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事情緣自那次事故。
當時俞峰同往常一樣進入了「腦域」,這麼講並不太準確,因為對俞峰這樣的人而言,與其說是進入倒不如說是融合。俞峰本身就是一個中心。F32實驗室只專屬於他一個人,處於安全等原因,兆腦級研究員分散與世界各地。大約三十名警衛忠實地守衛在實驗室四周,「鷹眼」監控系統不會放過任何可疑物。每時每刻都至少有二十名助手圍繞著俞峰工作,他的所有要求都必須在第一時間得到滿足。而這一切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叫俞峰。這個名字非常的普通,關鍵在於,在「腦域」裡他也叫這個名字,而在那個世界,這個名字卻是唯一的。
「名字與口令。」一個聲音在俞峰耳邊響起。俞峰報出名字以及長達六十四位的密碼。
「正確。」那個聲音說。然後伴著「訇」的一聲(長期以來俞峰一直以為這只是一種幻覺),那個無限廣闊而美妙的世界邊便立即在俞峰面前展開了。
腦域。
(一)
傍晚的檀木街行人很少,只有忙碌的出租車往來不停。由於下著小雨,賣小吃的攤販們也稀稀拉拉的。何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人行道上,來到一棟棕紅色的老樓前,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停下來,踟躕不前,但是他的身影最終還是融進了樓道。
「這次打算待多久?」黃頭髮阿金一剪刀何夕便大大咧咧地問,他同何夕是老熟人了。有時候還會幫何夕開點後門,比方說當何夕稍微沾了酒的時候。
「老規矩,五十分鐘。」何夕老練地躺到三號那間屋子的平台上,並且自己從腦後牽出導線聯上了接駁器。黃頭髮阿金搖搖頭,但沒說什麼。他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設備的情況,然後返回控制台準備開始。
「哎!」黃頭髮阿金叫起來,他盯著面前的屏幕說,「你這個星期已經是第八次了,這可不好。按章程你已經超限了。」
何夕不耐煩地應聲說:「我不是好好的嘛。完事兒我請你喝酒。」
黃頭髮阿金歎口氣,同時又忍不住嚥了口唾沫。的確章程是有的,就在牆上貼著,而且還有政府的大印。但是現在已經沒有誰會來管這事了。實際上在黃頭髮阿金的印象裡,只要願意誰都可以來,並且願待多久待多久。就像上回那個叫星冉的女孩不就是在一號間一連待了三十多小時嘛。當然,她出來的時候臉色可是沒法看了,而且又喘又吐。黃頭髮阿金搖搖頭,不願再想下去了,他回頭看著何夕。「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他說,「出了差錯別來怨我。」
「你還有完沒完了?」何夕大聲地打斷了黃頭髮阿金的話,「再不開始我就自己來了,反正這一套我全會。」
阿金不再說話,他知道何夕說的是實情。實際上他的工作一點也不複雜,每個人都會。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更多的只是起一個設備保養員的作用。
名字。一個聲音說。何夕快速地鍵入「今夕何夕」四個字。到這來的人起名很隨便,有些人甚至是每次來想到什麼用什麼,因為系統是不會作核實的。他們都是些匆匆的過客,因為各種千差萬別的原因而來到這裡,在這裡待上幾十分鐘或者是幾個小時後又匆匆離去。誰也不會去考察他們的身份,誰也不會有興趣知道他們為何要到這裡來,他們每個人又有著怎樣的故事。這裡只關心一件事,就是他們會在這裡待多久。包括黃頭髮阿金,包括系統在內都只關心這個。不過何夕每次來都用這個名字,沒有別的原因,他只是喜歡這個名字。
何夕感到一絲濃稠的倦意正從後頸的部位襲向大腦,看來一切正常,何夕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他知道同步調諧的時間大約是一分鐘。
空靈的不明來由的聲音在何夕耳邊迴響著,讓他漸漸不知身之所在。太陽穴的部位一跳一跳地刺痛,就像是有股力量在那裡攪動他的腦漿。每次都這樣,何夕想,他覺得思維正在一點點地離自己而去。快了,只要那道白光一來就沒有這些不適了,但願它快一點來。
白光。
如同荷葉裡突然從天際劃過的閃電,伴著電影鏡頭切換般的陣陣讓人不明所以的混沌畫面。就像是一個人仰面躺在流動的水裡,看著越來越模糊的天空,並且身體正在一點點地下沉。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在思維最終離開大腦前何夕的腦中又習慣性地劃過自己的別名。
然後是昏沉。
(二)
事故發生的時候沒有一點徵兆。從「腦域」建立至今近十年以來從未曾發生過任何意外,誰也沒有想到過它也有出現故障的時候。這並不是人們太大意,而是「腦域」的原理決定了它出現重大故障的幾率幾乎為零。所以當俞峰思維裡突然出現了不明來由的混亂信號時他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時研究正進行到最為關鍵的時候,連同他在內的全球四百個兆腦級研究員正在「腦域」裡緊張地工作。每秒數以億計比特的信息束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四百個大腦裡流動、分享,並且加以分析。有用的結果迅速轉入儲存,閃念之間迸發的思想火花立刻在第一時間被查獲,並且接受進一步的檢驗。無窮無盡的儲存領域裡準備了所有實驗的數據,只要需要便可以馬上提取出來。而在功能強大的計算領域更是一派繁忙景象,從最基本的開方乘方微積分到最複雜的高階方程式求解都被作為請求發送到這個區域,結果則回送到發出請求的區域。如果某一位研究員突然退出了系統,他的工作擺弄立刻無縫般地被替代,對真個系統來說誰也察覺不到有什麼變化。除非遍佈全球的四百名研究員都在同一時刻突然離開了「腦域」,整個工作才可能停頓下來,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的工作也許是近兩個月來最重要的,按照進度「腦域」將在近期推導「時間尺度守恆原理」的可逆修正方程式。這一原理是在數十年前有一位叫藍江水的人發現的,根據這個原理只要不違背守恆性原則人們是可以改變某個指定區間內的時間快慢程度的。結果藍江水的學生西麥博士依照這一原理建立了在時間上加快了四萬倍的西麥農場,以此來滿足人類對食物能源的需求。但是由此帶來的物種超速進化問題給人類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後來兩個富有犧牲精神的青年人選擇了終老於西麥農場,並毀掉了農場與現實世界的通道,以此為人類守護這片脫韁的土地。這些年來現實世界與西麥農場一直相安無事,但是近兩個月來出現了反常的情況,似乎有某種生物試圖突破屏障。儘管還不知道是何種神物,而且這種試探行為僅僅發生過幾次並且都不成功。大誰都能看出這件事情對人類的威脅有多大,只要找到終止時間加速現象的方法才能最終解決問題。
面對這一危機,「腦域」系統立即暫停了其他所有工作而全部投入到此項研究之中。近段時間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當然與此成正比的是送往儲存區域和計算區域的數據量成幾何級數上升。俞峰也知道這其中也有不少請求從系統優化上講是不可取的。有些研究員為了節省時間而將一些簡單至極但卻極其消耗系統性能的請求也發向了計算區域,比方說很隨意地讓「腦域」計算123的700次方或是不加優化地作一次超大規模的排序等等,而這本應該向同「腦域」聯結的專用電子計算機中心發出請求。大這已經是習慣的做法了。其實俞峰自己也常常發出類似的請求,經常在結果傳來之後才發現這根本就是一次不必要的計算。誰讓「腦域」的性能總是這樣卓越呢,它簡直就是一台超級智慧機器,總是神速地滿足每一個請求,從來不拒絕每一個任務。當俞峰進入「腦域」的時候常常有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插上了翅膀的思想巨人,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頭腦裡充滿無窮無盡的智慧與知識,全部心靈似乎都被解放,他能夠縱極八荒,俯仰宇宙,整個世界在他面前纖毫畢現。
忽然有種整齊劃一的振動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四百顆充滿無盡智慧的大腦在同一時刻達到了妙不可言的統一。「時間尺度守恆原理」的可逆修正方程式終於向人類先樓出了他隱藏至深的身影。這是量變終於成為了質變的瞬間,兩個月來的努力終於得到了應有的報償。一時間俞峰幾乎聽到了這個星球上最聰慧的四百顆大腦的齊聲歡呼,就像以往每個「腦域」項目取得成功的時刻一樣。彼時彼刻,在俞峰的心裡升騰起的不止是成功的歡樂,更多的是面對神聖的讚歎:人類的智慧到底成就了多少的不可能?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劇烈的頭痛在最初的幾秒鐘裡令俞峰根本無法呼吸,他覺得就像是有一把鋼鋸在鋸自己的頭。眼前爆裂的光斑就像是黑幕上撕開的一個個不規則的小洞。出什麼事情了。他的儀式裡劃過這句話,然後他便感到自己就像是從一個高速旋轉的鞦韆上被甩了出來。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是那個聲音,它又來了。俞峰禁不住呻吟了一下,輕靈而曼妙的思想翅膀被粗暴地抽掉了,顯出了世界平庸的真相。光線映滿了他的視野,大腦立刻變得像鉛塊一樣沉重。
俞峰揉揉眼,世界的光線變得更加真實了。我被扔出來了,俞峰有些發呆地撫著面頰,這怎麼可能。俞峰幾乎是下意識地報出名字和口令字,但是回應他的只是長久的沉默。看來「腦域」裡發生了異常的事情,可能是一次故障。俞峰想,也許很快就能修復。只是千萬別毀掉這兩個月來的工作成果,還有那麼多珍貴的數據。俞峰拿起電話有些生疏地撥了一個號碼說:「請接總部。」
(三)
黃頭髮阿金一看到眼前的場景就意識到準是出了什麼事。因為在此之前他從未看到過這麼錯人會同時醒來。當然,用「醒」這個詞肯定不是很貼切,因為這些人並不是睡去。不過單從表面上看當這些人躺在那裡時和睡著了也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不同在於當他們恢復行動的時候總是顯得相當疲憊,而不是像睡了一覺之後那樣精神飽滿。但是眼下這些人在突然在同一個時刻醒來了,正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過了好半天大家才彷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人群便像一個被攪動了的蜂窩般發出嗡嗡的聲音,並且像馬蜂一樣朝著門口的方向擁去。每個人走到黃頭髮阿金面前的時候便伸手取走插在一排插槽上的屬於每個人的藍卡。有幾個人似乎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和阿金髮生了爭執,聽上去大概和時間有關。黃頭髮阿金的聲音聽上去比所有人都洪亮。何夕搖搖頭,覺得一切都很無聊。他取下腦後的接駁器,直到現在他仍然感到陣陣頭痛。何夕知道這只是幻覺,只要取下了接駁器就不應該有這種感覺了。不過他也知道這並非是他獨有的幻覺,實際上接駁器幻痛學研究已經發展成當今一門很發達的學科了,描述這種幻覺的專著可稱得上是汗牛充棟,除了專家之外誰也無法掌握那樣艱深的知識。
「還不想走哇?」黃頭髮阿金開玩笑地打趣何夕一句,因為周圍沒有了別人,他說話顯得隨便了些。在阿金心裡何夕與別人有所不同,阿金覺得何夕懂得不少事情,同他談話讓人覺得長學問。而且更重要的是,何夕也願意同他談幾句,像他這種在腦房工作的人,一天到晚就面對著一個個紋絲不動的挺屍樣的人,能找個談伴說說話真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在黃頭髮阿金看來何夕一定也是願意同自己交談的,要不他怎麼總是來這間腦房呢。要知道腦房可不是二十年前的希罕事了,如今在大街上腦房可說得上是遍地都是。早年間這可是收入可觀的行業,那會兒的黃頭髮阿金可是很招人羨慕的。算起來阿金幹這一行已快十年了,如今,那個染著一頭黃髮的阿金職能說是人們習慣說法裡的一個舊影罷了。「三十七分鐘三十四秒。」阿金說。
何夕無所謂地笑笑,接過藍卡。「看來出了點問題。」何夕說,他用力拍著後腦勺,那裡仍然在一跳一跳地痛。好像黑市上有種能治這種幻痛的藥,叫做什麼「腦舒」,價錢貴得很。不過聽吃過的人講效果很好,就是服用後的感覺很怪,頭是不疼了,但卻一陣陣地發木。
「人都走了?」何夕邊問邊遞給阿金一枝煙。
阿金接過煙別在耳朵上,然後指著最靠裡的一號間說:「還有人啦,是那個叫星冉的。」
何夕一愣:「就是那個曾經創造性地聯線三十多小時的女孩子?」
「就是她了,還能是誰。」黃頭髮阿金見慣不驚地說,「她好像完全入迷了。」
「入迷?」何夕反問了一聲,他的頭還在痛,「這真不可能。」他說,「我才聯了一個小時不到腦袋就已經痛得像是別人的了,遊人會為這個事入迷?我不信。」
一號間裡傳出了****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很瘦的人影兒慢慢推開門出來。這是何夕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曾經耳聞過的有些奇怪的叫星冉的女孩,第一個印象是她有一張蒼白的小瓜子臉,相形之下眼睛大得不成比例。衣服有些大,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都瑟瑟縮縮的,彷彿風口上的一株小草。
「出什麼事了?」女孩開口問道,她說話時只看著黃頭髮阿金。她邊說百年往嘴裡倒了幾粒東西,一仰脖子和著水吞了下去。
「你在裡面做什麼?」何夕突然問,「我是說系統斷下來之後的這十幾分鐘裡。」
星冉的肩猛地抖動了一下,她像是被何夕的問話下了一跳,而實際上何夕的語氣很溫和。
「我……在等著系統恢復。」星冉說,她看著何夕的目光有些躲閃,似乎很害怕陌生人。
何夕突然笑了,他覺得這個女孩很有趣。「這麼說你打算等到它恢復後馬上聯入?」
星冉想了想然後點頭。
何夕怔住了,他轉頭問阿金說:「能不能告訴我這丫頭總共已經聯了多少時間了?」
阿金敲了幾個鍵說,「星冉總是用同一個名字聯線的,唔,差不多快四萬個小時了。」
何夕立刻吹了聲口哨,「看來我認識了一個小富婆。不過你最好休息一下,我倒是建議你現在和我去共進晚餐。」
星冉神志有些窘地低下頭,這讓何夕反倒有點後悔開她的玩笑了,而且他突然覺得這個奇怪的女孩低頭的摸樣讓他心裡不由得生出些柔軟的東西。但是星冉明確地朝一號房的方向退去,這等於是拒絕了何夕的邀請。阿金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他大聲朝星冉的背影說:「上邊剛剛發來消息。這是一次事故,起碼要明天才能恢復。我可不想待在這兒,得找個地方美美地喝幾口。」
星冉急促地停住腳步。「你們都要走?」她回頭問道,雖然水的是「你們」但目光只看著黃頭髮阿金。「那是當然。」阿金滿意地咂咂嘴,「這種名正言順休息的機會可少得很。」
星冉環顧四周隔成了許多小間的屋子,到處都安靜得嚇人,燈光搖曳下隔牆形成的大片陰影在底墒可疑地晃動著。星冉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低聲地問何夕,聲音小得幾乎不能聽見。「剛才你說的話還算數嗎?」她看了眼何夕迷茫的表情補充道。「我是說關於溫暖反的事。」
(四)
「腦域」緊急高峰會首先作了一個關於此次事故的情況分析。兆腦級藥酒員中到場了接近一百人,另外的人已經重新進入了系統。事故的原因說起來很簡單。亞洲區的趙南研究員發出了一次計算量過於龐大的請求,結果造成系統超載崩潰。分析人員對此有兩種不同意見,一方認為這次事故說明腦域的性能有問題,應該加以提高。而另一方則認為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俞峰坐在後排的位置上,他一直沒有發言。但當蘇楓博士表態傾向於支持對腦域改造時他猛地站了起來。三十六歲的俞峰在兆腦級研究員中屬於後學之輩,他的舉動不僅令在場的人吃了一驚,也利害能夠他自己吃了一驚。
「問題的關鍵在於,我的分析表明這次請求分本就是錯誤的,錯誤的請求肯定也是不必要的。」俞峰開之後顯得鎮定了些,「我仔細查詢了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結果我發現趙南研究員發出的計算請求是不可理解的,他發出的超大規模計算請求對當時的研究工作而言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所以我認為這只是趙南研究員的錯誤舉動導致的偶發時間,我們需要的是完善操作規程,而不是改造腦域。在正常應用的情況下。腦域的整體能力是足夠的。」
趙南研究員就坐在前排,從俞峰發言起他的臉上就一直保持著一種吃驚的表情能夠,眼睛死死盯著俞峰,嘴角不時抽動一下,但始終一言不發。他從事著三個主要的專業,分別是分子生物學、高能物理以及數學,而他對音樂的業餘愛好同時又使他成為了全球遺留的音樂大師。從各方面看趙南都比俞峰的資歷更深,幾乎可以算是俞峰的前輩了。
「我不同意。」趙南等到俞峰落座之後開口道,「我承認好似我發出了一個非常複雜的計算請求導致了這次事故,但那肯定是有必要的,如果說『不可理解』,那也是由於你的水平不足以理解而已。」
這句話立時讓俞峰冒了火,他騰地又站了起來,聲音也變得失去了控制:「承認自己的錯誤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挖空心思去掩飾它。事情究竟如何你應當很清楚,你不能為了自己的面子而染我們花費巨大的代價。」
會場立時有些亂了,支持趙南的人開始大聲地向俞峰發出噓聲,相比之下俞峰就顯得很孤立了。大這更讓俞峰的情緒失去了控制,他拉開架勢準備大幹一場。但是蘇楓博士站了起來,「大家都冷靜點,」他說,「這並不是今天的主題。」蘇楓的威望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雖然有傳聞這位「腦域」的元老及奠基人已經開始考慮退休的問題,但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好吧,我先道歉。」俞峰舉起右手,「我太衝動了,請各位不要見怪。」
趙南研究員若有深意地盯了俞峰一眼,沒說什麼。
「是討論最關鍵的議題吧。」蘇楓博士接著說,「由於此次前所未有的事故我們丟失了許多相當重要的成果。大家知道,腦域實際上從誕生以來就從未中斷過,它總是處於高效的動態平衡之中。每時每刻都有人離開,但與此同時又有差不多數量相同的人進入,準確說法應該是稍多一點的人進入。從來沒有發生過像這次這樣的全部人員離線的情況,所以在那一瞬間我們全部的數據都丟失了。」
俞峰忍不住插話道:「難道悲憤機制沒有起作用?」
蘇楓露出一絲苦笑:「你應該知道除了腦域本身之外沒有任何設備能夠存儲下腦域裡的全部信息。實際上我們以前都只是在某一項研究完成之後紀錄下最終的結果。至於那些浩如煙海的中間過程的信息只能讓它留在腦域裡自生自滅。」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最後的時刻真的丟失了全部信息?」俞峰有些氣餒地問:「可是那些信息總還在吧?能不能想辦法恢復?」由於從來沒有經歷過事故,俞峰覺得需要弄清楚的問題不少。
「是的,信息還在。但是它分佈式地存在於但是在線的每一個人的腦海裡。」蘇楓盯著俞峰的眼睛說,「你的腦子裡有,在座的人的腦子裡也有,大使你們只是其中的億萬分之一。我們都知道腦域的日常狀態是十億腦容量。那是怎樣的情形你們都清楚。你們是兆腦級研究員,你們都不會去記憶那些過程數據,所以在你們腦子裡幾乎沒有儲存這些信息。更何況脫離了腦域的管理每個人根本無法對這些散佈的信息進行處理。每個人都只知道相對說來極少的片斷,甚至可能只是其中的某些錯誤指令導致的垃圾數據。」說到這裡蘇楓博士瞟了一眼趙南,「根據分析,工作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最終的結果也已產生。但是我們卻因最後的突發事故而失去了它。」蘇楓說到這裡的語氣就像是敘說一個荒謬的玩笑。
「那麼說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俞峰覺得身體有些發軟,「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時間尺度守恆原理』的可逆修正項對這個世界而言的重要性我想不用我多說。」蘇楓博士接著說,「現在我們已經計劃重新開始前兩個月的工作,但是,」他稍頓一下,「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因為我們都知道正常世界的兩個月在西麥農場裡意味著什麼。」蘇楓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現在試圖衝出西麥農場的生物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兩位自我犧牲者的後裔,他們的這個舉動表明他們背棄了他們祖先的意願。」蘇楓再次停頓了一下,目光中顯出一絲無奈,「從理論上分析他們在進化上比我們超前了不下於十萬年,當然這是從純粹生物學的意義上來講。雖然考慮到他們是在一片蠻荒上起步以及地域的狹小會對生物發展不利,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遠比人類先進得多。」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趙南緩緩舉起一隻手。
(五)
「我上回同你吃過一頓飯並不代表我這一次也要接受你的邀請。」星冉的拒絕並不堅決,她看上去似乎只是因為疲倦才這麼說。她的眼神毫無光彩。
何夕知道星冉根本就不是那種堅決的人,所以他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上次的晚餐都吃了什麼他已經記不得了,他當時好像光顧著看星冉吃東西了。「走吧。」他接著說,盡量使語氣顯得很有鼓動性,「你一個人也沒什麼意思。」
「我已經買了份快餐。」星冉仍然朝著腦房的方向走去,已經看得見站在門邊的黃頭髮阿金了,他四化在同什麼人說著話。
「你還去腦房?」何夕作勢攔住星冉,「我覺得一天到晚不應該都待在那個地方。」11:122007-7-6
「那你說我應該待在什麼地方?」星冉突然笑了,似乎覺得何夕的說法很可笑,「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這是我的工作。」
何夕一滯,他無法反對星冉的話。過了幾秒鐘他才幽幽開口道:「原來那是你的工作。可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嗎。當我不在腦房的時候就在碼頭上卸貨。大多數時候是開著機器,不過遇上機器去不了的地方就用肩膀。」
「你是碼頭搬運工?」星冉並不意外,「怪不得你的身體看上去這麼棒。不過能多份工作總是好的。」
何夕咧嘴笑了笑說:「在那裡做一天下來的錢剛夠吃三頓快餐。」
星冉有些一夥地看著何夕,她清秀的眼眸讓何夕禁不住有些慌張。「你這是何必?這樣算起來在那兒干一天還比不上在腦房裡待上十分鐘。」
「我知道在腦房裡能掙更多的錢,可問題在於……」何夕有些無奈地看了眼天空,「只要躺在腦房裡就有人付給我錢這件事讓人感到害怕。」
「這有什麼?」星冉似乎釋然了,「大家都這樣,我覺得並沒什麼不好。也許你是那種過於敏感的人,就是報紙上稱的那種——腦房恐懼症。我聽說這是可以治好的,你應該去試試。」
何夕不想爭下去了,他覺得這不是主題,「我們還是說說晚飯怎麼吃吧,我的腦房恐懼症還沒有確診,不過獨食恐懼症倒是肯定有的。你不會拒絕一個病人的請求吧?」
星冉忍不住笑了,何夕費了很大勁才管住自己的目光不要死盯著她的臉不放。
「好吧。」她柔聲說,就像是面對一個耍賴皮的朋友。
但是這時阿金突然喊著星冉的名字向這邊招手。「出什麼事了?」何夕念叨了一聲。星冉小跑著過去,等到何夕趕到時阿金身邊的那個人正在問她的話。
「我是俞峰。」那個人看上去大約三十出頭,手裡拿著一台袖珍型電腦筆記本,一邊問一邊在記著什麼。有十來個看上去似乎是警衛的人一臉警惕地守衛在他的身後,「你就是星冉吧?」俞峰很客氣地問。
「我是。」星冉在陌生人面前顯得有些緊張,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抖。
「根據我們的調查,你總是在這家腦房登錄,而且總是用這個名字。」俞峰的語氣很柔和。
「是的。」星冉鎮定了些,她不解地看了一眼俞峰,「為什麼調查我?」
俞峰沒有立刻回答,他手腳麻利地做著記錄。「接近四萬小時的聯機時間。」他有些驚奇地自言自語,端詳著星冉的面龐說,「你也就二十多歲吧。就算一天平均十個小時也得差不多十年。」
星冉紅著臉低下頭,看起來她似乎無法應付這樣的局面。何夕有些惱火地開口問道,「這好像不關你什麼事吧?」
「哦。」俞峰愣了一下,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請問你是誰?」
「我是何夕。」
「是這樣。」俞峰緊盯著何夕,彷彿他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我奉命作一次調查,這位女士的某些情況引起我們注意,簡單地說是在某些指標上表現十分優秀。這樣吧——」俞峰遞給星冉一頁紙,「請你明天早上帶上這份通知到市政府大樓去,到時候會有人安排一切。」
「我?表現優秀?」星冉突然抬頭,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的這種驚詫的樣子真是動人極了,「我明天一定去。」
「那好吧。」俞峰淡淡地笑了笑,他覺得這個叫星冉的女孩身上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其實俞峰經常都會覺得在他面前的人顯得天真,但那只是因為智力的原因,而此時的感覺卻肯定不是這個原因,星冉的天真讓人覺得親切,還帶有那麼一點好玩。還有,她的眼睛真大。俞峰擺擺頭,拋開這些與工作無關的念頭。「我該走了,」他說,「明天的事情別忘記了。」
「你聽到了嗎?」星冉看著俞峰的背影對何夕說,「我表現優秀!」她興奮地轉頭看著不明所以的阿金,更大聲地說,「我表現優秀,你聽到沒有?」
何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想不到你還挺有上進心地嘛,我一直沒看出來。」何夕說的是真話,這段時間以來他從未看到過星冉這樣高興,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在何夕的印象裡星冉一直是羞澀而內向的,甚至還有些自閉。他沒想到那個叫俞峰的人幾句話就讓星冉高興成這個樣子。
「我們好好去吃一頓。」星冉拉著何夕的手便走,不過令她意外的是,何夕居然一動不動。
「怎麼啦?」她疑惑地問,「你不是一直想吃東西嗎?」
何夕一時無語,小聲嘟囔了一句:「那個叫俞峰的傢伙真厲害。」
星冉稍愣了一下,「說什麼啦,不想請客就明說嘛,小氣鬼。」
(六)
這是家離碼頭不遠的餐廳,屬於比較有檔次的那種。其實何夕是那種講求實惠的人,很少上這種地方。不過星冉說今天她請客,並且亮出了荷包,裡面滿是大疊的鈔票,按照惡化系的生活水平起碼可以很舒服地過上大半年,而這只是星冉隨身帶的錢。「小富婆。」何夕嘀咕一聲。
「你說什麼?」星冉回頭問道。何夕慌忙閉上嘴。
從二樓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碼頭的全景。晚風拂過來,帶著海邊特有的潮味。
「喏。」何夕指著遠處說,「白天我有時就在那一帶幹活。」
星冉「唔」了一聲,然後含糊不清地指著一個已經空了的碟子說:「再來一盤。」
「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叫俞峰的人有些怪。」何夕邊喝湯邊說,「他的話說得模稜兩可,明天你可要小心點。還有……」何夕神秘地指了指右方說,「那邊有兩個人一直盯著我們,已經很久了。你別不信,我可是說真的。」
「我看你是神經過敏。你不要總是不相信人嘛。」星冉瞪了何夕一眼,「我看俞峰根本不是壞人,我今天覺得很高興,你可別破壞我的好心情。」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何夕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以前?」星冉愣住了,她沒想到何夕會問起這個,「你知道我已經有接近四萬個小時的聯機時間。我以前當然也是在腦房。怎麼啦?」
「我知道這個。我是說更早以前。」何夕很堅持。
星冉叉著塊食物的手懸在半空中,她的目光迷濛了。「更早以前,」她喃喃地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鋼琴,黑色的表面亮得能找出人影來,真漂亮——」星冉突然打住,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似的。
「我聽見你說鋼琴。」何夕探究地看著星冉,「你是鋼琴師?」何夕的聲音很小,他知道自己問得很沒道理。這個世界除了趙南,怎麼可能還有另外的鋼琴師。
星冉鎮定了些。「就是鋼琴。」她簡短地說,「以前我練過整整十年鋼琴。我覺得自己從生下來起就喜歡這種世上最漂亮的樂器,在鋼琴面前我覺得自己充滿靈感,人民都說我有天賦。我那時的夢想就是當一名鋼琴教師,作在光可鑒人的琴凳上輕撫那些讓人著迷的黑白琴鍵,讓美妙的音樂從自己的手指縫裡流淌出來,而我的學生們就坐在台下靜靜地傾聽。」星冉突然笑了起來,她指著自己的腦子說,「你一定認為我很傻,是吧。後來我真的借錢開過一家很小的鋼琴訓練班,當時我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不過只開了不到一個月就維持不下去了,沒有一個學生。」星冉還在無力地笑,「我太傻了,對吧?」
何夕專注地看著星冉的臉。「我不這樣想。」他說,「我能理解。」何夕回頭看著餐廳角落裡一台蒙塵的鋼琴,「今天你想不想彈一曲?」他不等星冉回答便招來侍者說,「請關掉音樂,對,就是趙南的那一首。我的朋友想給在座的各位送上一曲。還有,麻煩你們替我錄下來作記念。」
「別。」星冉著急地阻止,但是何夕已經半強迫地將她送到另外琴凳上。星冉還想掙扎,可是那彷彿具有魔力的黑白琴鍵立刻抓住了她的心。她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抬了起來,一時間她已經不知身之所在。《秋日私語》那簡單而優美的旋律如流水般從星冉的指尖流淌出來,美妙的音樂將她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之中,她已經渾然忘我。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整個餐廳裡除了琴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秋日私語》漸漸遠去,良久之後都沒有人出聲。星冉站起身來,兩行清亮的淚水順著她秀麗的臉龐流淌下來。何夕起身鼓掌,他覺得這真是一個可愛的夜晚。
但是人群發出了噓聲,他們放肆地大笑著對星冉指指點點,臉上是鄙夷的神情。「這樣的水平也來出醜。」有人大聲地說,「快滾下來,差得太遠了,我們只想聽趙南的。」
星冉像是被雷擊一樣愣在鋼琴邊,她死死咬住下唇。何夕衝上去,用力拍打著星冉的肩。「你怎麼啦?」何夕大聲地說,「你不要理會他們,你彈得很好,相當好。那些人根本不懂什麼是音樂。我不是都鼓掌了嗎,你知道我是不會騙你的。」
但是星冉一直都沒有說一句話,她低著頭,雙唇緊閉。
(七)
「他們說有人想見我,想不到會是你。」俞峰看上去有些不耐煩,他身邊兩名武裝的警衛不放心地上下打量著何夕。
何夕穿著件很舊的夾克衫,站在台階下顯得身材比實際要矮。「我今天早上陪星冉去了市政府,我覺得她的情緒不大好。」
「你找我就是說這件事?」俞峰啞然失笑,「我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你知不知道我的每一分鐘都是很寶貴的。」
「問題是你要她這樣做的。」何夕有些焦躁地說,「我覺得這件事有些古怪,我想單獨同你談談。你不答應我是不會罷休的。」何夕的表情看上去很執拗。
俞峰四下裡看了一下,回頭對深厚的人說:「帶他到我的辦公室。」
「你們到底想從她那裡得到些什麼?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何夕開門見山地問。
「處於規程我不能說太多。」俞峰倒是很坦然,「幾天前『腦域』系統出了一次事故。因為星冉是一個長時間聯線的人,所以我們希望她對我們修復系統有所幫助。這一次我們總共找到了三百多名類似情況的人,她只是其中之一。我們要篩選出最適宜的人,然後對其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是什麼事故?」何夕剛一問出口便醒悟到這個問題是得不到答案的,俞峰能夠說到這一步已經算是破例了。
不出所料,俞峰聽了這句話只是搖搖頭一語不發。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俞峰拿起聽筒。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對何夕說:「好了,有幾個人比你的漂亮女朋友更合適,她已經離開了。」俞峰笑了笑說,「現在我應該可以企業做我的事情了吧。」
「這樣做是嚴重違法章程的行為。」黃頭髮阿金瞪著何夕,似乎不相信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知道任何人都不的改變當事人設定的聯線時間。我一直都是模範管理員。」
「我不管那麼多。」何夕簡直是在大叫,「我要你立刻讓星冉下線。我有話同她講。你不幫我就不是我的朋友。」
「不能等時間到了再說嗎?」阿金的口氣已經沒那麼強硬了,他沒什麼朋友。
「你讓我在這兒等她十個小時?」何夕看了眼屏幕,「你知道星冉是個聯線狂。你不幫我那我就怎麼動手幹了。」
「好啦,算我怕你。」黃頭髮阿金選中了一個指令。一號間的方向傳來輕微的聲響。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星冉蓬鬆著頭髮沒精打采地走了出來。
「這不能怪我。」阿金指著屏幕解釋道,「是何夕要我這麼做的,他找你有事。請不要跟上面說這件事,要不我非丟這份工作不可。」
「你不能整天這樣。」何夕大聲說,「你每天躺在這裡一動不動,人生對你失去了意義。我不能看著你變成這樣。」
「這不關你的事。」星冉與何夕對視著,她的臉色很蒼白,「我願意這樣,時間是我自己的,人生也是我自己的,我怎麼支配是我的事。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星冉轉頭對阿金說,「我馬上要聯線,十個小時。」
阿金看了眼星冉,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他低頭準備開始。何夕猛地按住阿金的手說:「我不准她這麼做。」阿金無奈地歎口氣,他想抽出手來但是何夕的力氣實在很大。
星冉突然衝上來用力掰何夕的手。「你走開。」她說,「你沒資格管我。我願意這樣。我一直過得很好,我掙的錢比所有人都多。我不比別人差,我一點不比別人差。」
「你這是為什麼?」何夕沒有放開手,他的目光裡充滿柔情。
星冉終於伏到何夕肩上並且哭出了聲,淚水順著她的臉往下淌。「我沒用,我什麼事都做不來。」她大聲地吸著鼻子,「人們嘲笑我的琴聲,他們叫我滾下台。」星冉淚眼朦朧地看著窗外,身體蜷縮成一團,「昨天我聽到別人說我表現優秀的時候真的好高興,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優秀。你知不知道作態內我一晚上都沒睡著。可是——今天他們卻說不要我了。」
何夕輕輕攬住星冉的肩,他覺得就像是扶著一張薄紙,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走。「你並不比任何人差,你只是有些傻。」何夕柔聲說,「以後你應該多出去走走,不要成天待在這裡。從今天開始我要你陪著我到碼頭去上班。」看著星冉驚奇的目光何夕笑了笑,「放心,不是要你當搬運工,你那嬌小的身體幹不了這個。我只是想讓你散散心。」
(八)
俞峰覺得眼前的情景讓人感到害怕。一字排開的平台上依次躺著四具一動不動的軀體,就像是四具死屍,唯一不同之處在於這四具軀體上不斷沁出豆大的汗水。聯線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本來很少會用到的生命維持系統也已啟動。
趙南在另一端的儀器前忙碌著。這次的補救方案是他提出來的。趙南認為「時間尺度守恆原理」的可逆修正項既然已經得出,那麼它就必然存在於當時聯線的某些人的大腦裡。最終結果不同於中間過程,其數據量是相當有限的,從道理上講一個人的大腦肯定完全足以存儲下來。不過由於「腦域」是一種分佈式結構,所以全部的最終結果信息可能會分佈存儲在某幾個人的大腦裡。所以他建議尋找當時正長時間聯線的人,存儲最終結果的人最有可能在他們之中。現在看來一切都很順利,依目前的清新看,從這四名受試者的腦中足以獲得可逆修正項的全部內容。雖然做起來很麻煩,但總比重新研究好得多。蘇楓站在場外,不時朝這邊投來滿意的目光。儘管已經連續工作了幾十個小時,但趙南卻一點也不覺得疲倦。俞峰的工作只是協助性的,他已經睡過一覺了。儀器正在地毯式地對四名受試者的大腦進行搜索,不放過任何意思可能有用的信息。俞峰看過四名受試者的履歷,其中有一名出租車司機,還有一名十二歲的小學生,另兩名是文盲兼無業者。但是他們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大腦中竟然存儲著人類迄今為止最複雜最尖端的知識。俞峰禁不住在心裡感歎一聲。是的,這就是「腦域」。也許當初蘇楓博士將它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它會非人類社會帶來這麼巨大的改變。說起來「腦域」的原理相當簡單,但是這種簡單的思想卻帶來了人類智慧的飛躍。在「腦域」裡無數的大腦通過接駁裝置聯接成了一個整體,當一個普通人聯入腦域之後他的一百四十億個鬧皮層細胞便不再專屬於他另外,而是成為了「腦域」的一部分。他的腦細胞可以被用作存儲器和計算器,或者用作思維的載體。
兆腦級研究員則是具有腦域思維權的聯入者,他們的大腦在聯入後用坐思維而不是用於存儲和計算。他們平均一個人可以得到超過一百萬個大腦的強大支撐,所以當他們聯入「腦域」後滅個人的智力都足以無所顧忌地嘲笑人類歷史上的所有人,在他們面前牛頓和愛因斯坦也只是兩隻未脫蒙昧的猿猴。由於本質原理的不同,就綜合能力而言,一個人的大腦不亞於世界上全部電子計算機的綜合。而「腦域」則是由億萬人的大腦整合而成的超級計算機,其功能如果非要用一個詞彙來形容的話那便是:夢幻。無數人聯入後的「腦域」成為了一台無與倫比的智慧機器,它包含了超過一千億億個腦皮層細胞,可以存儲浩如煙海的數據量,可以在一瞬間進行超高精度的複雜計算,可以從這些信息與計算分析中得出惟有「腦域」才可能得出的結論。「腦域」誕生不過十來年時間,進入成熟應用的時間更晚,但卻永久地改變了這個世界。
這時那名十二歲的少年的身軀突然劇烈地扭動起來,口裡發出急促的喘息聲。「出什麼事情了?」俞峰邊問邊朝那邊跑去。他看了眼監視器後說,「趕快停止,受試對象的細胞組織過於疲勞。」16:262007-7-9
「不用。」說話的是趙南。他沉著地指揮助手給少年注射了一劑針藥。少年的扭動舒緩下來,重新恢復了平靜。那位助手開始個另三位受試者注射相同的針藥。
「這是我的小組開發的新藥,能夠緩解人們長時間聯線造成腦細胞疲勞所帶來的不適。」趙南對聞訊而來的蘇楓解釋道。
俞峰心念一動。他知道黑市上一直在賣一種叫「腦舒」的藥物,當初他特意找來作了分析,結果發現裡面含有一種雖然能暫時讓人舒緩痛苦但經常使用卻會讓人思維能力日益減退的成分。
「這樣好的藥物為什麼不早點申報。」俞峰冷冷地說,「否則人們也不用去買黑市上那些損傷智力的藥物了。」
趙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訕訕地說:「我們還在做進一步的藥理分析。不過——」趙南停了一下,「對普通人來說就算智力受到損失也不算什麼,反正他們也用不著多高的智力。」
這時四名受試者同時發出了呻吟聲,看來藥物已經不能緩解這種超長時間聯線所帶來的痛苦。「快停止吧。」俞峰幾乎是懇求地看著蘇楓,「他們,已經受不了了。」
「可是如果這時候停下來一切都要重來。時間緊迫。」趙南的額頭沁出了汗水,「我們必須堅持,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希望。」
趙南最後的這句話起了作用。蘇楓蒼老的臉仰向了天空。過了差不多十幾秒鐘。他吁口氣說:「繼續吧。」
(九)
何夕覺得腿肚子的地方一陣痙攣,就像是肌肉突然打了個死結。吊車的手把由於汗濕也顯得不聽使喚,耳邊震天響的轟鳴聲就像是一把刀要刺進腦髓裡去一樣。從高高的吊車控制室望出去,遠處身著粉紅色長裙的星冉就像是開在地面上的一朵小花。起吊,放下,起吊,放下,起吊,放下,就在何夕覺得自己快要累垮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救命的收工鈴。
「原來這就是你的工作。」星冉的樣子有些揶揄,聰明的她似乎看透了何夕的氣定神閒只是偽裝出來的假象,「不像你平日說的那麼有趣嘛。」
何夕憨笑著撓頭,「是有些累,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反正,我覺得有意思。」何夕很認真地從衣兜裡摸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說,「這是我今天的工資,是比較少,不過——」何夕直視著星冉的眼睛,「我保證這裡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自己辛苦掙來的。」
星冉的目光有些迷茫,「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難道我的錢不是自己辛苦掙來的嗎?」
「你知道在腦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何夕低聲說。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星冉看上去有些害怕,何夕的語氣令她不安。
「你知不知道有極個別的人在聯線後並不會完全失去知覺,極少數的時候他們有可能會在系統中恢復部分感知能力,從而獲得少部分不公開的信息。」何夕的語氣像是在講述一個秘密,「而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星冉突然笑起來,露出編貝樣的牙齒。「你逗我呢。」她笑著說,「我不信。哪有這種事情,我怎麼全不知道。」
何夕愣了一下,印象中星冉不是這種隨意打斷別人的人,尤其是在自己不在行的問題上。他有些著急地補充道,「這是真的,我沒有騙你。」
「這麼說你比我們這些普通人知道的東西多嘍?」星冉還在笑。
「多一點點而已。」何夕很老實地說,「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同大家一樣,只在某些極個別的情形下會略有知覺。那種情況有些像做夢,隱隱約約明白一點,但細加追究起來卻又含糊得很。不過我還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我知道我們聯入的其實是叫做『腦域』的一個人腦聯網系統,裡面有許多兆腦級研究員從事著研究工作,而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大腦在其中似乎是相當於……」
「算啦。這些我都不喜歡聽。」星冉不耐煩地嚷起來,「沒什麼意思。你還是說準備請我吃什麼吧,這個我愛聽。」她轉動著眼睛拍了拍自己的提包說,「要是沒錢可別打腫臉充胖子哦。」
何夕不解地看著星冉,這個容顏秀麗的女孩身上一直有些他無法看透的東西。有時候她就像是一潭清水,讓人能一眼望見池底,而有時卻又像天上的浮雲般讓人捉摸不定。不過,也許正是這種感覺才讓何夕覺得和星冉在一起是很愉快的事情。
「你幹嗎……這樣看著我。」星冉有些臉紅地低下頭,聲音也低了很多。
如果不是有人恰好到來,很難講何夕能否在星冉這副欲語還羞的模樣兒前挺住。來人並沒有注意到何夕對他的此時到來有些不滿,他只是看著星冉說話。
「我是趙南。」來人除下墨鏡,顯得很有禮貌,但他身邊的警衛人員卻表現傲慢。
驚喜的光芒立刻從星冉的眼睛裡放射出來,一時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星冉目不轉睛地仰視著這個她一直想要見到的音樂大師。「你一直是我的偶像,從來沒有人能夠像你的音樂那樣打動我。」
趙南臉上保持著矜持的笑容。他常常不得不面臨這種局面,音樂對他純粹只是帶有玩兒性質的愛好,他也根本沒在這上面花多少功夫。但是憑借「腦域」的力量他能夠用人和一種樂器將任何一段音樂演繹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且可以絕不誇張地說,如果願意的話,趙南可以好不費力地找出古往今來每一首曲子的缺陷所在,不過出於對昔日大師們的尊重他無意這麼做。個中道理很簡單,包括音樂在內的一切藝術活動其實都可以歸結到智力上來,當一個人的腦力提高了上百萬倍之後,他眼中的世界就會是另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樣了。其實他只是幾年前的某一天心血來潮在聯線時彈奏了一支曲子,結果卻成為了舉世聞名的音樂大師。而他本身的專業卻只有很少的人知曉。不過嚴格說來在他專攻的三個專業裡只有分子生物學是他本身所學,但因為「腦域」的緣故,他可以游刃有餘地在兩個互無關聯的領域同時有所建樹。
「我們到處找你。」趙南說,「你今天好像變動了日程。平時這個時候你通常都在腦房裡的。你對我們很重要。」
星冉有些受寵若驚,她想不到趙南會這麼說,她覺得自己有點頭暈。「我……很重要?你真的是在說……我?」她不敢相信地重複著。
「我希望你能夠同我們走。」趙南期待地看著星冉,「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你們是不是想從星冉那裡得到一些東西。」一直沒有說話的何夕突然開口道。
趙南一怔。「你是誰?是誰這樣告訴你的?你知道些什麼?」
「我是何夕。我只是這樣猜測。我想知道她有沒有危險。」何夕平靜地說,「星冉是我的朋友。」
「何夕?」趙南狐疑地轉動了一下眼珠,似乎這個名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憶,「你聯線時用過今夕何夕這個名字嗎?」
何夕淡淡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趙南吁出一口氣,低頭將一份文件遞給星冉:「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請在上面簽字,表示你自願與我們合作。」
星冉接過文件飛快地掃了一眼邊簽下了字,她臉紅紅的,還沒有從興奮中恢復過來,整個人都顯得激動。何夕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幕,他尤其愛盯著趙南的眼睛看,他的這個舉動讓趙南顯得有些不自在。
趙南滿意地收好文件對星冉說:「你現在就不用回去了,跟我們走吧。」
(十)
前方的不遠處是一道牆。那牆看上去黑黑的,是那種純粹的、絕對的、不反射一絲光線的黑色。牆體突兀直上,高聳入雲,神秘莫測。
直升機懸停下來。「我們不能再靠前了。」俞峰說,同時眼光仍然盯著那道奇怪的牆。
「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要帶我跑幾百公里到這兒來?」何夕問,同時伸了個懶腰,「那道牆是什麼東西?」
俞峰歎了口氣。「只有在這裡我才有決心坦白地告訴你一些事情。」他指著遠處說,「那道牆其實是一道隔離場,裡面就是看成人類最偉大的創舉之一的西麥農場。」
「西麥農場?」何夕悚然朝著舷窗外望去。雖然政府加以保密,但關於西麥農場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些,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能夠親眼目睹這傳說中的密境。
「你知不知道,就在那道牆的背後,現在正有某種也許比人類先進了不知多少年的詭異生物正在試圖衝破屏障來到我們的世界。你覺得它們會這樣對待我們這些低等生命體?」俞峰的話語裡有調侃的意味,「我覺得只有人類這種瘋狂的生物才能造就出像西麥農場這種集奇跡與災難於一體的智慧結晶。」
何夕靜靜地看著俞峰,他等待著下文。
俞峰接著說:「星冉的大腦裡可能正好存有能夠組織它們的方程式。通過這個方程式我們可以讓加快的時間停下來。簡而言之,我們可以凍結西麥農場的時間,讓裡面的一切相對於我們來說變成一動不動的雕塑,直到它們不再對人類構成威脅為止。」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何夕不解地問,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們剛剛使得四個活生生的人精神崩潰變成了白癡。」俞峰的預期失去了控制,他無助地望著那道黑色的牆,「試驗失敗了,為了掃瞄出他們腦中的信息,我們讓他們超長時間地聯線,結果發生了悲劇。」
「你是說星冉也可能會……」何夕倒吸一口涼氣,「那個叫趙南的音樂家帶她走的時候可沒說這些。」
「趙南是三個學術領域的專家,音樂只是他的業餘愛好。」俞峰苦笑,「雖然現在我對音樂略知皮毛,可是只要我聯上『腦域』,我馬上可以成為音樂大師。」俞峰露出崇敬的神色說,「這就是『腦域』時代的奇跡。」
何夕突然大笑起來,他知道這樣做很沒道理,但卻管不住自己。他覺得俞峰的話真是好笑極了。「我也有個故事要對你講。」何夕邊笑邊對俞峰說,「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很普通的那種。她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去練鋼琴。她覺得自己從生下來起就喜歡這種世上最漂亮的樂器,她的夢想就是當一名鋼琴教師,坐在光可鑒人的琴凳上輕撫那些讓人著迷的黑白琴鍵,讓美妙的音樂從自己的手指縫裡流淌出來。但是後來她的夢想破滅了,就是因為『腦域』的存在。我肯定她永遠都不會再去碰鋼琴了。這個女孩就是星冉。」
俞峰沉默了,他聽懂了何夕的意思。他有些無力地辯駁道:「她不用這樣的,作為愛好何必放棄。」
何夕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小錄音機,一陣輕快的琴聲從裡面流淌出來。「這是星冉最後一次彈琴,我費勁心思才令她鼓起勇氣這樣做。結果人們嘲笑她的琴聲。我承認趙南彈得更好,我也承認只要你聯上『腦域』就能成為大師。可那真是你們的琴聲嗎?你們擁有百萬倍於常人的智力,像音樂這樣的事情對你們而言只是小試牛刀。可是——」何夕的臉漲得通紅,如果讓我說的話,我要說星冉的這首曲子勝過你們何止千萬倍,這是她練習了無數次,流淌了無數汗水才換來的琴聲,是她發自靈魂的真實的聲音。」
俞峰歎口氣,沒有反駁何夕。過了一會兒他疑惑地看著何夕說:「我能肯定自己聯上『腦域』之後智力遠在你之上,但是我倒是很懷疑自己正常的智力是否及得上你。」
何夕若有所思地說:「那天趙南聽到我的名字後突然問我有沒有用過『今夕何夕』這個名字聯線,我沒有告訴他這正是我用的名字。」
俞峰驚訝地叫了聲。「你就是今夕何夕?那你是不是有時會在『腦域』裡保持知覺?我就曾經不止一次在『腦域』裡感覺到你的活動。這種情況相當罕見,根據分析只有少數極度聰明的人身上才會發生這種事情。」
「極度聰明?」何夕自嘲般地哼了一聲,「在你們這些兆腦級研究員面前還有誰敢自認聰明。」何夕的語氣變得悲涼,「在『腦域』時代,天才和傻瓜已經被同時消滅了。即使是一個弱智成為了兆腦級研究員的話都可以嘲笑任何一位天才的智力。這讓我想起了蜜蜂。其實除了雄蜂之外所有蜜蜂剛生下來時彼此間都沒有任何不同,但是吃蜂王漿的幼蟲成為了無比尊貴的蜂后,哪怕它本來是其中最差的一隻。」
俞峰明白了何夕的意思,一時間他有些訕訕然。何夕說的雖然偏激但卻讓人無法反駁,這正是腦域時代的寫照。由於命運的安排,自己成為了兆腦級研究員,成為了金字塔的頂端,可是,這一切能說明什麼呢?那無窮無盡的智慧真的是自己所有嗎?那無與倫比的思想光芒真的出自自己的內心嗎?
「算了,還是說正題吧。」俞峰換了話頭,「星冉答應了參與補救計劃,你打算怎麼辦?」
何夕背上立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十一)
「什麼事?」趙南問俞峰,「是你帶他進來的?」
「我只想同星冉說幾句話。」何夕的目光四下搜尋著,「我是她的朋友。」
「她已經聯線了。」趙南搖搖頭,「你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等。」
何夕衝動地往裡面闖,他的額頭上滿是汗珠。幾名警衛人員迅速圍過來,用身體阻擋住他。但是何夕已經無所顧忌了,他試圖衝破警衛的阻攔。在抓扯中他的外套袖子被拉破了,領帶也偏到了一邊。不過這顯然都是徒勞的,儘管他身體很壯實但畢竟一個人的力量太小了。
「星冉!」他一邊同警衛廝打一邊喊著這個名字。不知什麼時候何夕的鼻子受了傷,血流了出來,在胸前的白色衣襟上浸出點點紅斑。
「你不要鬧了。沒有人強迫我,我是自願的。」一個女孩的聲音立時讓何夕安靜了下來。說話的人是星冉,她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看來她還沒有聯線。
何夕急切地招手,「我有話對你說,就幾句話。你聽完之後就會改變主意了。」
「那好吧。」星冉有點無奈地拉著何夕的手來到一處沒有人的房間,「這沒別人了,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何夕面帶欣喜地上下打量著星冉,「你不要留在這裡,這個實驗很危險。上次的幾個人現在都成了白癡,跟我走吧。」
星冉默不作聲地盯著地面,過了一會兒她緩緩但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想走。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有過超長時間聯線的經歷。」
「趙南沒有對你說實話。」何夕焦急地說,「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腦域』。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在裡面只是提供腦細胞的活機器。」何夕無助地看了眼天花板,「上帝如果知道人類居然發明出了『腦域』這種東西的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你錯了。」星冉突然抬起頭,一時間她的目光簡直可以用明如秋水來形容,「我知道什麼是『腦域』,很早就知道了。你還記得嗎?那天你想告訴我腦域裡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我打斷了你,因為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星冉的聲音漸漸變低,「其實,有時我也會在腦域裡保持知覺。」
「那你為什麼還同意做這次實驗?」何夕真的吃驚了,「你應該知道這有多危險。」
星冉突然露出笑容,這使得她的面龐煥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美,「其實現在正是我長久以來最快活的時候。」她輕聲說。
「你說什麼?」何夕如墜迷霧。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沒用。」星冉繼續說,「我沒有專長,沒有學識。唯一的愛好就是鋼琴,但卻只會惹人嘲笑。其實我一直都很努力的,小時候我讀書很用功,很賣力,大人都說我聰明。但是等我長大才發現這個世界根本就不需要我的聰明,需要我做的只是提供自己的腦細胞。」
星冉流出的眼淚掉落在地,但很快便被吸乾了,「長久以來我都是躺在腦房裡掙錢,充當著提供腦細胞的活機器。其實我根本用不了那麼多錢,我只是想證明自己是有用的。我沒有別的方法證明這一點,只能這樣做。你罵過我,叫我不要這樣生活。可我又能怎樣生活。而你呢?雖然你在碼頭上有份工作,但是那不過是尋求心靈的平衡罷了,單靠那份工作你養不活自己。我們出售自己的腦細胞,價格還算合理,同時百萬倍地放大兆腦級研究員們的智力,生產出無數有用的知識。其實這世界上的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何夕完全愣住了,他根本沒想到在星冉的心靈裡會埋藏著這麼多不為人知的思想。
「所以當趙南告訴我在我的腦子裡可能存儲有關係人類命運的知識時,我唯一的反映就是喜悅。我不想去管趙南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在意是否被人利用。這些都不重要。」星冉接著說,「我只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何夕深埋下頭。他明白了星冉的意思,同時他也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讓星冉回頭了。一時間他心亂如麻,星冉的這番話讓他無法評判。
「我該走了。」星冉輕輕地說,與此同時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依稀閃過不捨的光芒,似乎還有話想對何夕講。但是她終於什麼也沒有說便轉身離去。幾名警衛立刻封鎖了門,留下何夕獨自日一人處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何夕一動不動地站立著,他的心已經被那雙若有所訴的秋水般的眼睛填滿了,再也沒有一絲縫隙。
(十二)
黃頭髮阿金滿臉疑惑地看著何夕像一陣風似的衝進腦房。
「三十個小時。」何夕急促地說。
「你小子是不是打牌輸慘了。」阿金樂呵呵地打趣,他還從沒有見過何夕這樣急著聯線。而且何夕從來也沒要求過這樣長的聯線時間。
「如果你想救星冉的話就快點。」何夕已經進了三號間。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他也知道這樣做的可行性很低,因為他也只有偶爾才會在腦域裡保持知覺。不過他只能如此了。何夕這次想做的還不止於此要救星冉的唯一辦法只有入侵腦域。這樣做的難度可想而知,因為他的對手是集億萬智慧於一身的腦域,是人類迄今為止建立的最為複雜的超級系統。在腦域裡保持意識與思維是兆腦級研究員的權利,普通人要想如此必須破譯出腦域為研究員設定的密碼。何夕知道這樣做的希望等於零,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白光閃過。
就像是黑夜裡突然從天際劃過的閃電,就像是一個人仰面躺在流動的水裡,看著越來越模糊的天空,並且一點點地下沉,然後是昏迷。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星冉。星冉你在哪兒?
龐大的數據流像潮水般湧來又退去,意識的碎片閃動著,23的93次方,排序,計算,無窮盡的計算,存儲……
口令字錯。請輸入口令字。
無邊無際的信息海洋。
星冉。星冉你在哪兒。
口令字錯。請輸入口令字。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
蘇楓面對監視器一語不發。信息顯示有人正試圖突破腦域的身份管理系統,而且已經有了一些效果。多年來有無數人出於各種原因這樣做過,但從來沒有人取得過任何進展。但今天的這個入侵者似乎不容輕視,因為系統顯示他已經連續嘗試了許多次。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這就好比一隻單細胞草履蟲想要戰勝包含億萬個細胞的抹香鯨。
口令字正確。身份已確認。亞洲區研究員俞峰在線。亞洲區研究員趙南在線。
俞峰與趙南面面相覷。決無可能的事情在他們面前發生了。他們兩人明明沒有聯入腦域,但系統卻顯示他們已經聯線了。入侵者破譯了他們的專有密碼,取得了兆腦級研究員的特權。
「這不可能。」蘇楓注視著屏幕,汗水從額頭上沁出來。他看著俞峰和趙南的目光就如同他們二人是兩個假身。
「他是誰?」俞峰面色蒼白地喃喃說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趙南顯得更理智些,他啟動了腦域反入侵程序,一場看不見但卻是世界上最複雜激烈的戰爭立即展開了。這是一個大腦與十億個大腦之間的戰爭,是一個人同整個世界的對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屏幕上的變化。入侵者艱苦地擴展著自己的立足之地,有時候他幾乎快被戰勝了,但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卻又令他絕處逢生。他站住了,不僅如此,他還向四周伸展出了無數的觸手,這個情形看上去就像是一張從中心處開始變色的蜘蛛網。
亞洲區研究員俞峰被驅逐。亞洲區研究員趙南別驅逐。歐洲區研究員陳天石在線。美洲區研究員威廉姆在線。歐洲區研究員戈爾在線。在線。在線。
蘇楓長歎出口氣,皺紋深刻的臉上滑過無奈的表情。入侵者破譯了所有研究員的密碼,中心剛驅逐掉一個,他立刻又用另一個身份登錄。「他是誰?」蘇楓喃喃道,「他怎麼能做到這一點?他破譯了擁有一千億億個腦細胞的腦域所設定的密碼,這怎麼可能?」
彷彿是回應蘇楓的話,屏幕上顯出了一行信息:何夕在線。
「是那個人。」蘇楓慘笑一聲,「誰能告訴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他想幹什麼?」蘇楓直視著俞峰,聲音更大了,「他想做什麼?」
俞峰的目光有些躲閃。「我不知道。他戰勝了腦域,他已經獲得了腦域的最高控制權。從理論上講他現在可以令整個腦域自毀。」
「你是說草履蟲戰勝了抹香鯨?」蘇楓猛地開始劇烈地咳嗽,咯出了血絲,「這不可能。」他一邊咳嗽一邊說,然後他整個人便倒在了地上。
(十三)
……
是你嗎?何夕。
是我。我終於找到你了。星冉,快醒過來。星冉。離開這裡。
我太累了。結果快出來了吧。我的大腦全部搜尋過了嗎?
快醒過來。你已經盡了自己的力了。快醒過來。
我好累。何夕。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我在等你。星冉。
何夕,其實當我離開你的時候想對你說一句話。我想說,如果我們這輩子能夠再見的話我就再也不離開你了。我是不是特別好笑。你一定在心裡笑話我……我太累了。我想睡覺。
不。星冉。千萬不要睡過去。不要睡——
我真的想睡。想睡。
不。星冉。不——
何夕猛地撐起身,映入眼簾的是黃頭髮阿金關心的面孔。窗外的光線照進腦房,時間是正午。
「你已經在這裡躺了十五個小時。」阿金輕聲說,「事情怎麼樣了?星冉不會有事吧?」
何夕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有些漠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任憑汗水從額上大滴大滴地流下來。他歷盡艱辛終於在廣闊無垠的神秘腦域中找到了星冉,但是最終卻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吞沒在腦域的深處。
「我要去找星冉。」何夕朝外面跑去,「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阿金追過來。
……
星冉安靜地躺在平台上,臉上還掛著幾滴水珠,幾縷汗濕的頭髮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鬈曲著,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看來她曾經有過一番掙扎,但是現在她已經平靜了。
何夕衝上去握住星冉冰冷的手,感覺不到一絲熱度。「怎麼會這樣?」何夕面無人色地說,「她怎麼?!」
「她堅持到了最後,比所有人都堅持得久。」說話的人是俞峰,他的面容上帶著深深的惋惜,「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樣意志堅強的人。我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是她救了這個世界。」
何夕死死地盯著俞峰,目光裡像是要冒出火來,「你的意思是星冉這樣死去是很值得的?像她這樣的小人物能夠有這樣的結局真是莫大的福氣?」
在主控室裡安放著數百台監視器,可以看到所有兆腦級研究員的情況。這時候他們都已停止了工作,關注著這裡的一切。
何夕悲憤地對著全場的每一台監視器,大聲說:「我知道你們就是人類思想的全部,在這個世界裡實際上只有你們才擁有思想的權利。你們有足夠的理由嘲笑我們,因為在你們的智慧面前我們只是一些過於低級的生命,就像是人類眼中的動物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動物是提供蛋白質的機器,而我們則是提供腦細胞的機器。你們只要願意便可以讓我們去計算2的500次方,還可以讓我們陷在死循環裡永不超脫。我們在腦域裡永遠地失去了自己,成為了一粒粒沒有任何分別的灰塵。」
何夕說到這裡的時候身體開始顫抖,他覺得世界真是充滿荒謬。而問題的關鍵在於就連何夕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應該仇恨什麼,其實說到底正是腦域最大限度地解放並發展了人類的智慧,創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奇跡。
「謝謝你沒有毀掉腦域。」俞峰插入一句,他的表情是真摯的,「我現在仍然無法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持你做到這一點的,也許永遠都無法知道了。我們馬上要著手加強腦域的安全性。」
何夕怔了一下。其實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滅有毀掉腦域,儘管當時他的內心裡有一萬個理由這樣做。他只是實在無法下這樣的決斷。
「星冉並沒有死。」是趙南的聲音,他的目光有些躲閃,「但是,她的大腦受到了損害,它成為了植物人。」
何夕愛憐地輕撫著星冉光滑的面龐柔聲說道,「你不是想救世界嗎?你真的救了世界。」兩行淚水順著何夕的眼角淌下來,滴落在星冉的臉上。過了一會兒何夕吃力地抱起星冉對已經呆若木雞的阿金說:「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
人群自動地分出一條道,默無聲息地目送何夕離去。俞峰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他覺得此時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尾聲)
正是黃昏的時候,血一樣紅的夕陽緩緩墜入蒼茫,天地開始合圍世界。
「這間腦房陪了我這麼久,就這麼關了它一時還真有些捨不得。」阿金感慨地歎了口氣。
「其實你不用這麼做。」何夕平靜地說。
「就算沒有這件事情發生我也早就有這個心思了。這麼多年來我現在才感到輕鬆。」挨近如釋重負地笑笑,「我也算不清有多少人在這間腦房裡出售過他們的大腦,他們以後只好換個地方啦。」
「腦域始終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但是我現在只想遠遠地離開它。」何夕環顧著四下裡繁華的街道,「這是不是和可笑,就像是當年工業革命到來時懷念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的那些人一樣。」
阿金搖搖頭,表示對何夕的理解,「你帶著星冉準備去哪兒?」
「不知道。我只是想遠遠地離開。我想這也是星冉的意思。」
「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一天。」阿金的語氣裡已經有了人生無常的意味,他揚手向上一拋,一道亮線劃過天空,阿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那道亮跡直到落地——那是腦房的鑰匙。
當黃頭髮阿金回過頭來時他的身邊已經沒人了。夕陽將遠行者的身影拉得很長。隨著晚風飄過來隱隱約約的鋼琴聲,輕靈,曼妙,充滿縹緲夢幻的味道,就像是傳自天邊。阿金覺得天地間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輕輕撫過,使萬物寧靜。
那是秋日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