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邪道,並非是十惡不赦之輩,而是指這些人不受世俗、道德、倫理等等所拘束的人而言。
這些人的行事,是肆無忌憚大逾常規的。
修羅尊者不但是邪道至尊,更可稱武林至尊,身懷無數絕藝,既無同門,亦無傳人。
沈陵這一套修羅小七式掌法,正是秘傳絕藝之一,世上罕有人知,卻不料鍾子豪居然識得。
鍾子豪不但識得掌法來歷,而且還懂得拆解手法,因雙方你來我往拆了三十多招,仍然是平手局面。
唐姥姥等人在一旁觀戰,眼見鍾子豪如此厲害,心中敬服萬分。
他們雖然追隨鍾子豪已久,可是親眼目睹他施展武功的機會極少,只知道他功力十分深厚,胸中淵博,擅長數種家派絕藝。
此刻見他施展的掌法,手法神奇,可說歎為觀止。
沈陵身負絕藝,已令他們敬愕萬分,而能與他們的局主戰成平手,則更令他們幾乎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
鍾子豪的大擒拿手法中,夾有指功,變幻莫測。沈陵的修羅小七式掌法,不但含有指功,而且還含爪功,更為神奇。
兩人以快打快,身法如電,看得旁觀的人眼花繚亂。
「噗!」一聲,兩人第一次指掌相接,各自退了三步。
兩人均額上見汗,但氣勢仍然十分旺盛,屹立如山。
鍾子豪首先開口,道:「咱們在招式上不分上下,縱使鬥到天黑,亦恐難分出勝負,不如彼此以平生功力作決定性的一擊,沈大俠意下如何?」
沈陵冷然道:「在下亦有此意。」
鍾子豪冷酷地道:「沈大俠小心了!」
話聲一落,立即馬步一沉,兩隻手掌倏然變得粗大了一倍,徐徐提向腰際,虛空向沈陵劈出。
沈陵亦同時沉下馬步,雙目湧現奇異的光芒,雙臂自小臂以下突然變成爛銀色,像是銀製的手,本來紅褐色澤完全消失了。
他雙掌一張,變掌為爪,上下一錯一翻,神奇的勁流突然進發。
罡風呼嘯,隱雷殷殷,聲勢驚人。
旁觀的三人,被勁流逼得連連後退。
「嗯……」
鍾子豪在悶叫聲中,斜飛而起。
「砰」一聲摔倒在側方五六丈左右,斜滾一匝,翻身而起。
他的左臂似已受傷,但氣勢仍十分凌厲,雙目中泛起狂野懾人的光芒,迫視著對面的英挺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氣,右手單掌緩緩提起,準備再一次攻擊。
沈陵仍屹立如山,眼神卻漸變,瞳孔似乎在慢慢擴大,變得更黑更亮,更深邃,並煥發出一陣奇光,一種令人心悸的奇異光芒。
他莊嚴地踏出一步,掌變陰陽,徐徐虛空遙劈。
「噗!」一聲輕響。
一顆灰白的小泥丸,落在沈陵腳步地上。
沈陵用眼角餘光瞥了地上小丸一眼,見無異狀,但卻見鍾子豪面泛驚怒之色,正在疑惑之際,突感頭腦一昏,就失去了知覺。
旁觀的三人,立即飛身上前,將沈陵扶住按在椅上。
唐姥姥向鍾子豪歉聲道:「事關局主及本局全體人員的安危,老身不得不擅自出手,請局主原諒。」
鍾子豪歎口氣,道:「罷了。」
唐姥姥道:「局主請快下令殺死此人吧!等他回醒,又將有得忙啦!」
鍾子豪道:「你的『醉仙香』藥效,可維持多久?」
唐姥姥道:「十二個時辰。」
鍾子豪嗯了一聲,道:「此人雖是忠義之士,可是他已經獲悉避塵莊重大秘密,為了數萬人的安危,理應殺了他滅口。」
唐姥姥透了口氣,道:「這樣才可免除大患,敢請局主下令……」
鍾子豪搖搖頭,半晌沒作聲。
唐姥姥訝道:「局主在考慮什麼?」
鍾子豪道:「取他的性命固然易如反掌,但還有一個無雙飛仙邵安波,卻無法一併除去。
我正在考慮,將沈陵作為釣餌,把邵安波誘來。」
但他這個主意,卻遭到廳中這三個高級核心人員的劇烈反對。
鍾子豪聽過他們的意見之後,道:「綜合你們的意見,不外是怕咱們偶一不慎,被此人逃掉。這個想法很對,在咱們經驗中,凡事總是不要拖泥帶水的好,以免生變。」
楚戈大喜道:「局主的意思,是決定採納我們的意見,立即將此人處死?」
鍾子豪頷首道:「不錯,先殺此人可減去一半威脅,乃是明智之舉。」
許元山知道行刑的任務,一定會落在自己身上,因此面上泛起猙獰的笑容,轉眼望向昏坐在椅子上的沈陵。
鍾子豪正要發出執行死刑的命令,忽然一個人走入水閣中,來人正是京華鏢局坐第二把交椅的石奇峰。
楚戈和許元山都向來人躬身行禮,唐姥姥則只點點頭。
鍾子豪向來人笑了笑,道:「石兄來得正好,沈陵已被擒獲,是唐姥姥用醉仙香,才把他活擒的。」
石奇峰目光掠過沈陵,道:「局主是否已決定將此人處死?」
鍾子豪道:「正是。」
石奇峰沉吟一下,道:「此人一身武功,世所罕見,如予處死,未免太可惜了,但如果不處死,咱們又放心不下。」
鍾子豪道:「奇峰兄說得對極了,沈陵已得悉避塵莊的秘密,留他活口終是大患。」
石奇峰沉吟一下,道:「我這兒倒是有了計策,可使沈陵永為我用,不虞他會洩秘。」
他說得非常肯定,眾人聽了,不敢不信。
鍾子豪喜道:「太好了,石兄有何妙計?」
石奇峰徐徐道:「此子乃是反奸賊集團,性情忠烈,要脫離那個組織,當然是不可能的。」
他說到這裡,話聲一頓。
楚戈接口道:「既然他不能變節投降,咱們又有什麼方法為我所用呢?」
石奇峰笑一笑,道:「本人已收了胡蝶衣為義女,現在打算將她許配給沈陵,收他為干女婿。」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讓眾人尋思。
唐姥姥皺皺眉頭,道:「胡蝶衣能使沈陵眷戀得變節嗎?」
石奇峰道:「咱們並沒有勾結廠衛,亦不曾為他們效力。沈陵雖是反廠衛集團中人,但與咱們並無敵對衝突之處,何須迫他變節?」
鍾子豪連連點頭,道:「對,對,沈陵根本不必變節,咱們不須他出力,只要他不會洩露咱們的秘密就可以啦!」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石奇峰面上,道:「這件事就有勞奇峰兄了。」
石奇峰道:「局主放心,包在兄弟身上。」
鍾子豪嚴肅地道:「但洞房之夜,必須有人眼見耳聞,確定他們已經成親才行,此舉關係咱們數萬人的安危,非如此不能放心。奇峰兄務必安排好這一節。」
他目光掠過楚戈和許元山,只見他們都面現懼色。
「這種目擊證人,恐怕不太好找。」鍾子豪不禁皺皺眉頭,道:「楚戈和許元山顯然都怕見了洞房情景,挑觸起他們的慾念。」
石奇峰點點頭道:「這一點很值得考慮,尤其是胡蝶衣,姿容絕世,男人見到她的色相,實在是很難不被挑起慾念。」
他們談論這種問題之時,都表現得十分嚴肅,一望而知絕對不是假道學。
唐姥姥咳了一聲,道:「老身年逾七旬,早已沒有男女之欲,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好啦!」
鍾子豪大喜道:「這種任務本來不敢勞動姥姥大駕,但除了你之外,的確無人可擔當啦!」
水閣內外的燈火,不久完全滅去,而這時天色亦已大亮。
※※※※※※
沈陵一覺醒來,睜開雙目,只見自己竟然在羅帳之內。
再看床上的衾被,都是上好的精繡,還薰過香,叫人感到十分溫暖舒服。
他定神一想,經過情形都掠過腦際,不覺疑惑萬分,鍾子豪竟然沒有殺自己,這是什麼原因?
帳外傳來細微的響聲,他轉頭望去,只見窗下坐著一個女子,恰好看見側面,登時一陣目眩,原來竟是美艷迫人的胡蝶衣。
他一則驚奇,一則欣喜。
因為這個美艷溫柔的女郎,與他曾有某種心靈的默契,只是奇怪怎會遇見她,莫非又是石奇峰救了自己?
床上轉側之聲,也驚動了胡蝶衣,她裊挪過來撩開羅帳,恰與沈陵的目光相接,立時喜上眉梢,玉面生春。
「沈先生,我們又見面啦!」她輕啟朱唇道。
「這是什麼地方?」沈陵問。
「我也不知道。僅僅曉得我們是在京師內。」胡蝶衣柔聲道。
「石二先生呢?」
「他在外頭陪唐姥姥,姥姥是奉命暗中監視你的,但她絕未料到你會提前兩個時辰醒來。」
「這麼說來,再過兩個時辰之後,咱們就有許多話不可以說啦!是不是?」
胡蝶衣點點頭,卻很快地道:「兩個時辰已經夠長久啦!我們愛談什麼都夠了,你這幾天過得怎樣?」
沈陵正要坐起身,卻發現腰間發不出氣力,無法坐起,心知受了禁制。
他歎了一口氣,苦笑一下。
胡蝶衣微微一笑,發射令人目眩的艷麗,說道:「你的腰是不是用不上勁?」
沈陵一怔,道:「不錯,你早就知道了。」
胡蝶衣反而感到迷惑,問道:「為什麼我應該知道呢?」
沈陵道:「因為你既不戴上蒙面巾,讓絕世的容顏露出來,而又對我毫無所畏,可見得你心中有數,明知我縱然有任何想法,都是枉然。」
胡蝶衣目瞪口呆,聽得傻住了。但縱是如此,她這副發呆的神情,卻又另有一種美態。
過了一會,她才呼出一口大氣,道:「連我也未想到這小小的舉動,就被你推測出不少道理。」她伸出玉手,在沈陵面上撫摩一下,又道:「你的精神有些不濟,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啦!」
沈陵凝目望著她,雙目中流露出貪婪之意。
胡蝶衣懂得他的心意,訝然道:「沈先生,你本是很能克制自己的人,為何今日大大改變了,這樣子看著我?」
沈陵坦然道:「如在平時,我比你強大有力,假如我不能自制,你將無法抗我,所以我必須深自警惕,不敢放縱自己。可是,目前我動彈不得,何須自製?所以我放縱自己一下,諒也無傷大雅。」
胡蝶衣怔了一陣,才道:「這些道理,我一輩子也想不出來的,哦!對了,你肚子餓不餓?」
沈陵在枕上點點頭,道:「我餓壞啦!你有什麼東西可以填填肚子?」
胡蝶衣拿來一個油紙包,拆開後原來是兩隻油炸雞腿。
她拿著雞腿送到沈陵嘴邊讓他啃咬,兩隻雞腿眨眼間就只剩下骨頭。
沈陵見她收拾剩骨走開,接著聽到洗手的聲音,等她回來時,連忙問道:「只有兩隻雞腿嗎?」
胡蝶衣笑著點頭。
沈陵歎道:「還不夠塞牙縫,你再弄點什麼給我填肚子好不好?」
她搖搖頭,笑道:「不,二老爺交待過,不可給你多吃。」
沈陵道:「石兄為何這麼小器?叫我吃這麼一點點,反而比不吃更難過,他準沒有安什麼好心眼。」
胡蝶衣微笑道:「你忍一忍行不行?二老爺說,假如你現在吃飽了,等到你該回醒之時,唐姥姥將在一邊監視,那時你如吃不下東西,她一定會感到奇怪。她說,你的饞相要留給唐姥姥看,他哪會捨不得給你吃呢!」
沈陵恍然道:「石兄心細如髮,算無遺策,這樣做法果然不留一點破綻。可是還得等上兩個時辰,我的肚子非餓扁了不可。」
胡蝶衣道:「二老爺也交代過,過大半個時辰之後,再給你吃一點,這樣你的體力可以一直保持。萬一有不可預測的事發生,你也有氣力應付。」
沈陵訝然道:「他雖然說得不錯,可是他忘了一件事,我既然無法動彈,縱是體力仍在,一旦發生事故,也沒有用呀!」
胡蝶衣充滿信心地道:「二老爺既然這樣說,一定錯不了。」
沈陵沉吟道:「可能等時間一到,我便可以恢復行動能力也說不定。若是如此,則這種禁制手法,多半是靠藥物之力,難怪如此神奇。但是我僅僅是腰部無力,四肢和頭部都能活動自如,卻又不像受藥物所制。」他一邊說,一邊舉手揮了一下,又道:「僅僅感到好像不大有氣力而已。對啦!現在你怕不怕我?」
「怕,我真的很害怕!」胡蝶衣嬌面上泛起懼色。
她的表情一看便知不假。
沈陵呆了一下,心想,她究竟為什麼真的害怕呢?
他們沉默地相互對看,沈陵泛起一抹苦笑,心中充滿了疑團,同時也有少許自尊心受損的痛苦。
胡蝶衣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上,籠罩著古怪的神色。這是由於恐懼和悲哀混含而成的表情。
沈陵打算一直不開口,然而見了她哀怨無限的神情,心中一軟。
「你為什麼要怕我呢?是否我看起來不像君子?」他柔聲地問。
「不,你很有君子風度。」胡蝶衣搖頭道。
沈陵笑道:「那麼你就不必怕我呀!」
她那對剪水雙眸中的懼色果然消失了,可是那種說不出來深沉無限的悲哀,卻愈發濃厚。
在如此青春的絕世佳人面上,竟然顯現出如此巨大深沉的悲哀,實在叫人難以置信,更無法理解。
沈陵忖道:她難道不知道自己絕世的姿容,可以獲得她所要的一切麼?何況她如此年輕,正當青春之時,未來遠景應如鮮明燦爛的春花,可是……她好像自知明天就要凋謝一般。
可是他又否定了這種想法。
他認為她絕不會死,亦絕不會因為看見死而如此悲哀。
因為在數天前,在避塵莊內,她也曾流露出這種教人替她心碎腸斷的悲哀!
那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沈陵真願意用一切去換取答案。
假如沈陵不是發現胡蝶衣的目光、聲音、表情和舉止中,都流露出對他誠摯的關切愛護的話,他也不會自作多情地想探知她的秘密,進一步更想盡力解決她的痛苦。
他想了一陣,才道:「胡姑娘,你是哪兒人?家裡還有什麼人?」
胡蝶衣輕輕歎息一聲,坐在床沿邊,道:「我是南方人,離這裡非常遙遠!」
「家裡的人呢?你的父母可還健在?」
「我的父母都在家鄉,他們過得很好。」她略略現出追憶的沖情:「我還有哥哥弟弟和妹妹,很多很多人,他們應該過得很好。」
「你為何獨自到北方來?」沈陵銳利地問道:「你一直跟隨石兄,對不對?為什麼跟他?」
一連串的問題,卻像一顆石子投到大海中,杳無影蹤。
胡蝶衣只泛起了一個叫任何男人都怦然憐惜的微笑,像是哀求他不要再追問,又像告訴他說,她不會回答這些問題的。
沈陵怔了一下,才道:「我明白了,你心中有著很大的隱哀。假如你稍有不忍,洩露了秘密的話,你全家人都會遭到劫難,是嗎?」
胡蝶衣先是搖搖頭,但旋即點頭道:「你知道就好了,我們談談別的好不好?」
沈陵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假如我能把你救出去,帶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並能保護你的家人的話,你是否肯跟我走?」
胡蝶衣吃了一驚,連連搖頭道:「不,不,我不能跟你走。」
沈陵道:「你不要害怕,我會替你解決一切困難。」
「不。」胡蝶衣的態度非常堅決:「我不能離開二老爺他們。」
沈陵很諒解她,因為一個人若是多年以來受盡威脅的話,絕難能突然提起勇氣對抗的。
因此他以最誠懇和堅定的語氣,道:「我必定等到有十足把握時才帶你走,難道你不願意跟我逃出去嗎?」,
「是的,我不願意,我不能……」
沈陵發現她不但態度堅決,而且感到她的確是出於衷心,不禁呆了,弄不懂她為何不願意?
過了一會,他才道:「好,好,既然你不願意,我當然不會勉強。」
胡蝶衣歉然道:「沈先生可別生氣,二老爺實在對我太好了,我在這兒一切都很好,沒有人欺負我,衣食無缺。」
沈陵喃喃道:「是啊!你既沒有受苦,我又從何救起?但是……」
他—想了她那種深沉無底的悲哀表情,心又軟了,暗想:她沒有痛苦,怎會悲哀?
這個問題似乎越追究就越難明白,想到石奇峰這個集團,神秘而狠辣,人人都有不怕死的特徵。
他們憑什麼都能慨然奉獻出寶貴的生命?對世人又那麼漠然?更談不到同情憐憫,為什麼?
在這座屋舍的另一邊,一間佈置得潔淨清雅的書房內,坐著石奇峰和唐姥姥二人。
唐姥姥舉手撫摸一下頭上的白髮,道:「二先生,你真的認為讓他們兩人交談,乃是明智之舉?」
石奇峰道:「姥姥放心,讓他們多談談,感情就會迅速成長。」
唐姥姥道:「話雖如此,但兩個時辰的時間,在他們來說,太短促了,短得不夠建立深厚的感情。」
石奇峰搖搖頭,道:「他們的情況不同,為時雖短,卻可產生一輩子忘不了的友情。」
石奇峰歇了一下,又道:「姥姥可知道,蝶衣時時流露出絕望的神情,將可強烈刺激沈陵,所造成的印象,好像用刀劍刻在他心頭一般。而她越是得到他的關心,就越忍不住露出絕望,這就使得沈陵更為愛憐她,這兩個時辰,可以抵得上二十年之久!」
唐姥姥佩服地道:「你的道理,往往好像是無中生有,可是卻又叫人不得不佩服,但下一步呢?」
石奇峰道:「要使他們成就好事,下一步必須要由我親自出動了。」
兩人繼續默默等待,石奇峰不再開口說話,閉目養神,但誰知他內心在想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