡嗎?宋沁不知道。
相距還有一丈,宋沁站住了,緊盯著綠袍人的右肩。
「人要動,肩先動」,這個道理宋沁很小就明白了。
綠袍人彷彿這時候才看見她,腳下也微微一滯。
宋沁雖沒有正視他的眼睛,卻也已感覺到他異常寒冷的目光。
比冰還冷!
綠袍人轉開了眼睛,慢慢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宋沁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彷彿他不是人,而真的是一條竹葉青。
宋沁並沒有馬上回身,也沒有放鬆戒備,當她確認他已走遠時,才悄悄噓了口氣,緩緩轉身。只見芳草妻妻,柳煙迷離,早已不見了綠袍人的身影。
這個人是誰?
武林中有這一號人物嗎?
他怎麼出現在虎山腳下呢?
他與虎山派是友是敵?
……
這些問題,她本該攔住問個明白的,畢竟這裡是虎山派的地盤,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亂闖的。
可她只顧防備他,只顧壓抑心中厭惡,居然連這些該問的東西都忘了。
他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他的武功最哪一派的?
他為什麼有一柄稀世寶刀?
……
這些問題,我們的宋大小姐一個也回答不了。
但宋沁並不太沮喪,因為她知道,她父親,南武林第一人宋朝元肯定能回答。
不一會兒,宋沁就忘了那個綠袍人。
在這麼美妙的春日裡,還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忘不了呢?
那邊柳煙中,一角白袍閃了一下,倏地不見了。
宋沁的臉馬上板了起來。
可細心的人只要稍一注意,就能發現她眼中的羞喜和嘴角的那一絲淺笑。
宋沁罵道:「小山子,你這不老實的壞小子,偷偷摸摸地看什麼?還不快給我乖乖地滾過來!」
沒有人應聲。
宋沁真的生氣了,好看的彎眉毛都豎了起來:「小山子,你要作死?你過不過來?再不過來,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柳煙寂然。
宋沁氣沖沖地跑到剛才白影閃動的地方,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不由更怒,一個旋身飄上了柳梢,四下一望,仍是未見白袍人的影子。
宋沁怔住。
要知道白飽在碧柳間是極搶眼的,只要這附近幾十丈內確有穿白袍的人,宋沁是一定會發現的。
她對自己的眼力有絕對的自信。
如果那白袍人真的是「小山子」,他只怕早就「乖乖」
地過來給宋大小姐賠小心,逗她臉紅了。
那麼,這個並非「小山子」的白袍人是誰?虎山上下,除了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小山子」,可沒有人穿白袍啊?
這個白袍人能在轉眼間從宋大小姐眼皮底下脫逃,他的輕功、機智豈非不可思議?
「小山子」或許有這份機智,但絕對沒有這份輕功。
宋沁馬上想起了方才遇到的那個詭異如蛇的綠袍人。
宋沁的心一下抽緊了。
再過三天,就是宋朝元的六十大壽,是不是會有人來找麻煩呢?
宋沁提氣叫道:「穿白袍的朋友,請現身相見——」
遠山隱隱傳來了回聲。
宋沁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火了:「躲躲閃閃的,算什麼英雄好漢?閣下若還要臉走江湖,何不挺身一戰?」
「那人」似乎就是要氣氣宋大小姐,居然一聲沒吭。
「莫非是我看錯了,真的沒人?」
宋沁在樹梢上愣了一會兒,飄然下地。她想馬上回山,把這件事告訴父親。
剛一轉,宋大小姐就尖叫一聲,活像見了鬼。
一個身穿粗布白袍的年輕人就站在她面前,微笑著打量著她。
他的嘴角翹翹的,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但他的臉卻很有點紅,眼神也很有點不自然,就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雖然被大人抓住了,卻仍在故作鎮靜。
這個年輕人,當然就是肖無瀕。
宋沁連著退了十幾步才頓住,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你是什麼人?」
她的臉色仍然很白,聲音也有點顫抖。
肖無瀨緊盯著她豐滿的柔唇,微笑道:「我就是說了,你也未必知道。」
然後他的臉就紅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喉嚨堵得厲害,說話很困難,聲音自然也是怪怪的。
但他沒有移開目光。
宋沁被他看得心裡發毛。
肖無瀨那神情,跟一隻餓極了的狗看見一塊肥肉時沒什麼兩樣,大露骨、太大膽、太放肆,太沒有禮貌了。
宋沁已經十七歲了,她已是個嫵媚動人,而且深知自己魅力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當然喜歡被男人看,而且絕對喜歡男人的目光中閃爍著危險的東西。
可要命的是,宋沁從未被人如此無禮地看過。
更何況這臭小子的態度很不好、口氣很狂呢。
宋沁氣得要命。
但她偏偏笑了,笑得又嫵媚,又開心,笑得肖無瀨心神俱醉。
她咬著嘴唇,俏皮地瞟了瞟他,甜甜地道:「你還沒說出來,怎麼能肯定我不知道呢?……好吧,我是主人,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宋,我叫宋沁。」
肖無瀨的臉一下白了。他吃驚地瞪著宋沁,好像她不是那個迷死人的女孩子,而是個夜叉鬼。
他的聲音已變得很冷很冷了:「原來是宋大俠的女公子,江南第一女俠,幸會,幸會!」
宋沁笑得更甜了:「什麼『江南第一』,不敢當的很!
那麼,閣下是不是也該表明身份呢?」
肖無瀨懶洋洋地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就該表明自己的身份?好像也沒有這個必要吧?」
宋沁格格嬌笑道:「怎麼沒有這個必要呢?這裡是虎山派的地盤,閣下難道不知嗎?」
肖無瀨諷刺地笑了笑,抬頭看看虎山,道:「哦,這就是虎山?嗯,這個名字取得好。這座山看起來,倒是真像一隻貪睡的大蟲!」
「大蟲」的意思也是虎,但經他這麼一說,總讓人覺得有點不是味兒,虎山派的人聽了,肯定個個氣個半死。
宋沁也實在笑不出來了。雖然她知道微笑比憤怒更能殺人,但已被肖無瀨的狂妄氣糊塗了。
女人善變,女人更善於做表面文章。可宋沁畢竟只有十七歲,她還很純真,還沒到總能喜怒不形於色的地步。
宋沁的臉又沉了下來,冷笑道:「閣下竟敢對虎山派如此橫加污辱,膽氣不可謂不足。從閣下適才施展的輕功看,亦足可稱雄武林。難道閣下竟不敢說出名字嗎?想來閣下不會是鼠頭蛇尾之輩吧?」
肖無瀨正色道:「鼠頭蛇尾之輩,並非武功一定不如人,就算在下是這種人如何?再說了,這裡又不是皇家禁苑,怎麼在下就不能逛一逛呢?若是在下不能來此,怎的入林時又無人阻止呢?既然在下能來,宋大小姐又憑什麼問東問西呢?你們虎山派的確是威震江南,可也不能亂占公田、私劃禁地對不對?更何況虎山派素以『公正俠義』自居,又豈能不讓人說話呢?宋大小姐,你說說看,我的話是不是還有點道理?」
宋沁氣得張口結舌,握劍的手也在發抖,她實在恨不能一劍割下他的舌頭。
從小到大,她聽的都是讚美奉承之語,還從來沒見過肖無瀨這種膽大包夭,責罵虎山派的人。
殺了他!
肖無瀨冷笑道:「宋大小姐,你殺心已起。你既稱『王觀音』,難道一點菩薩心腸都沒有嗎?在下一介武夫,並非『小山子』,可來大小姐錯將陽貨當孔子,惱羞成怒,這我也不怪你。不過,你如果因此殺我,只怕也說不過去吧?」
宋沁松下握劍的手,勉強地笑道:「誰說我想殺你?
只不過閣下婆婆媽媽地嘮叨了半天,未免叫我有點瞧不起。碎嘴本是女人的本色,閣下如此饒舌,只怕有點……
有點……」
這下該肖無瀨生氣了,氣得臉紅脖子粗:「我有理,我為什麼不說?!」
宋沁「撲哧」一聲掩口笑了:「小無賴!」
肖無瀨一怔:「你怎麼知道我叫肖無瀨?」
宋沁也是一呆,旋即大笑起來,笑得扶住了樹幹,渾身亂顫。
肖無瀨恍然,苦笑道:「不過,我這個『肖無瀨』並非那個『小無賴』,我姓肖,這個『瀨』字是河水淺瀨之『瀨』,而非癩皮狗之『癩』,也不是賴帳之賴』。」
宋沁恨恨地瞪著他,嗔道:「行了,解釋得夠清楚的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一說就是一大串!」
淺嗔輕顰豈非是女孩子最迷人的時候?豈非是女孩子最厲害的武器?
肖無瀨又有點著魔了。
宋沁輕輕啐了一口,柔聲道:「肖……肖兄,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輕柔的聲音,隔遠了自然聽不太清楚。肖無瀨緩緩走近她,微笑道:「不幹什麼,看看。」
宋沁皺皺鼻子:「騙人!」
肖無瀨怎麼能不癡迷呢?
不知不覺間,兩人相距已很近了,肖無瀨都能聞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氣了。
宋沁的頭一直理得很低,臉兒也時紅時白的,顯得好可愛好誘人。
肖無瀨沒話找話地道:「那個『小山子』,是不是徐鳴山?」
宋沁嗔道:「不告訴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右腳輕輕在地上跺了一下。女孩子在撒嬌的時候,跺一下腳能更添無限風情,這並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肖無瀨厲叫一聲,暴退三丈,身形有些趔趄。
「好狠的鞋底針!好毒的玉觀音!」
他憤怒而又無奈地瞪了宋沁一眼,右腳一點,白袍在柳林中閃了幾閃,如飛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