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人 正文 七、黑暗之王們
    (1)

    藻茶不很合地球人的口味,但有股使人心定神安的清香。方婷慢慢啜飲著穆哈穆家的上等好茶,心裡猜度著:六個長老為什麼突然不帶隨從來到她的囚禁處。

    首席長老和緩地發言:[你對太陽教其實是有功的。經過討論,連利亞多兄弟也同意了這點。]他看看利亞多,[暫時不放你走,是因為每次大的變革總要給下面的人以反應的時間。他們受不了太快、太猛烈的變化。]

    [穆哈穆呢?]方婷問,[你們准備讓他作一個犧牲品嗎?]

    利亞多說:[他的行為不端,應該接受教訓。]

    [這裡不會有犧牲品的。]首席長老讓方婷放心,[你不是,穆哈穆也不是。實際上,太陽教對這個時刻等待已久了。]

    [什麼?]方婷不懂。

    首席長老說:[你還不清楚我們的教義。太陽教自古以來就是整個世界的精神支柱,白晝人對擁有陽光深感驕傲,認為世上的一切有福之事都來源於太陽。教義是如此解釋世界上的晝、夜之分的:大地向四面八方平坦地延伸,白晝世界處在大地的中央。太陽正好懸掛在白晝世界上方,它的光芒直接傾瀉在這裡。而夜世界是大地邊緣的蠻荒地帶,黑夜人因為本身的罪孽,遭神懲罰,被遺棄在那邊。神的咒語使白晝世界外緣隆起了山脈,遮住陽光,把罪人們置於永恆的黑暗裡。一直要等到有救世主從天而降,解開咒語,這懲罰才能結束。人們對此深信不移。太陽教不僅是人類的精神支柱,而且從來都是向俗世傳播知識的神聖源泉。但是,]他看看其他長老們,沉重地說,[白晝世界的科學在不斷進步,有些成果早已威脅到太陽教在知識上的權威性。]

    [等等。]利亞多說,[我們來之前沒有商量過是否把這也告訴她呀。]

    [不推心置腹,怎麼能取得別人的信任呢?]首席長老說。

    研修長老也說:[這本來就是實情。有時侯連我都覺得科學家們講的比經書上寫的有道理。太陽教應該永遠跟隨真理。]

    [從世俗些的角度看,變革也是必要的。]訓課長老以慣常的深刻目光看著方婷,[人都是有理智的,他們會悄悄地用自己的頭腦分析:在某個問題上是長老會有理,還是科學家有理。我們必須掌握最新的、正確的知識,以保持民眾對教會的信心。]

    [其實二十年前已有人提出關於球狀大地的猜想,那個人被上屆長老會秘密處死了。]首席長老黯然說。

    方婷想:[已有人作了這個世界的布魯諾。]

    [有一必有二。]首席長老說,[所以,最明智的辦法是由我們來證實這個猜想,修改太陽教的經書。這會引起世界范圍內的一系列變革,但那是必需的。]

    [現在你明白了我們為什麼不判你的刑。]利亞多說。

    方婷直盯著他:[我本來也沒有任何罪過!不判刑並不是你們的恩惠。]

    利亞多沒有生氣,他對長老會作出的決定永遠是擁護的。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說:[你知道嗎?從某種意義上看,你的存在對我們的世界來講就是罪過。]

    方婷不得不同意他這句話。

    過了一陣,她問:[你們准備把我怎麼辦?一直關下去?或者讓我當一次聖女,給大家講講大地跟太陽的事?]

    首席長老說:[不會一直關著你的,我先對你表示歉意。我們都偏向後一種辦法,請你把關於太陽、大地和其他一些有關連的知識當眾宣講,或者更好的是用經書的形式寫下來。]

    [立刻嗎?]

    [不是立刻。現在我們要放你離開這裡,等你找到你的空間船、或者其他能確實證明你的身份的東西之後,再回來宣教。]

    [我的空間船很可能落在了夜世界。我對那裡一點也不了解。]方婷說。

    訓課長老說:[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很遺憾不能幫你的忙。一是因為我們自己對夜世界也毫無了解;二是受教規所限……]

    [你得自己去,]利亞多說,[盡快找到空間船。]

    [我們讓伯萊拜爾跟你去吧,]首席長老提議,[他是政府安全局的密探,能幫你應付各種危險情況。]

    [為什麼不讓穆哈穆去?]方婷靈機一動,[要說了解黑夜人的話,你們再也沒有比黎明人更好的選擇了。穆哈穆也許跟黑夜人作過生意!]

    [的確,他曾經與黑夜人有過來往。但他這個人不可靠,他會找一切機會拉你逃跑的。]利亞多說。

    [伯萊拜爾就可靠嗎?]方婷反問,[他的上司嚴令他把我帶回去,你覺得讓他跟我一起走就能放心麼?]

    [他是一個白晝人,]訓課長老說,[你還不知道白晝人對教會的忠誠。]

    [況且,留下穆哈穆對你也是個約束。]利亞多說。

    [這話蠢透了!]方婷氣憤地說,[他和我有什麼關系?留下他對我沒有任何約束力。我有更強大的約束,比這個有效得多。]

    [你說說看?]利亞多說。他現在顯得很沉穩,毫不動氣。方婷想,他在[聽證]時表現出的暴躁脾氣恐怕是作給大家看的。

    她說:[我們空間旅行者有嚴格的紀律,其中一條叫做‘旁觀准則’。大意是:對一個陌生的世界,尤其是有智慧人類的文明世界,只許旁觀,不准介入。]

    [怪紀律!]利亞多評論道。

    [這紀律是很有道理的。]訓課長老說。首席長老也若有所思地點頭。

    方婷說:[我現在已經被迫介入了你們的世界。只能盡力去彌補錯誤,讓我的介入不要造成太大、太劇烈的變動。你們剛才提到的辦法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途徑。它能使變化以較緩和、較平穩的形式發生。所以我的目的與你們是一致的!我會自覺自願地按你們的要求做!]

    幾個長老互相對視了一眼,利亞多說:[我們還是不能放穆哈穆。他的行為確實冒犯了宗教的尊嚴,所以,是否給他以相應的懲罰同樣關系到長老會的權威。你應該明白。]

    [不過我們讓你放心,]首席長老說,[穆哈穆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這是什麼意思?]方婷說,[沒有生命危險,但永遠失去了自由?或者失去眼睛、手和腳?]

    [你想得太多了。]訓課長老說。

    利亞多說:[其實這完全與你無關。你的‘旁觀准則’難道允許你干涉一個世界的內政嗎?]

    [這已經不是‘旁觀准則’說得清的事了。]方婷說,[穆哈穆是因為我才違犯教規的。我願意替他贖罪。]

    [好,]訓課長老說,[你找回空間船,穆哈穆就恢復自由。]

    [如果空間船墜毀了呢?]

    首席長老說:[我一直想問你:如果空間船墜毀了,你是否失去了所有返回故鄉的希望?]

    [是的。]方婷說,[你們整個世界的力量也不可能造出一艘空間船。]

    [那麼你就永遠留在這裡好了!]研修長老說,[我們修改教規,在長老會裡增加一位女長老。]

    利亞多看了研修長老一眼,顯然認為他的話純屬無稽之談。

    [如果空間船墜毀了,我們是希望你留在這裡宣教的。]首席長老說,[那時,穆哈穆的問題也就無足輕重了。]

    方婷想了想:[好,萬一我找不到空間船,就幫助你們修改教義,直到地球上派來另一艘船營救我的時候。]

    [還會再有空間船來嗎?]研修長老興奮地問。

    [可能性很小,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利亞多說:[好,我們就算商量定了。你馬上動身,和伯萊拜爾用最快的速度趕往夜世界。]

    [越快越好。不然就來不及了。]首席長老憂慮重重地說。

    [為什麼?干嘛要這麼急?]方婷問,[下面的人可能發起動亂嗎?]

    研修長老沒頭沒腦地說:[因為‘他’要來了!已經在路上了。]他雙眼裡閃著恐懼的光。

    [誰?誰要來?]

    [神裁大法官。]利亞多說。

    [那是個什麼人?]方婷好奇地問。

    訓課長老說:[一個隨身攜帶著地獄的人。]

    (2)

    [千年以來就是這樣。]利亞多邊走邊跟方婷說,[最早的教規賦予神裁大法官以獨立宗教司法權。]

    [他比最高長老會的權力還大嗎?]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利亞多說,[長老會負責整個宗教世界的正常運行,還要維持教會在俗世的絕對權威。而神裁大法官只管監督。]

    [監督你們?]方婷問。

    [監督我們和全白晝世界的人。如果有人違犯教規,或者威脅到宗教世界的安定和權威的話,他有權獨立進行審判、宣判和行刑——他出來巡行時,總是帶著自己的劊子手。]利亞多談論著那個給整個世界帶來恐慌、但又以最忠誠的心維護著神權的人,他心裡也許有點冷森森的。在穆哈穆家庭園的樹林裡走著,他說:[這黎明人的家可真大,又大又冷清。]

    方婷思索著神裁大法官的事,說:[這不安全!神裁大法官不是擁有任意殺人的權力了嗎?誰又能約束他呢?]

    [他也不能任意殺人。每年長老會都要對他的行為作一次評斷,如果他裁決不當,長老會可以視情況給他以處罰,甚至罷免他、啟用下一任神裁法官。]利亞多說,[但在長老會的評斷大會未開時,他的行動只對神和他自己負責。所以我們讓你盡快離開,現在沒人能阻止神裁大法官處死一個他認為對教會有威脅的人。]

    [他馬上就到嗎?]

    [誰也不清楚他什麼時候會出現。我們的情報教士只說他已經往這裡來了。]

    方婷心裡其實挺想見見這個富於傳奇色彩和神秘感的人。她說:[他長得什麼樣?如果我碰到他,也好事先有個防備呀。]

    利亞多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不知道。]

    [你們都不知道!]方婷驚奇地說。

    [對,神裁大法官的行動非常隱秘。他在巡行途中從不公開身份,往往到了審判時,被審者才知道自己落在了誰的手裡。他處死的罪人,都會被放在醒目的地方,並標以明顯的記號。這樣人們就知道:又一個不信神的人下地獄了。]

    [但你們應該見過他呀!]

    [我們沒見過,]利亞多說,[因為我們同樣在他的監督之下。在他眼裡每個人都有成為罪人的可能。而且,神裁法官是屬於太陽教裡的另一系,他自己有宮堡、護衛軍隊和培養後任法官的學校。先知創教時就規定了:長老會與神裁法官互相制約、互不來往。我們只知道他的宮堡所在地,如果長老會在某年評斷時認為神裁法官處事不當,就到宮堡裡去通知他,他自會前來辯解或接受處罰。]

    [你們還沒有處罰過他麼?]

    [從來沒有。這一任神裁法官被公認是二百年來最公正,最無私但也最嚴酷的一位。]利亞多說,[前面恐怕就是了吧?]

    前面果然就是關押穆哈穆的地方:他自己家的一座圓形小樓。

    ****

    神裁大法官的陰影還沒有從方婷心頭消退,穆哈穆的不幸又在她心上壓了一塊石頭。這小矮老頭站在窗口,望著黎明世界才有的、永恆而瑰麗的曙光。方婷進屋時,他驚喜地回過頭:[什麼?他們把你放了?]

    [是的。他們讓我去找空間船。]方婷說,[但是,他們不答應放你。不過你別擔心,他們已經對我作了承諾:不論空間船能不能找到,你都不會有生命危險。而且我回來的那天就是你恢復自由的日子。]

    [不用管我。]小矮老頭偷偷瞧了瞧四周,低聲說,[你能跑就跑!找到空間船就回家去吧,我什麼也不怕。]

    方婷說:[不,就算為了自己,我也不能跑。我要盡量彌補給這個世界造成的混亂。]

    [這個世界干你什麼事!?]穆哈穆瞪著眼睛說,[它離你的家不是有幾百萬裡嗎?我告訴你一件事兒吧:對你來說,這個世界的一切也不及你自己的生命重要!]他的眼神變得溫柔了,[對我來說也是這樣……]

    方婷感激地拉住了他的手:[穆哈穆,你這個老強盜頭兒!你不懂的。我得遵守你們所不了解的規則。我必須去夜世界。]

    [去夜世界!]穆哈穆喊道,[那些教士就是這麼安排的?讓一個女孩兒單人匹馬闖蕩蠻荒地域!不行,我也要跟你去!我非去不可!]

    [你也明白他們不會放你出去的!]方婷溫柔地說,[再說我不是一個人,那個白晝人跟我在一起。他叫伯萊拜爾。]

    [他?他更不可靠!]穆哈穆說,[你相信我,我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可以說了如指掌!這人對你不懷好意。]

    [算啦。]方婷半嗔半笑地說,[你覺得每個男人都象你一樣……]

    穆哈穆的老臉紅了一下:[反正,我告訴你:對任何男人都別過於信任!]

    方婷說:[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已是步步小心、如履薄冰了。]她看著穆哈穆,[在你家的幾天,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最輕松、最安心的幾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穆哈穆!]

    穆哈穆臉上容光煥發,但瞬間又暗淡下來,方婷知道他在擔憂自己去到夜世界之後的莫測的前途。他突然問:[你身上有錢嗎?]

    [他們給了我一袋金幣。]

    [金子在黑夜人那裡遠不如在我們這兒值錢。]穆哈穆說,[他們更稀罕這個……]他說著就走到屋子盡頭的鑲金木櫃前,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個柔軟的小皮袋,交給方婷。

    [珍珠。]他說,[夜世界沒有這個。在那邊,珍珠比黃金值錢得多。]

    方婷沒說什麼,收下了小皮袋。

    [你會說黑夜人的話麼?]穆哈穆又問。

    方婷搖頭。

    [那些長老是怎麼想的!?]穆哈穆憤然道,[想讓你去送命嗎?]

    [我知道你會一點,]方婷說,[現在你就教我!]

    [只有十幾句日常用語,而且這麼短的世間裡……]

    方婷自信地說:[我能學會!]

    ****

    一個時辰後,穆哈穆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了。]

    方婷已把他教的十幾句夜世界語言說得極其流利。穆哈穆依依不捨,說:[如果我是個夜世界通該多好呀!如果我能陪你去冒險,該多好呀!]

    [我必須盡快離開這兒。他們說,神裁大法官就要來了。]

    穆哈穆嚇了一跳:[神裁大法官?小姑娘,你惹的事兒可不小。]

    [所以他們不能派教士陪我去夜世界,而且,我立刻就要走。]方婷說。

    穆哈穆低下了頭,半天沒說話。

    方婷說:[咱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

    [你要當心!]穆哈穆低聲說,[那個人是沒有絲毫俗世感情的。如果遇到了他……如果遇到了他……你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他對你來說只是個敵人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要顧慮什麼!自己的安全最要緊!你千萬記住。]

    方婷感激地拉著他的雙手,突然說:[穆哈穆,你讓我想起了我的爸爸。]

    [爸爸是什麼?]穆哈穆說。

    [就是給我生命的那個男人,]方婷解釋道,[他把我從小養大,沒有一秒鍾不想到我的安全和快樂。]

    [那麼我就當你的爸爸吧。]穆哈穆微笑著說,這是一個男人無奈而心碎的笑容。

    [我走啦!]方婷悄聲說,慢慢離開了他。穆哈穆一動不動,看著她離去。

    走到門口時,方婷忽然間非常感動,又跑回去,抱著穆哈穆的肩膀,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

    穆哈穆兩眼炯炯發光,他輕聲說:[方婷啊。我以前不是個虔誠的好人,現在被關押起來,也不是個快樂的人。可是從今天開始,我要為你祈禱,我要為你唱歌了。]

    (3)

    在這種世界上,一個人是很容易培養出神秘主義思想、對大自然的畏懼以及對神的崇拜的。方婷想。她和伯萊拜爾騎著兩匹駝馬,後面牽著兩匹備用的。地平線上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向前方。太陽已變成了血紅色的一團。在白晝世界,它端正地懸在高空,是令人不敢正視的熾熱金盤;而在黎明世界,它是氣象萬千、不可方物的巨大火球。現在它暗紅地低垂在荒漠盡頭,讓人產生了末日將臨的莫大憂懼。

    伯萊拜爾盡量不回頭去望太陽。上路後的這些天來,他已被漸漸墜落的太陽弄得半瘋了。荒漠廣闊無垠,後方的地面被染成了赤金色,前面卻是一片昏黃。天上不是悠游的白雲,而是紫紅、桔黃的雲帶橫亙千裡,就象頑童胡亂塗抹在藍紙上的大片油彩一樣。方婷安慰伯萊拜爾:[這是晚霞,在地球上幾乎天天都能看見。]然而他還是非常恐慌。

    ****

    這一天,他們到了分隔黎明世界與夜世界的最後一道門戶。綿延數百裡的壯麗荒漠在這裡突然被切斷,一帶高山直插入雲。唯一的通道是一條蜿蜒幾十裡的山谷,谷口不祥地敞開著,從裡面散出一絲絲的灰色濕霧,杳杳冥冥,深不可測。伯萊拜爾不禁回頭望去,太陽早已沉入地下,天邊留了一道如血的殘霞。再看前方,谷口裡暮靄沉沉,高山象兩排蒼黑色的巨人聳入雲霄。這景象對一個白晝人的心理造成的壓力是無法抗拒的。

    駝馬也受了驚一樣,頻頻嘶鳴,必須用鞭子和馬刺才能使它們勉強地緩慢前行。方婷打開了掛在駝馬胸前的電燈,強光照破濃霧,使駝馬略微安定下來。

    [進去吧。]方婷說。伯萊拜爾不禁佩服她的鎮定。他記起第一次游泳時,全身一下沒入冰涼的水中的感受。

    作為白晝世界的孩子,伯萊拜爾學游泳的時候相當晚,他七歲時才敢下水。那種閉著眼睛、猛地沉入未知世界,讓冰冷而敵意的水完全包圍和浸透自己的感覺令他記憶猶新。而今天策馬沖進黑暗山谷的濃霧裡,讓他心中再次升起了那種恐懼。

    穆哈穆說,穿過山谷需要大概兩天時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伯萊拜爾想,簡直就象連做兩天的噩夢。在這濃霧彌漫,寒氣刺骨的幽深山谷裡,他總會想起傳說中的種種鬼怪。

    兩個時辰後,氣溫明顯地下降了。兩旁山壁上積著白色的冰霜,伯萊拜爾對這東西感到很新奇。他們從駝馬背上取下厚皮衣,穿在身上。方婷看著前方,一言不發。伯萊拜爾偷眼瞧她,不知她在想什麼。霧氣如絲如縷地飄在他們中間,方婷蒼白的臉顯得很虛幻。

    [找到了空間船,完成長老會給你的任務,你就要回家了麼?]伯萊拜爾終於鼓起勇氣說。

    [對。]方婷輕聲道,[回家……]

    [你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我真想象不出。]

    [很美。]方婷有一會兒騎在駝背上閉起了眼睛,[有太陽,有星星,還有月亮……]

    [月……月什麼?]伯萊拜爾又聽到了陌生的詞。

    方婷一笑:[我們的衛星,我想在你們這兒是沒有的。白天,太陽照耀大地;月亮在夜晚才出現。在人們的眼裡,它的形狀會周期性地變化:從圓形變成彎鉤形,再變回圓形。我們一般把它完成一個變化周期的時間稱作一個月。]

    伯萊拜爾象聽謎語一樣聽著,說:[在你們的世界上,人們肯定很容易感到迷惑。我是說:有這麼多令人不解的東西。白晝和黑夜居然交替出現,人怎麼受得了啊?]

    方婷微笑著說:[我想,你們這個世界才是很少見的一種類型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黑夜的樣子。]伯萊拜爾說,[一定象是沉進了墨汁的海洋,什麼也看不見。在用礦物跟我們換到電能以前的多少個世紀裡,黑夜人肯定過著瞎子的生活。]

    [沒有那麼糟。]方婷說,[等你到了夜世界就知道了。]

    兩個人的話象耳語一樣輕微,仿佛生怕打破了這山谷裡的一片死寂。

    伯萊拜爾歎口氣說:[如果我能從夜世界回來,也一定變了一個人。我是說,我的信仰可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方婷看了他一眼:[我想那變化是表層的,看到世界的豐富多樣之後,你對神會更加敬畏。]

    [你也信神嗎?]

    [不,但是你們應該信。]方婷簡單地回答。

    伯萊拜爾沒有問[為什麼],他在想怎樣把話引到關於福沁女士的問題上面。方婷顯然對這方面懂得很多。

    [在你們那兒,]伯萊拜爾小心翼翼地說,[嗯……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關系一定跟我們這裡不一樣吧?]

    [是不一樣。]

    [他們……他們婚配嗎?]伯萊拜爾說,[我的意思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兩個通過什麼途徑才能在一起。還有,關於小孩子,小孩子生下來由誰養大?]

    方婷用古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伯萊拜爾突然滿臉發熱,急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實際上,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從方婷這裡得到什麼。

    [我沒有去亂猜你有什麼意思,]方婷的眼睛似乎在笑,但伯萊拜爾不能肯定,[那麼你到底想說什麼?]

    伯萊拜爾低頭想了想,說:[反正你最終要離開我們的世界,跟你說了也沒關系……你知道,在我們這兒,小孩子從來不知道是誰生下的他。我……我偶然發現了生我的那位女士。]

    方婷的目光變得柔和了。

    伯萊拜爾卻沒看她,他只是低著頭說:[但她並不承認。而且,我,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她,我就是覺得‘女士’這個詞很疏遠。不,不只這麼簡單。……我希望有個別的詞……你明白我的意思。]

    [媽媽。]方婷溫柔地說,[在我們那兒,對生養你的女人要叫媽媽。]

    [我已經知道了。]伯萊拜爾迎著方婷驚奇的目光說,[自從在西林城若奧家裡找到那個小孩子,我就知道了……]

    方婷回憶著:[西林城,小孩子……對,我跟那孩子說過話。]

    [從那以後,]伯萊拜爾鼓足勇氣說,[我就決心一定要找到你。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完成任務。但我承認,我沒敢想過找到你之後又怎麼辦。]

    [我明白。]方婷說。

    伯萊拜爾沒想到,話這麼快就說完了,而且好象再也說不下去了。

    [前面好象有人。]方婷提醒他。

    由於專心思考,伯萊拜爾竟沒發現透過霧氣從前方射來的點點燈光。他說:[也許是做買賣的商人,但也可能是強盜,要小心。]

    [你沒有說完,還可能是神裁法官。]方婷說。

    伯萊拜爾的心沉了下去,但他說:[我想他的行動沒有這麼快。]

    他們謹慎地往前走著,燈光漸漸近了。能看出來是一隊駝馬貼山壁站著休息,它們拉著六輛大車。車上有燈,還坐了幾個人。車邊站著黑色的獵犬,它們的眼睛在暗影中象鬼火一樣。

    伯萊拜爾策馬上前,到車隊邊瞧了瞧。坐在車上的一個人說:[趕路嗎?白晝人?]他看起來是個黎明人。

    [對,]伯萊拜爾說,[去那邊做點生意。你們是商人?]

    [我們是車夫。]那人笑著說,[最前面車上那兩個才是商人哪。]

    [什麼生意?]伯萊拜爾隨隨便便地問,[貨可不少啊,肯定能賺一筆。]

    [誰知道是什麼!]車夫說,[車廂裡的東西又不讓人看……]

    伯萊拜爾小心地遮在方婷前面,走到最前方一輛車邊,眼睛一掃,看到車上坐著兩個人。這兩人目不斜視,沉默地僵坐著。也不看方婷他們。

    越過車隊,又走遠了些,方婷說;[一群怪人。]

    [肯定是做非法買賣的,不想跟我們多說。]伯萊拜爾說。

    方婷皺了皺眉:[最前面那兩個人,看樣子就象是在夢游似的。]

    伯萊拜爾回想了一下,也覺得那兩人的樣子很特別。他說:[離夜世界越近,怪事越多啊。]

    他突然示意勒住駝馬,側耳傾聽。然後,他說:[有人跟在咱們後面了!]他們立刻催馬前行,加快了速度。

    大概走出了兩、三裡,伯萊拜爾說:[他們還跟著,而且離得近了一點。]

    [會不會是那些商人?]方婷問。在這種時候,她只能靠伯萊拜爾。

    [不知道。]

    在這狹窄、黑暗、曲折的山谷裡,駝馬行進的速度再快也有限。一個時辰之後,後面的人已經追了上來。

    [兩個!]方婷有點心慌,小聲對伯萊拜爾說。

    [別出聲!看他們要干什麼。]

    那兩個人也騎著駝馬,越跟越近,漸漸能看清他們的衣服了。伯萊拜爾的心一緊:[教會的人!]他看見了兩個人身上的黑袍白飾帶,與教會衛士相似卻又不完全一樣。他擔心的是,神裁大法官難道竟追了上來?

    方婷聽到伯萊拜爾的話後,反而變得鎮定了。她知道伯萊拜爾作為白晝人,是不可能與教會力量對抗的。一切只有靠自己。

    那兩人追到離他們大約三十尺之外,不再靠近,而是以相同的速度向前走,保持著這一段距離。伯萊拜爾不懂他們的做法是什麼用意,也許是一種心理戰術,也許是想觀察他們倆的反應;或者,這兩人只是神裁法官的前哨,僅僅負責盯住他們?

    過了不久,後面又追上來兩騎駝馬,跟在先前的兩人後邊,一起走著。

    [裝神弄鬼的!]方婷輕聲說。

    她松開韁繩,放慢了速度。伯萊拜爾驚訝地向她望去,她說:[看看他們怎麼辦。]

    後邊的四個人也放慢了速度,仍然緊緊跟隨。

    [又來了!]伯萊拜爾緊張地說。果然,又有兩匹駝馬追上來。現在是六個人盯在他們身後了。

    [這就是神裁大法官的派頭麼?]方婷撇撇嘴說。

    伯萊拜爾低聲道:[還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如果真的是,那就糟了。]

    [萬一是又怎麼辦呢?]

    伯萊拜爾好一陣沒出聲,最後,他說:[只有拼命逃!你不用管我,向前面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只希望他們不敢追到黑夜人的地域。]

    [你呢?你不能跟神裁大法官作對呀。]

    伯萊拜爾說:[我只能纏住他,以後的事就聽天由命了。]

    [不是好辦法,]方婷說,[咱們先看看再說。他們這樣跟著,能堅持到多久。反正他們不敢走進夜世界,想干什麼的話,肯定會盡早動手的。]

    後邊不再有人追上來了。六個黑袍騎士默默地走著,連駝馬也不出聲。伯萊拜爾在這麼寒冷的地方竟然出了汗。

    (4)

    山路轉了一個彎,前方有片較為寬闊的空地。可以看見空地上影影綽綽地站著幾個人,正好攔住了去路。駝馬畏縮不前,它們本能地感到了危險。

    [他們是想前後夾擊。]伯萊拜爾低聲說,[看來很難逃過去了。]

    [走近再說。]方婷反而比他沉著得多了。

    他倆走入這片空地,離那些人越來越近,隱約能看出他們都穿著長袍,而且每個人的臉都被遮在高高的袍領裡面。可怕的是,這些人都象巨人一樣高大。

    後邊的六個騎士也向前靠近,進入空地後就成扇形散開,圍在後方。

    伯萊拜爾見過比這大得多的場面,但這次是面對世界上最高的權威,對方即使只有一個人,他也會覺得壓力如山。

    突然間,不知多少盞燈一齊點亮,照得空地裡面如同白晝。方婷和伯萊拜爾不由得抬手遮住了眼睛。對手在兩側山壁上預先安裝了強光燈。

    等他倆的眼睛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明之後,前面那些巨人已站成一排,後邊的騎士端坐在馬上,把武器都舉起來。兩旁高聳的山崖圍成了一個天然的劇場,方婷和伯萊拜爾正好處於舞台中央。

    [怎麼辦?]伯萊拜爾喃喃自語。

    [我們也有武器呀。]方婷說。

    [不!不能對替神執法的人開槍。]伯萊拜爾嘴唇不動,壓低聲音說,[你不是有那個‘護身符’麼?現在正是用它的時候。]

    [別急,等他們先說話。]

    前方的一排人中,站在中間的一個年輕人冷冰冰地開口了:[你們就是拒絕接受懲罰、企圖逃往夜世界的瀆神者吧?立刻放下所有武器,因為最後審判的時刻已經到了。]方婷仔細看他,只見他長相冷酷,神態傲慢,在那群人中顯然是領袖人物。雖然所有人的長袍式樣相同,但他的胸前有一片金花。隨著他的聲音,那些巨人從長袍底下拿出了樣子奇怪,色澤古舊的武器,指向他們兩個。

    [你能肯定他就是神裁大法官嗎?]方婷問。

    伯萊拜爾說:[我只能肯定他決不是普通的神職人員。]

    方婷舉起雙手,用馬刺輕輕催著駝馬向那年輕人走去。伯萊拜爾心頭狂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方婷走近時,看見那些黑袍巨人轉動著手中的武器,發出金屬機件撞擊的聲音。那年輕人倒神態自若,仍然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下馬!]一個手舉金色長圓筒狀武器的巨人喝道。

    方婷對准年輕人,啟動了[G武器]。

    年輕人猛地摔倒在地。他艱難地掙扎著,雙手抓著胸口,顯得呼吸唯艱。巨人們和後面的騎士呼地圍上來,空氣好象都要凝結了一樣。

    方婷大聲說:[誰也不許動!不相信奇跡的人!你們沒看見我控制著這個人嗎?誰敢動,你們的首領必死無疑!]

    沒人敢動。這些人都被方婷顯示出的力量震住了。

    [讓開路!我們去夜世界是為了拯救你們。]方婷厲聲道。兩個人從巨人們讓開的縫隙中緩緩走過。伯萊拜爾目不轉睛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年輕人,緊張得忘記了催馬。方婷一手指著年輕人,一手在伯萊拜爾的馬韁上一拉,兩人拼命克制著急迫的心情,越過巨人組成的人牆,走出空地。直到把雪亮的燈光甩在身後。

    方婷長吁了一口氣:[他們要過一會兒才醒得過來,快走!]

    四匹駝馬在鞭、刺的狂催下加速奔跑起來。

    一個時辰後,人和馬都不得不暫作休息了。駝馬噴著濃濃的白氣,伯萊拜爾嘴裡也噴出白霧來。他喘息了一會兒才對方婷說:[剛才那個不是神裁大法官。]

    [什麼?]

    [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我看見了他袍子裡面繡的斧形圖案。]伯萊拜爾說,[他只是大法官的隨行劊子手。]

    方婷想了想:[那麼大法官又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咱們的。]

    霧氣很濃,燈光只照得到前面二十步遠。伯萊拜爾突然說:[山壁上有東西!]

    [哪兒?]

    [右邊。]伯萊拜爾拿下燈,朝山壁上照去。可是暗淡的燈光所照之處,除了黑色石頭和蒼白的冰霜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不會聽錯的。]伯萊拜爾堅持說,[有東西在上面走動,非常輕快。]

    方婷說:[可能是小動物。咱們還是注意前面吧。]

    ****

    雖然很不情願,他們還是下馬宿了一次營。簡單地吃些東西,喝點暖身酒,沒敢睡覺,只輪流閉眼打了半個時辰的盹。駝馬吃了一點點飼料,不安地噴著鼻子,連連嗅吸冰涼的空氣。這時候,他倆都聽見轔轔車聲,看到後面有昏暗的燈光,把一些晃動的影子投在濃霧上,顯得巨大而詭異。

    伯萊拜爾說:[是那隊商人。咱們也走吧,我不想跟他們走在一起。]

    [為什麼不混在商隊裡呢?]方婷問,但她順從地起身准備出發,因為伯萊拜爾比她了解這裡的事。

    伯萊拜爾解釋說:[這些做非法買賣的商人裡面有不少危險人物。]

    他們騎上馬背重新上路,沒多久就把車隊甩開,後面的燈光再也看不見了。

    [你注意到了嗎?]方婷問,[咱們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天,應該只剩一半路程了。]

    [剩下的一半,希望好走些。]伯萊拜爾發自肺腑地說。

    行進中,方婷不時抬頭望著。伯萊拜爾問:[你在看什麼?]

    [想試試,看不看得見天。]方婷說,[霧淡了、能看見天的時候,夜世界就快到了。]

    [真奇怪,你不是沒去過夜世界嗎?]伯萊拜爾說。

    [我只是按一般規律推測罷了。等到天空露出來,你就能看見星星。相信你這輩子也忘不了第一次看星星的感覺。]

    伯萊拜爾努力想象星星的樣子,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他心裡有些恐懼,又有些興奮。

    霧確實淡了一些,燈光能照得更遠了。他們發現前面路中間有個東西,在霧裡黑黑地矗立著。

    [那是什麼?]方婷擔心地說。

    駝馬沒什麼反應,繼續向前走著。到了稍近一些,近到足夠看清那東西是個人的時候,方婷和伯萊拜爾的心都緊縮起來。

    但他們並未停步,一直走到離那人十尺之外。燈光把他的樣子照得很清晰,是個白晝人,瘦而高,滿頭灰發一絲不亂地梳到腦後。他神色平和,雙手背在身後,打量著他們兩個。那雙眼睛好象黑暗中發光的寶石。

    方婷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竟然無法移開目光。她覺得在這兩只眼睛注視下,自己的大腦就象是透明的一樣。她很清楚,這人肯定就是神裁大法官,但她不敢用[G武器],因為面對如此坦然、如此自信的對手,勝負已經不是憑武器能夠決定的了。他只是單身一人,但氣勢卻好象使整條山谷的風煙全都凝結了。

    伯萊拜爾早已看見了那人的奇特衣飾,他一時竟手足無措,僵在了馬上。

    雙方就這樣對立著,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但大法官顯然是這個局面的主宰者,他的眼睛從方婷臉上掃到伯萊拜爾臉上,雖然是隨隨便便的一掃,卻顯露出無限的威權。伯萊拜爾不能與他對視,垂下了眼睛。

    方婷只等大法官開口說話,那宣布他們的命運的言語一旦從這最後審判者嘴裡吐出,他們必須立刻動手。但怎麼動手?她完全沒有計劃,也沒有任何把握。

    一陣陣的風把大法官的袍子吹起來,他整個人卻象石雕一般屹立不動。方婷簡直覺得這片刻對峙要永久地延續下去了,他們會僵立在大法官的目光裡,直到身軀變成石頭。

    隆隆的大車聲從背後傳來,霧氣被燈光攪動著,黑影幢幢。商人們趕上來了。

    方婷和伯萊拜爾還是不能動身,車隊從他們身側繞了過去,車夫們驚訝地看著在山路中央僵立的三個人,但沒有人出聲詢問;狗也一聲不吠。大法官望向最前面那輛車上的兩個商人,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車隊過完。

    車聲漸漸微弱,消失在遠處。大法官轉身面對車隊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好久。方婷看看伯萊拜爾,兩人還是沒有動。

    大法官似乎輕輕地歎了口氣。他把身子移到路邊,方婷他們知道這是放行的意思,連忙縱馬向前,沖開霧氣,疾馳而去。

    輕裝的駝馬比車隊快得多,不一會兒就趕過了商人們。一個車夫大聲說:[嘿!到底是干什麼呀?]兩人沒有理會,一掠而過。

    一口氣跑了一個時辰,他們才敢緩一緩勁。

    方婷聽到伯萊拜爾在說:[就是他!就是他!]她問:[你說他為什麼要放過咱們?]

    [我不知道,]伯萊拜爾說,[不一定是真的放過了。]

    [怎麼?]方婷驚魂未定。

    伯萊拜爾在駝馬後臀加了一鞭,側過頭來說:[大法官審判人,也許不是一次就定刑。他可能要跟著我們觀察一陣。]

    [那咱們不是永遠要提心吊膽了?]

    [永遠要小心翼翼,]伯萊拜爾說,[別讓他看到任何罪行!]

    [什麼才是罪行啊?]方婷說,[我估計自己已經犯了二十條罪了。]

    伯萊拜爾剛想說話,忽地神情一變,側身從馬上滾下去。他的駝馬轟然倒地。方婷看到:駝馬的頭爆開一個大洞,腦漿四濺。

    [你快跑!]伯萊拜爾大叫一聲,舉槍向崖壁上射擊。方婷勒住馬,跳了下來。她也拿出槍,准備與伯萊拜爾並肩作戰。

    伯萊拜爾喊道:[跑啊!你不是他的對手!]

    [誰?大法官?]方婷問。

    [不是!大法官從不偷襲。]伯萊拜爾緊張地盯著山上,說,[這就是一直在上面跟蹤我們的人。]

    方婷說:[看不見,我用燈照他!]

    [別!]伯萊拜爾攔住了她,[他也一樣看不見我們。]

    一顆子彈射來,否定了伯萊拜爾的推測:他的右肩被打穿了,槍掉在地下。

    [咚]地一聲輕響,一個東西從上面落下來。受驚的駝馬嘶鳴著亂跳,燈光也隨之搖閃不定。好在死掉的那匹駝馬胸前有盞燈,穩定的光束照在地面上。有一個全身緊裹在黑色皮衣裡的人影,踏破霧氣走了過來。方婷舉起槍,伯萊拜爾掙扎著說:[放下!你打不中他的。他在黑暗裡也能瞄准!……魔鬼!]

    那人走近了,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夾在寒霧裡飄過來。他臉上戴了奇特的、蒼蠅眼一般的罩子,手裡端著槍。

    [他有紅外線瞄准器!]方婷喃喃道。

    [什麼?]伯萊拜爾困難地說。

    那個人不許他們再說話了:[伯萊拜爾,把她交給我吧。你的任務結束了。]

    [不。]伯萊拜爾說,[你認識我?]

    [我比任何人都更認識你。]那人發出詭異的笑聲,他把槍對准了方婷,[不跟我走的話,她就得死。]

    [你是誰?]方婷問。

    那人[砰]地一槍,方婷只覺得右手象被大錘猛擊了一下似的,她的槍從手裡飛了出去。

    [你要把她帶到哪兒去?]伯萊拜爾問。

    [不用你管。]那個人用槍對著方婷的頭,[她要選擇,是現在就死還是跟我走。]

    方婷盯著黑洞洞的槍口,她不知[G武器]能不能一舉制服這個人。而且在槍口下,她也不敢輕易冒險。

    [我數到三,]那個人用鐵一樣冷硬的聲音說,[你再不回答,就開槍了。一……]

    [我會親自把她帶回去!]伯萊拜爾說。

    [二。]

    槍聲響起,方婷不禁全身一顫。但中彈的卻不是她。那個人的奇形面罩[砰]地炸裂了,碎片飛濺中,他倒地一滾,往山壁旁靠去。子彈仍然一顆一顆地跟著他,[噗噗]鑽進地裡。那人滾到山邊,一躍而起,迅速竄上了石壁。

    伯萊拜爾翻身滾到旁邊,用左手撿起槍,半跪著向後面看去。

    兩匹駝馬突破霧氣向這邊奔來。頭一匹馬背上坐著一個騎士,他沒等馬停穩,就飛身躍下,大聲說:[沒受傷嗎?]

    方婷歡呼一聲,撲了過去:[穆哈穆!]

    小矮老頭扔下槍抱住了方婷。伯萊拜爾突然感到一點嫉妒,他站起來,把槍插好。

    方婷又跑回伯萊拜爾身邊,替他裹著傷,同時問穆哈穆:[他們最後還是把你放了?]

    [沒有。]穆哈穆興奮地說,[他們以為我是匹老掉牙的病馬了,用幾根木欄桿就能關住呢。我自己跑出來的!]

    [你可不是匹老馬!]方婷興高采烈,[你是頭老熊呢。]她忽然想起來,問,[你沒碰上那個大法官吧?]

    [沒有啊。]穆哈穆說,[碰上他我可就吃不消啦。]

    伯萊拜爾感到方婷跟這個小老頭似乎有更多的話可說,他看了看穆哈穆,隨意問道:[看見後面那些商人了嗎?]

    [車隊麼?看見了。]穆哈穆狡猾地一笑,[我還看了他們車上的貨,因為我擔心他們是假冒商人來追你們的。——滿車廂的高能儲電箱!夠一個村子用幾年的了。]

    [這些儲電箱要賣到哪兒去呢?]伯萊拜爾自語,[那兩個商人也古古怪怪的。]

    [別為別人的事兒傷腦筋,]穆哈穆說,[剛才打傷你的是什麼人?]

    [可能是個密探,他一直跟著我們。幸虧你那一槍,准極了。你在黑暗的地方也能看見麼?]伯萊拜爾側目瞧著穆哈穆。

    穆哈穆毫不在意地說:[想在黃金貿易線上走動,就得練出憑耳朵瞄准的本事。]

    [你是向著他的聲音開槍的?]方婷不勝驚訝地問。伯萊拜爾以前聽說過有這種事,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可他不願意表現出驚奇或佩服的意思。

    穆哈穆從死馬身上取下電燈,掛在他帶來的另一匹馬胸前,說:[該走啦。]

    方婷幫著伯萊拜爾上了馬,穆哈穆的豪勇老辣給這個小隊加進了一些活力和信心。氣氛不那麼沉悶了。他們邊走邊商量。

    [你以前到過夜世界?]伯萊拜爾對穆哈穆說。

    [沒有,]老頭痛快地回答,[在黃金貿易線上跟黑夜人做過生意,但都是在類似這種山谷裡。他們不願意過來,我也不想過去,所以就在山谷中間碰頭,換了貨就分手。]

    [那麼到了那邊就沒人領路了。]方婷說。

    穆哈穆笑道:[不用擔心,到時候會有辦法的!]他豪氣勃發,仿佛年輕了十歲。實際上,只要又見到方婷,他就覺得世上沒什麼可怕的事了。

    [後邊那兩個商人,看起來也是黎明人。]伯萊拜爾說,[他們難道認識夜世界的路嗎?]

    [我還沒聽說過哪個黎明人真的進入過夜世界呢。]穆哈穆搖頭說,[很可能他們要在前面什麼地方和黑夜人接頭。]

    方婷說:[我有個主意!]

    [不行。]伯萊拜爾說,[那樣沒有把握。]

    穆哈穆瞪著他:[你還沒聽她說完,怎麼就知道沒有把握?白晝人難道不懂得聽人說話的禮貌嗎?]

    方婷對伯萊拜爾抱歉地微笑一下,說:[咱們跟後面的商人一起走,等他們碰到了做生意的黑夜人,我們就請那些黑夜人帶路。好不好?]

    伯萊拜爾看著穆哈穆,眼神相當奇怪。穆哈穆撓了撓頭,無奈地說:[方婷,你的辦法確實不行。]

    [為什麼?]

    穆哈穆耐心地解釋:[這些商人都是做非法買賣的,他們不願意跟陌生人來往,也不想讓別人認識自己的買主。懂嗎?而且那些黑夜人都是野蠻無禮的家伙,不能保證他們會真心幫咱們。]

    [給他們錢哪。]方婷說,[你不是給了我那麼多珍珠嗎?]

    穆哈穆又撓撓頭,就象聽到一個孩子說:[我要給那鯊魚一點肉吃,它就會帶我去游泳。]一樣。他說:[你拿出了錢,他們也許會起歹心。]

    [你們對黑夜人的偏見太深了。]方婷說。

    兩個男人一齊搖頭。在對黑夜人的看法上,他們倒是志同道合的。

    [那麼誰有更好的主意?]方婷問。

    兩個男人又搖頭。穆哈穆說:[要我說,可以把你的主意稍微變一下:咱們如果在山谷裡碰上了做買賣的黑夜人,就等著他們往回走的時候,悄悄跟上。我盯梢兒的本事還不小呢。]

    [就這樣吧。]方婷說。

    伯萊拜爾看著穆哈穆:[你真讓人刮目相看,這些本事是從哪裡學的?]

    穆哈穆並不想掩飾:[這幾年我養尊處優,都快把原來的生活忘記了。早些年,我做的生意可能讓你們這些密探不高興呢。]

    [我不是巡官,不管強盜和小偷。]伯萊拜爾說。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總是想激怒穆哈穆。

    [是呀,你是上面派出來的大員。]穆哈穆針鋒相對,[想在這個窮鄉僻壤干點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

    方婷說:[你們倆別再爭了!現在才只是開頭,難辦的事兒都在後邊呢。]

    [別爭了!]穆哈穆豎起一個指頭,好象在嚇唬伯萊拜爾似的。

    [看!]方婷突然激動地喊道,[看天上啊。]

    兩個男人仰頭向天上望去。只見兩側山壁夾成了一帶藍空,淡淡的霧氣白森森地成絲縷狀往上飄著。深藍的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在閃爍。

    [神啊!]穆哈穆驚歎,[這是什麼?]

    [星星,]伯萊拜爾說,[她沒跟你說過星星嗎?]

    方婷說:[看見了?這就是星星,是非常遙遠的太陽。]

    [這麼小?]伯萊拜爾說。

    [因為太遠了嘛。]穆哈穆聰明地說,[方婷,你猜我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你會想那是鑲在天上的寶石。]

    [不,]穆哈穆打了個寒戰說,[我想,神為了懲罰黑夜人,用一塊大藍綢把夜世界整個蓋住了。但他又用手指在藍綢上刺出一些小洞,讓陽光從洞外透進來。]

    方婷說:[你真有想象力。]但伯萊拜爾說:[說實話,我覺得穆哈穆的想象還更可信些。]

    [那你就錯了,應該相信方婷的話,她是從天空中飛下來的!]穆哈穆忠心耿耿地說。

    [不管怎麼樣,]方婷感慨道,[我總算又看見星星了!]

    的確,這一刻她不禁感慨萬分,落在一個行星上這麼久,她居然第一次看到了夜空。

    (5)

    站在開闊的谷口,伯萊拜爾驚奇地想:夜世界竟是如此壯麗。他記起了方婷的話:[看過夜世界後,你會對神更加敬畏。]

    眼前是一片遼闊的平原,橫亙在莊嚴的繁星之光下面,微微起伏。大地並不是黑如凍鐵,而是泛起青白蒼茫的光暈;天空也不象他以前所想的那樣如墨汁一般,而是深藍透明,高遠清澈。星星真多,弄得他在開始的一刻險些發瘋。

    [你們不覺得這很可怕麼?]穆哈穆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如果這裡沒有鬼怪,就把我殺了!]

    方婷笑道:[在我們那裡夜夜如此。你何必大驚小怪呢?]

    [可這麼大的地方,朝哪裡走啊?]

    伯萊拜爾問方婷:[在來之前,你有什麼計劃麼?]

    [我只想找一些黑夜人問路。]

    [問哪裡?]

    [問那種‘瘟疫’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總會有人知道。]方婷說。

    [媽的。]穆哈穆不由罵了一聲,[那些商人真想一直深入黑夜人的地方嗎?也沒見有人來和他們碰頭。]

    [他們會不會是正在谷裡等著?]方婷說。

    [有道理,我去看看。]伯萊拜爾說完,勒轉馬頭,進了山谷。

    方婷和穆哈穆下馬休息。穆哈穆搭起了充氣帳篷,在裡面安好電熱暖氣,對方婷說:[你進去暖暖身子。這裡有酒和肉干。]

    [你不進去嗎?]

    穆哈穆古怪地扭捏起來:[不,我就在外面。萬一有野獸……或者,有人來了怎麼辦?我放哨,放哨。]

    [稀奇古怪的!]方婷嘀嘀咕咕地鑽進帳篷,說,[好暖和!穆哈穆,你不冷嗎?]

    [不冷!你休息吧!]

    方婷坐了一會兒,索性躺下了,閉著眼睛,慢慢地迷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方婷在半睡半醒中聽到蹄聲急驟,向這裡奔來。她睜開眼睛跳起來,鑽出帳篷,問道:[他回來了?]

    伯萊拜爾正在帳外下馬。他說:[我們快離開這裡吧。商人們好象起了內哄。]

    [怎麼?]穆哈穆問。

    [我悄悄走近他們的宿營地,聽見狗叫。——你們主意到了嗎?那些狗,以前在路上誰也沒聽它們叫過。我下馬靠近,看見大車圍成一圈,兩個商人在縱狗咬那些車夫。]

    [啊!]方婷忍不住輕叫了一聲。

    穆哈穆也說:[怪事。]

    [怪的還沒說呢。被咬的車夫就呆住不動了!]伯萊拜爾目光裡隱藏著恐懼,[有一個車夫快要從馬肚子底下爬出去了,狗沒有撲到他。一個商人跑過去,壓在他背上,咬他的脖子!]

    [啊!]方婷又叫了一聲。

    伯萊拜爾說:[幸好他們沒發現我。我拉著馬偷偷走遠,估計到了他們聽不見的地方,就跨上馬背飛跑出來了。]

    方婷說:[走!我們馬上去救那些車夫!]

    [不。]兩個男人同時說。

    穆哈穆已經在拆帳篷了。他一邊放著帳篷的氣一邊說:[方婷,那些人與咱們毫不相干;你來這兒是為了找到空間船,早日回家。別管閒事。]

    伯萊拜爾說:[何況現在還有人在暗中盯著咱們:大法官、那個偷襲了我們的人、很難說長老會沒有悄悄派人跟在後邊,也許還有我們安全局的其他密探。不盡快把空間船找到的話,說不定就要橫生枝節。而且,]他看著方婷,[你忘了你們的‘旁觀准則’了?]

    方婷不禁苦笑,她確實差不多已忘記了旁觀准則,自從答應長老會去尋找飛船之後。更重要的是,在這個世界裡生活了一段時間後,這兒的一切不再象從前那樣與她漠不相關了。

    她承認穆哈穆和伯萊拜爾說的都有道理,所以就看著他們收拾行李,備好駝馬,准備上路。

    穆哈穆忽然說:[來了。]伯萊拜爾點點頭。方婷問:[什麼來了?那些商人麼?]

    [你沒聽見大車的聲音?]伯萊拜爾說。

    方婷仔細聽了聽,果然,山谷裡面隱約傳出車輪滾動的聲音。她說:[我有個想法,你們看行不行:咱們藏在這裡,看這些人往哪兒去。我沒說要救車夫,就是想救也來不及了。我的意思是看看他們想到哪裡與黑夜人會合,他們不是要做生意嗎?反正我們現在也不認識路。]

    [既然你想這樣,我有什麼不願意的呢?]穆哈穆微笑著。伯萊拜爾沒有表示什麼。他們把駝馬都拉到一叢高聳的巖石後面,人、馬一起藏起來。兩個男子漢拿出了槍。

    車隊被多久就從谷中出來了。六輛車,一輛不少。兩個商人坐在第一輛車上,依舊是冷漠僵硬的姿態;五個車夫居然也還駕馭著各自的駝馬。狗們沉默地跟在大車旁。

    方婷小聲說:[這事兒真怪透了!]

    伯萊拜爾說:[我剛才決沒有看錯。但是車夫現在又好好的,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們沒看出來嗎?]穆哈穆說,[車夫的姿勢變得和商人們一樣了!]

    的確,五個車夫都變得僵直冷硬,連搖鞭子的動作都象木偶一樣。

    伯萊拜爾低聲道:[夜世界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這些人全都中邪了。]穆哈穆說。

    方婷沉思著,車夫們究竟遭受了什麼樣的折磨,才會變成這樣。也許是某種麻醉術?或者催眠術?

    車隊出了谷口,並不停頓,一直向夜世界的腹地開進。車輪和軸轂吱嘎吱嘎地響著,人和狗卻沒有一點聲音。

    穆哈穆說了句話,令方婷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梁直爬到頭頂。他說:[這些人就象已經死了一樣,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控制他們的身體。]

    [那太離奇了。]伯萊拜爾說,[我想他們可能是被藥物麻醉了。]

    方婷說:[誰想跟上去看看?嗯?]

    沒人接口。

    [這種事兒,你們就一點也不好奇嗎?]

    穆哈穆說:[方婷,你不想回家了?]

    [現在我們是人生地不熟啊。]方婷說,[反正也找不到路,跟著他們走一段也沒什麼,是不是?一旦發現了路,或者看到有黑夜人的村子,就不再跟他們了。啊?伯萊拜爾,你說呀。]

    [好象沒有別的辦法了。]伯萊拜爾說,他看看穆哈穆,小老頭撇了撇嘴。

    [我們就遠遠地跟在後面,決不多管閒事。]方婷保證說。

    好在那些人只是驅車前行,從不向後看。方婷他們把駝馬的蹄子用軟皮裹起來,悄悄地跟在半裡之外。

    大地反映著星光,前方的車隊象幾個小黑點在緩緩移動。除了這一點動靜,整個目力所及的世界就是一片死寂。

    [他們停住了。]穆哈穆說,[可能是要宿營。]

    伯萊拜爾說:[我們的馬也需要喂一喂了。]

    [豈止是馬。]穆哈穆取出了食物和酒袋。在這天寒地凍的蠻荒之處,任何東西在吃到嘴裡之前都必須燒煮,連袋裡的酒都凍成了冰。

    穆哈穆用刀子砍著酒,說:[夜世界的酒鬼們肯定都是些沒牙的家伙——牙齒被酒磨光了!]

    伯萊拜爾發現了一個令人擔心的情況:[我們快沒水了。以後怎麼辦?]他抖著水袋裡的一點碎冰塊。

    穆哈穆愣住了,他撓撓頭:[是呀。這鬼地方到處都是凍硬的石頭,哪裡有水呀?]

    方婷說:[肯定有水,不過都凍成冰了。我們往地下挖挖看。]

    沒有挖地的工具,他們用固定帳篷的大鋼釘使勁鑿著,挖下一塊塊凍土。穆哈穆忽然怪笑了一聲:[哈!這不是冰嗎?方婷,你真的什麼都知道啊。]

    他們鑿出大塊的冰,放進電鍋裡燒化煮沸,先給駝馬喝了一些。看看它們沒事,知道這水是可以吃的。就把水袋再次裝滿。

    等他們吃完東西,前面的車隊又動了。

    [他們不是死人。]方婷自我安慰著,[他們也需要休息和吃飯。]

    [萬一只是駝馬在吃飼料呢?]穆哈穆說。

    方婷打了個冷戰,在這種環境裡,受過地球上最先進的科學教育的人竟也變成了相信鬼怪的人。

    (6)

    [估計有三天了。]方婷騎在馬上說,[還沒看見一條路,沒有一個村子。]

    穆哈穆說:[這很正常。黑夜人也一樣害怕白晝人,他們不願意在靠近黎明線的地方生活。我們從黎明世界過來的時候,不也經過了大片荒漠嗎?]

    [他們總要到一個有人的地方的。]伯萊拜爾淡淡地說。這幾天,他已適應了夜世界的黑暗寒冷和廣闊枯寂,他身心兩方面的過人堅韌又展現出來。他不再急於行動,不再惶惑不安了。只是暗暗地提防著看不見的危險,那個偷襲他們的怪人、神裁大法官……

    穆哈穆同樣沉著老練,他以前所過的動蕩生活使他成了個非同一般的槍手、武士和盜賊。現在,在夜世界茫茫的凍土大平原上,他的眼睛象鷹眼一樣發著光。

    他們一直跟在車隊的後面,但不能肯定那些商人是否發現了。這天穆哈穆對方婷說:[他們是活人。]

    [什麼?]方婷迷惑地說。

    [他們也會排洩。]穆哈穆說,[我檢查了他們宿營的地方,除了馬糞狗糞之外,也有人留下的東西。]

    方婷表示惡心地作個鬼臉,但放心多了。伯萊拜爾心中對穆哈穆多了一點佩服,他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密探,竟沒想過去檢查那些人的宿營地。

    [但還有這個。]穆哈穆把用昂貴的黎明世界黃絲綢裹著的東西拿出來。伯萊拜爾看後皺起了眉頭。方婷驚呼一聲,用手掩住了嘴巴。

    那是一只耳朵和兩根手指,從人身上掉下來的。

    [他們這樣折磨那些車夫嗎?]方婷不平地說。

    [不,]穆哈穆說,[看樣子是凍掉的。我聽黑夜人說過,在夜世界旅行的人如果沒有注意保溫,往往會把耳朵凍壞、掉下來。]

    [可怕的地方。]伯萊拜爾說。

    方婷仍然不解:[凍掉手指的人可能有生命危險的。可他們毫不在意,就這麼不停地走。到底為什麼?]

    [那麼多高能儲電箱……]穆哈穆思索著,[他們要送到哪兒去呢?]

    [前面有個村子!]伯萊拜爾翹首遠望著說,[總算能擺脫這些半人半鬼的東西了。]

    穆哈穆和方婷也看到前方有一帶長長的黑影,幾點光芒在那裡閃爍,那顯然是燈光。他們望到那些大車緩緩蠕動著向村子走去。也許他們並不是要投宿,只因為村子正好在車隊前進的路線上,而他們懶得繞行。

    [跟上!]穆哈穆低叫,[不必躲躲藏藏的了,跟著他們進村。]

    駝馬疾馳,離車隊和小村越來越近了。眼看大車一輛一輛地消失在長長的石頭牆後面,村子裡突然[轟]地一下,人聲鼎沸,雞飛狗跳。只見人、馬、狗,如同沒頭蒼蠅似地狂奔出來,向廣闊的凍原上散開。

    [出事了!]穆哈穆叫了一聲,拔出槍來,方婷跟在他後面。伯萊拜爾本想說:[我們不該去湊熱鬧。]但他沒來得及開口,只有一起沖進小村。

    繞過厚厚的防風牆,小村的五髒六腑袒露在眼前。是個非常簡陋的石頭屋子組成的群落,中間的道路只是簡單地把地面鏟平,鋪了點硬土。

    他們本以為會看見車隊在村裡殺人劫掠的情景,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剛剛趕得及看到幾輛大車穩穩地、緩慢地從村子那邊的路口開出去。很明顯,車隊在村裡沒有做任何傷害村民的事。

    [他們為什麼要跑?]方婷迷惑不解地自語。

    車隊走了,村中空無一人,靜如墓地。幾盞電燈的光從石屋窗戶裡射出來,把村裡的小路、石牆和房子映得慘白。

    他們下了馬,走進一間小屋。這兒的人實在是窮,屋裡除了床、桌、椅,就沒有什麼東西了。

    [一定是看見了極可怕的東西,才把他們嚇成那樣。]方婷仍然自言自語著。

    穆哈穆說:[到別的房子裡瞧瞧,說不定有點收獲。]

    他們走在村子中央的小道上,兩旁的石屋全都是門戶大開,村民逃跑時顧不得關門。突然,從一扇窗裡飛出個東西,差點砸在穆哈穆頭上。他側身躲開,那東西[啪]地在對面牆上摔破了,是只罐子或碗。

    穆哈穆一個箭步竄到這座石屋的門前,這扇門是關著的,他剛想踢門,門自己開了。一把閃亮的刀子劈出來。穆哈穆左手用力一擊,把刀打飛。一聲慘叫讓他們發現,門裡的人似乎是個女人。

    而且是個老女人。她臉色如同白紙,目光瘋狂而散亂,象發高燒的病人。她望著面前這個把她的刀子打掉,把她的手打傷的半禿小老頭,好象並不害怕。

    穆哈穆倒有點手足無措了,他摸摸頭,後退了半步,但拒絕把槍收起來。因為黑夜人,他想,都是很危險的家伙。

    方婷首先回過神來,她走上前,用穆哈穆教的夜世界語言說了一句:[你好。你——好!]

    老女人身子一顫,仿佛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她警惕地把門關剩一條縫,從裡面用一只眼睛打量著他們。

    方婷笑笑,她能夠作出非常動人的笑容,她說:[做生意的。我們,休息!喝水!]

    老女人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問話,誰都沒聽懂。方婷還是帶著笑容說:[我們,做生意!休息,喝水。買水喝,用錢買水。]

    穆哈穆輕輕把方婷拉到自己身後,對老女人說:[我們,好人!買賣人!]

    老女人仍看著方婷,也許因為她的膚色與黑夜人相似。她慢慢地問:[買賣人?]

    方婷點點頭。

    老女人打個冷戰,遲疑著說:[真的,人?你們?不是卡得切卡?]

    他們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卡得切卡又是什麼?

    [真的人?活人?]老女人問。

    這問題使門外的三個人感到驚疑萬分。她難道無法確定他們是不是活人嗎?

    [夜世界真邪門!]穆哈穆低聲咒罵了一句,對老女人說,[我們,活人!真人!]

    裡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老女人回頭說了句什麼,那聲音又說了一句。老女人把門打開了。

    他們把駝馬系在門前,走進屋去。只見一個衰老的男人半躺在床上,好象是個癱子。方婷明白了為什麼這兩個人沒有逃跑。伯萊拜爾卻想:[夜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居然住在一起。]

    老女人又關緊了門,屋裡暖和多了。老頭用手無力地一揮,示意他們坐在桌邊。他眨著泛紅的、周圍糊著粘液的眼睛,問:[做生意?]

    穆哈穆點點頭,心想:[鬼知道!也許在夜世界點頭表示否定!]

    [買什麼?]老頭又問。看來夜世界裡點頭也是肯定的意思。

    [買話。]方婷說。

    老頭和老太太都露出迷惑的神情,[買……話?]老頭重復著。

    穆哈穆明白方婷的意思,說:[你們說話,我們,給錢。]

    兩個老人搖搖頭,但不是拒絕,而是不懂。

    老頭警惕地問:[說什麼?]

    [說所有。]方婷也不知道自己的語法對不對,邊做著手勢邊說,[所有都說,什麼都說。]

    老頭更加懷疑,他連連搖頭,說:[不知道,所有是什麼?不說。]

    穆哈穆瞪起眼睛,方婷忙用手肘碰碰他,小聲說:[我們別嚇壞了他。]

    穆哈穆從衣服裡面掏出一個皮袋,老頭的小紅眼睛立刻盯在他手上。穆哈穆解開袋口的繩子,伸手進去。意味深長地對老頭一笑。

    老頭可憐巴巴地、羞澀地仰臉對他笑著,又把目光盯到他手上。

    穆哈穆把手從皮袋裡抽出來,捏著拳頭,慢慢移到桌子上。老頭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的手。拳頭張開,十幾顆珍珠一齊落在暗舊的石桌面上,發著圓潤的瑩光滾來滾去。老頭和老太太同時低叫了一聲。

    老頭向桌子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穆哈穆輕輕擋住他的手,說:[說話,給你這個。不說,不給。]

    [說話!]老頭點著頭,[說話!]他對老太太急切地吩咐了一句。老太太起身往外走,穆哈穆用眼睛阻止了她。

    [煮熱水!熱水!你們喝。]老女人連聲說。

    穆哈穆指指方婷對老頭說:[和她說話!]然後站起來,低聲囑咐伯萊拜爾,[你留在這兒,我跟她去。]伯萊拜爾明白,他是怕老太太往水裡放點什麼東西。畢竟他們身上的錢財已經顯露出來,而這對老人非常窮。最重要的是,這裡是夜世界。

    穆哈穆跟老太太走出屋去,嘴裡說:[幫忙,幫忙。]

    過了半個時辰,他們又回來了。不僅端了水來,還有熱的食物。穆哈穆把東西都擺在桌子上,他看見方婷正全神貫注地聽老頭說話,不時自己也說幾句。伯萊拜爾滿懷驚訝地看著她,顯然,方婷令他大吃一驚。

    穆哈穆說:[喝水,吃東西啦!]伯萊拜爾舉手止住他,又指指方婷,眼裡露出不勝詫異和佩服之意。

    方婷仿佛已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也看不見別的東西了。她完全沉浸在與老頭的對話裡,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穆哈穆坐下傾聽著,他發現方婷和老頭說的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原來教過的范圍,連他也聽不懂幾句了。他面帶微笑凝望著方婷,心裡充滿了驕傲和愛憐。

    對話進行了很久,最後老頭疲倦地打起哈欠來。方婷轉頭向穆哈穆說:[有些收獲,把答應他的東西給他吧。可憐的老家伙一直在問我:‘珍珠是真的?’]

    穆哈穆一笑,把珍珠扔在床上。老頭雙手把它們捧起來,湊到眼前細看。老太太也坐在床邊。他們將珍珠一顆一顆地對著燈光照,又用牙齒輕輕地啃咬,最後都笑起來。

    老頭用一只舊皮包裹好了珍珠,對穆哈穆說:[好人!]又指指方婷,[她,了不起的。]

    [了不起的。]穆哈穆含笑看看方婷,同意他的話。

    [吃點東西吧,]他說,[我和老太太一起做的,保證沒問題。]

    [這味道多象罐燜小牛肉啊。]方婷歎道,[好久沒吃過的家鄉菜!]

    [跟他們買一大包帶走!]穆哈穆說,[可憐的小姑娘。]

    方婷抬起眼睛瞟了他一下,似笑非笑地低頭又吃起來。伯萊拜爾覺得她這個眼神很嫵媚,不由得心裡有些別扭。

    [都說了些什麼?]他問。

    方婷說:[收獲還不小呢。吃過東西我要再和他談一會兒。]

    [你問過那些人為什麼逃跑嗎?]

    [因為他們看見了卡得切卡,就是我們一直跟著的車隊。]

    [卡得切卡是什麼?]

    方婷頓了一下說:[夜世界的語言,意思是‘活死人’。]

    兩個男人都沉默了。

    神秘、恐怖的夜世界!在這裡,當你看到一個人時,先要分辨他是[活人]還是[卡得切卡]!而他們三人卻連續幾天茫然不知地跟著一隊[卡得切卡]進入了黑暗世界的腹地。

    [他告訴我,遇到活死人時要小心。因為如果一個‘卡得切卡’或者他的狗咬到你,你也會變得跟他一樣。]方婷說。

    [原來如此!]伯萊拜爾說,[那兩個商人本就是‘卡得切卡’,他們去黎明世界買了幾車貨物,誑騙車夫們說,在山谷裡就能向黑夜人交貨。]

    穆哈穆接著說:[快到夜世界的時候,他們就咬了車夫,好讓這些可憐人一直趕著車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他們為什麼不咬這個村子裡的人呢?]伯萊拜爾問。

    穆哈穆說:[很簡單,他們最緊要的事情是把那六車貨運到目的地。所以,咬車夫是必要的,襲擊村民就是節外生枝了。]

    [這些活死人有智慧。]伯萊拜爾說。

    [是控制他們靈魂的東西有智慧!]穆哈穆瞪著琥珀色的眼睛說。

    方婷還是不信世界上有什麼[活死人],即便是在一個離地球二百多光年遠的世界上。她想:[這象是一種能通過體液迅速傳染的急性病。症狀是癡呆、喪失自我意識。]

    穆哈穆突然說:[咱們得離那些東西遠點兒。找到空間船後盡快離開這邪門的地方。方婷,你沒問他們瘟疫的事嗎?]

    [他們不知道。]方婷說,[但是咱們運氣真好,聽聽關於活死人的故事吧:他們認定這些‘卡得切卡’的出現是由於一顆流星造成的。]

    [這跟空間船有什麼關系?]

    [穆哈穆,他描述了流星墜落的樣子:很緩慢,發射紅光。我懷疑那是不是空間船在降落。可惜他沒有接著講。]

    [呆會兒再問他。]穆哈穆說。

    吃完了東西,方婷又與老頭、老太太兩人說起話來。伯萊拜爾和穆哈穆輪流到外面去放哨。

    大概又過了兩個時辰,穆哈穆推門進來,說:[咱們走吧!那些村民恐怕正陸續回村呢。]

    [為什麼要走?]方婷顯得象個疲倦的小孩似的說,[我們不能在這兒歇歇嗎?很久沒在房子裡睡過覺了。]

    [不行。]穆哈穆有點抱歉地說,[那些村民裡面可能有不少青壯年。如果他們知道這兒有過路財神,想關住我們來個劫富濟貧的話,事情可就麻煩啦。]

    [你說得對。]方婷站起來,對老頭說了句什麼。老頭似乎很熱情地挽留他們。穆哈穆生硬地搖搖頭,領著方婷和伯萊拜爾出了門,解開駝馬。老太太跟到門口,對方婷絮絮叨叨說著話。他們騎上了馬背。

    縱馬出村,廣闊的荒野又展現在眼前。穆哈穆問方婷:[你有主意了嗎?現在怎麼走?]

    方婷用手向前一指:[咱們放馬跑過去吧!]她首先一夾雙腿,駝馬象受驚的魚一樣,在清冷如水的夜色裡猛竄出去。

    兩個男人打馬跟上,他們聽見方婷好象在興奮地笑。

    跑了一陣,駝馬自己慢了下來。方婷長長地舒著氣。

    [有希望找到?]伯萊拜爾問。

    [有!]方婷坦率地說,她的雙眼在夜裡閃閃發光,[但是也許很危險。]

    [有我在還怕危險嗎?]穆哈穆說,然後又加上一句,[還有伯萊拜爾。]

    [不是一般性的危險,不是和普通的人戰斗那種危險。]方婷說,[跟‘卡得切卡’面對面地作戰,行嗎?]

    穆哈穆毫不遲疑地說:[我能干掉一個營的‘卡得切卡’,只要你一句話。]

    方婷笑了笑,慢慢地說:[恐怕不只是一個營。]?

    伯萊拜爾說:[那老頭告訴你什麼了?]

    [‘卡得切卡’的老巢,車隊的目的地。]方婷說。

    [在哪兒?]穆哈穆急切地問。

    方婷邊走邊講:[他們說,一顆奇怪的大流星墜落在海斯山谷,驚醒了沉睡的海斯大神。而這位大神在傳說中是專門從事引導生物們進入極樂世界的。]

    [死神?]穆哈穆問。

    [不,和死神不一樣。他們認為海斯大神真的存在,就在海斯山谷深處的遠古洞穴裡沉睡,可能已經睡了十萬年。他被流星驚醒後,就向夜世界的生靈們發出了召喚。無論誰只要應答了大神的召喚,就會變成一個‘卡得切卡’。]

    [卡得切卡又怎麼樣呢?]

    [他們可以進入極樂世界,或者暫時作為海斯大神的奴僕,為他服務。]

    伯萊拜爾說:[那兩個商人是替大神采辦日用品的啦?]

    方婷一笑,說:[我也奇怪:這位大神要那麼多的儲電箱干什麼?]

    [你知道海斯山谷在哪兒嗎?]穆哈穆問,他看起來豪氣勃發,無所畏懼。

    方婷說:[這個村子偏僻閉塞,村民不太清楚遠處的事。他們只給我大概指了方向。]

    [那麼咱們得加快速度,趕上前面那隊馬車!]伯萊拜爾說。

    於是他們鞭策著駝馬,迎著勁風,向前方無垠的曠野奔去。

    (7)

    [你能肯定這兒就是‘海斯山谷’嗎?]穆哈穆悄悄地問。

    方婷說:[我們不是看見車隊進去了麼?]

    他們牽著駝馬,躡手躡腳地往谷口走去。夜世界沒什麼霧,空氣異常清澈,方婷告訴穆啊穆和伯萊拜爾說,這是因為溫度太低,所有水汽幾乎都結成了冰霜。所以,他們的目光可以輕易望進山谷口內。

    [裡面靜得象墳墓。]穆哈穆歎息似的說。

    方婷輕盈地向谷裡踏了幾步。兩個男人還沒有來得及攔阻,她又回來了。皺著眉,臉上卻又露出欣喜的神色。

    [怎麼?]

    方婷說:[你們試試往裡走幾步?]

    他倆把槍握在手中,向谷口裡面走去。突然,一種極其異樣的恐懼感夾著頭暈、惡心的感覺猛襲他們的身心。他倆無法抗拒地退了回來。

    [空間船就在裡面!]方婷興奮地說。

    [怎見得?]伯萊拜爾還沒從惡心中緩過勁來,問。

    方婷說:[空間船一旦降落在行星表面,就會自動在周圍建立一個電磁波場,好保護它不被當地生物侵犯。]

    [你說簡單些好不好?]穆哈穆撓著頭。

    [就是說,咱們剛才都感到惡心、恐懼,是因為空間船發出了一種波,任何碳基動物都不能忍受這種波的侵襲。這樣就能阻止那些想靠近空間船的動物。]

    穆哈穆說:[‘卡得切卡’呢?他們也算動物吧?為什麼絲毫沒受影響?或者,他們真的是行屍走肉?]他說著打了個寒戰。

    [一定有更強的力量控制他們的頭腦。]方婷說。

    [馬蹄聲!]穆哈穆警惕地說,[有人出來了,還不止一、兩個人!]

    他們趕忙拉著駝馬躲在巖石後面。

    一分鍾後,有一匹駝馬風馳電掣般由山谷深處狂奔出來,幾十匹馬緊隨其後。蹄聲急驟,並夾雜著人吼犬吠。

    [什麼人逃出來了?]方婷喃喃道,[那些‘卡得切卡’在追他!]

    伯萊拜爾說:[咱們不能輕舉妄動,別去冒險!]

    [萬一是個好人呢?]方婷問。

    事情之急迫已經容不得他們商量了。跑在最前面的駝馬似乎筋疲力盡,前蹄一軟滾倒在地。一個人從馬背上摔下來,他左手舉槍,拼命向撲過來的人和狗射擊。

    [是個活人!]穆哈穆說,他看看方婷。方婷已拿起了槍。

    伯萊拜爾剛想阻止她,但見一只狗已突破了那人的防線,張口咬向他的脖子。他抬手一槍,那狗應聲摔了下來。

    [你槍法也不錯嘛!]穆哈穆贊了一句,喊道,[打仗啦!]他端起他的長槍連續向[卡得切卡]們射去。

    [過來!]方婷用夜世界語向那個逃亡者大喊,[快過來!上馬!]

    那人跌跌撞撞跑過來,是個穿制服的男青年,他臉色慘白,右手由肘部被切斷了,衣服上全是烏黑的血跡。

    伯萊拜爾伸手一拉,把年輕人拖上一匹備用的駝馬。他們邊射擊邊退出谷口,向曠野奔去。

    青年左手提韁,搖搖欲墜,但卻憑著極其頑強的意志力堅持駕馭著駝馬。他用盡全力叫道:[向左轉!一直往前跑!]

    來不及問任何問題,他們朝青年指的方向狂奔。幾十個[卡得切卡]騎馬帶狗緊追不捨。夜空下的荒原的寂靜被狗吠聲、馬蹄聲和[活死人]們的狂呼打破了。

    [不!]青年忽然又喊道,[不能把它們帶到那裡去!]方婷注意到,這年輕的黑夜人稱呼那些[卡得切卡]時用的是[它們]而不是[他們]。

    青年兜轉了馬頭,往斜刺裡沖出去。方婷他們跟著他,他卻大聲說:[不要跟來!你們也會送命的。我已經活不了多久啦。]

    [我們要救你!]方婷喊道。

    [走啊!快走!]青年大叫,身體搖晃得厲害,顯然已是心力交瘁、油盡燈枯了。

    [把那些東西都殺光!]穆哈穆叫著,不停地開槍射擊。但[卡得切卡]們毫無理智、毫不畏懼地沖上來,速度極快,很不容易瞄准。

    [你會把子彈打完的!]伯萊拜爾提醒道。

    四個人沿著海斯山麓的低矮坡地奔馳。對方的人、馬、狗都象瘋了一樣,而且似乎永遠不會疲倦,如同機器一般無情地追逐著,越來越近。

    [拼了吧!]穆哈穆說。

    青年叫道:[你們不是黑夜人!為什麼要到這兒來送死?]

    伯萊拜爾和穆哈穆一言不發,一邊駕馬飛奔一邊瞄准射擊。方婷心裡突然升起感激和愧疚之情,他們兩個本來是不必來這裡冒險的……

    穆哈穆忽然縱聲大笑:[我又是‘紅腰帶’啦!瞧我的厲害!]

    他們都很清楚,等子彈射完,那些瘋人、瘋狗、瘋馬就會一擁而上。青年喊道:[朋友!不管你們是哪兒來的,讓我死前叫你們一聲朋友吧!]

    [我們還要活很久呢。]伯萊拜爾鎮定地說,他打槍的手抖都不抖。

    [又是一個好樣的!]穆哈穆向他搖了搖拳頭,這是黎明人表示贊賞的手勢。

    方婷的槍法並不好,她也不能用[G武器]同時擊倒兩、三個目標。那青年對她說:[真可惜!你多美!]他蒼白的臉和深黑的眼睛顯出一種貴族氣質。

    [我還不准備死呢!]方婷說,[你流血太多,自己包扎一下。]

    [卡得切卡]們一波一波地向上沖著,但他們顯然只是吸引火力,如果穆哈穆他們射擊得稍稍松懈一點,這些活死人就會象見血的蒼蠅似的撲過來。

    [他們很狡猾!該死的!]穆哈穆罵道。

    [是海斯大神的奴隸!]青年說,[他們沒有靈魂!也不怕死。]

    [沒子彈了!]穆哈穆說,[拔刀子干吧!]

    不一會兒,伯萊拜爾也把槍一扔,拔出了刀。方婷說:[誰用我的槍?]

    [你自己留著!]伯萊拜爾說。

    穆哈穆也大聲說:[對,你自己用吧。留顆子彈!]他忽然直盯住方婷,說,[別讓他們抓去了!]

    方婷看得出來,穆哈穆的眼神是決別的眼神。她的淚水湧到了眼睛裡,一咬牙,舉槍向沖過來的人和狗射去。

    [別讓他們抓去了!]穆哈穆仍在叫著,一邊揮刀砍殺。由於是近身肉搏,命中率倒比用槍高一些。他的半禿的額頭閃著亮光,整個人象發了狂。

    [和你們死在一起很痛快!]青年大喊著,用僅剩的一只左手舞刀力戰。

    突然間,怪聲大作。子彈從側前方象蜂群般飛來。一支隊伍猶如鬼魅突現,從對面的坡地後湧了出來。所有人都穿黑袍,身材巨大可怖,武器奇形怪狀。一個人騎馬站在坡頂,遙遙觀戰。這隊人馬讓過方婷他們四個,直沖進[卡得切卡]的隊伍中。星光下,巨人們的影子狂舞著,掄起刀斧和天知道什麼武器,與瘋狂的活死人纏斗。

    [快走!]穆哈穆叫了一聲,拉起看得出神的青年,退出了戰場。

    青年還往後張望著,自語道:[這是何方神聖?]

    跑出很遠,方婷對伯萊拜爾說:[你看清楚了嗎?是‘他’救了咱們!]

    伯萊拜爾點點頭。他看得很清楚,在危急時刻及時現身相救的,竟是神裁大法官和他的衛士們。

    喊殺聲漸漸遠了,青年趴在馬背上說:[我不行了……看神份上,帶我回去!回去……往右轉……]

    穆哈穆躍到青年的馬上,從後面扶住他。他們按青年指的路往遠方走去。

    穆哈穆看看年輕人的右臂,斷口的血已凍成了冰。他拿出酒袋,用刀柄砸碎了一塊酒冰,送到青年嘴裡:[吃一點兒!提提精神。你得撐住,到了地方好給你治傷。]

    [我是治不好的了。]青年微弱地喘息著,[只想活著見到他……大親王。]

    一個時辰後,他們停下來休息,因為年輕人的呼吸幾乎聽不到了。

    穆哈穆搭起臨時帳篷,他們把可憐的青年放進去,在較為暖和的空氣中,他又睜開了眼睛。看到身邊這幾個人,他張張嘴,但沒說出話來。

    方婷把頭俯在他口邊,聽到他用極低極弱的聲音說:[別停下!快走……我已經快要死了。要見大親王……]

    穆哈穆從貼胸的衣袋裡拿出一根深紅色的植物塊莖,用刀切開,把汁液擠進青年的嘴裡。青年費力地吞咽著。

    [肉骨草根,]穆哈穆說,[能吊住他的氣。我以前受傷時吃過。]

    青年似乎好一些了,他臉上泛起病態的淡紅色,掙扎著想坐起來。他不停地說:[快走,別等了……]

    [要靜靜地躺一會兒,不然會更糟。]穆哈穆不容抗拒地把他按住了。

    動彈不得的年輕人惱火地掙了兩下,引發了一陣費力的喘息。他只好躺下了。穆哈穆說:[他聽不懂我的話,你跟他講。]

    方婷把他剛才的話轉述給青年,總算使他安靜了一會兒。

    穆哈穆傾聽著青年的呼吸,在從前所過的動蕩生涯中,他學到不少東西,磨練成了一個療傷大師。

    很久之後,他說:[可以走了。他能支持到目的地。]

    在扶青年上馬時,方婷用目光詢問穆哈穆。穆哈穆皺著眉搖了搖頭,意思是說,年輕人沒救了,只能盡力讓滿足他最後的要求——見到那位[大親王]。

    他們用繩子把青年綁在馬背上,穆哈穆又坐在後面抱住他。他鼓起最後的勇氣和力量,為新朋友們指路。

    途中,他們不得不又宿了一次營——年輕人的精力已接近衰竭了。肉骨草根的汁液和幾滴熱酒就是他的加餐。方婷他們匆匆地吃了點干肉。

    再次上路後,青年說什麼也不肯停下休息了,也許他預感到死神即將來臨,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了。他們盡可能穩當而快捷地趕路,夜空中的繁星冷冷地照著這一隊人。

    [就在前面不遠。]青年最後衰弱而興奮地說。他們看見前方有條深淵般的巨大溝壑,在夜色中張開著恐怖的大口。

    [下去!]青年吃力地說,[那塊白巖石後面有條陡坡,馬能下去。]

    從陡坡上往下走著,青年壓住從喉嚨裡沖出來的呻吟。他非常痛苦,極其疲倦。

    下到坡底,一小群黑影無聲地圍上來。黑影說話了:[是夏萊將軍!夏萊將軍回來了!]

    [我……要……見親王!]被稱作夏萊將軍的年輕人說。

    他們進入了地壑底部迷宮般的層層巷道裡,方婷猜測這是很久前開挖的礦床,可能早已廢棄了。

    沿途有些人靜悄悄地伏在黑暗中,都拿著武器。他們或許是崗哨。後來,看到了光亮,火光。

    他們走進一處寬大的洞穴,裡面有很多人,很多士兵,無聲無息地坐著休息。幾個人抬著夏萊將軍,帶著方婷他們從這些士兵中間穿過。士兵們都很年輕,神情又嚴肅又稚嫩。他們微感驚奇地看了看新來的三個人,看方婷的目光更多些。

    最後,一個中年人在洞穴盡頭攔住了他們。

    [夏萊將軍回來了,要見親王。]帶他們進來的一個人說。

    [這些人是誰?]中年人問。

    夏萊低聲說:[是朋友……他們救了我。]

    [等一下,我去問問親王。]中年人從一個洞口出去了。

    片刻後,他回來說:[親王和聖父要接見你們。跟我來吧。]

    (8)

    狹窄的通道在一塊大石頭前面止住了。大石頭是一扇天然的門戶,兩個衛士守在外面。他們倆的服飾不一樣,有一個穿著象夏萊將軍的那種制服,而另一個卻穿黑色袍子,象白晝世界的教士。不過兩人都帶武器。

    他們把石頭門推開,中年人領著幾個人走進去。

    裡面簡陋得出人意料,只有一個石頭台,上面擺著塊方石頭作為桌子。一堆火燃在屋子中央,如果這小洞能算是[屋子]的話。

    石桌邊,兩個人對面安坐,桌上有十幾顆石子放在縱橫幾條線路上。他們可能剛剛在下棋消遣。

    方婷他們立刻被這兩個人吸引住了。一個是高而胖的魁梧大漢,眼睛又黑又深,頭發長長的披到了肩膀上;另一個是瘦小的老人,戴著高帽,一身敝舊灰袍,但氣度高貴端穩。

    大漢一見夏萊進來,就站起身,說:[你受傷了!]

    [我有話要跟您說……]夏萊看到這個人,臉上升起紅暈,雙眼發光。誰都能看出,他是回光返照了。

    那大漢顯然就是[大親王],他關切地抱住夏萊的肩膀,說:[你很英勇,我的將軍。]

    所謂[一言之褒,榮於華袞]。夏萊自豪地昂起頭,說:[我堅持回來了!我帶回了情報。]

    [看來哈依休死了。]那瘦小老人說。

    夏萊看看他,仿佛才發現他也在場似的,說:[聖父。向您致敬。哈依休法師殉職了。他死得非常英勇,不愧是您的得意弟子。聖父。]

    瘦老人把右手按在心口,低下了頭。

    這時,夏萊斷臂上的傷口解凍,血又開始流了。親王用自己的手帕替他裹傷,一邊說:[它們竟這樣折磨你!我不會放過一個‘卡得切卡’的。]

    [是我自己砍斷的。]夏萊虛弱地微笑著,[一只狗咬了我的右手,我就砍了……]

    被呼為聖父的瘦老頭看著他說:[砍掉一只手,但保證了靈魂的潔淨,你做得對,孩子。]

    夏萊對親王說:[我們相信山谷裡面是有魔力控制的,我和哈依休法師……我們剛到谷口時,感覺到極大的恐怖,沒有來由的恐怖、看不見的恐怖……還有,頭暈、想嘔吐……沒法往山谷裡走一步。是我想出用刀子刺手臂的法子,才減輕了恐懼感,駝馬也用刀刺,才勉強走進去了……]

    方婷聽得驚心動魄,這些人有多強的意志力呀。而且,他們所要做的事也一定非同小可。

    親王說:[我的將軍!我的將軍……]他沒有能說出後面的話。

    [它們人很多,山谷裡有上萬。]夏萊急促地說,仿佛生怕自己沒有說完就死了一樣,[行動井井有條,但沒有一點聲音,就象一群一群的影子!還有……狗……馬、其他牲畜。]

    [看見那個‘大東西’了嗎?]親王問。

    [看見了,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它又高又大,沒有哪座大廈有它的一半大。可是,它底下的‘地獄火焰’好象已經熄滅了……]

    方婷聽到這些話,不禁心裡一動,她想:[這很象……很象!]

    夏萊繼續說:[它擋住了星星……恐怖的大東西……那些‘卡得切卡’卻不理會它,而是把一隊隊牲畜往山洞裡趕。]

    [往山洞裡趕?]老人問。他和大親王全神貫注地傾聽夏萊敘述,都沒有注意方婷他們。

    [是的,趕到……山洞裡。‘大東西’左邊的一個山洞,洞口有一絲絲的白霧冒出來……人趕著牲畜進去,然後,人又出來……有時候,人也不再出來了。後來,有六輛大車,從山谷外面趕進來。它們把車上的很多箱子搬下來,抬進洞裡……哈依休法師很想看看那些箱子是什麼,他靠得太近……太近了!不能讓它們發現!法師!不要去!它們會發現……]

    他陷入了半昏迷的恍惚狀態,仿佛又回到危機四伏的詭異深谷裡,他喘息著,喊叫著,掙扎著……大親王緊緊抱住他。

    穆哈穆拿出半塊肉骨草根,切開,走上前,把汁液擠進夏萊的嘴裡。親王抬頭看了穆哈穆一眼,又注視著夏萊把根莖的汁液吞咽下去,微微點頭。那種沉著果毅的態度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夏萊的歇斯底理只持續了幾分鍾,可能是因為肉骨草根的奇效,他安靜下來。親王為他抹去頭上的汗水。

    夏萊恢復了理智,笑著說:[我剛才一定是昏了一會兒,我說到哪裡了?]

    [休息一下吧。]親王象父兄一般抱著他說。

    [我要說完!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夏萊說,[想起來了:法師被它們發現了,有大約十個‘卡得切卡’撲到他身上……不要說教士們不會打仗吧,哈依休法師象懲罰天使一樣,他的刀、槍干掉了不下五六個‘卡得切卡’。我也跳出去參戰。但法師已被咬傷了幾處,臉、脖子和手。他對我喊道:‘我不能自殺!將軍!我不能自殺!你懂得我的意思……’一邊喊,一邊還在揮刀猛砍……]

    夏萊眼睛裡湧出了淚水。這是個勇敢而重情義的人,在自己即將死去時,還在為他人流淚。

    老人歎了口氣,沒說話。

    [我開槍了……]夏萊回憶,[打死了法師。然後我跳上馬背往外逃。就在那時,我的右手被咬了。我用左手拔刀砍斷了它……後來就是這些朋友的事了。他們值得您信任,親王!他們是豪俠之輩……也恨‘卡得切卡’。我們邊打邊逃,我看到敵人太強,本想拼命把它們引到遠處去,只可惜這三位朋友的血……後來,突然有一支隊伍沖出來救了我們。我也不清楚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大親王又抬頭掃視了一眼方婷、穆哈穆和伯萊拜爾,然後,他對夏萊說:[將軍,你的情報會讓我們最終戰勝的。]

    [他們……]夏萊望著方婷他們三個,[他們對您有幫助……要信任……]

    [我會的。]

    [親王!]夏萊突然抓住親王的衣襟,親王低下頭,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夏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方婷他們驚奇地看到,親王眼裡滾出大顆的淚珠,他不住點頭,說:[我一定會的!我們的夢想……我的將軍……]

    夏萊臉上煥發出年輕人特有的光彩,他喃喃道:[親王,為我祝福……]

    親王一邊流著淚一邊把寬大的手掌放在他額頭上。夏萊閉上了眼睛,低聲說:[吾王萬歲!]

    夏萊的死使屋內籠罩著悲哀和感傷,還有一點隱而不發的郁怒、暗藏的巨大的決心……

    方婷發現了親王的魅力所在:他的情緒感染力極強,每種情感都仿佛看不見的火焰從他體內蔓延出來,把周圍的人包容、吞沒進去。他此刻抱著夏萊的年輕健壯的身軀,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胸中那難以宣洩的悲痛和憤恨,都被他腦海裡醞釀著的復仇決心所震驚、激勵和同化了。

    幾分鍾後,親王把夏萊的屍體平放在石台上,用自己的外袍裹好,說:[先埋在旁邊的洞穴裡,以後把他葬進英雄墓。]

    一直在屋裡聽候吩咐的、帶方婷他們進來的那位中年人答應了一聲,叫進四個衛士,抬走了夏萊。

    親王顯然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他已恢復了冷靜,轉頭看看方婷他們三個,指著石台說:[請坐下。我們要好好談談呢。]

    [我是黑頓親王,]他說,又指指那個瘦小的老人,[這位是夜世界的教宗聖下。我們是老朋友了。]老人會意地微微一笑。親王接著說:[夏萊將軍告訴我,你們幾位是值得信賴的豪俠之士。想來是你們在海斯山谷幫了他的忙。]

    穆哈穆和伯萊拜爾都聽不懂他的話,方婷說:[我們沒幫上多大的忙,真可惜。]

    親王的目光忽地一閃,他看看穆哈穆、伯萊拜爾,見多識廣地說:[一位黎明人,一個是白晝世界的好漢。但你呢?小姐,你不是我們這塊大地上的人物。]

    [你怎麼知道?]方婷問。

    [我看不見你的心。]親王說。

    [什麼?]

    親王指指兩個男人:[他們倆的心我能看得很清楚。你的思維方式與他們完全不同,我無法看清。]

    [你是說,你能看到別人的想法嗎?]方婷驚奇地問。

    [不是想法,他們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可他們心裡的情感我一望即知。他倆都關心著你。]

    方婷臉上微微一熱,她說:[我的確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人。我從其他星球來。]

    親王和教宗都不禁動容。教宗問道:[你從星星上來?]

    [不是發光的星星,是從一顆發光的星星旁邊的行星上來的。]方婷解釋。

    [星星是什麼?]教宗問,[從前有異端說過,星星是一些遙遠的太陽。是嗎?]他兩眼炯炯有神,注視著方婷。

    [對。]方婷回答。

    親王說:[聖父又談起宗教問題了。我們現在不是在發愁‘卡得切卡’的事嗎?]

    [從前如果聽到誰自稱從星星上來,我會把他當作邪教徒抓起來。可現在,自從海斯大神復活、‘卡得切卡’出現,我對什麼事都能相信了。]教宗歎息著說。

    [那些‘卡得切卡’是怎麼來的?]方婷忍不住問。

    [誰也不知道。]親王說,[不久前有一顆大流星墜落在海斯山谷裡,然後,就有了海斯大神蘇醒的傳說。‘卡得切卡’就在那時出現了。]

    教宗說:[剛開始,我還以為那些瘋狂驃悍不怕死的人是我老朋友黑頓大親王的部下呢。因為我這位老朋友一向以能控制身邊人的心靈著稱,而當時他又恰好從他的度假城堡裡出來了。]

    [您太抬舉我了,教宗。]親王說,[我能控制身邊人的心靈,這只是個謠傳,我只不過可以跟他們打成一片罷了。]

    [別謙虛,]教宗指指自己的高帽子,[現在我的帽子裡面還襯著金屬網呢。不過,]他又對方婷講道,[很快我就發現,那些瘋子決不會是大親王的部下。我們曾經以某種方式接觸過,親王手下的人雖是死忠悍勇,卻不瘋狂。而那些東西則已完全喪失了人性。我的軍隊簡直不能跟他們作戰:他們泯不畏死,狀如野獸,連人帶馬都會狂撲上來咬人,還有大群瘋狗。一旦被咬,就會象傳染上瘟疫一樣,變得與他們同樣瘋狂。這是傳聞中的‘活死人’,海斯大魔神的奴僕。普通人無法與他們對抗。]

    方婷明白了,親王和教宗一定曾經是敵人,但更強大、或說更可怕的[卡得切卡]出現了,逼得這兩個冤家對頭走到一起,變成了盟友。

    [我剛剛集結起來的新軍隊也不能對付這些‘卡得切卡’。]親王說,[更別提正規軍了,我弟弟的部隊都跟他一起躲在城堡裡,眼下恐怕快要餓死了。]

    [你們為什麼要藏到這樣一個危險的地方呢?]方婷說。

    大親王說:[你沒聽說過嗎?敵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它的心腹之地;而一個好指揮官不是應該到戰場前沿去觀望嗎?]

    教宗說:[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你有什麼好主意能說給我們聽嗎?]

    [首先要弄清楚這些‘卡得切卡’是怎麼產生的,還有他們最怕什麼。]方婷說。

    親王說:[所有軍事課本裡都寫了你的這幾句話。我們知道,但怎麼去弄清呢?]

    [我也許有辦法。]方婷說。親王和教宗都定神看著她。

    她對穆哈穆和伯萊拜爾說:[只要有那只救生船,我就能飛進山谷,回到空間船裡,就能看清山谷裡究竟藏著什麼‘大魔神’。]

    [你沒必要為他們賣命呀。而且,你忘了什麼‘旁觀准則’了嗎?]穆哈穆低聲說。

    方婷說:[他們都認為‘卡得切卡’的出現和流星有關系,也許真是對的呢?那麼我有責任解決這個難題。而且,不論如何,我都得進去呀,要找回空間船,非去不可。]

    親王說:[我聽不懂你們的話,但是這位黎明人出於對你的關心,阻止你做那件事。我很理解。]

    方婷說:[我決定去做。我要進入海斯山谷。]

    [一個女孩子!]教宗說。親王也說:[讓我的部下護送你吧。]

    [我一個人足夠了,最多再加上我的兩位朋友。]方婷想了想,說,[請你們把關於海斯大神的傳說詳細講講,所有細節都要講。]

    [你真的要進去?]親王仍然不能相信。

    方婷看著他的眼睛:[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親王。]

    [好吧。]親王說,[關於海斯大神,教宗比我知道得多。讓他講給你聽吧。]

    教宗並不推諉,說:[十萬年前就有了海斯大神,在口頭傳說和古代典籍裡都是這麼講的。它蟄伏在海斯山谷的幽深洞穴裡,召喚一切生靈去往極樂世界。被召喚的不論是人類還是動物,都欣然應召。]

    [它一直都在召喚嗎?]方婷問。

    [不,]教宗說,[只是典籍裡和傳說中說,它在十萬年前發出過召喚。歷史上從未聽說有海斯神復蘇的事。]

    [十萬年前?]方婷沉思著,她實在不能相信有什麼大神沉睡在大地深處。

    [添點火。]親王對外面的人說。一個衛士用鐵鏟端了一堆黑石塊進來,添進火堆裡。

    方婷被那些黑石塊吸引住了,她拿起一塊看了看,又用手擦擦,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怎麼了?]親王說。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方婷問。

    教宗說:[這是些沒用的礦渣,以前我們從不知道它可以生火。]

    [這是煤。]方婷驚奇地說,[它肯定是從這個坑道裡挖出來的嗎?]

    [是,到處都有。]親王說,[怎麼?]

    方婷說:[夜世界的地下有煤!?]

    [煤究竟是什麼?]

    [你們的世界曾經被太陽照耀過。]方婷說,她看到教宗、親王驚訝的眼神,解釋道,[煤是古代植物變成的,沒有陽光,那些植物怎麼生存?]

    她獨自思考著:[這如何解釋?行星自轉速度會突然變慢嗎……不!]她眼睛一亮,[自轉周期和公轉周期並不嚴格相等,也許自轉要稍快一點。這樣一來,這顆行星就會每隔一段時期相對太陽翻轉一面!]

    [你說的我們都不懂。]親王相當坦率地說。

    [我是說,白晝世界和夜世界不是永恆不變的。遠古的時候,你們這裡曾經是白晝世界,生物繁盛。後來行星轉過去了,這裡陷入黑暗。]

    [為什麼?象經書裡說的那樣,是神的咒語嗎?]教宗將信將疑地問。

    方婷考慮著怎麼回答才合適,最後她說:[這種變化是周期性的,白晝世界和夜世界定期轉換,這樣才能使整個星球都照射到陽光。]

    [難道神是這麼安排的?黑夜人和白晝人竟然定期換位麼?]教宗緩慢地自語。

    [我們又跑題了。]大親王是個極其重實際的人,他提醒道,[這種玄學推斷和‘卡得切卡’毫無關系。]

    [也許有關系。]方婷說。

    [請你解釋。]教宗興味盎然地說。

    [海斯大神不是整整沉睡了十萬年嗎?]方婷高深莫測地說。

    [十萬年……]

    方婷又加一句:[如果這世界也是十萬年轉動一面呢?]

    [海斯大神本身就是傳說,]親王說,[什麼星球也是你們的推測。這太不可靠了。]

    教宗卻看著方婷問:[你的意思是:世界又到了翻轉的時候?夜世界即將陽光普照?]

    [所謂翻轉不是一下子完成的。]方婷說,[世界總是在極緩慢地轉動,黎明線不斷往這邊推進,也許每年只移動幾尺,人是無法覺察這種變化的。但從宏觀上看,晝、夜世界隨時都在改變。]

    [絕妙的觀點……]教宗若有所思,[大膽……但是不無新意。]

    [好吧,]親王說,[照你的說法,海斯大神復活是因為晝、夜世界顛倒?]

    [本來應該是的。]方婷說,[我聯想到另一個世界的一種巨大生物,這種生物從形體和壽命來講都是驚人的,它所在的世界每數千年經歷一次冰封期,在冰期內,它沉入冬眠。冰化時它又蘇醒。]

    [海斯大神是十萬年蘇醒一次!]教宗悚然道。

    親王說:[你們認為海斯大神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生靈?這也太聳人聽聞了吧?什麼東西能活十萬年?]

    [宇宙無限廣闊,可能性是非常多的。]教宗富於哲理地說了一句。

    [但現在太陽還沒有照過來呢。]親王反駁,[海斯大神居然蘇醒了,為什麼?]

    [因為流星。]方婷說,[流星帶來了熱,地下沉睡的‘海斯’感覺到溫暖,以為是太陽再次照射到這裡了。]

    [流星!又是傳聞。]親王說,[流星的熱很快會消失吧?]

    [我有個很好的證據,引人深思。]方婷說,[夏萊將軍死前說到:那些‘卡得切卡’把很多箱子搬進洞裡。哈依休法師為了探察箱子裡的東西以身殉職。而我們知道那些箱子是什麼,在來夜世界的路上,我們與送箱子的車隊同行過一陣。]

    [老天!你快說那些箱子是什麼?]親王說。

    [高能儲電箱。]

    [儲電箱!]教宗和親王同時驚道。

    [是呀。]方婷說,[你們說過,那些‘卡得切卡’是海斯神的奴隸,他們去黎明世界購買大量儲電箱干什麼?如果洞穴裡面已經放了很多電力取暖器的話……]

    那兩個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親王首先說:[流星的熱能消失了!海斯神需要熱量……]

    [小姑娘,你讓我們看到了希望!]教宗說。

    [海斯神到底是什麼?]親王問。

    方婷說:[到此為止還都是我的猜想。它可能是一種我們都沒有聽說過的可怕的生物。壽命極長,從有人類歷史以來,它就存在於山谷裡的洞穴深處了。]

    [我們該想辦法攻進山谷,來個犁庭掃穴。]親王說。

    [但你們說了:普通的部隊不能與‘卡得切卡’作戰。]

    教宗和親王對視著。最後親王說:[你有什麼辦法?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你只管要求。]

    [本來我希望你們能幫我取回失落在白晝世界的一件東西,至少可以用政治壓力迫使白晝世界政府合作。但現在看來,夜世界最強大的人們都自顧不暇了。]

    方婷思索了一陣,說:[我只要求一點:等到‘海斯神’被鏟除後,你們要盡力與白晝世界達成和平互諒。]

    [我們與白晝人從來沒有交往!]教宗說,[沒有交往怎麼談得到互諒?]

    [有交往。]方婷說,[至少,兩個世界的宗教力量向來就有交往。不然,能源如何被宗教界控制的呢?]

    教宗愣了一下,無奈地笑了:[我們和白晝世界的宗教界只是通過幾個中間人傳遞信息。好吧,以後我會盡力。但和平是不必擔心的,沒有戰爭的可能性。]

    [有。]方婷嚴肅地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在策劃,但白晝世界確實正在准備與你們作戰了。]

    [為什麼?]兩個人驚問。

    [也許為了掌握權力。]方婷說,[其他的,我全不清楚,你們消滅了海斯神後,就要應付這件事。請盡量避免戰爭。和白晝人交流的時代已經到了。能答應我嗎?]

    教宗忽然說:[你!你難道……]

    [什麼?]方婷說。

    [我們的世界上有個說法:救世主會從天而降,解開神的咒語,使大地上陽光普照。我想,]教宗深深地凝視著方婷說,[你正是那個‘解咒人’。]

    (9)

    它感到溫暖,舒適。這都是些最原始的生物也能感受到的,包括安全、欲望的滿足、更大的吞噬的野心。

    還有些東西呢。毫無疑問它具有[自我]的意識,如果可以說它有感情的話,那麼它感到得意。

    前些時候,當地層由熱變冷時,微電流把凍結的預感從數裡長的身軀的每個末梢傳入它的意識中樞,它知道這次喚醒自己的是一個虛假的春天。而當時,它在智力上還是個嬰兒。因為從來沒有高級的大腦供它模擬,海斯神的智慧是隨著它的祭品的進化而成長的。

    後來,這個春天的首批高級祭品來到了。它發現上次入睡前享用過的那些裸猿在肉體的結構和意識中樞的精細程度上都有了很大不同。它模擬了其中最好的大腦。

    真是奇妙,無法形容。海斯神沒有象人類孩童從蒙昧期躍入青春期的那種經歷,它沒有任何參照,它只覺得仿佛一湖濁水突然澄清,無邊的渾沌黑暗在瞬間變為清澈光明。它從模擬的祭品大腦中得到了燭照世界的智力。

    於是春天的來而復去就變得無關緊要了。海斯神已經知道世界上有些可以代替春天、給它提供溫暖的東西。先是靠它的奴僕們去搶,它的宮殿裡有了些體積雖小,卻能放出很多熱量的箱子。這時,海斯帝國已具雛形。

    智能的發育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海斯神開始有些惶惑不安——如果它能夠感覺到惶惑的話。它身軀裡的化學物質組成和微電流傳遞方式都有了極微妙的變化。等它對這件事略有了解時,它體會到震顫和抽搐般的驚喜——如果它能夠感覺到驚喜的話。

    它對祭品的需求量大增,奴隸們從各處趕來牲畜,送進洞穴裡來。它毫不饜足地消化著。它在不斷成熟,真正意義上的成熟,它已經徹底理解了自身的變化意味著什麼:它,海斯大神,即將繁衍後代了,那些微塵般的種子將散出洞穴,隨風飄到世界的每個角落。就象它在幾千世紀之前隨著隕星來到這片大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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