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唐河一處渡頭!
從南陽到唐河縣,是一條大路.但唐河一衣帶水,江面遼闊,那時候還沒有這麼長的橋,行人車馬,都得靠渡船渡河。
這種渡船,是專門渡河的,船艙內容得下幾輛馬車,還可以載上三五十個人,兩邊對開,此來彼往,整天像穿梭般在江面上行駛。
旅客們都得在船埠頭候上一回,等渡船來了,才能上船,因此在埠頭兩邊,就有許多賣茶水和包子饅頭的攤子,叫賣不絕。
人聲亂哄哄的,倒也著實顯得熱鬧!
這時渡船快要開了,兩名水手彎下腰、正待會抽跳板!
只聽埠頭上傳來一個脆朗的聲音,喊道:
「喂,船家,等一等。」
隨著話聲,三腳兩步匆匆奔下一個人來。
那是一位身穿藍綢長衫的相公,一手還握著一柄摺扇,跨上跳板,直是喘氣,一面朝兩個水手點點頭,笑道:
「多謝船家。」
兩名水手看是讀書相公,不敢怠慢,慌忙陪笑道:
「相公快請上船。」
藍衫相公走在跳板上,敢情有些膽怯,跨不開步。
左邊一名水手好心伸過手去,說道:
「相公,來,小的扶你一把。」
藍衫相公一縮手道:
「不用了,我自己會走。」
搖搖晃晃的踏上船尾。
兩名水手抽起跳板,解開船纜,兩支竹篙點著河岸,渡船緩緩離岸。
藍衫相公上得船來,他敢情嫌船艙裡人多,大家擠在一起,氣味不好受,腳下移動往船頭走來。
船頭迎風破浪,空氣自然要好得多!
藍衫相公剛剛踏上甲板,正好遇上船身一傾,讀書人文質彬彬,那還站立得穩?一個踉蹌,一腳踩在邊上站著的那個青衣人的腳背上,連人也跟著往那人身上撞了過去。
那青衣人手快,一把扶住藍衫相公臂胳,口中說道:
「兄台小心。」
藍衫相公驚魂甫定,口中才「啊」出了聲,抬目望望那人,感激的道:「多謝兄台。」
四目相投,兩人同時為之一怔!
青衣人身上雖然穿的是一件青布長衫,但卻生得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看去不過二十來歲,清俊之中,另有一股逼人的英氣。
藍衫相公更英俊,面若傅粉,唇若塗朱,長眉鳳目,尤其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會說話,不但俊,簡直美,就嫌文弱了些!
一望而知這位相公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粉裝玉琢,帶點脂粉氣息,敢情還是個賈寶玉型的多情種子。
兩人似是各被對方秀逸的丰神吸引住了,四道眼光久久捨不得移開。
本來嘛,惺惺相借,這是老話。
藍衫相公臉上一紅,禁不住面泛喜色,但又歉然道:
「小弟不留神,踩了兄台一腳,真是對不住。」
青衣人笑道:
「兄台不用客氣,船身傾側,站不穩腳,也是常有之事。」
藍衫相公拱手道:
「還沒請教兄台貴姓?」
青衣人忙道:
「不敢,在下姓范。」
藍衫相公道:
「原來是范兄,我姓方,君子可以欺其以方的方。」
話聲出口,不覺笑了,好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晶瑩如玉,像是姑娘家皓齒。
青衣人一抱拳道:
「方兄是讀書人。」
「不第秀才。」藍衫相公倒是挺爽直的,接著目光一抬,道:
「我叫玨人,范兄大號如何稱呼?」
青衣人道:
「方兄人品如玉,果然人如其名,在下草字君瑤。」
方玨人笑道:
「瑤者,美玉也,范兄大名,豈不也是君如瑤華?豈不也是人品如玉?人如其名?」
范君瑤笑道:
「方兄真是會說話。」
方玨人道:
「彼此,彼此。」
范君瑤看了他一眼,問道:
「方兄是一個人?」
方玨人道;
「小弟有一親戚住在漢陽,那裡有一所書院,我是到漢陽讀書去的。」
范君瑤心中暗想:
「有錢人家的子弟,自然要揀好的書院念了。」
方玨人看他沒再作聲,問道:
「范兄是到那裡去?」
范君瑤道:
「在下是到雲夢去。」
方玨人喜的眼睛一亮,拍手道:
「這太好了,雲夢過去,就是漢陽,這一路上,小弟和范兄做伴做到底了。」
又是做伴,范君瑤聽到「做伴」二字,深感頭痛,但實在眼前這位方相公,不但人品英俊,談吐不俗,而且更有一種使人樂於親近的感覺。
這回不該是有意來釘自己的吧?因為自己還沒說出去雲夢之前,是他先說到漢陽去的。
不像那董氏兄,聽到了自己說去雲夢,才湊上來說和自己同路。
方玨人看他依然沒有作聲,忍不住道:
「范兄可是不願和我作伴麼?」
范君瑤口中「啊」了一聲,忙道:
「不,不,在下只是在想,這條路,我從未走過,能有方兄做伴,實在是太好了。」
方玨人喜道:
「范兄說的是真話?」
范君瑤道:
「在下和方兄一見如故,那會有假?」
方近人目中閃過一絲異采,高興的道:
「好個一見如故,小弟能交上范兄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他不讓范君瑤開口,接著目光一注,問道:
「范兄還是第一次到雲夢去麼?」
范君瑤點頭道:
「在下很少出門,雲夢還是第一次去。」
方玨人拍手笑道:
「范兄說的對極了,小弟也是很少出門,但這條路,一年中間,總得走上兩趟,可以說最熟悉沒有了。」
這就無怪他一個人出門了。
范君瑤道;
「如此就好,有方兄作伴,在下就用不著沿途向人詢問了。」
方玨人甜笑道:
「這個自然,不信你就瞧著,這條路,小弟閉著眼睛,也可以把你范兄領到雲夢去。」
范君瑤也笑道:
「在下自然相信。」
船家開始向乘客收取船資,手上拿著一個竹籮,隨客自使,丟上一、二枚制錢。
方玨人搶著掏出一小塊銀子,往籮中一丟。
這錠銀子少說也有一二兩,船家呆的一呆,連忙陪笑道:
「相公賞的太多了,渡一次河,不要這許多銀子。」
方玨人揮揮手道;
「多就多了,我又沒叫你找,快去吧!」
船家又是一怔,連聲道謝,退了下去。
船抵對江,已是未牌時光,兩人入城之後,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樓打尖,這時午牌已過,樓上酒客不多,兩人挑了一個臨街的座位。
酒保送上兩盅茶,替兩人擺好杯筷,陪笑道:
「兩位相公,要些什麼?」
方玨人一揮手道:
「關照廚房,把拿手的菜做來就是了。」
酒保連聲應「是」,接著陪笑道:
「兩位喝什麼酒?」
方玨人道:
「花彫。」
酒保哈著腰退了下去。
方玨人衝著范君瑤笑道:
「這一頓酒,是小弟作東,一來是替范兄接風,二來也是慶賀小弟交上了范兄這樣一位知己。」
范君瑤感動的道:
「方兄好說。」
方玨人仰臉道:
「說實在的,今天是小弟最高興的一天,咱們反正不走了,痛痛快快的喝幾杯。」
范君瑤聽的一怔,這真是公子哥兒說的話,這時不過未牌時光,到日頭下山,足足還有半天時光,可以趕路,他卻說不走!
望著方玨人問道:
「方兄是說今晚就在這裡落店?」
方玨人笑道:
「今晚自然在這裡落店了,小弟每次到漢陽去,都在這裡落店的。」
范君瑤道:
「方兄怎麼不騎牲口?」
這是有些奇怪,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出門,會沒騎牲口。
方玨人笑了笑道:
「騎牲口,果然走得快些,但小弟嫌騎牲口顯得難受,再說小弟沒帶僕人,要我去伺候牲口,可化不來,還是走一段路的好,要等過了山區,就可雇到車子,不是比騎牲口,省事的多?」
范君瑤點頭道:
「方兄說的也是。」
方玨人霎霎眼睛,忽然低笑道:
「我想范兄心裡一定在想,今天還可趕路,何以要在這裡落腳,是不是?」
范君瑤被他一口道破心事,不覺臉上一紅,只好點頭道:
「在下確是有些疑問。」
方玨人拍手笑道:
「果然給小弟猜中了。」
范君瑤道:
「我想方兄每次經過,都在這裡落店,必有原因。」
方玨人笑道:
「范兄說的沒錯,小弟從方城來,一路都是官道大路,可以僱車直達唐河,但從這裡到棗陽,卻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雖有幾處村落,像上頓、免羊莊、湖陽、和湖北境內的陳村、太平,都是桐柏山附近的山村小集,那有客店給你落腳?明兒個,咱們一清早,就得趕出城,要到摸黑才趕到棗陽。」
范君瑤恍然道:
「原來如此,在下早就說過,這條路從未走過,一切悉聽方兄作主好了。」』說話之時、酒保送上酒菜。
方玨人搶過酒壺,先給范君瑤斟滿了酒,然後自己斟了一杯,舉起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范君瑤,說道:
「范兄,你我一見如故,我看你比我大,這樣好了,我叫你一聲大哥;你叫我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范君瑤看他一片誠摯,不禁笑道:
「承方兄不棄,我是求之不得。」
方玨人臉上微紅,喜不自勝的道:
「那我就叫大哥了,大哥、來,這頭一杯,就算小弟敬大哥的。」
范君瑤也高興的舉起酒杯和他一乾而盡,笑道: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認了一個兄弟。」
一杯下肚,方玨人臉上更見酡紅,喜孜孜的道:
「這就是緣,小弟子日生性孤傲,從沒有一。個朋友,但見了大哥,就使小弟傾心不已。」
范君瑤道:
「兄弟把我說的太好了。」
方玨人眼皮一抬,問道:
「大哥府上那裡?」
范君瑤神色一黯,微微搖頭道:
「我沒有家。」
「沒有家?」方玨人覺得好不驚奇,睜大眼道:
「那麼大哥家裡的人呢?」
范君瑤笑道:
「我不知道。」
方玨人愈聽愈奇,問道:
「大哥這話怎麼說?」
范君瑤痛苦的道:
「不瞞賢弟說,我活了二十歲,連生身父母是誰,都一無所知」
方玨人望著范君瑤,問道:
「大哥那是什麼人扶養長大的呢?」
范君瑤臉色黯淡,說道:
「先師,武當青峰老人。」』
方玨人道;
「難怪大哥身邊佩著長劍,原來是武當名宿青峰老人的高弟,小弟真是失敬了。」
范君瑤沒有說話。
方玨人接著問道:
「青峰老人也沒告訴大哥身世麼?」
范君瑤道:
「先師也不知道,因為我五歲那年,由少林明善老師父送去托交先師的。」
方玨人想了想道:
「如此說來,大哥身世,倒是十分曲折,那你不會上少林寺,去問問明善大師?」
范君瑤道:
「明善大師已經死了。」
方玨人似是替大哥十分著急,口中「啊」了一聲,道:
「那該怎麼辦呢?老和尚臨死也沒留下什麼話嗎?」
范君瑤微微搖頭,歎了口氣道:
「明善老師父是我去了才死的。」
方玨人又「啊」了一聲,他沒有問。
范君瑤並未隱瞞,把自己遠上少林以及接連發生之事,簡扼說了出來。
方玨人驚訝異常的道:
「天下竟會有這等事,那麼大哥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范君瑤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痛苦的道: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師仇、身世,都像大海裡『撈』針,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方玨人關切的道:
「可惜小弟不會武功,不然,我真想和大哥並轡江湖,尋訪仇人,查訪大哥身世,也好替大哥分憂。」
范君瑤感激的道:
「兄弟這份情意,我一樣感激不盡。」
方玨人道:
「大哥怎麼這樣說呢?可惜我無縛雞之力,幫不了大哥的忙。」
范君瑤道:
「我們不談這些,兄弟,你倒說說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方玨人移動了一下,抬頭道:
「小弟家裡麼?」眼珠一轉,笑道:
「除了家父、家母,還有一個妹子,她今年十八歲,比小弟小一歲。」
范君瑤感歎的道:
「兄弟真好福氣。」
方玨人搖搖頭道:
「說起我那妹子,和小弟完全不同,我這做哥哥的,時常被他欺負。」
范君瑤笑了笑道:
「那一定是令尊令堂寵愛之故。」
方玨人道:
「豈止寵愛,簡直被家父家母驕縱得不像話,女孩兒家,不拈女紅,整日舞刀弄劍,像一匹沒韁的野馬。」
范君瑤奇道:
「令妹練武?」
方遷人道:
「家父從前當過幾任武官,後來告老致仕,有幾個得力部下,沒地方去,就留在家裡充當護院,妹子就整天纏著他們武刀使棍,騎馬射箭,還時常譏笑小弟,百無一用是書生。」
他斟了杯酒,笑道:
「如今我結識了一個會武功的大哥,而且又是武當高弟,幾時真想請大哥到寒舍去盤桓些日子,最好替小弟教訓教訓她,也替小弟出口氣。」
范君瑤笑道:
「咱們認了弟兄,有時間我理該到兄弟府上拜見伯父伯母,至於教訓令妹,這個我可不敢。」
方玨人道:
「還有什麼關係?你是我大哥,自然也是我妹子的大哥,大哥教訓小妹,有何不可?」
他一邊說,一邊在笑。
范君瑤搖搖手道:
「這個如何使得,兄弟若是要我去教訓令妹,以後我可不敢上你家去了。」
方玨人眼珠轉動,忽然笑道:
「大哥,這樣好不?咱們明天就去,你到舍間盤桓幾天再走。」
范君瑤道:
「不,我去雲夢有事,兄弟也要去漢陽求學,府上以後再去不遲。」
方玨人道:
「大哥既然有事,小弟就不好勉強。」
兩人邊談邊吃,不知不覺把一壺酒喝完。
范君瑤一張臉,紅得發燒,方玨人更紅,連眼睛都有些水汪汪了。
酒保過來陪笑問道:
「兩位相公,可要再添酒麼?」
范君瑤忙道:
「不成了,你去叫廚房下兩碗麵來就好。」
方玨人撫撫臉頰,笑道:
「原來大哥也不會喝酒。」
范君瑤道:
「要不是兄弟叫了酒,我平時是不喝酒的。」
兩人吃了碗麵,就付過酒帳,出了酒樓,方玨人領著范君瑤,走到一家叫做老萬安的客店,推門而入。
一名店伙迎了上來,哈腰道:
「相公要住店?」
方玨人冷然道:
「不住店,到客店裡來做什麼?」
店伙連連陪笑道:
「是,是,相公請隨小的來。」
方玨人道:
「兩間,要最好的房間。」
店伙邊走邊應道:
「是,是,小店上房,都是最好的房間。」說完,領著兩人上樓。
唐河,只是一個偏僻小縣,這裡的客店,自然不能和通都大邑相比,所謂上房,也只是用木板間隔的房間,因陋就簡,房中除了一張木床,窗下放一張半桌,和兩條木椅,再無別物。
范君瑤原想說,兩個人有一個房間,也就夠了,但繼而一想,這位方兄弟出身富貴人家.平日嬌生慣養,也許不習慣和人同榻而眠,話到口邊,又忍了下去。
店伙替兩人送來臉水,各自洗了把臉。
方玨人在酒樓上多喝了一杯,這一路行來,感到有些頭重腳輕,吩咐店伙沏了一杯濃茶,就朝范君瑤笑笑說道:
「大哥,小弟喝醉了,要小睡片刻。」就關起房門睡了。
不,他並沒有真的躺到床上去,掩上房門,就悄悄的走到南首窗下,用他尖細的指甲,在紙窗上戳了一個小孔,湊著頭,往下望去。
這南首窗戶,正對著天井,一眼就可以看到從店堂裡進來的人。
這時正有一個穿青布長衫瘦個子,在天井裡徘徊,他好像剛進來不久,像似找人,又似在等人。
本來嘛,既是客店,進出的人就雜,無所謂打眼不打眼,但方玨人認出這瘦個子曾在渡船上見過。方才在酒樓上,他就坐在自己鄰桌,只隔了一張桌子,他雖然並沒有時常朝自己兩人打量,但看他那副樣子,明明就在留神自己兩人談話。後來,自己兩人會帳出門,他也跟著起身下樓,而且一直在身後遠遠尾隨。
當然,他不可能跟蹤自己,那麼他是一路綴著大哥下來的?
這人會是什麼路數?他跟蹤大哥,又有什麼企圖?
瘦個子在天井中站了一回,就緩緩回進左首廂房裡去。
原來他也落了店。
方玨人暗暗冷笑,心想:
「大哥是初次出門,但你可別想瞞過我的眼睛,我倒要瞧瞧,你想幹些什麼?」
離開窗戶,這回倒是真的和衣躺到床上。
他沒醉,他只是躺下來想著心事,終於他笑了,那是會心的微笑,笑得很自然,也許是想到了某一件得意的事。
天色漸漸昏黑下來,房中已經一片幽暗!
房門上起了剝落叩門之聲,那是范君瑤的聲音,在門外叫道:
「方兄弟,你醒了麼?」
方玨人其實沒睡熟,但他故意輕「噫」了一聲,然後應道:
「是大哥,怎麼天黑了?」起身開出門去,一面還在揉著惺忪睡眼,笑道:
「大哥沒睡。」
范君瑤道:
「我沒有睡午覺的習慣。」
方玨人道:
「這麼說,小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范君瑤笑道:
「那也不是,兄弟方才喝多了酒。」
方玨人道:
「是啊,小弟從沒喝過這麼多酒,方才有些頭昏,現在總算好了。」
范君瑤笑道:
「那是咱們都不會喝酒,其實那一壺酒,一共只有半斤,會喝酒的人,三兩口就喝下肚去,咱們差點都喝醉了。」
方玨人道:
「那半斤酒,小弟一人就喝了五兩。」
范君瑤笑道:
「全算你喝了,也只有半斤。」
方玨人道:
「大哥,該吃晚餐了,咱們還是到那家酒樓去。」
范君瑤道:
「怎麼,你酒才醒,又要去喝了。」
方玨人道:
「這叫還魂酒,喝醉了酒的人,醒來再喝些酒,以後酒量就會大了,走,走,反正回來就睡了,還怕什麼?」
范君瑤拗不過他,只得和他一同上酒樓去。
此時華燈初上,酒樓上食客滿座,兩人找了一張空桌子,酒保認得兩人中午來過,招待特別周到,要過酒菜,很快就吩咐下去。
方玨人暗暗留神,果然沒多一回,那身穿青布衫的瘦個子也匆匆上樓,一雙鼠目迅快的朝人叢中打轉。當他目光掠過范君瑤、方玨人的桌子,就立即轉過臉去,緩緩的在樓梯口一張桌上坐了下來。
方玨人看在眼裡,心頭暗暗冷笑,如今他已確定這人是衝著大哥來的了。但看此人身手似乎並不如何高明,就可以猜想得到他不是正主兒,也許只是奉命暗中跟蹤的人。
方玨人臉上絲毫不露,依然和沒事人一般。
一會工夫,酒保送來酒菜,兩人邊談邊吃,這回一壺酒可沒喝完,范君瑤只喝了兩杯。
方玨人心中有事,更是淺嘗即止,他說的好,還魂酒(喝醉了酒醒來再喝)只要喝上一二口就夠。
兩人吃過飯,會帳下樓,方玨人回頭看了一眼,那穿青布衫的瘦個子還在那裡據案吃喝,反正天也黑了,他要釘的人也落了店,自然可以安心喝酒,不用再釘。
回到客店,因為明天一早就要趕路,也就各自回房休息。在方玨人想來,既然有人綴著大哥下來,今晚說不定會有事情,他不想告訴大哥,那是因為自己是個讀書相公,怎會知道江湖門檻,豈不自露馬腳?用此他吹熄燈火,一個人靜悄悄的守在窗前。
『初更過後,那穿青布衫的瘦個子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了,只要看他腳步踉蹌、黃湯一定灌得不少,一進屋子,就大著嗓門叫夥計沏茶。
方玨人從窗口望下去,自然看得清楚,暗暗哦了一聲,心想:
「敢情他們人手還沒趕到,今晚大概不會有事了。」
這一晚果然無事,翌日清晨,范君瑤、方玨人黎明即起,盥洗完畢,吃過早點,就會帳出門。
他們抄的是小路,沿途崇山峻嶺,盤曲而行,幾乎走上一二十里都不見村落,好在兩人結伴同行,倒也並不寂寞,方玨人不時回頭張望,卻不見那瘦個子跟著下來,暗暗覺得納罕。
中午時分,趕到湖陽,這裡雖是一個小集,但因這條路通向棗陽,也算得山區間的必經之路,路邊有一家賣茶水、麵點的小店,兩人打了個尖,依然不見瘦個子的影子。
繼續上路,直到黃昏時候,果然趕到了棗陽。這一趟路,少說也走了百十來里。
范君瑤練武的人當然並不吃力,方玨人是個讀書相公,這就表現得吃不消了,落店之後,一個人幾乎累得脫了力。
店伙沏了一壺茶來,方玨人坐在椅上,已經站不起身,要店伙倒了一盅茶,一手托著茶盅,喝了一口。抬頭望望范君瑤,苦笑道:
「大哥,這趟路,真把小弟累壞了,看來明天是走不成了,咱們在這裡多耽一天,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范君瑤笑道:
「兄弟今天趕了這許多路,已是不錯,既然累了,那就休息一天再走不遲,反正我也沒有什麼急事。」
方玨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忙道:
「大哥,你真好。」
誰知他心裡打什麼主意?反正不是真累罷了。
一宿無話,方玨人也許真的走累了,也許是故意賴在床上,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
店伙替他打來臉水,正好梳洗完畢,范君瑤也走了進來,含笑道:
「兄弟昨晚一定睡的很好吧?」
方玨人直是搖頭,苦笑道:
「不要說了,昨晚真是苦了小弟,躺在床上,一雙腳酸得簡直沒地方放,那還睡得著覺?
直到雞叫了,才朦朧睡去。」
范君瑤點點頭道:
「這也難怪,兄弟平日很少走過這許多路,真是難為了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我方才看到大街上有一家車行,明天上路,就可以雇到車子。」
方玨人笑道:
「大哥說的是,小弟也這麼想,從前我一個人坐在車廂裡,悶都把人悶死了,這次有大哥一路,車上就不怕寂寞了。」
兩人談了一回,范君瑤看看天色,快近午刻,站起身,回頭道:
「兄弟沒吃早點,咱們就早用飯,我去吩咐夥計,到廚下做幾樣可口的飯菜,給咱們送來。」
方玨人聽得慌忙站起身子,連連搖手道:
「不,不,大哥,不用了,我們還是到外面去吃的好。」
方玨人的舉動顯然有些異樣,但范君瑤沒看出來,依然說道:
「兄弟昨天走了不少路,還是休息一回吧,叫夥計送來,也是一樣。」
方玨人挺挺腰,笑道:
「大哥真把小弟看作了無用之物,連從這裡走到街上都走不動了,老實說,客店裡的廚司,那會做得出什麼拿手菜來,咱們還是上街去吃的好,東大街的驟豐園,酒菜不錯,小弟每次經過這裡,都要去光顧他們的生意。」
范君搖看了他一眼,道:
「兄弟好像對飲食一道,頗為講究,我是隨便什麼都可以吃。」
方玨人笑道:
「大哥這是罵我,其實一個人最重要莫過於飲食,一天當中,走路、說話、舉手、投足,都要靠吃下去的東西來維持,不吃得好,吃得飽,那來的精神力氣?尤其昨天走累了,今天更應該好好吃一頓,補充補充。」
范君瑤笑了笑道:
「兄弟大有辯才。」
方玨人也笑道:
「予豈好辯也哉?予不得已也。」
兩人就在笑聲中,出了客店。
聚豐園酒樓,是棗陽城裡首屈一指的大酒樓,座落在最熱鬧的東大街上,一排五間,著實夠氣派。
這時還不到正午,門前已車水馬龍,食客盈門。兩人上得樓來,偌大五間樓廳,差不多六成以上的座頭。
這樓上雅座,酒客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但只要有許多人在一起,不論你有多高尚,一旦喝上了酒,大聲喧嚷,叫鬧之聲,和赤腳朋友並無不同,亂烘烘的人聲,就是這樣來的。
兩人找了一處靠近街口,又較為清靜的角落上一張桌子,坐了下來,堂倌問過兩人要些什麼,便自走開。
這時食客愈來愈多,漸漸已把座位坐滿,人聲喧華,鬧成一片。
方玨人一手托著茶盞,他眼鋒不時的注意著酒樓上上下下的人,忽然他在人叢中看到了穿青布長衫的瘦個子,心中不覺暗暗一怔,忖道:
「昨天整整一天,沒見這廝影子,自己還當他不曾跟下來,原來他還是跟蹤來了。」
那瘦個子也遠遠的瞥了兩人一眼,就行若無事,找到離樓梯口不遠的一個空位上坐下。
過不一回,堂倌送上酒菜,方玨人替范君瑤斟了一杯酒,笑道:
「大哥.你嘗嘗這聚豐園的酒菜,做的還不錯吧?」
在自已面前也倒滿了一杯。舉杯喝了一口。
范君瑤笑道:
「兄弟,你少喝些酒,莫要又喝醉了。」
方玨人夾起一塊蔥油雞,一面笑道:
「不會……」
他無意之間,往街上看了一眼,突然臉色一變,慌慌張張的放下雞塊,說道:
「糟糕。這丫頭果然跟來了,這……這如何是好?」
說話之時.一臉焦灼,大是坐立不安。
范君瑤正好也夾了一筷菜餚,正待往口中送去,見狀不覺一怔,問道:
「兄弟有什麼事?」
方玨人雙眉緊皺,苦著臉道:
「是……是舍妹跟來了。」
范君瑤道:
「令妹,她人在那裡?」
方玨人道:
「小弟看她從大街上走過。」
范君瑤道:
「那你該招呼她一聲。」
方玨人連連搖頭道:
「不成,唉,小弟最好躲她一躲。」
范君瑤笑道:
「看來兄弟好像很怕令妹。」
方玨人苦笑道:
「大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范君瑤道:
「那是為了何事?」
方玨人目光瞥著街上,歎了口氣道:
「唉!此事說來話長,小弟只當她開開玩笑,那知這野丫頭竟然真的找來了,唉!這怎麼好……」
范君瑤看他急成這個樣子,心中更覺奇怪,問道:
「兄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玨人搓搓手道:
「都是梁山伯、祝英台害人。」
范君瑤聽得好笑,說道:
「令妹和梁山伯、祝英台有何相干?」
方玨人也忍俊不禁,嗤的笑道:
「舍妹就是看了祝英台女扮男裝,到杭州去唸書,忽發奇想,也要女扮男裝,跟小弟到漢陽書院裡唸書去。大哥,你想,這不是笑話?女孩兒家,那能穿了男裝,去唸書?這要給同窗知道了,小弟這張臉往那裡擱……」
說到這裡,忽然「啊」了聲道:
「不好,她……往這邊找來了……」忽的站起身,說道:
「大哥,我還是躲一躲的好。」
不待范君瑤回答,急匆匆奔下樓去。
范君瑤看的好笑,心想:
「看來他的妹子真是被父母嬌縱慣了,連她哥哥都會拿她毫無辦法。」
方玨人走了,他獨自喝了口酒,目光只是注視著樓梯口,看著方玨人的妹妹,是否真的找上酒樓來?等了一回,依然沒見有姑娘上樓,心想:
「也許他妹子只是打酒樓經過,不一定會上樓來。」
心中想著,伸筷夾了一雙蝦仁,緩緩送到嘴裡。
就在此時,但聽樓椅登登作響,走上一個全身似火的姑娘來!
這姑娘不但美,而且嬌!
不,是驕,上得樓來,看人就直瞪眼睛!但美也是真美,春花般的臉,配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直鼻樑,紅菱般的嘴,只要你看上一眼,就會捨不得移開。
她打扮得更是惹火,上身穿一件繡著金花的紫紅箭衣,配著同色套褲,腳上穿一雙滾金邊的馬靴。頭上包著淺紅紗巾,腰間束一條紫金帶手中還執著一支烏黑的馬鞭。
這副模樣,有些像剛騎馬來的。她站在樓梯口,一雙亮得發光的眼睛,只是朝亂烘烘的酒客頭上亂轉。
范君瑤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美而且驕的姑娘,一點沒錯,準是方玨人的妹子。因為她那張吹彈得破的粉臉,無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沒一處不和方玨人生得極像。
只要她換上男裝,不就是活脫脫的方玨人?
范君瑤心裡暗暗好笑,「這兩兄妹真是有趣,做哥哥的斯文纖秀,弱不禁風,就像是個女子,妹妹卻偏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倒像個男人。」
就在他心念轉動之際,紅衣姑娘兩道亮晶晶的眼神,已落到高樓梯口不遠的一張桌子上!
那桌上坐著一個穿青布長衫的瘦個子,紅衣姑娘一手執著馬鞭,筆直朝瘦個子走了過去。
這一剎那,姑娘春花般的臉上,忽然上了一層秋霜,柳眉兒一挑,櫻唇兒一披,手中馬鞭「篤」的一聲朝桌面上一指,冷冷哼道:
「偷馬賊,原來你在這裡。」
酒樓上的食客,自從姑娘上得樓前,大家目光本就投注到她一人身上,這回聽她指著穿青布長衫的瘦個子,說他是偷馬賊,大家目光,不由又全轉到瘦個子的身上!
瞧他那副尊容,生得獐頭鼠目,兩個肩胛扛個頭,臉上沒四兩肉,一望而知不是個好路數。
偷馬賊,準沒錯!
瘦個子正在吃喝,給姑娘馬鞭指著桌面,罵自己偷馬賊,心頭大是惱火,一抬頭,瘦削臉上,微有怒意,雙目注視著姑娘,問道:
「姑娘,你說什麼?」
紅衣姑娘瞪著杏眼,嬌哼道:
「姑娘說的話,全樓的人都聽了。你沒聽見?問你姑娘的馬呢?」
方才人聲嘈雜,也許還有人沒聽得見,這回全堂食客都靜了下來,姑娘家鶯聲嚦嚦,說得又嬌又脆,誰都聽得清清楚楚。
瘦個子臉色一變,目光隱射凶光,冷笑道:
「姑娘大概找錯人了吧?」
紅衣姑娘粉臉含嗔,柳眉兒一挑,手中馬鞭指著瘦個子鼻尖,哼道;「偷馬賊,姑娘眼睛沒瞎,還會找錯?你說你把姑娘馬匹,賣到那裡去了?」
范君瑤眼看那瘦個子不似善類,怕他惱羞成怒,出手傷了姑娘,自己總不能坐視方兄弟的妹子吃虧。心念疾轉,人已站起身子,緩緩走了過去。
瘦個子氣的臉色發黃,霍地站了起來,獰笑道:
「你說賣到那裡去?窯子裡。」
這話自然是損著姑娘家,全堂爆出了笑。紅衣姑娘粉臉一紅,突然罩上了一片寒霜叱道:
「好個賊子,你敢在姑娘家面前發橫。」
玉手揚處,刷的一鞭,朝瘦個子當前抽去。
瘦個子身子一仰,往後疾退一步,冷冷笑道:
「丫頭,你想跟太爺動手。」左手一抬,要抓姑娘馬鞭。
紅衣姑娘冷笑道:
「偷馬賊,姑娘打了你,還要把你送官究辦。」
玉腕一抖,落下的馬鞭在空中劃了個圈,又是「呼」的一聲,朝瘦個子伸來的左腕上抽出。
這一下,要得漂亮已極,出手可也真快,瘦個子一抓落空,「拍」的一聲,左腕上登時添了血紅一條!
范君瑤看的暗道:
「自己還替她耽心,就憑這一鞭,使的竟是軟鞭的招式『寒梅迎春』,姑娘家真還有一手。」
瘦個子挨了一鞭,咬咬牙,怪叫道:
「好哇,臭丫頭,招惹太爺,有你樂子瞧的。」
刷地橫跨一步,翻腕之間,已經從身邊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食客們看他亮出凶器,大家本已圍成了一圈,紛紛後退不迭!
人叢中有人喊道:
「喂,朋友,有話好說,快不可動刀。」
一人開口,接著另一個人說道:
「是呀,刀動不得。」
范君瑤看他取出匕首,也不覺皺了下眉,只要姑娘一遇險,自己就準備先奪下他的刀來。
紅衣姑娘連正眼也沒往瘦個子匕首瞧上一眼,冷哼道:
「動刀,你還不配。」
又是「刷」的一聲,長鞭劃起一個圓圈,朝瘦個子右腕抽去。
還是那一記「寒梅迎春」!
瘦個子冷笑一聲,身形霍地一矮,疾閃而進,右腕翻處,雪亮匕首已經送到了姑娘左肋!
這一記雙方幾乎是同時出手,但見姑娘抽出的鞭梢忽而拐了彎!「拍」,不偏不欹,正抽在瘦個子右腕上。
這一下,敢情比上一鞭重得多,瘦個子大叫一聲,匕首噹啷墮地,他抱著右腕,暴退了兩步。
紅衣姑娘可沒有肯饒他,左腳倏地跟進,口中哼道:
「你還敢在姑娘面前耍刀不?」
反手又是一鞭,抽了回去。
瘦個子退的不慢,但忘了馬鞭子有多長,鞭梢抽在他臉上,登時暴起一條血痕。
范君瑤看的暗暗皺眉,心想:
「方兄弟這妹子果然夠凶!」
瘦個子一手撫臉,雙目幾乎冒出火來,咬著牙根,迸出聲道:
「你打得好!」
紅衣姑娘道:
「自然好,你認為說幾句硬話,我就會怕了?」
揚手又是一鞭,往他頭上抽去,口中接著喝道:
「我說過打了你,還要送官究辦。」
她鞭勢直落,旁人看不出什麼手法,但范君瑤自幼跟六指神翁長大,自然瞧得出紅衣姑娘這一記馬鞭之中,暗含著幾個變化,任你瘦個子如何躲閃,也不易躲閃得開。
瘦個子氣瘋了心,身形朝左閃而出,口中大喝道:
「老子和你拚了。」
雙手箕張,正待撲起。
又是「拍」的一聲,抽中頂門,這下瘦個子頂不住了,砰然跌坐地上。
紅衣姑娘又跨上一步,右手一抖,一條馬鞭掙得筆直,一下抵在瘦個子胸前,冷冷說道:
「偷馬賊,你再敢發橫,姑娘就斃了你。」
馬鞭子頂在心頭,真像一支長矛!
瘦個子臉色煞白,抽搐著肌肉,抬頭道:
「姑……姑娘的馬,不是……小的偷的。」
紅衣姑娘馬鞭往前輕輕一送,粉臉罩著一層寒霜,哼道:
「還說不是你偷的,你再說一個不字看看?」
瘦高個子痛澈心肺,殺豬般的叫了起來,額上冷汗像黃豆般綻了出來,連連點頭道:
「是,是,……小的偷的。」
紅衣姑娘臉上綻開了笑容,偏頭朝食客們嬌然一笑道:
「大家都聽到,他自己承認了。」
這一笑,猶如百合乍放,全樓食客看的不覺一呆,這姑娘方才凶巴巴的,手段好不厲害,但笑起來可實在真美!
紅衣姑娘回過頭去,冷冷說道:
「你既然承認了,姑娘也不為已甚,今天給了你一個教訓,以後好好做人,去吧。」
手中馬鞭,隨即收回。
瘦個子滿臉羞慚,惡狠狠的瞪了姑娘一眼,一聲不作,站起身子,從身邊摸出一錠碎銀,丟到桌上,連頭也不回的往樓下奔去。
滿堂食客眼看好戲散場,紛紛各自回座,范君瑤也在大家散去之際,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剛剛坐下,紅衣姑娘一手執著馬鞭,筆直跟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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