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嵐方才和柳琪對招之間,已增進不少臨敵經驗。這時一見獨角獸攻來劍勢,有如千百朵銀花,精光耀眼,由四面八方飛來,叫人無從出手招架!
他強敵當前,居然十分鎮定。
覷準劍花要落未落之際,突然身形晃動,右臂一振,追魂八劍,倏然展開!
他使得恰是時候,但見七八支劍影,交互而起,劃出一片護身光幕,左腳橫跨半步,身隨劍走。但聽一陣叮叮鏘鏘的金鐵交鳴之聲,江青嵐業已突出劍光圍困之外。
公孫無忌微微一怔,瞧不出這小子還能從自己手上,突出圍去。
口中嘿了一聲,右臂陡張,青虹暴漲,一大片精光,再次撤地漫天,向江青嵐驟捲過來!
這次來勢,強厲得令人窒息,劍招綿密,重逾山嶽。端的一劍緊似一劍,一招強過一招!
劍身上貫注內力,但聽絲絲破空之聲,盈耳不絕。
眨眼工夫,江青嵐一條人影已被圈入森森劍光之中。
舒老夫子方才阻止不及,江青嵐已和公孫無忌對上了手,心頭自然十分焦灼。
這時眼看江青嵐被對方長劍圈入,漸無還手之力,不禁急得大驚失色,那還顧得自己身份?大喝一聲,縱身直撲過去。
身形剛起,瞥見三條人影,同時躍起,向自己攔來。
其中一條人影,挾著一點銀光,當先襲到。
舒老夫子是何如人?身在半空,橫劍一撩,噹的一聲,雙方同時躍開!
定睛看去,原來偷襲自己的,正是那個文士裝束中年漢子,陰陽扇白秀山。
他折扇輕搖,望了舒老夫子一眼,搖頭晃腦的道:「公孫先生兩者勝負未分,展大俠何性急乃爾?」
這時另外兩人,也身形落地,圍著自己走來。
舒老夫子當然認識,那個面情落寞的,是十幾年前黑道上早負盛名的鐵筆季子清,和鬼影子何異。
自己這時心急江青嵐安危,那有時間和白秀山爭論?
回眼一掃,衝著三人,厲聲喝道:「擋我者死!你們要送命,就一起上罷!」
罷字才出,右腕驟翻,刷刷刷,劍光如電,已向三個不同方向,劈出三劍!
名家出手,果然不同!只見銀虹流動,快速絕倫,三劍聲勢,好不凌厲!
「好劍法!」季子清鐵筆如椽,一絲寒風,也直磕舒老夫子身後「鳳尾」!
這三人中間,當然數鬼影子何異武功最弱。
但他在陰陽扇白秀山和鐵筆季子清兩名高手呼應之下,左縱右躍,一柄鬼頭刀,也卷雪似的,著著進攻!
舒老夫子獨擋兩大高手合力襲擊,外加鬼影子何異,居然精神大振,朗朗一笑,長劍疾振。
前拒白秀山,後擋季子清,還從容分攻鬼影子。真是靜如嶽峙,動如靈蛇,劍光人影,倏忽萬變!
白秀山的白金折扇,和季子清的精鋼鐵筆,乃是江湖上的一絕。兩人在這兩件兵刃上,又全有一二十年的造詣,出手神速,認穴奇準,扇筆同時展開,點、削、劃、拍,源源出手。
圍著舒老夫子週身要穴,疾攻猛點,有若數百點寒星,前後飄灑,好看已極!
錯非是八臂劍客展元仁,換了旁人,恐怕一手也接不下。
幾招之後,那裡還分得清三人的身法招法?
只覺舒老夫子的無數支劍影,老是如影隨形,跟著自己。好像白秀山,季子清兩人,並沒把對方攔住。
他心中一緊張,就拚命的施展刀法,翻翻滾滾,舞了個風雨不透!
那知對方長劍,卻不知如何的已伸入刀光之中,一劍削來。「嗆」的一聲,鬼影子何異,但覺虎口大震,鬼頭刀立被削斷,半截刀頭,震得呼的斜飛出去!
心頭一驚,性命要緊,立即向側躍開。
還虧他外號叫做「鬼影子」,輕功不弱,在這生死開頭,拖帶半口斷刀,疾飛出兩丈之外。
定睛一瞧,他們三人,不是扇筆交加,劍影重重,打得激烈異常?低頭瞧瞧手上的半截斷刀,好像做夢似的,武功一道,就差了這麼一點!
正當鬼影子何異驚魂甫定,忽聽花園沿溪來路,人聲鼎沸,燈球火把,照耀得像一條火龍似的,向自己這邊,急奔而來!
咦!鷹爪孫慶,他們六個人,去了大半天,怎麼還沒消息?
難道這區區節度使府,還另有高手護院?
正當此時,驀聽自己師傅公孫無忌和江青嵐同時大喝。
緊接著一陣金鐵交鳴,劍光乍斂,兩條人影,倏然分開!
江青嵐滿頭大汗,臉色蒼白的站在一邊。獨角獸公孫無忌,卻臉色鐵青,右手袍袖,也被劍鋒削破了一截。
他充滿憤怒的日光,瞧著激烈搏鬥小的舒老夫子、白秀山、季子清三人,大喝一聲:
「住手」!
這一聲,他貫注內力,宛若焦雷,三人同時停住。
「走!」率先騰身而起,白秀山、季子清和鬼影子,也莫名其妙的跟著就走。
一瞬工夫,便已沒入黑暗之中。
舒老夫子弄得十分糊塗,他們怎會無緣無故的突然退去?
回頭一瞧,只見江青嵐身子晃了兩晃,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舒老夫子心中一驚,閃過身去,一把握住江青嵐左臂,右手在他後心大穴,連拍了幾下,口中急急問道:「青嵐,你受了傷?」
江青嵐直了直腰,忙道:「不要緊,弟子接了他幾招強勁劍勢,想是用力過度:但那獨角獸,卻也被弟子一劍刺穿衣袖,震了出去!」
「什麼?你……」舒老夫子聽得目射奇光,大感驚訝。
以獨角獸公孫無忌的武功,自己尚無制勝把握,居然被初學乍練的江青嵐擊退?
但他話才說到一半,瞥見一隊燈球火把,刀出鞘弓上弦的府中將弁,已如飛趕到,也就倏然住口。
只見前面跑得滿頭大汗的一個,正是伺候自己的書僮薛福。
原來他方才瞧到「居仁小築」前面,突然出現了五個賊人。
就趁舒老夫子挺身而出之時,悄悄的從後窗爬出,沒命飛跑,向前面報訊。
那時正好內宅屋面上,射死四個,擒住兩個賊人,大家都說府中有金甲神保護,家將們士氣旺盛。
大公子薛繼先坐鎮內宅,聞報花園中也發現了賊人蹤跡,立即撥出一隊弓箭手和撓鉤手,向花園增援。
家將們趕到花園,只見舒老夫子和表公子兩人,安閒的站在精舍前面,好像正在談天。
連忙上前向兩人請過了安,舒老夫子只說賊人業已逃跑,囑咐他們在園中仔細搜索,看看有無餘黨潛伏。家將們唯唯應是,便分頭搜索去了。
舒老夫子把家將支走之後,回頭向江青嵐道:「青嵐,你隨我來。」
江青嵐跟了舒老夫子走入房中,薛福替兩人斟上熟茶。
舒老夫子吩咐江青嵐在椅上坐下,自己便向房中走去。
一會工夫,取出一粒紅色藥丸,遞了過去,口中說道:「這是本門療傷聖藥『朱衣奪命丹』,不但善治各種內傷,有起死回生之功。且其中因有雪蓮首烏等靈藥配製,更具補中益氣,助長功力之效,你趕快服下,老夫還有話問你。」
江青嵐依言接過丸藥,用溫水吞下。才一入喉,便覺一股清香,由喉間直達小腹,丹田中立有一縷暖氣,緩緩升起,布達全身,精神頓感舒暢。
舒老夫子道:「青嵐,你把剛才和公孫無忌動手的經過,說與老夫聽聽!」
江青嵐想了一想道:「弟子和公孫無忌功力懸殊,他每一出手,力沉勢猛,均使弟子難以招架。」
舒老夫子點頭道:「他們秦嶺系的『終南劍法』,就是以沉猛著稱,何況公孫無忌數十年修練?」
江青嵐道:「後來弟子拚命的施展出『通天劍法』,以攻還攻,才算略為好轉。」
「唔!」舒老夫子唔了一聲。
江青嵐道:「那知公孫無忌忽然換了一種劍法,長劍一圈,好像就有千百朵銀花,從四面八方灑來,把弟子困入。」
舒老夫子道:「那是他們的『散生花手』,天癡上人因鑒於『終南劍法』太過沉猛,使劍的人,消耗真力遇鉅,才根據我們的『追魂八劍』而創。」
江青嵐道:「弟子時常聽老夫子說,劍術之道,『靜以制動』和『見幻不幻』,所以弟子也使出『追魂八劍』。」
舒老夫子道:「好!以快制快,以幻制幻!」
江青嵐道:「使到第五招上,弟子果然從他劍光中脫出身來,他冷笑了一聲,一大片精光,綿密而來。空氣中好像立起無形壓力,令人窒息,而且每一招都重逾山嶽。」
舒老夫子道:「這才是『終南劍法』的精華所在,以意馭劍,以氣使劍!你呢?」
江青嵐道:「弟子繼續使出『追魂八劍』的六七兩招,到第八招上,他的劍勢,愈來愈重,實在使弟子難以封回,……」
「那……」舒老夫子突然面露緊張,只說了一個「那」字。
只聽江青嵐續道:「就在這危機一發之際,弟子突然想起了另外一招……」
舒老夫子奇道:「另外一招?」
江青嵐道:「是的,啊!老夫子,弟子只劃到第七個圈上,公孫無忌的袍袖就被弟子刺穿,第九個圈剛剛劃出,他就震退了。」
這回舒老夫子大感驚奇,也十分注意,他用手指劃著圈圈,口中自言自語的道:「劃圈?
第九個圈?這是什麼劍法?能刺破獨角獸的衣袖,還把他震退?這真是令人不可思議之事!」
他目光緊盯著面前這個青年,懷疑的道:「青嵐,這招劍法,是你自己變化出來的?」
江青嵐搖了搖頭,道:「弟子現在想來,敢情他老人家為了使弟子把獨角獸趕跑,才教了弟子這招劍法。」
舒老夫子驚奇的道:「他!他是誰?這招劍法是誰教給你的?」
江青嵐又搖了搖頭,囁嚅的道:「弟子不知道他是誰?本來弟子早想告訴老夫子的,因為……」
舒老夫子笑道:「因為你想鬥鬥姓柳的丫頭,怕老夫阻攔?」
江青嵐臉上一紅,就把前晚遇見花白鬍子老頭的經過,一字不漏,說了一遍。
「乾坤一劍」?
舒老夫子沉吟良久,道:「老夫從沒聽說過這個名稱,而且天下那有僅僅一招劍法,就能震退勝過使劍人不知多少倍功力的敵人?真是奇跡!除非你遇上劍神!」
江青嵐道:「劍神?」
舒老夫子道:「唔!青嵐,你把那招『乾坤一劍』,使出來給老夫瞧瞧!」
江青嵐應了一聲,立起身來,抽出長劍,走出兩步,劍尖向天直豎,凝神而立。
舒老夫子乍見江青嵐執劍轉身的一霎那,居然穩如山嶽,神情朗澈,完全符合了劍術上的最高要求,神與劍合,意與劍通的境界,不由也暗暗點頭。
那知就在這瞬息之間,江青嵐劍尖微顫,突然一溜銀花,灑出了八九個小圈圈,迅疾如電。
連舒老夫子這樣一代劍術名家,居然也看不清楚這一招如何演變。
江青嵐早巳收住劍勢,轉身問道:「老夫子,你老可瞧出來了?」
舒老夫子怔了一會,緩緩的道:「老夫生平之中,從未見過這等劍術。」
「老夫子,你老人家方才說的劍神,是誰?」
江青嵐好像對「劍神」這兩個字,非常感到興趣。
舒老夫子道:「唔!那是老夫的一種臆測,試想以你這點功夫,那能一劍把秦嶺係數一數二的公孫無忌震退,而且又刺破他的衣袖?劍神!就是數十年前,傳聞中的崑崙老人。」
「崑崙老人?」江青嵐簡直聽得入了神。
舒老夫子道:「不錯!老夫還是年青的時候,聽先師說過,崑崙老人的『乾坤八大式』,乃是劍術之神。哦!你這一招,叫做『乾坤一劍』,但數十年來無人見過……,不過此老如果尚在人間,也在百齡之外了。」
正說之間,忽聽得遠遠的傳來「當當」之聲,其聲清澈,好像是敲著雲板之聲!
江青嵐聽得吃了一驚,倏的站起身來,向舒老夫子道:「姨父竟親自趕回來了,老夫子請先休息,弟子還須向他老人家報告呢!」
舒老夫子點頭道:「唔!青嵐,老夫身世,你對督帥不妨明說,而且老夫也有機密面稟。」
江青嵐答應一聲,立即向前面奔去。
這時整座節度使府,從花園到前廳,早已十步一崗,五步一卒,警戒得十分森嚴。府外穿梭似的警衛,也一隊來,一隊去,絡繹不絕!
江青嵐從下人口中,得知姨父正在西花廳休息,連忙急急的向西花廳走去。
穿過長廊,剛折入花廳,只見廳前高挑著四對朱紅油印的「節度使薛」宮紗大燈籠和兩旁鵠立著一隊雄赳赳氣昂昂的近身衛士,一片雪亮的刀光矛鋒,閃閃耀眼,鴉鵲無聲!
江青嵐跨上台階,迎面是一排雕花迴廊,站著兩個姨父貼身伺候的家將薛榮、薛華。
他們一見表公子進來,連忙欠身為禮,一面替他打起布簾。
裡面靜悄悄的,只聽到表哥薛繼先的聲音,敢情正在報告府中情形。
抬頭一瞧,只見中間一把紫檀太師椅上,端坐著一個方面大耳,鬚眉蒼老,衣蟒帶玉的威儀老者,正是自己姨父。相、衛、邢、潞、貝、磁六州節度使,昭義軍統帥薛嵩。
這時正側著頭,在聽取表哥有關今晚府中發生事故的報告。他身後站著一個秋水為神,秀麗如仙的紅衣少女,手捧文件,亭亭玉立!那正是自己夢寐相思,刻骨難忘的意中人,職掌姨父機密賤表的內記室紅線姑娘。
當她剪水雙瞳,一落到江青嵐身上,嬌如春花的俏臉上,立時罩上了一層寒霜。神色兒肅穆起來,使人有點凜然之感。這分明是她對自己無意,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啊!
江青嵐心頭不禁升起了一縷悲思。
其實他那裡知道,正因為她看透了江青嵐對自己業已暗暗的發生了纏綿情愫,以他的英俊瀟灑,溫柔多情,她並不是沒有好感,一顆少女的心,也開始有了跳動。但她怕自己墮入情網,會耽誤素志,才這樣故作矜持!
口口口口口口
閒言表過,卻說江青嵐拜見過姨父之後,就站到表哥下首。
一直等薛繼先把當夜情形,詳細報告完畢,才把自己跟舒老夫子學劍,當夜遇到崤山鬼神說起。
舒老夫子隱名避仇,柳琪留燕示柬,及今晚之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然後又把舒老夫子另有機密面陳,要自己先稟,也說了出來。
薛嵩一面諦聽,一面點頭道:「舒老夫子,學問淵博,氣度沖夷,老夫早已料到他必非常人。繼先,你快去請他來花廳一晤。」
薛繼先連連應「是」,退出身去。
薛嵩又問了舒老夫子和柳琪結仇經過,江青嵐均詳細回答。
不多一會,薛繼先已陪著舒老夫子進來。
薛嵩紆尊降貴,居然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向前迎出幾步,呵呵笑道:「老夫方才聽青嵐稟報,老夫子不但博古通今,且是身懷絕技的江湖大俠,實為失敬!」
舒老夫子聞言,惶恐的道:「草民隱名避仇,欺騙督帥,竟與督帥分庭抗禮,膽大妄為,還請督帥恕罪。」
說著正待往前跪去,早被薛嵩伸手攙住,口中說道:「老夫子快不可如此,隱跡避仇,事出無奈,何況你是犬子的老師,試道尊嚴,千萬不要多禮,快請坐了好說。」
說罷連連讓坐。
舒老夫子謙讓再三,才在側首椅上坐下。一面向薛嵩欠身道:「展元仁一介武夫,想不到蒙督帥如此抬愛,感受知遇,粉身難報。月前元仁無意之中,發現了一件機密大事,本想立即稟報,正值月來督帥軍務倥傯,無機進言。方才聽繼先談起,賊人不但糾眾向元仁尋仇,而且還蓐鬧本府。差幸另有高人,在暗中援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元仁罪愆,雖萬死莫贖!
不過此中另有原因,關係著督帥和六州安危,稍洩風聲,立可引起糾紛,關係十分重大……」他說到此處,目光忽然向門外一掃,便不再往下說去。
薛嵩微微點頭,一面喊了聲:「來人伺候!」
站在門外的薛榮、薛華立即應聲而入。
薛嵩吩咐道:「薛榮你向前面傳話,今晚本帥在此討論機密大事,所有本府軍弁,不得輕離職守,輪班巡查內外。如有形跡可疑之人,逗留府第左右,立即拿問嚴究。內外出入要口,均派將弁稽查出入,如遇未帶本府腰牌者,不論男女,一律捆鎖起來,候本帥親自發落。
所擒兩名賊人,更須嚴加看管,不得有違。薛華,你速即傳令在此開宴,由你們兩人伺候,餘人一律在外聽候差遣,從嚴警備,傳令完畢,即速回來伺候。」
兩人喏喏連聲,轉身出屋,分頭行事去了。
薛嵩吩咐完畢,這才轉過身來,向展元仁慨然歎道:「朝廷因兩河不靖,(兩河,指河南河北兩道,河北道今河北省地,河南道,今豫魯兩省,及皖蘇北部而言)敕老夫坐鎮滏陽,(磁州,即今河北邯鄲)。
復因近日流言頗多,老夫才親向六州巡視。不料今晚回程之中,接到本府有飛賊蓐鬧之事,才星夜趕返。老夫子所說之事,也許即是老夫日夜縈心之事,此處並無外人,老夫子不妨明以教我。」
展元仁慌忙離座起立,抱拳說道:「督帥何出此言?元仁不過一得之愚,聊作獻曝而已。」
說著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長方形銅牌,雙手遞上,一面說道:「這是月前由崤山鬼神,夜遊神宋時身上所得,請督帥過目。」
薛嵩接過一瞧,只見銅牌正中,雕著一個虎頭,虎頭下面還刻著:「天雄教練」四個篆字。
不由臉色微微一變,道:「此事果然關係重大,不知老夫子當日如何發現?」
展元仁連忙回道:「當日元仁因崤山鬼神,乃是秦嶺門下,武功在普通江湖而言,也算不弱,決非雞鳴狗盜之輩,夜入府中,自然並非偶然。等元仁把他們攔住之時,他們居然還說有要事在身,急於退走,是以更引起元仁懷疑。後來在夜遊神宋時身上一搜,便發現了造塊銅脾,不禁使元仁想起近日風聲鶴唳,兩河動盪之際,這崤山鬼神之來,更見陰謀了。」
薛嵩點頭道:「魏博掠地千里,擁兵自重,一直把老夫視作眼中之釘。
近來老夫更聽到他從十萬大軍之中,挑選了三千名精幹勇士,充當禁衛,號稱『外宅男』。另外又禮聘武功高強之士,擔任教練。老夫子這一收穫,益證傳言不虛。
那晚老夫子碰上的賊人,混進內宅,定是刺探老夫有否回府,和我方軍情虛實。可恨本府家將們,竟如此疏於防範,任令賊人隨意出入,明天非加重罰不可!」
展元仁忙道:「督帥不可動怒,府中將爺們,訓練精良,忠心不二。只因平山習於馬上步下,行陣衝鋒,同飛簷走壁,完全兩路。
何況賊人之中,大有能者,即以今晚賊人而論,一面以私仇為名,羈絆住元仁,表面上純係江湖尋仇之舉。但另遣賊人,向府中滋擾,顯系有謀而來。如果不是另有能人在暗中保護,後果就不堪設想。」
薛嵩拂髯笑道:「老夫方才聽犬子報告,說侵入內院賊人,被一條紅色匹練卷墮屋下,家將們所說的金甲神祇,自然不足採信,老夫子以為如何?」
展元仁道:「據元仁推想,這紅色匹練,如非身穿紅裳,定繫手中是一件紅色兵刃,因身法快捷,普通人看不清罷了!」
站在一旁的江青嵐聽老夫子一說,目光不期而然向紅線姑娘瞧去。
她,不是也穿著紅衣嗎?要是她也會武功,這該多好?
紅線姑娘,卻並沒理會他。這時正低著頭,似乎正在傾聽姨父和老夫子的對話。目光瞧在地下,春花似的臉上,微有笑意。
薛嵩聽老夫子一說,不住點頭,又道:「那麼,老夫子對今後的看法又如何呢?」
展元仁沉吟了一下道:「本來,賊人們探得督帥回府,定當尚有舉動。但今晚情形有了轉變,侵入內院的賊人,四死二擒,他們準備對付元仁的一名高手,獨角獸公孫無忌,又被青嵐一劍擊退。是以據元仁之見,他們如無相當制勝把握,暫時不至再來。」
「什麼?青嵐能夠把賊人擊退?」薛嵩聽得甚感驚奇,不由轉臉向青嵐瞧來。
江青嵐被問得臉上一紅,正想回答,瞥見紅線姑娘兩道清澈如水的眼神,也閃電般向自己瞟來,四目交投,她又很快的避了開去,臉上不禁升起兩朵紅雲!
江青嵐只覺心頭一陣跳動,更是說不出話來。幸虧這時薛榮、薛華進來回命,公候府第,一派豪華,叱嗟之間,便在花廳排上筵席。
薛嵩流露出紆尊降貴;禮賢下士的謙恭態度,以師禮定欲讓老夫子坐首席,展元仁怎敢奉命,謙讓再三,依然由薛嵩居中坐下。展元仁坐了左首,薛繼先、江青嵐、紅線姑娘三人在下面作陪!
席閭展老夫子就把江青嵐前晚遇見異人,傳授一招劍術之事,詳細向薛嵩報告。江青嵐側眼向紅線一瞧,只見她螓首微低,似在深思模樣。
酒過三巡,薛嵩灑杯一件,微微歎息道:「目下各州節度使,均擁兵自重,朝廷又事事以懷柔為主,魏博處心積慮,意欲併吞潞州,已非一日,老夫承祖先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則數百年勳業盡矣!」
展元仁忙道:「從來邪不勝正,逆不順敵。督帥為國屏藩,自然宵旰勤憂。
目前情形,魏博雖陳兵邊境,以元仁忖度,他一時之間,還不敢妄啟干戈。是以改弦易轍,使用江湖手段,派人先來窺探本府動靜。如果探得府內並無能手保護,或者人手不多,說不定會暗下毒手,做出滔天大罪來。」
他說到這裡,略為一頓,又道:「不過我們實在人手太少,否則先探探魏博動靜,再下針對之策,自是更好。」
江青嵐今晚初試鋒芒,不但勝了三眼比丘沈師太得意門徒柳琪,又用「乾坤一劍」震退獨角獸孫公無忌,雄心萬丈。
此時一聽老夫子說出府中人手不足,否則先探探魏博動靜之言,不由插口說道:「姨父,侄兒不才,願意前往魏郡一探虛實。」
薛嵩還沒開口,只聽展元仁咳嗽一聲道:「青嵐,你有多大能耐?獨角獸公孫無忌,今日鍛羽歸去,說不定魏郡早有佈置,此事還宜從長計議,你們年輕人,千萬輕舉妄動不得。」
展元仁回頭又向薛嵩道:「依元仁之見,不如先從今晚擒獲的兩名賊子口中,也許可能聽出一點虛實,再行定奪,督帥以為如何?」
薛嵩點頭道:「老夫子此言有理。」
轉臉就向兩名家將喝道:「快去傳諭,把兩名賊子押來,本帥親自審問。」
薛榮答應一聲,退出身去。
這時大家也無心飲酒,散席之後,由薛華收拾清楚。
就在花廳中間,設了一把紫檀太師椅,面前放下一張琴台長几,增添了一支紅燭,便算臨時公堂。
左邊又替展元仁安了一把椅子,紅線姑娘,和薛繼先、江青嵐三人就分立在薛嵩身後。
這時天色已透微明,西花廳外,黑壓壓的排立著無數軍健。
節度使府有職司的幕僚,帶著公文,值堂吏目,攜帶刑具,一批批上前參見,分兩旁排班鵠立。
二十名衛兵,也抬著兩名賊人,到了廳外。
由領隊家將大踏步跨上台階,緊趨幾步,向案前單腳一屈,高聲報道:「車弁王得標今晚率領屬弁,巡邏內院,在屋上發現六名盜犯,當場格斃四名,拿獲兩名,現已押解在外,候督帥發落!」
薛嵩微微點頭道:「得標,你跟隨本帥有年,平日忠勇幹練,為本帥所深知。今晚居然能當場格斃劇盜四名,擒獲兩名,真也虧你,小帥必定重賞!
你就帶他們上來,待本帥親自審問。」
王得標磕了個頭道:「謝督帥恩典!不過這兩名賊寇,方才被屬弁匣弩射傷足踝,滾下屋來,至今全身不能動彈,也不會說話。」
薛嵩聽得不禁一愕,展元仁欠了欠身,低聲說道:「聽王把總口氣,兩個賊人,似是被人點中穴道,督帥還是吩咐他帶上來再說!」
薛嵩微微笑道:「原來如此!」
說著轉頭吩咐道:「你把他們提上來就是。」
王得標慌忙從地上立起,唯唯退出。
薛嵩此時雖非正式公堂,但審案用的硃筆硯台,驚堂木,犯由單,以及刑簽,刑具,早由值堂更目,擺列齊全。
從公案左右,一直到花廳之外,材官、家將,刀斧手,撓鉤手,弓箭手,金瓜,對鈾,一個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真是一派威武肅穆!
王得標奉命退出,值堂胥吏早已高聲傳呼,一片「帶犯」之聲,直達廳外。
接著仍由王得標抱削刀,當先開路。
後面八個軍健,從燈火照耀,刀斧挾峙的甬道中,分抬著兩名犯人進來!
剛到案前,八臂劍客展元仁立起身來,慢慢的走下公案,俯身向兩個賊人背後,輕輕一拍。
說也奇怪,方才渾身癱瘓,不能動彈的兩個賊人,經這麼一拍,立時「啊」的一聲,翻身坐起。向四面一瞧,突然站起身來,呵呵大笑!
大家這才看清兩名賊犯,一個豹頭環眼,絡腮鬍子,身材不高,卻甚壯健。
另一個卻生得猴頭猴腦,一對鼠目,灼灼放光,臉上兀自罩著一層酒色。
兩人一身穿著密扣緊縶的夜行衣,魚鱗幫腿。
當他們挺身站起,縱聲大笑之時,兩旁軍吏,也齊聲威喝。
「哈哈!太爺們誤中奸計,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薛嵩勃然大怒,驚堂猛拍,喝道:「大膽賊寇,你們身犯國法,眼看梟首轅門,還敢在本帥面前發橫!
本帥世受皇恩,坐鎮河北,你們幾個跳樑小丑,居然敢深夜擾亂本府,照你們這種潑膽行為,便應立即軍法從事。但本帥仁愛及民,網開一面,姑念你們也是一條漢子,大約被人誘惑,誤投叛逆,只要能夠幡然悔悟,實話實說,把姓名住址,聽從何人指使,進府蓐鬧,意欲何為?一一從實說明,本帥自可從輕開脫,予你們自新之路。本帥綰握軍符,操生殺大權,言出法隨,決非虛言誘供,死生兩途,由你們自己選擇!」
說罷,兩旁軍吏,又山搖地動的喊起堂威來!
兩個賊人聞言,凶睛突翻,那豹頭環眼的一個,抗聲說道:「姓薛的,太爺們在江湖上混了一二十年,各種陣仗,見得多啦,你就是擺滿刀山油鍋,大爺們既落你手,也決不皺眉。
太爺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人稱鷹爪孫慶,醉猴張老三的便是,其餘就無可奉告!」
薛嵩統握軍符數十年,幾曾見遇如此大膽狂徒?氣得濃眉一豎,厲聲喝道:「狂徒,在本帥前面,怎容你胡言亂語,先打斷你兩條狗腿,看你還橫到那裡去?」
驚堂連拍,猛喝:「軍棍伺候!」
展元仁心知這類江湖窮寇,就是真個打死了他,也斷不會輕易屈服。
當下就向薛嵩暗暗使了一個眼色,緩緩走出,伸手在兩個賊人胸前一摘,立時掏出兩塊虎頭銅牌,向兩人面上一晃,沉聲喝道:「你們叛跡昭彰,人證俱在,豈容狡賴?光棍眼裡,不滲砂子,識相的,還是好好從實招供。」
說著就把兩塊刻有「天雄教練」的銅牌,繳呈公案。
鷹爪孫慶和醉猴張老三,一見機密已洩,不由臉色驟變。只見鷹爪孫慶死命的盯了展元仁一陣,橫著一顆豹頭,點了一點,說道:「相好的,你大概就是八臂劍客展朋友了,咱們栽在你手裡,還算值得!」
展元仁沉聲喝道:「那麼,你們還不直說?難道真的要嘗嘗老夫分筋錯骨手法不成?」
醉猴張老三鼠目一翻,厲聲說道:「姓展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太爺栽在你手裡,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好!」展元仁口中說了個好字,猛的人影一閃,欺近醉猴身前,在他肩頭腰背間幾處大穴上,輕輕一拂。
只聽他殺豬般一聲大叫,全身立起痙攣,不住的抖顫。臉色驟紅,頭上黃豆般汗珠,一粒粒綻了出來!
要知「分筋錯骨」手法,實是刑中之刑。一經點拂,經絡骨節,全告錯開,血脈逆轉,就是一等一的身手,也難熬無邊痛苦。
「姓孫的,你再不實說,可也要試試?」
鷹爪孫慶,被展老夫子這一手,瞧得目怵心驚。他江湖上混得久了,自然深知「分筋錯骨」的厲害,要充硬漢,也由不得你再充到底去,不由凶性頓斂,點頭道:「展朋友,同是江湖上人,何必使出這等毒辣手段?你解開張老三穴道,咱們實話實說就是!」
展元仁冷哼了聲,伸手在醉猴後心連揉幾揉。只聽「咕咚」一聲,醉猴張老三,雙腳一軟,立時委頓地上,還在不停地喘息呻吟。
這可把廳上數十名軍吏,全瞧得目瞪口呆,老夫子這麼一手,竟然比當堂一頓軍棍,還要厲害?
這時鷹爪孫慶也業已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朝廷冊封他為中書門下平章事,雁門郡王之後,不但跋扈如故,而且更從軍中挑出三千名武勇,號稱「外宅男」,厚恤優養,充任禁衛。另外禮聘獨角獸公孫無忌,陰陽扇白秀山,鐵筆季子清等人為「雁門上賓」,發給獅頭銀符。其餘像鬼影子何異,鷹爪孫慶等人,也發給虎頭銅牌,名為「天雄教練」,平日專門負責教練外宅男。
因田承嗣常患熟毒風,一到夏天,更為厲害,每思併吞潞州,納其涼冷,病體或可痊癒。
月前派出崤山鬼神,探聽潞州動靜,不想巧遇八臂劍客展元仁,一死一逃。
正好柳琪奉師傅三眼比丘沈師太之命,投奔師叔獨角獸,請求協訪仇人下落。這才由柳琪再次潛入薛府,留燕寄柬。
當時因為兩次夜探薛府,除了發現八臂劍客一人之外,就別無能手,這才決定由獨角獸自己帶同白秀山、季子清、柳琪等人,專門對付八臂劍客展元仁,為師妹聶五娘復仇。
另由鷹爪孫慶為首,帶同醉猴張老三等五人,深入內宅,縱火殺人,以擾亂潞州民心,作為大舉進攻的前奏。
這一番話,直聽得薛嵩聳然動容,心頭大凜,但臉上卻不露形色。
當下由文案錄下口供,劃了花押,吩咐家將把兩名奸細押下去暫行看管。
這時天色業已大亮,朝曦初上照得花廳上分外明敞!
薛嵩因大家一晚沒有安歇,均須休息,就吩咐軍吏們各自退出。
然後向展元仁拱手道:「老夫子一晚未睡,先請休息,午後老夫還有許多機密之事奉商呢!」
展元仁連稱「不敢」,也告辭而出,薛嵩直送至花廳階前,才回轉上房。
卻說江青嵐回轉房中,侍女端了一碗參湯進來,伺候著說:「老夫人因表公子一晚沒睡,特地吩咐婢子送來。」
江青嵐接遇之後,一口氣喝了,就解下長劍,和身向床上躺去。
侍女悄悄退去,替他掩上房門。
其實江青嵐這陣工夫,那會睡熟?他躺在床上,一直想著展老夫子說的那句話:「我們實在人手太少,否則先探探魏博動靜,再下針對之策,自是更好!」
哼!他們像崤山鬼神,像鷹爪孫慶,醉猴張老三等人,武功比自己還差,居然夜入節度使府,進出自如,自己何不也悄悄的去一趟魏郡?
要是真能探出他們一點動態,也好早作準備,稍分姨父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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