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側的邊門傳來細碎的步聲,鍾子豪起身,望著剛走進來正在發愣的胡蝶衣。
她那艷麗醉人的面龐上,流露出驚喜交集的迷人表情,可惜她的美眸,只凝注在年輕的沈陵身上。
鍾子豪心中歎口氣,轉身行出花廳。
「久違了,沈陵。」胡蝶衣說,心中卻暗道:「只不知你可曾想念過我?」
沈陵微笑起身相迎,道:「是的,蝶衣,咱們好久沒見啦!」
他一陣目眩,因為她艷光四射,美的教人睜不開眼。
天下間已不可能再找到一位和她一樣的美女了,他想。但她卻有難言之隱,不能像常人一般交往婚嫁。
何況,那一天邵安波來搜京華鏢局時,她和鍾子豪裸臥床上,雖說是為了掩人耳目,但鍾子豪會不動她麼?
胡蝶衣緩步走到他面前,笑道:「我很高興見到你,這些日子以來,可怕的事太多了,能見到你是一大喜事。」
沈陵心中一動,她在京華鏢局護翼之下,有什麼可怕之事發生?莫非和石奇峰有關?
「小蝶,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過去的讓它過去吧!」她苦笑道。
「是不是和石二先生有關?」沈陵緊迫地問。
胡蝶衣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他。
「我只知道他發生了事情,但內情毫無所悉,希望你能告訴我。」
胡蝶衣又是一怔,忙道:「不,不,我不能告訴你……」
「那麼他真的出事了?」
沈陵的面色馬上變了,心想石奇峰是何等人物?居然也會出事,除天災之外,誰能動得了他身上一根汗毛?
他突然放低聲音問:「是不是鍾子豪加害了石先生?」
「不,我義父的事與局主毫不相干。」她急忙笑道:「他老人家實是遭到天災,以致失去了生趣,唉!雖然局主神通廣大,加上義父智慧絕世,也抵擋不住上天注定的災劫。」
沈陵敢用任何東西打賭,她的話沒有一個字是假的。單是她的神色聲調,足以得到證明了,何況石二先生是她義父,她只有偏袒石奇峰,絕不會偏袒別人的。
既然她也指證是天災,這就沒有辦法了。什麼天災?大家都不講,他也只能猜測。但有一個問題,他一直耿耿於懷,想趁此機會問個清楚。
「小蝶,你真的不能離開京華鏢局麼?」
胡蝶衣面色立即變得很幽怨悲哀,道:「是的,我不能離開!」
沈陵歎一口氣,道:「那麼別的話我就不必說了,我走了之後,你要好好保重。希望有一天,我們還能相逢歡聚。」
假如胡蝶衣的答覆是「可以離開」,他想:「我能夠向他說些什麼?難道向她求婚?」
胡蝶衣眼眶一紅,低下螓首。
她心中在暗叫著他的名字,含著無限悲切淒涼的情緒,吶喊著:你這一輩子永遠不會明白的,我何幸能遇見你,並且獲得你垂青,然而……唉!他生未卜此生休,來世緣會,渺茫無憑,今生今世,卻永遠不能承歡左右!
她的眼淚掉下來,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芳心盡碎,柔腸寸斷,但她的悲哀,竟不敢讓他知道。
沈陵喃喃地道:「小蝶,你多多保重,告辭了!」
胡蝶衣斂衽相送,頭仍然抬不起來,
沈陵決心一下,大踏步出廳而去。
※※※※※※
沈陵舒適地靠向椅背,面上浮現出鬆弛的安心神色。
對靖安侯的承諾,該做的都已做了,目下只待引出荊若天等人殲除之,以競全功。
惟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靖安侯及其兩位義女,無法目睹即將到來的勝利成果。
他又想起無雙飛仙邵安波,這位孤芳自傲,冷若冰霜的超俗美人,無論容貌、武功、智慧,都是強勝於人,是男人傾慕的偶像。
但是他卻並不作如是觀,他認為女人應該具備天生的溫柔特性,才算是有女人味的女人。
一個喜歡舞刀弄劍,與人爭強鬥勝的女人,縱使美若天仙,卻會令多數男人心中怕怕,這種類型的女人,如果相處得好,將是一位好朋友,卻不是好伴侶。
日前南下官道上,邵安波頗為露骨地向他表示愛意,當時的情景,他無法回應。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門口出現手托銀盤,媚笑如花的於夫人。
望著裊娜款步而來的於夫人,他心中不由暗歎道:「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
於夫人將銀盤置於茶几上,笑吟吟的端起盤中的瓷盅。
「來,趁熱喝了它,我已重溫了兩次,否則將會失去原味啦!」她柔聲說。
沈陵謝了一聲,接過瓷盅,一飲而盡。
她接過空盅放回銀盤中,笑笑道:「你剛才好像在發呆,在想些什麼?」
「女人。」
「想女人?」她白了他一眼,頗含深意地笑笑:「難道你已對我生厭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沈陵苦笑道:「我只是在想,上天既然賦予了女人『溫柔』,為何有些女人不懂得發揮,卻偏偏喜歡舞刀弄劍與人爭強鬥勝呢?縱使爭贏了,那又如何?」
「女人也是人呀!那些仗劍行道江湖的女性,誰不希望能博得名聲呢?」她笑笑說:
「就像那位東廠四大高手之一的邵安波,名成利就,成為人人欽慕的對象……」
「你是否也羨慕她?」
「我不會!」她搖搖頭,認真地說:「一個女強人,在某一方面雖然成功,但必然會失去某些重要的東西。譬如:親情、愛情……等等,對女人來說,並不是福。女人需要的是男人的呵護,而不是駕馭別人。」
「你的確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人。」沈陵喃喃地道:「你溫柔體貼,媚力十足,懂得承歡男人,是我平生所見最具女人味的女人!」
她輕歎了一聲,道:「那又有什麼用呢?你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走。」
「那還用問麼?當然願意呀!」她欣然說:「不過……」
「不過什麼?」
「我是個不祥的人,怕為你帶來噩運。」
「我也不是什麼福星呀!怕什麼?」他坐直身子,輕輕將她摟入懷中:「人的一生像風暴一樣,有興有衰,有起有落,只要能忍耐,一定會時來運轉的。」
「忍耐?」她苦笑道:「這兩個字說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呀!」
「是的,一個人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得要忍耐——忍受孤獨,忍受寂寞,忍受輕視,忍受痛苦,只有從忍耐中尋得快樂。」他輕歎道:「當然,起初是十分艱難的,但時日一久,也就……」
「就會習慣了,是麼?」她接口道。
「是,也不是。」他苦笑道:「人的一生中,有許多事是永遠無法習慣的,譬如殺伐、爭鬥、死亡等等。但是不習慣卻難為逃避現實的藉口,只要被逼到那樣的環境裡,要求生存,就必須適應一定的生存法則,久而久之,也就麻痺了、冷漠了。這只能解釋作自我的壓制與強迫,若說是習慣,未免就可悲了。」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人生本就有許多無奈,受命運作弄就是諸多無奈之一,如果想不開,必定煩惱多多。好啦!咱們別再談這些煩人的問題,我要打坐一下,晚膳之後還得出去一趟。」
她笑笑長身而起,道:「我去樓下看看她們準備好了沒有,到時候再來請你。」
望著她裊娜而去的背影,他心中泛起一陣異樣之感,久久未能平息……
※※※※※※
「幽園」是一座佔地並不廣,外觀也不十分起眼的園林別墅。園內只有十數幢房舍,比起陰風客冷青雲那座「清風莊」,規模就小得多了。
正因為它不起眼,所以外界一直不知該園乃是東廠的秘窟。
晚膳後,幾個首要人物聚集於內堂一間花廳,正向陸續趕回的幾個領隊大發雷霆。
「你們全是些飯桶!」鐵公雞商京沉著那張債主臉,大拍案桌:「你們人這麼多,卻像沒頭蒼蠅,到處亂飛亂撞,找不到任何線索。人家錦衣衛只有幾個人,卻能發現姓沈的行蹤,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挨罵的領隊有五個人,其中一個年約五旬,面目陰沉的中年人,臉色倏變,鷹目中射出兩道懾人的寒光。
「商大人,你有沒有搞清楚?」這人陰森森地說:「咱們的搜索行動是采地區責制的,奉命不准越區搜索,姓沈的不在咱們責區內現身,並非是我們的錯,你又何必拿著雞毛當令箭,窮擺官威呢!」
這個面目陰沉的中年人,姓黃名承中,外號「陰司惡煞」是黑道中數一數二的人物,無論武功或名氣,都比鐵公雞高得多。
由於投入東廠時日較短,所以職位較鐵公雞為低,心中難免不平衡,今晚又莫名其妙地挨了鐵公雞一頓官腔,所以起了反彈。
「黃大人誤會了。」鐵公雞陰陰一笑:「最近廠中的人表現太不像話,行動膽怯,辦事敷衍,本座容或在言詞上有些欠妥,出發點也是為大家好,否則荊大人怪罪下來,誰都不好過!」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與咱們南京來的人何干?」黃承中愈說愈生氣,接道:「本座奉召率領屬下兼程趕來,連大氣都沒喘一口,就投入搜索行動,不但未獲慰勉,反因你們的人表現不好而連累挨罵,你業已傷害了我屬下之自尊和士氣,這叫做誤會?」
「好啦,好啦!大家都少說幾句吧!」婁大娘阻止他們爭執:「黃大人可能不知最近發生之事,沈陵可將咱們殺慘了,弟兄們聽了他的名字都感到心虛冒汗,所以荊大人要親自出馬,做一了結。現沈陵既在附近現身,那明天荊大人與程老魔之約鬥,他很可能會去湊熱鬧的。黃大人,請你於五更正,秘密率領園內所有弟兄前往秘魔巖埋伏,待命襲擊,尤其要囑咐那六名火槍手,未接到訊號,絕不可擅自開火。」
她停歇了一下,又道:「今晚除了擔任警哨的人員外,其餘之人應盡早歇息,我和商大人這就返回城內,向荊大人回報。各位免送。」
她說罷與商京推椅而起,出廳而去。
與此同時,窗椽上方的屋簷下,突然幽靈似地冒出兩條人影,凌空翻身上了屋頂,腳尖一點瓦面,雙雙破空飛射牆外,消失於暗夜中。
四更正。
幽園的警哨突聞一陣嗚嗚咽咽的怪聲,排空而至,音浪雖不高,但入耳令人毛骨悚然,似乎這種怪聲並不屬於人世間,而是來自陰曹地府的鬼魂召喚。
怪聲一陣比一陣緊,全園陷入神秘莫測的氣氛中,片刻之間,所有的警哨都昏睡不醒。
怪聲方歇,兩條黑影越牆而入,約過了一盞熱茶時刻,兩黑影從原處越牆而出,甫一落地,立刻怔住了。
原來面前三丈之處,立著五個白影,雖是黑夜,但在微弱的星光下,仍然可分辨出是五個穿白衣的女人。
「舉火!」為首的白影下令。
她身後的四個同伴立即散開,並燃起特製的火把,將方圓六七丈內,照得如同白晝,彼此都能看清對方面貌。
越牆而出的兩個黑影,是身著青衫的沈陵和鍾子豪。
五個白衣女子,是一主四婢。
主人是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美艷婦人,氣質與風華令人目眩,但美麗明艷的面龐,卻罩上一層濃霜,令人心寒。四個女婢,都是美貌少女。
白衣美婦冷聲問:「可是沈大俠和鍾局主當面?」
鍾子豪見沈陵無意開口,於是答道:「正是!」
白衣美婦凝視著沈、鍾兩人,半晌才道:「兩位進出幽園,而裡面無任何反應,諒必已無活口,是不是?」
「在下等並非嗜殺之人,只是廢了他們的武功而已。」鍾子豪淡然說:「姑娘現身阻攔,意欲何為?」
「賤妾受托協助荊大人,我要留下兩位。」她拔出腰間長劍:「兩位一起上吧!」
她的神情變得嚴肅,並散發出極為強烈的奇異氣息。
鍾子豪心中一凜,深深吸口氣,右手伸向腰間的劍柄。
「鍾局主且慢!」一直不言不動的沈陵開了口:「先由在下接她幾招,如果不敵,屆時局主再上。」
鍾子豪沉吟了一下,才依言向後退了三步。
沈陵舉步走向白衣美婦,在她面前八尺處止住身形。
白衣美婦微微皺眉,欲言又止,最後緩緩伸出長劍。
沈陵的神情亦很嚴肅,場中頓時瀰漫著強烈殺氣。
一聲嬌叱,白衣美婦劍隨身發,鋒尖前一道青色之氣暴漲,光華耀目生花,以雷霆萬鈞之勢,猛攻敵人。
沈陵冷哼一聲,在幾乎不可能的剎那間拔刀封招,險之又險,卻又神乎其神。
錚一聲暴震,火星飛濺中,白衣美婦震出丈外,嬌面色變,雙目儘是疑色,似乎不相信自己被震退的事實。
一聲嬌叱,她再次揮劍撲上,劍上風雷爆發,絕招源源而出,加上以神意馭使得另一種神奇力道加人為輔,威力倍增。
這另一種力道神奇得不可思議,似乎有無數力源構成一張巨網,在一陣陣潛力所催動下收縮,網內寒流徹骨,無形的勁流將人束縛在網內。
寒流與氣流匯合,化為淡淡的流動雲霧,形成一片撼人心魄的詭異景象。
沈陵受到兩種可怕的壓力攻擊,仍然心神凝聚如一,他的體外,凝聚著一種神奇的力場,把對方的另一種力源一一化解消融,絲毫撼動不了他的元神。
好一場奇異的拚鬥,三丈之內人影幻化,乍隱乍現,變幻莫測,刀劍的形狀已難分辨,只看到光華閃爍。
觀戰的鍾子豪及四個女婢,個個臉色大變,驚疑交加,被這場罕見的神奇拚搏嚇住了。
白衣美婦攻了千百劍,一盛二衰,漸漸慢下來了。
沈陵連一刀也不曾回敬,有驚無險接下了對方招招致命的千百劍,而且接封的勁道,一直保持生生不息的原狀,似乎他有用不完的精力。
最後傳出一聲令人心魄下沉的金鐵交鳴,人影終於中分,刀罡劍氣徐斂。
沈陵屹立如山,劍垂身側,衣褲全被汗水濕透了,呼吸僅呈現些許不穩定,虎目中依然神光炯炯。
白衣美婦在丈外踉蹌穩下馬步,衣裙因大汗濕透而貼在身上,曲線玲瓏十分誘人,委實令異性想人非非。
「你……你為何不……不反擊……」她喘息著問。
「你的太乙神罡御劍神功,尚未臻化境,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沈陵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本與東廠無任何瓜葛,何苦介入呢!荊若天敗亡在即,請聽我勸,盡速遠離京師,以免殃及池魚!」
「你……你好像知道我……」
「我是知道你。再見,水晶夫人……」
話聲未落,他向鍾子豪一打手式,雙雙騰空而去。
她萬分驚詫地凝視夜空,吸入一口長氣,吃力地收劍入鞘,用無神的雙目掃了四女婢一眼,用蒼涼無力的嗓音說:「咱們立即離開京師,他的業藝深不可測,不可為敵,走!」
※※※※※※
秘魔巖是相當有名的風景區,位於廬師山山腰。
山風獵獵,吹刮得四下的草木搖擺不定。
在乎坦山坡的大石上,程天仇這個雙腿已殘的魔頭,瞑目打坐,動都不動。兩根黑色的枴杖,放在身邊。
一個身軀高大的大漢,自一棵大樹後現身出來,張弓搭箭。
只聽弓弦響了一聲,聲方入耳,七八十步外的大石上,程天仇身畔的雙拐,一齊彈起,飛落數丈外的草叢中,失去蹤影。
這弓箭的威力實在驚人,單以速度論,箭比聲音還快。
大漢滿意地笑笑,正待轉身離開,突感身軀一震,驚駭之際,面前出現沈陵和鍾子豪二人,正冷冷地瞧著他。
沈陵冷哼一聲,伸指在他丹田上戳了一下,並一把奪去他手中之弓,默運功力將弓折為兩截,隨手丟在地上。
鍾子豪搖頭歎口氣,道:「射鵰手北宮望,在江湖上頗負盛名,竟然放冷箭使詐,真是異數!」
沈陵冷笑道:「任何人只要做了東廠走狗,就不再理會江湖規矩,此人曾在大名府暗殺了我的同伴,所以我廢了他一身武功。鍾局主,咱們快過去,那邊恐怕已好戲登場啦!」
鍾子豪應了一聲,兩人轉身飛奔而去。
當程天仇的雙拐被射落草叢中的同時,對面十數丈外的樹林中,撲出四條人影,宛如流星趕月般,眨眼間已到了大石前。
程天仇沒有去撿拾飛落草叢中的枴杖,僅以雙目炯炯地望著迫近大石的四名強敵。
那四名敵人是狂獅荊若天、陰風客冷青雲、天羅網婁大娘以及鐵公雞商京。
除了荊若天與程天仇對峙外,其他三人則散開,分別監視大石兩旁。
「荊若天,你師父五絕神君為何不來?」程天仇獰笑地問。
「先師已物化多年,不過他有遺命,叫我荊某人送你下地獄!」
「哈哈,那老陰險竟然先我而死,真是老天有眼!」程天仇仰天一笑:「好,師債徒還,名正言順。等一等,待我拾回雙拐,叫你知道厲害……」
荊若天哈哈一笑,道:「程老,荊某屬下的箭豈有亂髮之理?怪你不能護住雙拐,現在想去撿拾太遲啦!」
程天仇雙眉一皺,厲聲道:「你說什麼?你竟敢心存奸詐,你要不要臉?」
荊若天又仰天笑了一陣,道:「程老,像你我這等人物,有沒有兵刃在手,都是一樣的,荊某也不用兵刃就是。」
荊若天的確奸詐,要知程天仇的雙拐不但是兵刃,同時還是代步工具,沒有雙拐,行動就會受到限制。
「好吧!算我倒霉,你就出手吧!」
「荊某得罪啦!」
話聲方歇,他雙臂一振,人如大鳥橫空,飛撲而下,十指箕張,指尖發出強烈的勁氣,迎頭罩落。
程天仇心頭一震,揮掌劈去,掌力如山湧出。
荊若天借對方這股強大的掌力,身形呼一聲拔升七八尺,然後又當頭疾撲而下。
程天仇又擊出一掌,掌力足以摧金裂石。
荊若天再借力飛起,他起落之際,在找尋可乘之機,只要對方掌勢手法中有幾微空隙,他的指力就可侵入,至少可以迫對方退落石下。
他下擊之勢迅猛凌厲,第三次從空中撲擊時,程天仇已施展移形換位之術,人影一閃,已閃到大石的另一端。
荊若天的一口真氣好像能夠永遠提聚丹田,只見他根本不需在石上落腳換力,呼一聲又如影附形追擊而去,快逾閃電,只看得冷青雲等三人,無不目瞪口呆。
「砰!」一聲,指掌真力第一次接實,程天仇雙膝一震,身軀唰地彈起,從東南隅滑移出大石六七尺之遠。
荊若天亦落在地上,恰在程天仇與大石的中間。
荊若天的右手伸向腰間,一抽一抖,手中已多出一把精芒閃耀的軟劍,同時發出一聲長嘯,這是他的暗號,叫冷青雲等人相機出手接應。
嘯聲甫落,他跨出一大步,手中之劍宛如電掣般攻向程天仇面門要害。
他這一招有攻無守,極為陰險,是經過千算萬算,才使出來的,料定對方只能守不能攻。
如果對方以攻還攻,則掌緣尚未沾上自己,已被自己的軟劍刺斃。
他長劍出手之際,兩邊草叢中忽忽兩聲,飛起兩道黑影,分別從他左右後側電射而來。
這兩道黑影似乎發動快了一線,當荊若天的劍氣剛剛籠罩住程天仇之時,兩股凌厲的勁風已到了他身上。
荊若天登時感到不妙,立即往斜刺裡急閃數丈,他的劍鋒也隨著身形急閃而改變了方向,可是他尚未站穩,程天仇業已如影附形地追擊而至。
程天仇手中已多了兩支枴杖,這就是剛剛從草叢飛起的黑影,此刻他一拐拄地,一拐出擊,拐上勁風激射,一時砂飛石走,聲勢驚人。
荊若天一面閃避,一面乘機還擊,兩道人影前奔後逐,兔起鶻落,霎時已遠出十六七丈。
冷青雲等三人迅即分頭包抄,準備接應荊若天,但卻被沈陵和鍾子豪截住。
沈陵截住了婁大娘和商京,鍾子豪則截住冷青雲。
婁大娘和商京望著眼前這個聞名色變,卻從未見過面的英挺青年,眼中泛起震驚而又好奇的神色。
「你是沈陵?」商京問。
「正是沈某人。」沈陵徐徐拔刀:「廢話少說,我要用絕學殺死你們,小心了!」
他的話十分狂妄,但婁、商二人可不認為他是在吹牛。兩人都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相互施了個眼色,同時搶先發起攻勢。
婁大娘的天羅毒網,像烏雲遮日般向沈陵當頭罩落,商京亦劍化長虹,猛撲沈陵中宮。
兩人配合得妙到毫巔,志在必得。
最佳的防禦就是攻擊,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一聲冷叱從沈陵口中發出,刀光陡然迸射。
刀動人動,揮出的刀幻化為快速的、無法分辨的淡淡光芒連續閃爍,從天網和劍虹的幾微空隙中,一無阻滯地閃進,爍出,一無阻滯地掠過肌膚,掠過要害。
僅閃爍了那麼極為短暫的三兩次,眨眼間便從網劍交織的空隙中流瀉而出。
沈陵出現在側方丈餘處,似乎早就屹立在那兒了。
「呃……」商京隨劍摔倒,發出恐怖的悶叫聲,胸腹有一道尺長的傷口,內臟往外擠,四肢仍在作反射性抽搐。
婁大娘的咽喉被切斷,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屍橫在地。
沈陵環目四顧,荊若天和程天仇兩人,已經追逐過了一片樹林,看不見影蹤,右方五六十步遠的草地上,鍾子豪卻與冷青雲激鬥方酣。
冷青雲使的是一把鬼頭刀,勢猛力沉,鍾子豪則使劍,手法奇奧,而又每每夾有凶毒的怪招。
論功力修為,兩人在伯仲之間,沈陵看出兩人的激鬥,至少要在三五百招以上方見勝負。
又過了十幾招,鍾子豪的劍招越來越凶毒,漸漸接近奮不顧身要與敵同歸於盡的地步。
沈陵突然喝道:「鍾局主,請暫停一下。」
鍾子豪本采攻勢,掌握主動,聞言躍退。
陰風客冷青雲趁機喘了口氣,他乃是老奸巨滑之人,一見沈陵現身,就知道婁、商二人凶多吉少,於是在動腦筋看看如何能逃生。
鍾子豪道:「沈大俠何故喝止在下?」
「此人的份量,不值得咱們付出太大的代價。」
「這話甚是,不過鍾某另有打算,稍後就可分曉。」
「小弟可不敢低估局主,只是怕你存有爭勝之心,反而誤了大事。」
鍾子豪苦笑一下,兩道目光宛如閃電般射向冷青雲。
冷青雲在沈陵監視下,已打消了逃走念頭,一接觸鍾子豪的目光,忽然打了個寒噤。他平生大小數百戰,不論敵勢多強,也不曾像此刻這般心悸過,他覺得對方眼中的神色,悲壯凜然,一派視死如歸的樣子。
他心想這個傢伙實在叫人測不透,他的鏢局全國第一,名利雙全,但不去享受,卻跟來趟這潭污水,還決心拚,簡直是個瘋子。
鍾子豪突然連跨三步,長劍斜指,一股強大的劍氣襲向六尺之外的冷青雲。
冷青雲健腕一翻,鬼頭刀虛劈,消卸了鍾子豪的森寒劍氣,同時左手一抖,一支旗花信號沖天而起,在十餘丈高空爆炸,火星繽紛搖曳而下。
鍾子豪一面進攻,一面冷笑道:「別指望有人支援啦,你們隱身幽園的那些人,都已成了廢人,你自求多福吧!」
冷青雲大為震驚,對方既能指出幽園的人,想必所言是實,知道待援已無望,當即以游鬥拖時間,希望能有奇跡出現。
沈陵疑惑地聳聳肩,舉步走開,對於鍾子豪的反應,實在猜不透。正如京華鏢局所有的人一樣,不知為何個個都喜歡拚命,好像性命是撿來的一樣。
荊若天和程天仇已停止了追逐,又回到了原處,兩人知道遇到了生平大敵,是以面色十分凝重,全神貫注。
沈陵來到兩人附近,以內力迫出聲音,道:「荊若天,天羅網和鐵公雞已死於本人刀下,幽園那批高手均已成為廢人,冷青雲亦在鍾局主的劍下苟延殘喘,你已孤立無援,敗亡在即了。」
荊若天聞言,心中極度震驚,但沒有開口。
沈陵又道:「程老哥,這個傢伙讓給我。」
程天仇道:「我還對付得了,等我實在不行時,再由你接手。」
荊若天暗中沁出了冷汗,心知今日可能凶多吉少。
沈陵沉吟了一下,道:「好吧!就交給你。只不知你剛才那一手飛拐擊敵的手法,究竟是什麼功夫?你的雙拐明明已被北宮望的箭射中,掉在遠處呀!」
程天仇得意地大笑:「我早就算定他會暗中搗鬼,和他師父一樣陰險,所以事先用兩根無形神絲,繫在雙拐,才把遠處的雙拐掣回……」
沈陵點點頭,往後退了十幾步。
兩人又繼續交手,不一會便拆了六七十招,一時難分勝負。
沈陵轉身走向鍾子豪和冷青雲二人交手處,見鍾子豪已佔上風。
突然鍾子豪大喝一聲,一掌劈開了冷青雲鬼頭刀,長劍像毒蛇般刺入刀圈中,刺穿了冷青雲的心房。
鍾子豪面色鐵青,一隻手按住胸口,也露出負傷的痛苦神色。
沈陵急忙道:「鍾局主,你的傷勢重麼?」
鍾子豪苦笑道:「不要緊,你不必管我,小心別讓荊若天逃走。我得趕下山去,回局治療,無法為你助威。」
「你放心,我馬上過去。」沈陵道:「剛才你分明已佔上風,為何要採用這等手法?」
鍾子豪苦笑道:「我……我等不及了……」
他丟了長劍,向沈陵揮揮手,大步向山下走去。
走了十七八丈,他忽然轉向茂密的樹林中鑽去,不知走了多遠,才穿出樹林,只見前面是一道斜坡,底下是狹長幽谷,一道溪流流過谷地。
溪流的右方,有一間石砌的廟宇。
他搖搖頭,歎道:「唉!我想橫死在沒有人煙之處,誰知這個願望也這麼難以達到。」
他一隻手抓住胸口,一面喘息一面繼續走去,速度緩慢,花了很久時間才走到廟前。
剛踏進廟門,眼前一花,面前突現兩名女子。
他馬上認出兩人是無雙飛仙邵安波,和神巫教教主艾神娘娘之女艾娜。
艾娜忽然面色如土,駭然地一拉邵安波退了三步。
「你是誰?來此幹什麼?」她厲聲問。
鍾子豪不答,卻突然用雙手摀住面龐。
邵安波輕聲道:「艾姑娘,他是鍾子豪。」
「什麼?你是鍾局主?你滿面紅腫,眼睛變色,這是麻瘋惡疾呀!你怎會患上的?」艾娜大驚道。
鍾子豪雙手不肯放下,低著頭,道:「你沒看錯,我的確患了這種惡疾。我與冷青雲激戰,內力耗費過度,便提早發作了。本想找個無人之處一死了之,誰知卻遇到兩位。我求你們一件事,我死之後,請將我深埋在地下好嗎?」
兩女心下忽然一陣淒然,這個天下鏢行中第一號人物,平日何等威風,誰知今日竟落得這般形狀,惟一的要求只是把他的屍身能深埋地下。
「鍾局主,我們答應你,但你一定要死麼?不能醫好麼?」艾娜輕聲說。
鍾子豪苦笑一聲,道:「這種惡疾,或許三五百年後有藥物可治,但現在卻不行,武功越高之人,就越是長期處於危險邊緣。像我利用藥物和武功之力,壓制了許多年,只要稍一鬆懈或是負傷損耗了真元,就會立時發作。另外氣溫亦影響病情,氣溫高易發病,氣溫低則反之……」
邵安波和艾娜此刻已明白,難怪鍾子豪為何一直在北方居住,以及把勢力發展在北方之故。至於他手下那些神秘人物,當然也是為了麻瘋惡疾之故,所以籠上了一層神秘外衣。
艾娜忽然打了個寒噤,道:「鍾局主,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
「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你問吧!」
「我……我聽說女人有賣瘋的傳說,只不知你們男人便又如何?」
鍾子豪是何等人物,聽絃歌而知雅意,馬上曉得她其實想問的是什麼。
「我們若與女人接觸,這個女人多半逃不了這種厄運,所以連我們自己人之間,也嚴禁男女交往,以免禍延子孫……」
艾娜越聽越怕,道:「但男女之防,很難控制呀!」
「不,我們都控制得住,你要知道,我們這些人,幾乎個個都遭受過放逐的淒慘,六親斷絕,比死都難過,所以大家都非常小心。此外,大家都時時感到活下去是一種莫大的負擔,所以對死都不大害怕,甚至很願意了結這悲慘的一生……」他這幾句話,又解開了一個大謎團,當年絕域十三煞神等人,個個視死如歸,外人眼中實在覺得不可解,誰知裡面有這種原因。沈陵在京華鏢局為什麼見不到石奇峰,所謂天災,也就是麻瘋病發作了。
邵安波突然問:「沈陵目下是否在秘魔巖?」
「是的,他正在監視程天仇和荊若天之拚鬥。」
邵安波沉吟了一下,又問:「沈陵會不會染上了惡疾?」
這個問題,鍾子豪也為之一怔,答不上話來,據他判斷,沈陵有可能已經染上了,除非他和胡蝶衣不曾發生肉體關係。可是以胡蝶衣這等一代尤物,沈陵能把持得住麼?其實,胡蝶衣深愛沈陵,她拒絕他的原因,就怕他染上此疾。
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艾娜和邵安波整個人都傻了,聽鍾子豪的口氣,雖然不敢肯定沈陵有問題,但至少也有可能。
兩女像是掉在冰窖中似的,渾身冷得發抖,暗中編織的美夢已經破滅,決定不對沈陵存有任何幻想了。
※※※※※※
平坦的山坡上,晴空如洗,陽光遍地。
草地上仰躺著程天仇的屍體,雙目睜得大大的,似乎死不瞑目。
沈陵神色冷肅地屹立,凝視著兩丈外的荊若天。
荊若天不愧為當今天下第一高手,在沈陵搶救之際,竟然一舉擊殺了程天仇。
可是他心中有數,今日恐難逃敗亡命運,剛才他白沈陵和程天仇的談話中,聽出沈陵的武功比程天仇還要高,自己與程天仇拼得萬分辛苦,最後使險招才擊殺了對方,可是自己的真力耗盡,援兵又絕,怎會是對方的敵手?
他抓住機會運氣行功,期能在最短時間內恢復元氣。
沈陵似乎有意讓他行功,並未馬上動手。
約一盞熱茶時刻,荊若天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你的確了不起,竟肯給我恢復元氣的時間。」荊若天沉聲說。
沈陵淡淡地道:「這沒有什麼,我只是對生命的尊重而已,我對敵一向如此,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荊若天神色凝重地問:「閣下莫非就是天堂鳥?」
「是的。」沈陵不再隱瞞。
荊若天深深凝視眼前這個神秘人物,半晌始道:「你是本座最難纏、最強悍的敵人。以你我的武功修為,縱使拚個一日一夜,恐亦難分出勝負,不若各以平生修為全力一擊,以決生死,閣下認為如何?」
沈陵點點頭道:「好,我同意。」
荊若天的神色突然變得極為莊嚴,將軟劍扣回腰間,自袍內掣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寶劍,馬步一拉,手中劍發出龍吟虎嘯,虎目中神光湛湛,迸發出懾人氣勢。
沈陵屹立依舊,動也不動,可是他的潛在力卻發生劇烈的變化。
他全身的肌膚都起了脈動,低垂的雙目,隱泛淺紅的妖異光芒,手中那把垂在身側的狹鋒刀,隱隱發出有如九地龍吟似的異鳴,刀身泛出一層薄薄的紅色輕霧。
兩人同時徐徐舉起兵刃前指,徐徐舉腳前探……
暴叱聲如雷響起,一道冷瑟的寒光與一道淺紅色的光華,閃電般向中間聚合,霎時,無數火星化為無數光芒,八方激射,令人目眩神移。
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
激光倏滅,人影乍現。
沈陵斜飛出兩丈外,一個踉蹌,立即以刀支地穩住了身形,臉色蒼白似鬼,呼吸急促,雙目淺紅異光隱退,呈現疲乏之色。
荊若天的頭,離頸飛落在丈外,屍體仍在猛烈抽搐。
艾娜和邵安波到達時,這場當今天下兩大無敵高手的生死一搏剛好結束。
她倆隱身在樹林中窺看,並未現身。
沈陵長吁出一口氣,扔掉狹鋒刀,向左側樹林瞥了一眼後,轉身舉步下山而去。
艾娜和邵安波急忙尾隨其後,向山下跑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