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都是這樣。當地獄風在白晝世界某處咆哮肆虐時,它未曾光顧的海面倒仿佛平靜了。只不過,誰也說不准什麼時候這平靜的大海會突然沸騰起來,被狂風翻攪成一鍋混濁的泥湯。
伯萊拜爾已把二號的香水噴在身上。他從碼頭裡面出來,不坐車,而是步行著往布拉廷克營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利用這最後的一點時間思考問題。這也是他的行動前放松法之一。他想到了方婷:她在穆哈穆那裡暫住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因為最高長老會至少有兩個長老還在穆哈穆的家裡盤桓。
二號的上司,安全委員先生,他也是伯萊拜爾的局長的最高領導者。他住在布拉廷克營。每年地獄風刮起來時,大人物們是不會輕易離家的。據說他接見二號時從不讓人在一旁保護。
伯萊拜爾最後把計劃回想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漏洞。當然會有點危險,不冒險怎麼能做成事呢?
這時,他看見了布拉廷克營的漂亮的白石牆。他沿著牆走到大門口,向穿著男式短裙的守衛亮亮出入證。這個動作是多余的,守衛已經認出他那張臉,把門打開了。
他按二號的描述尋找著路徑,盡量從容不迫象個經常在這裡出入的常客。穿過樹林就是花圃,然後是主建築,二號沒騙他,三三兩兩的守衛身著便服,象度假的年輕學生似地在小路上漫步。伯萊拜爾沒有進入高大的主建築,而是繞過去,又穿過一片騎馬的草坪。安全委員的私人書樓就在前面。
他突然間覺得心亂如麻,手心出汗。這並不是因為他現在深入了龍潭虎穴,也不是因為他將要去做的事;伯萊拜爾只覺許多事情一起闖進自己的腦海,千頭萬緒,理不清楚。他想到幾分鍾後自己的舉動將牽扯多少方面的多少人,就不由得心往下沉。不過,他很高興這種情緒在這個時候出現,如果再晚一會兒,或許就會壞事。現在要調整,放松。他照舊用散漫的步子走向書樓。
門口沒有守衛。他隨隨便便地推開本色木質門,跨入陰涼的客廳。有個年老的管家捧著茶具正要往裡面走,回頭看著他說:您回來了?要見閣下嗎?
伯萊拜爾點點頭,說:告訴他我要見他。
管家驚奇地說:閣下正在書房裡。您從來不用通報的呀。
第一個敗筆,伯萊拜爾想,幸虧這管家已經老糊塗了,沒有看出破綻。他笑笑問:你是去給他送茶麼?
對,您跟我一起進來吧。管家慢慢地轉身上樓。伯萊拜爾想,這下倒省了事。他隨管家一起登上樓梯。
書房裡除了安全委員本人外,還有兩個人,他們都是又高又壯,倚門站著。伯萊拜爾想,是保鏢,雖然他們努力穿得象文雅人,但氣質是很難改變的。
二號。委員說,你這次可去了好久啊。
嘿,你好。兩個保鏢對他說。
伯萊拜爾說:你們好。
你怎麼了?委員揚著眉毛問,不跟你的朋友托依德和列別克聊幾句嗎?以前你很喜歡他倆的呀。
我心情不好。伯萊拜爾簡單地說。第二個敗筆,他想,二號不可能在死前把所有事都告訴我。他想進屋,保鏢們用寬大的身軀擋在門口。
例行公事罷了,二號。安全委員說,你也知道我是不會懷疑你的。
伯萊拜爾晃晃身子,順從地轉過來轉過去,讓兩個保鏢搜查。他沒帶任何武器。
最後,他終於坐在了委員對面的椅子上。委員皺皺眉頭:你病又重了嗎?怎麼香水灑得這麼濃?
是,所以我心情很壞。伯萊拜爾說。
明天送你去療養。委員關心地問,事情怎麼樣?
什麼事情?
行啦,別賭氣。那個女孩子的事,嗯?她在哪兒?你追蹤的那個傻瓜怎麼樣了?
開門見山吧,伯萊拜爾心想,別浪費時間了。委員的眼睛裡已露出貪婪的光,兩個保鏢虎視眈眈。他看看書桌上面,委員把一串修指甲的小工具丟在那裡。他拿起來慢慢銼著自己的指甲,說:事情很不好辦。
怎麼?我給你的命令不夠清楚嗎?把女孩子帶回來,僅此而已。其他的由你作主。那女孩不合作嗎?
合作。伯萊拜爾說,她願意跟我回來,但又講了個條件。
什麼條件?
她說她想要回那只摔壞的船。只要能看見船,她就來這裡。
她可不知道船在我們這兒呀。是你告訴她的?委員和藹地問,伸手把指甲刀從伯萊拜爾那裡拿走,放進抽屜。
伯萊拜爾說:我可不願意騙人。告訴她有什麼壞處呢?坦誠相待才能使合作更加愉快。
別多費唇舌了。委員說,你有什麼想法?
我為你干了不少事,但從沒有對那些事動過好奇心。伯萊拜爾說,這次卻不一樣,我想知道:那女孩子有什麼特別?你希望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你們不是坦誠相待了麼?委員笑著說,她沒有告訴你?
對,她告訴我了。她是從其他世界裡乘坐空間船飛來的,她不願意過多介入我們這裡的事,只想早點回去。我想聽聽你對她的看法。
委員瞧瞧兩個保鏢:這裡沒有外人,我們推心置腹地聊聊吧。那女孩的頭腦裡有一個寶庫,我們所需要的一切都能從那裡找到。
那寶庫裡有什麼?
知識。委員說,另一個世界費了幾千年才積累起來的知識。它能讓白晝世界的整體實力一下子增強若干倍。
我們已經夠強了,夜世界和黎明世界都離不開我們。我聽那女孩說,過早掌握那些知識對我們並不是好事。
她是在把你當小孩哄!委員說,你知道嗎?夜世界正在不斷成長,不斷強大。他們的威脅是不可忽視的。現在整個白晝世界都看到了黑夜人的威脅:瘟疫已經作為他們的第一次攻勢讓我們手足無措了。
伯萊拜爾看著他說:可我記得瘟疫是經您同意才被帶進來的呀。
是的,那又怎麼樣?委員大聲說,我同意的,那只是為了讓大家都變得清醒一些,讓他們都看清楚:黑夜人隨時可以給我們送來致命的禮物。
身為安全委員,您對自己目前掌握的權力還不滿意,希望白晝世界在戰爭的威脅下改變權力構成,漸漸成為一個軍事獨裁的世界,對嗎?
那不是你議論的事,二號。委員說。
伯萊拜爾看著他的眼睛:我只想問您:我說得對嗎?
對!委員說,你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
伯萊拜爾說:這次到夜世界,我去見了安達伯爵,和他聊過這些問題。你們的想法簡直一模一樣。您明白嗎?跟那樣一個人聯手是很危險的。
我之所以派你去聯系安達伯爵,就是因為欣賞你的態度:你沒有任何畏懼心理,對進入夜世界幾乎毫無感觸;同樣,你沒有信仰,不怕喪失靈魂,而且對我們這個大地上的事情漠不關心,這也是我最贊賞的。但現在怎麼了?你簡直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想說,您剛剛誇獎我的那些話讓我很慚愧。因為我所以具有那幾種優點應該歸功於您,是您把我養成這樣一個人的。現在,我想試試換一種活法,多想想身邊的事了。
好了,別怨天尤人。委員換了話題,還是讓我們高高興興地工作吧。說到底我以後要依靠你的地方還很多呢,即便到了我管理整個世界的時候,也要依靠你。怎麼樣?那女孩子究竟在哪兒?
伯萊拜爾說:我讓她在一位朋友那裡暫住。等我的消息。
你還有朋友麼?真讓人吃驚,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委員側目瞧瞧他,等你的什麼消息?
等我把她的船拿給她。伯萊拜爾說。
委員搖搖頭:你們真幼稚。我收藏的東西是從不拿給別人的。你那位朋友的住處很容易找到,這次出行,你去的地方有限,幾座城市而已。我們在整個白晝世界和黎明世界都有人。
但夜世界呢?如果我把她藏在夜世界,你又派誰去找?
委員慢慢地說:我會找到。而且,你也會告訴我的。你知道我是多麼善於問話。
你這麼說我可不會害怕。伯萊拜爾提醒他,我是在你們難以想象的痛苦中長大的。
委員笑了笑:到現在你還試圖裝下去。伯萊拜爾,我知道你的名字。
您說什麼?伯萊拜爾後背上突然出了汗,他希望這只是一次試探。
我說,你很了不起,把我最得力的助手也干掉了。但你裝他裝得並不象。
沒必要再冒充了。伯萊拜爾反而感到一種輕松,他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你剛進來的時候。委員說,托依德和列別克是我的新保鏢,二號以前沒有見過他們。
老魔鬼。伯萊拜爾說:你所謂最得力的助手其實從來也沒把你當回事。在他心裡你只是個老笨蛋。
委員笑了:彼此彼此罷啦。不過,你好象清楚了他和你的關系?
對,所以我更不能寬恕你。
你在自己心裡隨便審判我吧。現在的問題在於那女孩的下落。如果你能痛痛快快地告訴我當然最好,如果不,也沒關系。嗯?你怎麼想?委員心平氣和地說。
我先問你幾件事吧。伯萊拜爾說,你的計劃進行得如何了?
相當順利。委員點點頭,目前白晝世界裡充斥著仇視黑夜人的情緒。切斷電能供給的威脅已經通過黎明人轉告給夜世界,戰爭可以說是一觸即發了。你看,憑你們一兩個人的力量是擋不住我的。
那麼,如果女孩子同意跟你合作呢?你還要對夜世界宣戰嗎?
甚至要更快地宣戰。委員說,本來這是一場作作樣子的假戰爭,如果我有了必勝把握,何不讓它成為一場真實的戰爭呢?
為什麼還要宣戰?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權力了呀!
趁此機會一鼓作氣,白晝人就能統治整個世界了。委員說,是不是一個偉大的計劃?
我認為它相當瘋狂,伯萊拜爾說,而且成功的把握很微小。
是嗎?我會讓你看到我的成功。你放心,我要留下你的眼睛讓你看,留下你的耳朵讓你聽,並且還要留下你的舌頭讓你發表感慨的話。
兩個保鏢微笑起來。委員點了點頭,他們慢慢走到伯萊拜爾身後。委員說:你跟他們走吧,我還有其他事,今天晚一點我再去看你。那時候你也許改變主意了。
伯萊拜爾站起來,往門口走去。兩個保鏢一前一後夾住他。委員開始看書。
已經到了門口,最後的機會來了。
伯萊拜爾在多年的工作中發現,每個人都會有松懈的時刻。就算在最緊張的場合,也會有那種時刻人在緊張中甚至會本能地制造松懈。只不過那一刻轉瞬即逝,很少有人能把它看清。
現在,就是這種時刻。委員在輕輕吁著氣翻書,兩個保鏢因為走到了門口而有點放松了,他們都比伯萊拜爾粗壯得多,又搜過他身上,所以絲毫不擔心。前面的保鏢伸手去開門。
伯萊拜爾抓住了這十分之一秒的空檔,突然回身,伸出右手,用剛剛銼得又尖又薄的拇指指甲在後面那保鏢的眉毛上方用力一劃。
那個保鏢甚至沒有想到喊叫,他用手掩住額頭的傷口,血還是湧了出來,把他的眼睛蓋住了。前面的保鏢收回開門的手,要往衣服裡伸。伯萊拜爾猛揮一拳,把他的手打掉。這時,委員剛抬起眼睛,驚訝地看著這邊。他還沒有完全弄清發生了什麼事。
額頭受傷的保鏢仍然捂著傷口,並試圖揩去眼裡的血。但前面那個保鏢險些壞事,他機警地側身倒在地板上,用另外一只手去摸槍。他已經知道了伯萊拜爾的力量,不再希望與他肉搏了。委員坐在桌子後邊,拉開了抽屜。
伯萊拜爾猛地往下一跪,用膝頭頂在地下哪個保鏢的臉上,然後他抓住正在抹臉的保鏢,推著他撞向桌子。
伯萊拜爾緊跟著到了桌邊,委員已經把手伸進抽屜裡。伯萊拜爾用力關上抽屜,委員大叫了一聲。伯萊拜爾又把抽屜拉開,把委員被夾傷的手揪出來,從手裡奪過槍。
在門口地板上躺著的保鏢滾了起來,並終於拔出了槍,他一手摸著昏沉沉的頭,一手舉槍瞄准。但他聽到委員很勉強地叫道:放下!別開槍。
伯萊拜爾把槍口頂在委員腦袋上,說:只要有人敢亂動,我就先打死你。
沒有誰會亂動的。委員說,他已恢復了理智,你這樣是出不去的,就算把我當作人質也不行。布拉廷克營不那麼容易出去。
我也沒打算出去。伯萊拜爾說。
委員大感驚訝:你要干什麼?要怎麼樣?
打開通話器,伯萊拜爾說,接教廷最高長老會。
委員示意保鏢照辦,他說:很好,你要找最高長老會。他們是不會容忍你這樣胡鬧的。
通話器打開,很快接通了。保鏢把話筒慢慢遞到伯萊拜爾手裡。
我找首席長老。伯萊拜爾說,我們約好的,關於空間船的事。
不一會兒,首席長老的聲音傳出來:是伯萊拜爾嗎?
長老!委員叫道,您快制止這個瘋子!他要把我殺掉。
伯萊拜爾平靜地說:我沒有殺任何人,也不想那麼干。長老,我需要教會的人來保護我走出布拉廷克營。
不要聽他的!委員喊道,他瘋了,他抓住我當作人質。
你把事情問清楚了?首席長老說。
是的。
委員呆住了,他看看伯萊拜爾,突然對著話筒叫道:長老!您別聽這個人胡說。不知道為什麼,他企圖污蔑我。
相信我們的公正吧。首席長老說。
好,委員盯住伯萊拜爾,因為槍口頂在頭上,他的姿勢很不舒服,他說,現在這個人還用槍頂著我的頭。您仍然要相信他的話?
用槍頂住你是為了保證我自己的安全。
長老,請您快點派人來吧!遲一些恐怕我就沒命了。委員喊道。
(2)
這陣仗可絲毫不亞於審問我的那次。方婷想。圓形大廳裡坐著上百名各地的長老和政治家,護教軍的兩個營士兵荷槍實彈守衛在四面八方。最高委員會的所有成員和首席長老、左手、右手長老、研修長老坐在中央。他們對面站著安全委員。而最引人注目的兩個人,一個是方婷,另一個是身披黑色紗袍獨坐一隅的高瘦男子。人們望著他竊竊私語,他就是白晝世界的神裁大法官,是歷史上第一位在公開場合參與審判的神裁法官。
審判開始。首席長老說,今天我們要在這裡澄清幾個事實:第一,關於從黑夜人那裡傳播過來的所謂瘟疫的問題;第二,關於安全委員先生提出的主動防衛計劃的問題;第三,關於從另一個世界來到我們這裡的一位空間旅行者的問題;第四,關於我們與黑夜人的關系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都牽涉到安全委員先生。我們將宣招幾位證人上庭。第一位證人:空間旅行者方婷女士。
方婷在人們的目光聚焦下走進大廳中央。
因為你來自另一個世界,首席長老說,你們的道德觀也許會與我們不同。所以我想問:如果請你發誓忠實地回答所有問題,是否冒昧?是否會違背你們的行事原則?
方婷回答:我們這兩個世界中對於各種事物的看法確實很不一樣,但誠實正直作為一種美德卻是我們共同擁有的。我願意發誓以忠實無欺的態度回答所有問題,並在這件事中承擔我應負的責任。
她的話引來一陣表示驚歎和滿意的私語聲。首席長老問:你曾說過你是乘坐空間船由另外的世界飛來的,那麼,請你就空間、其他世界、我們這個世界和飛行工具這幾點詳細解說一下你的話。
方婷早有准備,她略微整理以下思路,就開始侃侃而談。她盡量講得翔實而又淺顯,並注意做到只講述基本的自然原理,回避技術細節。
來這裡旁聽審判的人,大多是對方婷本人和她帶來的新宇宙觀略有耳聞的,他們已經做好感受一場思想革命的准備;而當聽到方婷的話時,他們又覺得自己的准備還不夠充分。如果不是最高長老會的幾乎全體成員都在全神貫注、象小學生一樣謙恭地傾聽的話,他們差不多要認為方婷是在故弄玄虛、嘩眾取寵了。
首席長老滿意地看著周圍那些人,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是的,這裡正在刮起一場風暴,但這風暴是可以控制的。
方婷講完了大宇宙、大地的形狀、行星與太陽的關系、空間旅行和飛船的動力,首席長老說:女士,你認為自己來到我們的世界是負有某種使命的嗎?或者說,你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解咒人麼?大家都盯住方婷。
方婷說:我不這麼認為。廳內響起嗡嗡的低語聲。
方婷繼續說:因為已發誓要以完全忠實的態度回答問題,我必須說出自己心裡所想的。首先,作為一名空間旅行者,我被幾條最嚴格的戒律約束著,只有當自身或同伴的生命安全遭受威脅時,才能考慮對這幾條戒律做彈性處理。其中一條就是旁觀准則,其內容我已多次對你們當中的幾位說過,大意是對一個陌生的世界裡面的所有事務,我們只准旁觀,不許介入。所以,如果你們覺得我對這個世界的進步做了一點貢獻,那麼其實是我已違背了自己的戒律。她環顧四周,接著說道,其次,從我本人來說,我來到你們的世界是被迫的,純屬意外事件;對你們來說是如此,對我來說更是如此。我最迫切的希望就是早日找回我的空間船,以離開你們的星球。對你們這裡發生的任何事,我既不感興趣也不應負任何責任。
人們交頭接耳,以略顯驚異、慌張的目光互相望著。但有幾個人已向方婷微微點頭致意,表示贊同她的話。
當然,這些話是純粹從邏輯上分析。方婷笑著說,後來因為與你們當中的幾位加深交往,我已把這裡當作自己的第二個家。這裡有了我的朋友和親人,一切事物不再與我漠不相關。況且,我的來到已經打亂了這個世界的運行,只有順水推舟,盡力彌補我造成的混亂了。旁聽者們都跟她一起笑起來,他們已經知道,這女子是個有自己的煩惱和希望的活人,同時也是他們的朋友。
方婷說:但最後,從你們自身來講,不應該把現在發生的一切完全歸因於我,歸因於一個偶然出現的人。這一點首席長老閣下曾與我深談過。變革的時代已經來臨,我只不過適逢其盛罷了。在今後漫長的年代裡,你們的世界將遭遇多次象這樣的變革,那時候,也許沒有解咒人,但星球依然要轉動,人類仍要繁衍生息,你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度過一次次滄桑巨變。我相這一切變化必將到來,我也相信你們必能安然度過所有的變遷,使你們的種族延續下去並更加強盛。那時,也許地球的使者會再次到來,與你們建立正式的關系。
她的一席話贏得了一半旁聽者的掌聲,另一半也顯得活躍起來。一位坐在前排的地方長老忍不住問:你們還會再來嗎?就在近期嗎?
我無法確定,方婷回答,但即使會重來,也將是以一種隱蔽的方式,盡量不使你們知曉。
我們希望又派你來!一個人說。
方婷笑笑,她忽然想起了地球上的事,在五號行星上的事變,還有高燦
首席長老開口了:剛才方婷女士已講述了她的空間船的動力裝置的原理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副作用。她並且提到前些時候的瘟疫正是那種副作用導致的,這瘟疫在他們那裡叫做輻射病。那麼,讓我們來追究一下,這種輻射病是如何從夜世界傳播到這裡來的。請方婷女士回到自己的席位吧。他對站在下面的安全委員說,已有證人說,是委員先生授意夜世界的一位高層人物,把患有輻射病的黑夜人送進白晝世界來的。你承認嗎?
這是對我的誹謗。委員說。他必須堅持這一點,如果沒有證據,長老會也不能輕易罷免他。
宣招證人:安全局密探伯萊拜爾先生。首席長老說。
伯萊拜爾被一名年輕教士引入大廳。他首先掃視廳內,找到了方婷,用目光跟她打了個招呼。
伯萊拜爾,請你發誓以完全忠實的態度回答所有問題,不作偽證。
我發誓。
他是騙子!委員喊道,他是個暴徒!他曾經闖進我的家裡,試圖殺我。旁聽者們一陣嘩然。
伯萊拜爾,請你解釋安全委員所說的情況。
伯萊拜爾說:我到委員先生家裡是為了找他證實我的推斷:他正在為自己的利益而發動一場與黑夜人的戰爭。他的話也造成不小的轟動。
胡說!委員輕蔑地轉過臉去。
伯萊拜爾,請你繼續說。
在委員先生的書房裡,我們心平氣和地討論了這件事。他完全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肯定了我的推斷。
證據在哪裡?長老們需要證據!委員說,坐在這兒的所有人都要你拿出證據來。
我會拿證據給你的。伯萊拜爾說,但我先要詳細講講你的做為。安全委員先生認為,我們的世界應該采取軍事獨裁政體,摒棄宗教,讓長老會交出權力,
議論聲越來越大,伯萊拜爾繼續羅列安全委員的理論:應該讓象他這樣有能力的人來控制白晝世界,甚至連同黎明世界和夜世界。
安全委員大聲說:長老們!如果任這個瘋子繼續信口開河的話,我要懷疑長老會與最高委員會的聯席審判的嚴肅性了!最高委員會裡面也有人抗議道:讓他拿出證據!
伯萊拜爾等人聲逐漸平息,就毫不理會他們的抗議,接著說下去:安全委員閣下對我本人承認,為了達到上述目的,他采取了一些較為極端的手段。如長期與夜世界的一位高層人物私下聯系、共同策劃;授意讓染上瘟疫的黑夜人進入白晝世界,以引發兩個世界關系的緊張化;利用安全局的力量在世界范圍內搜捕空間旅行者方婷小姐,以圖使她吐露先進的知識和技術原理,加強他本人的力量
證據!證據!審判席上的委員們和旁聽席裡的一些人喊道。
首席長老說:伯萊拜爾,安全委員先生對你說的這些話,可有其他人聽到?
有,但那是委員先生自己的兩個私人保鏢。我認為他們不會做對委員不利的證詞。
人們不滿意這個推托:宣招證人!宣招證人!
安全委員說:我插一句:我的那兩個保鏢是非常忠誠和正直的人,他們對宗教的信仰和對白晝世界的忠誠肯定遠遠超過對我的私人感情。但很遺憾,他們目前不能上庭做證,因為這位伯萊拜爾先生在對我本人施加暴力的同時,還嚴重傷害了我的兩位保鏢,使得他們直到現在還在病床上呻吟。
大廳裡有點混亂了。人們用猜疑的目光打量著伯萊拜爾。伯萊拜爾說:我必須聲明,對那兩個保鏢的所謂傷害完全是出於自我防衛目的的被迫行為,當時委員先生已命令他們把我帶下去施刑,我不得不反抗。
又是信口雌黃!安全委員說,這有證據嗎?
伯萊拜爾向著台上的長老們說:如果有一種東西,一種機器,可以把人的聲音原樣記錄下來,在任意的時候和任意的場合重現,那麼它能不能當作證據使用?
大廳裡一下子靜了下來。首席長老問:你說什麼?難道你有這種機器麼?
是從方婷女士那裡借來用的。伯萊拜爾說,她把它叫做記事本。
不可能!安全委員低聲道。
首席長老說:你能否把你所說的這種機器呈上來,展示一下?
當然可以。伯萊拜爾從手腕上摘下記事本,調整了它的播放位置。一個衛士把它接過去送到長老們席前。
帶有一個小箭頭的灰色按鈕可以重現聲音。伯萊拜爾對好奇地擺弄著記事本的長老們說。
首席長老按了那個小按鈕。
在座的不論是審判員還是旁聽者,都認為這是此次審判中最具震撼力、最有戲劇性的一刻,是整個審判過程中的轉折點。
說話的聲音出來了,雖然不很響亮,但大廳內所有人都能清楚地聽到。先是首席長老的話:伯萊拜爾,請你發誓以完全忠實的態度回答所有問題,不作偽證。然後是伯萊拜爾的聲音:我發誓。
接下來,伯萊拜爾作證的全過程以聲音的形式完美地再現於人們的耳中。長老的問話、伯萊拜爾的敘述、安全委員的駁斥、旁聽者的抗議一切都在這個小小的黑東西裡面存儲著!
大廳裡鴉雀無聲。每個人都被這一奇跡驚呆了,他們駭服於這小東西所顯示出來的、方婷的世界擁有的技術水平,對她剛才所說的話又多了一層信賴。
首席長老把大家的思想又招回審判中來:好,有誰認為這件東西所記錄的聲音的真實性值得懷疑麼?
沒有人回答。
長老問伯萊拜爾:你用它記錄了安全委員的話嗎?
是的。伯萊拜爾說,請允許我為您調整一下
過了一會兒,從長老手上那個小東西裡面放出了人聲,正是伯萊拜爾在布拉廷克營裡與安全委員談話的過程。
安全委員喃喃道:魔法!妖術不是真的!
但沒有人再理會他了。審判從此刻開始只是完成一種儀式,委員的命運可以說已成定局。
諸多因素使得這次審判並無以往的肅殺氣氛,多數人甚至表現出一種樂觀欣慰的情緒。仿佛安全委員的罪行以及他將受的懲罰都是無關緊要的,而今天的集會實際上是一個特殊的節日似的。
最後,首席長老說:我們是第一次審判地位如此崇高、而所犯罪行又如此駭人聽聞的人物。這次大會的意義也非同尋常,其原因是眾所周知的。作為長老會的領導者,我對自己能參與這樣一場審判感到光榮和不安。今天我們還有一位與眾不同的與會者,他自到場以來一直沒有表過態。而我認為,他是這大廳裡最有資格給安全委員定罪的人。長老說到這裡,大家已經知道了他指的是誰,果然,只聽他說,神裁大法官閣下,請您給堂上所立的犯人定罪。
大法官站了起來,場內一片死寂。這裡坐著的幾乎所有人都從未見過這位手掌一切人的生殺之權的非凡人物。他們屏息靜聽將要從他嘴裡吐出的嚴冷的宣判。
他開口了,說出的話出人意料:作為神裁法官,我肯定是白晝世界裡活得最緊張的人。能夠隨意定人生死,這本身就足以讓一個稍具責任心的人感到不安。今後我希望與其他長老共同參商。不是與在座的長老們,我要建立一個相對獨立的審判機構,以分散長老會和最高委員會的權力。至於這次的事,我放棄對安全委員的定罪與判決權,因為我相信你們大家的理智和責任感。對現在這個結果,我已經很滿意了。
首席長老說:那麼,我們會商議一個對安全委員的懲罰方式。審判暫且告一段落。現在,我想聽聽方婷女士還想說些什麼。
大家看著方婷,她說:我就要走了。等到我的救生船一修好,我就乘著它去找空間船。順便幫助黑夜人解決一個大問題。在離開大家之前,我想就外面的風暴說幾句。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伯萊拜爾遠遠地望著方婷,心中充滿了自豪感。是的,她是這麼的了不起,美麗、自信、落落大方。他想起穆哈穆在分手前對他的感慨:我早知道自己是沒希望的!她不可能留在我這個錦繡窩裡。告訴你吧:她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平凡的女人。
方婷說:現在,外面刮著地獄風。它每年都造成不小的損失,我在近兩天也看到了它的可怕。但大家知道嗎?對你們的世界來說,地獄風是必需的。
人們不覺暗自重復著她的話,琢磨其中有什麼深意。
風是大氣的流動。沒有風,白晝世界的熱量無法分配給夜世界,久而久之便會使夜世界成為真正的冰凍地獄,而白晝世界將比現在炎熱得多。兩個世界不可能永遠隔絕,毫無交流。我與剛才講話的伯萊拜爾先生還有黎明世界的一位穆哈穆先生曾到過夜世界,他們兩位都可以為我的話作證:黑夜人與白晝人並無本質的不同,你們在許多世紀前曾有著共同的祖先。今後也必將養育共同的後代。這種交流是任何人不能阻擋的:有人曾經試圖阻擋橫掃世界的大風嗎?
旁聽席上的長老們和政治家們互相低聲交換著意見,有人點頭,有人搖頭。外面猛烈的風聲震撼著屋頂,仿佛是為了與方婷的話相呼應。
(3)
救生船在行星表面進入母船,這將是對方婷駕駛技術的一次考驗。她在數字化監視頭盔裡操縱著小船,已經靠近海斯山了,氣動船翼就要收起來,以後必須完全靠矢量噴射器飛行。
那年輕人坐在她後面,一個勁兒地大驚小怪,平均每分鍾要驚呼兩聲左右,頗給她制造了一點麻煩。在這個極陌生的環境裡,他不象往常那麼自信和傲慢了。方婷暗想,等事情結束後,他肯定會對這次經歷冥思苦想,然後寫出一本書來。書名也許叫做《記一個空間旅行家和她的飛行船》。
登船之前,方婷告訴他們:這只小船裡面只預備了兩個人的位置,看誰願意陪她一起去海斯山谷裡冒險。報名的人非常多,連利亞多長老也舉起了手。穆哈穆和伯萊拜爾都很想去。但神裁大法官的劊子手滿腔激情地說:我看我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親手處死那個妖孽!這倒是非常合適,方婷同意了。劊子手先生就開始了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行刑經歷。
救生船從高聳的山壁上空飛越過去,在下面,山谷中心,母船靜靜地屹立著。方婷全神貫注地下降,緩緩接近母船。同時放出一個遙控脈沖。
母船的側面艙壁打開,一對抓鉤探了出來。方婷一瞬間產生了錯覺:黑暗的空間、白色的抓鉤、矢量噴射器靈活而又穩定地轉動著,這就象是在太空裡面。救生船微微一震,被抓鉤抓緊了。現在她可以暫時松口氣,下面就是母船光子計算機的事了。
母船的開口處放出白亮眩目的光,救生船慢慢地往裡面移動。年輕劊子手緊張而略帶驚恐地望著飛船裡面,這一刻給他留下的印象是刻骨銘心的。
艙壁合攏,他們被關在一間亮如白晝的大艙室裡。救生船的門打開了,一個柔和爽朗的人聲突然傳進來。劊子手身體一顫,用眼睛詢問著方婷。方婷說:不用怕,那只是空間船上的主計算機在問候我們。
一個機器在說話?劊子手驚訝地說。
是呀,它有語言天賦。方婷看著這年輕人,心裡有種用最精巧的玩具逗弄鄉下孩子的快感。
劊子手起初不肯下去,但想到白晝世界的榮耀,他把右手按在心口,堅定地下了救生船。那個大艙裡布置簡潔,但所有東西都是他聞所未聞的。
方婷領著他穿過一道門,年輕人又被門前的嗡嗡聲、熱風和微微的閃光嚇了一跳。方婷說:衛生檢測,我們全身上下已被消毒。
他們進入了控制艙,方婷感到強烈的溫暖和親切。她控制住立刻去看看高燦的沖動,忍下即將湧到眼中的淚水。劊子手四處張望,但不敢伸手去碰任何東西。
方婷先解除了飛船布下的脈沖波牆,然後給山谷外面等候著的人們發出信號。她還得去燃料儲備艙走一趟,弄點氫來。行動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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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斯山外面有大約三萬軍隊。他們分別屬於白晝世界的護教軍、夜世界黑頓親王的部隊和教宗的親兵。這些人都眼睜睜地望著山谷上方的夜空。
一道白色光柱突然沖破黑暗射了上來,這是方婷跟他們約好的信號。帶隊軍官喊道:她成功啦!我們沖進去!
三萬人從谷口、四周山壁上向裡面吶喊沖鋒。果然,原來的那道無形牆壁已經融化了,他們沒有遇到任何阻擋。
卡得切卡們蜂擁而出,帶著大群獵狗。軍隊立刻和他們纏在一起。每個士兵都穿著一身輕巧堅韌的鋁合金鎧甲,可以抵擋瘋人與瘋狗的牙齒。戰斗中沒人使用火器,士兵們拿著白晝世界警察的標准裝備:高壓電擊槍,把卡得切卡和他們的狗通通擊昏。
海斯山腳下,一小群人騎馬站在小丘陵上向戰場那邊觀望著。他們是白晝世界的幾位長老和神裁大法官。喊殺聲可以直傳到這裡,幾個人略帶不安地凝望著遠處。這雖然是在夜世界,但那個海斯神的力量將要威脅到白晝世界了。況且,據說這星球上的人類本是同一祖先,首席長老想,姑且把這次戰斗算做我們對黑夜人的第一次支援吧。今後的交流將是困難重重的
穆哈穆和伯萊拜爾站在離他們遠一點的地方。他倆總覺得在這些半神人物的身邊會感到一種強大的壓力,雖然方婷差一點兒把這些人的神性徹底打破。
他們也專注地望著遠處那實際上看不清的戰場。但他倆關心的是方婷的安全。穆哈穆不停地撓著腦袋,唉聲歎氣;伯萊拜爾沉默不語。
距離海斯山三裡外的一座帳篷裡,黑頓親王正與教宗下著最後一盤棋。兩人的心思都不在棋局上。
教宗老是不由自主地摸一摸頭頂的高帽,那裡面襯著一層薄薄的金絲網。從現在起他要防備黑頓親王了。最強大的敵人即將消滅,而對面那位野心勃勃的人肯定不會從此隱居的。
黑頓親王又把教宗的一個棋子驅逐到棋盤外面。他微笑著說:要小心哪,聖父。
我對您一直非常小心。教宗溫和地回答,一邊也把親王的一個子趕出去。
黑頓自言自語:且看這最後一盤誰贏誰輸吧
這不是最後一盤,殿下。教宗說,今後我們還會下很多盤呢。
親王點了點頭。這個深謀遠慮的人已經看到了將來的風雲變幻,有多少事還沒有解決:自己的弟弟雖已捏牢在手心裡,但安達伯爵在逃,決不會就此銷聲匿跡;教宗肯定已在布置新的羅網,而且他不可能再犯從前的錯誤了;白晝人的到來有利也有弊,但他們讓黑頓打開了眼界,看到更多的、幾乎是無限的可能性。無論如何,他的夢想、他與身邊那些忠心耿耿、目標遠大的人們的夢想一定要實現,夜世界必須在他的手中統一起來。也許,不僅僅是夜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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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方婷象叮囑小孩子一樣對劊子手說,如果遇到卡得切卡,千萬不要殺死他們,用你手裡拿的電擊槍就足夠了。他們只是被控制了大腦的傀儡,你要處死的是那個真正的惡魔。
知道了。劊子手簡單地答道。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動,全身忍不住微微地顫抖,也不知是因為激奮還是因為恐懼。身上穿的那件軟綿綿的古怪鎧甲令他覺得又尷尬又新奇,那是方婷執意要兩個人都穿上的,據她說,這可以防止海斯神的邪惡的靈魂控制他們。
通體裹著輕裝甲的十六輪小型行星車,從飛船底部象一只大甲蟲似的爬出來。方婷操縱著車,尋找那個往外冒著一絲絲白霧的山洞。
在那兒!劊子手壓低了聲音喊道,看,那洞口正冒著白汽。惡魔在呼吸!
山洞確實深邃可怕,白霧象輕紗一樣籠罩在洞口。車子越過山石開了進去,沒有遇到什麼阻攔,卡得切卡們都在外面戰斗。
燈光照著前方。隧道向下傾斜,越來越深,越來越暗。方婷感到劊子手的呼吸在顫抖,她也並不冷靜。盡管她知道這裡蟄伏的是一種巨大的不知名的生物;但那比起劊子手心中關於惡魔的想法來,並不能給人以更多安慰。
突然,一個安放在前面洞壁上的裝置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劊子手說:電暖氣,黎明人造的。
這說明那東西就在不遠處了。方婷放慢了車子的速度。她分析過,這種深藏地底、壽命以十萬年計、本身不能移動的生物,多半會具有植物的特點。那麼它也許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視覺,它可能是通過溫度來感知周圍動物的。行星車和宇航服都是嚴密隔熱體。
又是一個電暖氣箱。劊子手握緊了手裡的槍,他偷眼看看方婷,這女子臉上的鎮定神色使他慚愧。他瞪大眼睛,虎視眈眈地看著周圍,心裡說道:我是來結果你的性命的,魔鬼!
方婷說:我想那就是它。
劊子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透過頭盔上的面罩,看到洞頂石壁上粘附著一條蒼白色的膠狀物,直伸進洞穴的看不到底的深處。一些流蘇般的粘糊物質從洞頂垂掛下來。
它到底是什麼呀!?劊子手低聲道。
我也說不清楚。方婷驅車前行。他們漸漸進入了一條四面被白色粘膠包裹著的通道裡,車輪軋在軟綿綿的地面上,讓人心裡起了一種夾雜著恐怖和厭惡的感覺。電暖氣箱密密麻麻地排在裡面,為這個身長達數裡的巨大怪物提供熱量。
從哪裡殺起呢?劊子手無所適從地說。
方婷體會到一點黑色幽默。她笑笑說:我們一直走到底。看看它還有些什麼。
軟而蒼白的通道內壁突然蠕動起來,劊子手低喊:它發現我們進來了!方婷說:別作聲!不一定呢。那種仿佛身在某種東西的腸管裡運動的感覺令人惡心。她想,這東西或許也能通過觸覺和聲音感知周圍物體。但這次蠕動沒准只是它的習慣動作。
方婷的猜想得到了證實:洞壁沒有坍塌,也沒有收縮成一團把他們困住。他們進入了更深處。這裡的景象確實如同想象中的地獄。
動物骨骼四處散落著,路邊有一些被蒼白的肉瓣掩護著的液池,裡面充滿了深綠色粘液,液面微微起伏。有的池裡還能看見未消化完的殘骸,有動物,也有人。劊子手毛發倒豎地望著這一切,喃喃道:這是我見過的最邪惡的魔鬼!
的確,這東西單憑外表就足以令人發指,它非常古老,非常邪惡。它歷經過不知幾次白晝、黑夜的循環,葬送了數以百萬計的生靈。
方婷駕駛著車子,小心不使它沾上那些綠色粘液。
劊子手忽然深深吸了口氣。方婷向前面看去,她立刻醒悟:這裡一定就是怪物的生命中樞所在。
他們處在一個教堂般高聳的山洞內部,蒼白色膠狀物裹滿洞壁。頂上,三條粗大的螺旋形白色膠體垂了下來,每條膠柱的盡頭都膨大成一團蜂窩結構,以千萬條細膠絲如蛛網般連在四周洞壁上。
在這三朵可怖的大肉花周圍,吊下十幾根灰色膠柱,頭端都形成了傘狀結構,一絲絲粘液包裹在它們的外面。
方婷說:這樣子很象某些真菌類的生殖器官。我們要盡快消滅它,不然它可能很快就要散發孢子了。
它是怎麼控制那些人的?劊子手問。
方婷說:我只能猜測。每當氣候變暖,白晝來臨,它都會從冬眠中蘇醒。那時它就向洞外散發一些微小的、能控制動物行為的孢子,通過空氣傳播給動物。被控制的動物或跑進洞來供它消化,或四處去咬傷其他動物,把唾液裡的孢子傳到它們體內。
這樣邪惡的東西是誰創造的呀!劊子手感慨著,是從哪裡來的呀!
大自然中無奇不有。方婷說。
大洞有五條分支。他們在每個岔洞裡都放下一個捆著炸彈的壓縮金屬氣罐。在中央的洞裡放了兩個。然後退出隧道,在路上放下幾個炸彈。最後一枚炸彈上連出一根細光纖,直通到洞外。
行星車又開回飛船底下,他們看著遠處的山洞。爆炸不會威脅到飛船。
方婷指著那紅色的危險按鈕,說:這是你的職責。消滅魔鬼,保護世界的安全和潔淨吧。她把這最後一擊讓給青年劊子手,是為了給這世界留下一點耐人尋味的掌故。
劊子手激動得手指微顫。他猛地在電鈕上一按。
大地深處微微震動,海斯神蟄居的隧洞裡一瞬間充滿了等離子火焰。大火從洞口直噴出來。
年輕的劊子手握緊了雙拳。他仿佛能聽到當海斯大神被熾熱的地獄之火灼煉的時候,它發出的垂死掙扎的無聲的嘶喊。
(4)
穆哈穆和伯萊拜爾騎著馬,沉默地走在黑暗大地上。回黎明世界還有一段漫長的路。
穆哈穆想著與方婷離別前的那一分鍾。他拿不准方婷到底喜不喜歡自己,還有,爸爸是個什麼樣的身份?
方婷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願意跟我來嗎?你還有那麼漂亮的女人們呢,還有好大一個後宮哪。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地球的。方婷說,她回去後有無數的麻煩和傷心事。要知道,她已經有了一位心上人啦
地球是個神奇的世界!穆哈穆悠然神往:白晝與黑夜不停地輪換,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夜晚的寧靜與白天的溫暖。沒有什麼白晝人和黑夜人的分別,沒有男界和女界。
但方婷說過,在那裡,人與人有著另外一種隔閡,那是什麼樣的隔閡?他也想不出來。
陌生的地方,他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去游歷的地方。
還有方婷迷人的眼睛,微帶傷感的笑,那美妙的聲音
我真蠢!穆哈穆猛地一拍腦袋,一股突然湧上心頭的熱血促使他勒轉馬頭,向回飛奔而去。
只跑出半裡左右,他停下了,仰頭看著天空:一顆呈藍白色的大星正冉冉上升,融入滿天的繁星中去。小老頭流下了眼淚。
伯萊拜爾沒有理會穆哈穆。他繼續向前走著,慢慢地,但絕不停頓。在白晝世界,有個女人正牽掛著他,盼望他安然無恙地回去。而對那個了不起的女人,伯萊拜爾早已找到一個合適的稱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