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是黑色的。地是黑色的。湖水也是黑色的。
雷聲隆隆,鋸齒形的閃電突然將大地照亮,於是周圍茂密的由蕨類植物構成的奇形怪狀的森林就顯現出來,而當雷電過去以後,一切又墜入更深的寂靜、更深的黑暗之中。
一個小男孩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湖邊,驚異地望著這陌生的環境。
黑漆似的湖水波動起來,冒出了氣泡,一個龐大的怪物突然出現了。它的頭上有角,頸子粗短,雪白的牙齒象利刃似的發亮,一雙小眼睛在暗中閃著磷光。它那強壯的後腳劃著水,長長的尾巴扑打著,用很快的速度衝上岸來。
小女孩嚇得躲到大樹後面去了,但是小男孩沒有逃跑,沒有哭泣。他記起了爸爸講過的話:一個男子漢不能哭鼻子。於是他抓起一根木棍,勇敢地朝怪物的頭上打去……
在孩子的床頭,爸爸和媽媽看見孩子呼喚著,冒著汗,被惡夢折磨著。
媽媽放下手中編織的毛線,有點埋怨地說:「準是你剛才講的恐龍的故事把他嚇著了。」
爸爸把正在閱讀的古生物雜誌放在桌上,笑了笑:「我的孩子,不會被嚇著的。」
媽媽說:「孩子還小,連小學還沒有進,他知道什麼恐龍?」
爸爸有點驕傲地拍拍孩子:「他知道的。」
媽媽俯下身去,輕輕為孩子拭去額上的汗,吻著他紅紅胖胖的雙頰:「小翔乖乖,別做夢了!媽媽在這裡,爸爸也在這裡!」
孩子仍然喘著氣,揮動著小手小腳,嘴裡不停地嘟囔著:
「給你一棍……再給你一棍……」
二
冬天的下午,北風呼呼的吹著,天色陰沉,今年的第一次雪花,已經簌簌地飄落下來了。
在這小學的禮堂裡,氣氛卻十分熱烈。幾百個孩子全聚集在這裡,準備聽校長作期中考試的動員報告。開會以前,男孩子們打鬧著,起著哄;女孩子笑著,尖叫著。世界上任何一所小學,在開這種大會以前,大概都是這麼一種情景吧。
陳翔坐在最後一排,他沒有參加同學們的嬉戲。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他就是孤僻的、沉默的,從外表看來,這高高的孩子似乎要比他實際的年齡大一些,也成熟一些。就為了他的倔強的個性,有的老師不大喜歡他,認為他驕傲,但是他的班主任陸老師卻認為這孩子聰明,有主見,只要好好教育,是會有出息的。
大會開始了,各個班的班主任都把自己班的學生安頓下來,禮堂裡立刻鴉雀無聲了,於是校長走上講台,開始講話。
今天校長講的是期中考試應該注意的事項,陳翔覺得他自己是高年級學生了,不知已經上過多少次考場,這些事他全知道,所以他就沒有耐心再聽下去,而是無聊地東張西望。排在他們班旁邊一行的,是這個學期才入學的一年級學生。一個瘦瘦的、梳著一條單辮子的小姑娘,恰好就坐在陳翔旁邊。陳翔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這是他們家隔壁秦叔叔的女兒,他們很小時就在一塊兒玩過的。不過現在吸引陳翔注意的,不是因為遇見了熟人,而是因為她手中拿了一本小人書:《恐龍的故事》。
在學校裡,陳翔是不喜歡和女孩子講話的,特別是比他小的女孩子。但是他的眼睛,卻離不開那畫得十分精緻的五彩的小人書。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只好把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說:
「借給我看看!」
小姑娘抬起頭來望著他。她的眼睛很大,很靈活,鼻子上有幾點雀斑。過了一會,她才搖著頭說:
「我不!」
陳翔不得不想其他的辦法了:「我給你一塊橡皮擦字!」
想不到回答仍然是:「我不!」
陳翔生氣了,他猛地轉過身來,撅著嘴,狠狠地說:「誰希罕你的書!」
他覺得很委屈,覺得這小姑娘太不講道理,他下定決心一輩子不再搭理她,不再看她的小人書。但是過了一會,他就感到有人用手拐子在碰他。他轉過頭去,原來就是這個小姑娘。
小姑娘怯生生地把書遞了過來:「給你看……你可要講給我聽!」
陳翔仍然繃著臉,可是卻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了小人書。一翻開來,他就給迷住了。爸爸講過的種種恐龍,這書裡面全有。瞧,什麼霸王龍、雷龍、劍龍,畫得那麼逼真,那麼生動!陳翔終於忘記了不和這個小姑娘講話的決心,低聲一幅幅地講給她聽。小姑娘的眼睛,忽溜忽溜地一下子看看書,一下子看看興奮得滿臉發紅的陳翔,不住地點著頭。也不知道她是表示聽得懂,還是聽不懂。
小人書翻完了。陳翔戀戀不捨地把書還給了主人,他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
「唉,我要快點長大就好了!」
小姑娘又瞪著大眼睛看著他:「你幹嘛要快點長大?」
「長大了我好去找恐龍,」陳翔認真地說,「在那高高的山上,在那密密的林子裡,在那些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地方,可能還會有恐龍的!」
小姑娘說:「喲,那多好玩!我也要去!」
陳翔輕視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誰帶小姑娘去!」
小姑娘執拗地說:「我要去!」
「不帶你去!」
「要去!」
「不帶你去!」
「要去!」
兩個孩子都認真了,忘記了周圍的環境。等到陳翔剛剛嚷完一句「不帶你去」,發現旁邊的同學都在盯著自己時,已經太遲了。他抬頭一看,原來陸老師正站在他的後面。
「陳翔,你自己不聽報告,還要影響低年級同學也不聽報告,」陸老師用她那和平常一樣柔和的聲調說,「散會以後,你到辦公室來!」
陳翔狠狠盯了那個小姑娘一眼,不再說話了。他覺得很懊惱,因為儘管陸老師的聲調並沒有什麼變化,他仍然聽得出來,陸老師是生氣了。陳翔很愛陸老師,他並不願意惹老師生氣。小姑娘眼見自己和陳翔的爭吵已經惹出事來,是一副嚇得要哭的樣子。
散會了,陳翔低著頭,跟著陸老師來到了辦公室。陸老師要他站在旁邊,自己拿出厚厚一疊練習簿來批改。一直到其他老師和同學都回家去了,整個學校空敞敞的全安靜下來以後,她才抬起頭來問道:「講吧,你今天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陳翔吞吞吐吐地,把他和小姑娘之間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有著幾十年教育經驗的陸老師,完全知道孩子的幻想是多麼純真,多麼可貴,因此她並沒有嘲笑陳翔,也沒有硬下結論,而只是把問題集中在當前需要解決的焦點上。
「你真的對研究恐龍感興趣嗎?」她問。
「真的!」陳翔點點頭。
「在現在的地球上是不是還可能有恐龍,如果可能有,你又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找,這都是需要很多的科學知識才能解決呵。」
「我要學習科學知識嘛!」
陸老師靜靜地看了陳翔一會,才接著說:
「可是一個人如果自以為什麼都懂了,不守紀律,不守秩序,又不虛心,他能真正學到科學知識嗎?」
陳翔低下頭去,不開口了。
陸老師接著說:「陳翔,你自己說,你今天錯了沒有?」
陳翔扭著自己胸前的紐扣,還是不開口。
陸老師知道這孩子自尊心強,要他認錯很不容易,但是她今天也下了決心,非要糾正他這個缺點不可。
「好吧,你站在這裡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回去!」
陸老師拿起筆來繼續批改作業,不再說話。辦公室裡除了屋角的大鐘嘀嗒嘀嗒報著時間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陳翔用兩隻腳輪流站著,他的內心十分矛盾。他知道自己是錯了,也應該認錯。可是要讓他講出口來,又覺得面子上很不好看。他就是這麼拖著,挨著,希望陸老師能再和他談談,想個什麼辦法,轉一個彎,可是陸老師就像忘記了他一樣,只顧改作業,連頭也不抬一下。
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老師面前的作業本已改好一大半了。這時屋裡的光線已經很暗,陸老師隨手打開了檯燈。在燈光下,陳翔發現陸老師頭上的白髮和額上的皺紋十分顯眼。他回想起自從他進小學以後,陸老師已經教了他四年書。在這四年中,陸老師又為孩子們熬白了多少根頭髮呵!現在下班時間早就過了,可是由於他犯了錯誤,陸老師到現在還是不能回家……
「陸老師,」陳翔終於說,「讓我站在這兒,你先回家吧!」
陸老師一面改作業,一面說:「你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我不能回家。」
陳翔說:「是我犯了錯誤,又不是你犯錯誤。」
陸老師停了筆,歎息了一聲:「我也有錯。」
陳翔奇怪地問:「你有什麼錯呢?」
陸老師嚴肅地說:「因為我教出了一個不肯認錯的學生!」
在陳翔以後的一生中,他也曾經聽過各式各樣的批評,可是這一句話的份量,卻使他終生難忘。他只覺得自己象劈面挨了一鞭,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他衝到陸老師面前,雙手抓住陸老師的手,急急地說:
「陸老師,我……我錯了!」
陸老師欣慰地笑了,她撫摸著陳翔的頭,親切地說:「你能承認錯誤,就是進步。我相信你也會改正錯誤的。你回去以後,好好把犯錯誤的原因檢查一下,明天在少先隊的會議上聽聽同學們的意見。」
陳翔為難了:「這……」
陸老師知道陳翔的心理,她補充說:「你將來長大了想當一個科學家,對嗎?」
「是的。」
陸老師接著說:「可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並不是那種只相信自己,不願承認錯誤的人。科學家應該是最尊重科學真理,尊重客觀事實的。」
陳翔點點頭:「我明白了。」
陸老師給他掛上書包,戴上帽子:「快回去吧,爸爸媽媽都在等你呢。」
陳翔說:「陸老師,你也該回家了。」
陸老師又坐下去,拿起筆來:「我改完這幾本作業就走。再見。」
當陳翔走出校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鵝毛般的雪花還在繼續往下飄,街道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陳翔剛剛往前走了幾步,就發現牆角上有一個小小的黑影子。他走上去一看,原來是那個小姑娘。
陳翔粗聲粗氣地問:「是你?你在這兒幹什麼?」
小姑娘打著寒噤,不停地踏著腳,聲音小得幾乎叫人聽不清楚:
「我……我在等你。」
陳翔說:「誰要你等?看你……還不快回去!」
小姑娘用袖子拭去流下來的清鼻涕,從凍得像紅蘿蔔似的小手上脫下兩隻紅絨線編的半截手套,遞給陳翔:
「給你……戴上。」
陳翔急了:「誰戴你的紅手套?快走,回家去!你媽媽不打你一頓才怪!」
小姑娘遲疑了一會,又問道:「你帶我去麼?」
陳翔說:「到哪兒去?」
小姑娘認真地:「找恐龍呀!」
陳翔堅決地搖搖頭:「不帶!」
小姑娘半晌沒有開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然後轉身就走,不過剛剛走了幾步,她又回過身來,跺著她的小腳,衝著陳翔挑戰似地說:「我偏要去!」
三
莽莽的群山,被茂密的山槐、椴樹、櫟樹、白楊等林木點綴得一片青翠;山下,雜谷腦河的激流咆哮奔騰,在岩石上激起如雨的浪花。就在依山傍水、風景如畫的地方,陳翔參加了共青團主辦的「青年古生物愛好者」夏令營,度過了他在中學時代最後一次,也是最有意義的一次暑假。
這裡原來是一個舊石器時代遺址,離開現在大約十萬年左右。中國科學院和其他高等院校的科學家在這裡發掘,已經好幾個季度了。今年夏天,他們接受了團省委的委託,開設了這個夏令營,讓各個中學選拔二十名對古生物有興趣的同學到這裡來度假,一方面培養他們野外獨立生活的能力;一方面也讓他們參加實際發掘,豐富科學知識。
在中學的課程中,陳翔最愛好的,是生物、歷史和地理。與此同時,也許是童年時代的幻想留下的影響吧,他也很關心恐龍的研究,在課外還閱讀了不少有關地質學和古生物學的書籍。幸運的是,他的班主任嚴老師本人就是教生物的,在這方面也有廣泛的知識,因此給了陳翔不少的幫助。
五年的中學生活,不但增長了陳翔的知識,而且使他發育成了一個健壯的青年。孩子的稚氣,早已從他的身上消失。他的身材比他同年歲的人仍然稍微要高出一點,看上去似乎略嫌單薄,但是他那隆起的胸部和結實的肌肉,卻告訴別人他是習慣於體育鍛煉的。他的臉長得很俊秀,不過嘴唇卻經常是抿得緊緊的,嘴角有兩道明顯的皺紋,顯示出他堅強的性格。
當陳翔知道今年暑假要舉辦「青年古生物愛好者」夏令營,而帶隊的就是嚴老師時,他真是高興極了,不但馬上就找嚴老師報了名,而且立即興致勃勃地開始了準備,查閱資料,收拾行裝。在這次愉快的活動當中,只有在出發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稍微影響了他的情緒。
專程來接「古生物愛好者」的旅行車的馬達已經發動了,嚴老師帶著大家上了車,這時陳翔才發現他的同伴只有十九個人,因為有一個報了名的同學臨時生了病,不能參加。就在車子剛要起程的最後一刻,從窗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喊:
「等一等!」
坐在門口的一個同學隨手拉開了車門。只見一個背著登山包的姑娘,颼的一聲縱身上了車,而且轉身就把車門關上了。
這個姑娘最多還只有十四歲,一雙靈活的大眼睛,鼻子上有幾顆雀斑,兩條小辮上紮著黑色的緞帶。陳翔認識她,這就是他小學時的同學,現在也在本校二年級讀書,不過這麼多年來,他們從來沒有講過話。隨著年齡的增長,陳翔不願意和女孩子講話的習慣,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了。
但是此刻,小姑娘也沒有餘暇來注意他,因為嚴老師一看到她上車,眉頭就皺起來了,十分嚴厲地問:
「你怎麼又來了?誰允許你參加的?」
小姑娘耷拉著頭,很老實地說:「我聽說有個同學病了,出了個空缺。」
嚴老師說:「這不是空缺的問題。我已經向你講過多次了,這項活動只有高年級同學才能參加,因為野外生活很艱苦。」
小姑娘回答:「我不怕艱苦!」
嚴老師耐住性子解釋道:「適合你參加的活動還有很多嘛:游泳、登山、航模、無線電……你為什麼非要參加這個呢?」
小姑娘用懇求的眼光看著他:「嚴老師,我不是為了好玩,我是喜歡這門科學!」
凡是本校的同學都知道,嚴老師的作風,就如同他的姓一樣,是「嚴」出了名的,但是這一次,也許是小姑娘的蘑菇勁感動了他;也許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居然會喜歡古生物學,這太罕見了。嚴老師沒有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只是向駕駛員做了個手勢,旅行車緩緩開動了,於是也算正式的也算非正式的,小姑娘就這樣參加了發掘隊。
一看到車子離開了學校,被趕下去的危險已經消除,小姑娘輕鬆地噓了一口氣,朝車裡的同學友好地笑笑,然後卸下登山包,走到陳翔旁邊,挺大方地說:
「對不起,請讓個座。」
陳翔把頭朝著窗外,他往裡挪動了一下,小姑娘就挨著他坐下了。這一來,陳翔感到很不自在,他盡量朝車壁靠攏,連半個身子也朝外轉了過去。不過小姑娘好像並沒有看到他這些表現,她還是那麼自然,那麼友好。
「我叫秦小文,我知道你叫陳翔。」
陳翔沒有回答。
秦小文繼續往下說:
「我們這次能找到恐龍嗎?」
聽到這句出人意料之外的話,陳翔驀地轉過身來了:「誰說的要去找恐龍?」
秦小文瞪著大眼睛看著他:「你說的呀……那還是我們讀小學的時候。」
陳翔吃驚了:「你還記得?如果真正找恐龍,我是不會帶你去的。」
秦小文把頭一偏:「誰希罕你帶?我是嚴老師批准參加的!可是你也用不著裝出那副樣子!」
「什麼樣子?」
秦小文的嘴一抿,頭高高的昂起來,做了一副驕傲的姿態。
這神情雖然誇張了些,但確有幾分像陳翔,於是全車的人,包括嚴老師在內,都哄的笑出聲來。
這一笑,不但當場把陳翔羞了個大紅臉,而且也決定了以後他和秦小文的關係。不論他是怎樣的冷淡,秦小文卻總是那麼自然;不論他是多麼嚴肅,秦小文卻總是那麼嘲弄。他經常在全體同學面前,被秦小文弄得面紅耳赤,他算是碰上真正的冤家對頭了。在心底,他不止一次地責怪嚴老師,那天真不該把這個尖嘴利舌的丫頭放上車來。
然而不管陳翔是怎樣想的,發掘隊的全體科學家卻都喜歡秦小文。她聰明、伶俐,而又虛心好學。特別是發掘隊的隊長鄭教授,乾脆就不喊她的名字,而喊她做「小閨女」了。每天人們都可以看到這位白髮蒼蒼的老教授牽著「小閨女」的手,教她認化石,認岩石,有時還要戴上老花眼鏡,在她的小本本上寫出化石動物的拉丁文名字,再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教她背熟。
發掘隊的生活是非常緊張的。早晨五點鐘起床,在從雪山上流下來的的溪水中漱洗以後,吃一頓簡單的早飯,六點鐘就開始了工作。這是因為川西高原山谷裡的氣候條件特殊,每天上午雖然是陽光普照,微風拂煦,而一過中午,風勢就逐漸加強,最後刮得滿天飛沙走石,山林上空只見一片黃濛濛的迷霧。在這種情況下,不但繪圖、攝影無法進行,就連挖土也很不方便,因此發掘隊只有在上午作室外工作,下午就是學習和整理標本的時間。
正在發掘的這個洞窟,是古代的人們一個理想的居住地。它位於一道石灰岩的陡壁下面,洞口高約四米,朝著南方,洞深約六米。洞外對著河谷是陡峭的斜坡,當年便於防禦野獸的侵襲,而現在,由於發掘隊一天又一天地把挖出來的廢土石倒在上面,這斜坡已經朝外面延伸了出去,而且坡度也平緩多了。
就在夏令營的中學生在參加工作的這一段期間,發掘已經有了很大的收穫。他們在洞裡發現了幾具人類頭骨化石,很多打製的石器,用火的灰燼和木炭的遺跡,以及被當時的人獵取作為食物的納瑪象、犀牛、大角鹿、大熊貓和貘、鬣狗等動物的化石。
在岩層中挖掘化石和在泥沙中挑選各種人造遺物,是十分細緻的事,為了防止同學們粗心大意,嚴老師給他們訂了一條紀律:負責挑選遺物的人,每挑選完一筐土以後,都在工作手冊上作一次記錄,而負責往外倒土的同學,也要將每天倒土的數量記錄下來。這樣,收工時將兩份記錄核對一次,就可以保證不發生遺漏的情況。
發掘的方法,是每人負責一個兩米見方的坑,用行話來講,這叫「探坑」。今天的分工情況,是陳翔在靠近洞口的一個探坑工作,而蹲在坑沿負責為他出土的,恰好就是秦小文。
經過一段時期的發掘,探坑差不多已經有一米深了。陳翔坐在小帆布凳子上,小心地用手鏟刮著土。由於這裡靠近洞口,文化層很複雜,他必須非常小心。鄭教授曾經幾次過來檢查,但是他對這細緻的青年人顯然非常滿意,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開了。
不過任何地方只要有了秦小文,總不會安靜多久的。她看見陳翔一直埋頭工作,根本不理睬她,就自己找出話題來了:
「陳翔,聽說你報考了古生物專業,而且是鄭教授那所學校,是嗎?」
陳翔不情願地回答:「是的。」
「你將來真的要去找恐龍嗎?」
「只要它還存在,我就要找到它。」
「你知道我將來要學什麼嗎?我也要學古生物專業。」
陳翔衝口就回答了一句:「女孩子,學什麼古生物專業!」
這句話馬上就引起反感了,秦小文抬高了嗓子:
「你說說,女孩子為什麼就不能學古生物?」
陳翔也是不示弱的:「這可不比編毛線,跳橡皮筋。要學好古生物學,除了要有豐富的書本知識,還要有艱苦的野外實踐!」
「喲,講了半天,你還是瞧不起我們女孩子呀!」秦小文嚷了起來:「鄭教授,鄭教授!」
鄭教授笑瞇瞇地過來了:「什麼事呀,小閨女?」
秦小文的話就像放鞭炮似的:「鄭教授,你來評評理,他說我不能學古生物學;他說我只會編毛線,跳橡皮筋;他還說我不耐艱苦……」
「能學,能學!」鄭教授愛撫地拍拍她的頭,「等你中學畢業了,我收你做學生!」
秦小文高興了,她向陳翔扮了個鬼臉,這一下又把旁邊的人逗笑了。
陳翔氣憤地拿起工兵鏟,幾下就把坑底的浮土裝進筐裡,由於用力太猛,連衣裳鈕子也扯脫了一個。他猛地將竹筐遞了過去,「少廢話,倒土!」
就像往日一樣,一看到陳翔生氣,秦小文更得意了。她衝著陳翔伸伸舌頭,然後才用勁把筐子拖出洞去。
收工以後,陳翔作為夏令營同學選出來的組長,檢查了每一個探坑的記錄。其他的坑位都是正常的,惟獨當他檢查到自己這個坑位時,他發現自己記載的經過挑選過的廢土和秦小文倒掉的廢土之間,差了一筐。也就是說,有一筐沒有經過挑選的廢土,被他粗心大意地倒出去了。他再回憶了一下,發現他在和秦小文拌嘴的時候,是有一筐土忘記挑選了。這種錯誤,在發掘工作中是比較常見的,但也是最難挽回的,因為在堆積如山的廢土堆中,有誰知道這一筐可能夾帶著文化遺物的土是在什麼地方呢。
不管怎樣,出了錯就認錯,這已經成為陳翔生活的準則了。他立刻走到老師住的帳篷裡去,坦坦白白地把這件事談了。聽完了他的話以後,平日和藹可親的鄭教授面容立刻嚴肅起來;而本來就很嚴肅的嚴老師,反而顯得比平日冷靜。
「你是怎麼想的呢?」沉默了一會以後,嚴老師才問陳翔。
陳翔囁嚅著:「我錯了。」
嚴老師說:「什麼錯?」
陳翔想了一下:「粗心嘛。」
嚴老師追問道:「你想過這種粗心可能給科學事業帶來的損失嗎?」
陳翔沒有開口。但是內心深處,他卻不承認自己已經給科學事業帶來了什麼損害,反而覺得嚴老師今天是小題大作了。因為從經驗上看,並不是每一筐土中都有化石或文化遺物的,在洞口部分(這裡並不是當時人們活動的中心),這種比例大約是百分之一。換句話說,陳翔挖出的每一筐土中,含有化石或文化遺物的可能僅僅有一筐土。再退一步說,即使倒掉的這一筐土中真正有什麼東西,那也不能判斷它真有重大的價值。一塊打製的石片?一小塊不成形狀的化石?這怎麼能說給科學事業帶來了損失呢?
看了陳翔沉吟不語,嚴老師完全瞭解他的想法。他用一種和緩的口氣說:「陳翔,我可以講一樁古人類學研究中真實的故事給你聽。1931年,英國科學家李基認為非洲東部地區在從猿到人進化史上有重要的意義,所以他選擇了坦桑尼亞的奧爾杜韋峽谷進行發掘。發掘工作一直堅持了二十八年,最後到1959年,李基才在這裡找到了一個『粗壯南猿』的頭骨化石,填補了人類進化史上的一處空白,為科學事業作出了重大的貢獻。這個頭骨出土時,已經破裂成400塊,有的碎片比指甲還小。如果當時李基在二十八年的艱苦勞動以後又粗心了一下,將這些碎片當成廢土倒掉了,你說這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呢?」
陳翔還是不大服氣:「嚴老師,可是這種機會太少了,它可能是千分之一,甚至可能是萬分之一。」
嚴老師從帆布床沿站起來,加重了語氣,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陳翔,如果你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你要記住,在科學上,不允許有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的疏忽;更不允許有為這種疏忽辯解的僥倖心理!」
陳翔震驚了。他沉默著。
一直沒有講話的鄭教授開口了:「我看,現在只有一種補救的方法,明天我們把工作停下來,組織人力先把今天倒在洞口的廢土全部篩選一次。否則新的土再堆上去,那就更弄不清楚了。」
陳翔知道,在田野發掘中,每一個工作日都是很寶貴的。現在由於自己的過錯而要影響全隊的進度,這使他十分痛苦。因此儘管在此以後再沒有人提到這件事,在整個吃午飯的過程中,他一直在默默地想辦法。
午飯以後,就是午睡的時間。當帳篷裡的同學都睡下以後,陳翔悄悄地帶了一柄鏟子,一個竹筐,來到了洞窟外面。
在上午的發掘中陳翔已經注意到,由於秦小文力氣小,所以她倒的土,全部集中在洞口一側,現在要重新篩選一次,範圍還不算頂大。如果他拚命幹一下午,是可能將這一部分廢土檢查完的。這樣才不至於影響工作,拖累其他的同志。於是他將腰帶一緊,連一分鐘也不浪費,開始一鏟一鏟地將土挖起來,仔細查看以後,再扔進竹筐裡。不一會兒竹筐裝滿了,就將它拖到斜坡底下去倒掉。
隨著時間的推移,風越刮越猛烈了。最後,陳翔耳朵裡只聽見一片呼嘯的聲音,像黃霧一樣的塵土,一陣陣扑打在他臉上和手上,使他感到象針扎一樣的痛苦。他的眼睛很難睜開,嘴裡全是一股嗆人的鹹味。但是陳翔仍然在堅持著,他站不穩了,就雙膝跪在地上。挖一鏟土,用身體擋住風,檢查一下,扔進筐裡;再挖一鏟,再檢查一次。幹著,幹著,他忽然感覺到旁邊多了一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秦小文。她用一塊頭巾包著頭,拿著一柄大鏟子,默默地、但是堅持著,按照陳翔的樣子也在幹著。
為了壓倒風聲,陳翔不得不大聲喊叫:「你來幹什麼?這麼大的風,快回去!」
秦小文回喊道:「你為什麼不回去?」
陳翔說:「這是我出的差錯!」
秦小文說:「也有我一份!」
陳翔沒有辦法了。他知道這個姑娘一旦下定了決心,那是沒有辦法讓她回頭的。他只有更快地工作著,因為他知道,他自己多挖一鏟土,秦小文就可以少挖一鏟土。
也許他們已經幹了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小時,也許是三小時吧,在這天地一片混沌當中,是沒有辦法估計時間的。洞口的廢土堆,已經被他們挖了一個大坑,用肉眼估計,今天秦小文出的土應當已經挖完了,但是陳翔還想多挖一點,這樣做保險係數回更大一些,因為他想起了嚴老師的話,在科學事業中,是不允許有僥倖心理的。
慢慢地,陳翔感覺到體力支持不住了。他身上的汗水似乎已經流乾,眼前在冒著金星。他的手已經舉不起沉重的鏟子,於是他乾脆用雙手捧起土來檢查,檢查以後再扔開。其實他已經用不著再花力氣來扔土,因為只要他一鬆開手,大風就把他們刮得無影無蹤了。
就在他用盡殘餘的力氣,雙手抓起一把土放到眼前時,他忽然看到了裡面有一個黑色的鈕扣。陳翔立刻回想起在送出那一筐沒有經過檢查的土時,自己是掉了一個鈕扣在裡面。這樣看來,他現在接觸到的,就是那一筐惹出無窮麻煩的土了。
陳翔乾脆趴在地上,細細地把這一片土審視了一番,結果除了碎石以外,他還發現了一塊十來厘米長的骨板化石。儘管這一小塊化石不一定有什麼價值,但是陳翔總算找到了漏掉的資料,挽回了損失,他的一下午辛苦並沒有白費,這使他十分欣慰。
「我已經複查完了,就找到了這塊化石,回去吧!」陳翔把化石在秦小文眼前一晃,隨手裝進了衣袋裡。
秦小文拄著鏟子,臉上露出了疲乏的笑容:
「唉,我真累壞了,我們到洞裡喘口氣再回去吧!」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安靜的洞窟,秦小文解下頭巾,先把陳翔和自己身上的塵土扑打了一番,才找了塊光滑的石頭坐下。
陳翔又從衣袋裡取出那塊化石,一面用軟刷刷去上面的塵土,一面感歎地說:「鄭教授和嚴老師全說對了,如果不返一次工,這塊化石就從我們眼前滑過去了……等一等,這是什麼?」
他突然站立起來,急步走到洞口,將化石對著光線,反覆地看著。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一樣。
「出了什麼事?」秦小文好奇地跟了過去。
陳翔小心地將化石遞給她,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看!」
原來在化石的表面,有一幅當時的人們用尖銳的燧石工具刻下的圖案:一人一獸的圖案。這個人是個女人,長長的頭髮披在兩旁,下身圍著獸皮。這獸的形狀非常奇特,頭上有角,拖著長尾巴,身體蹲坐在後腳上,前爪揚在空中。它的嘴很大,牙齒鋒利。總的看來,它很像一頭大蜥蜴,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如果和人的高矮相比較,這頭野獸至少有七八米高。
「這不是恐龍嗎?」秦小文忍不住也叫出聲來。
是的,這龐然大物不可能是其他的動物,只可能是恐龍,從第一眼開始,陳翔就是這樣想的,但是他不敢講出口來,因為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太違反科學常識了。
翻開任何一本古生物的書籍,那上面都毫不含糊地寫著:恐龍生活的時代,大約是從兩億年以前到七千萬年以前。到了白堊紀的晚期,由於宇宙射線、氣候條件和植物群落的變化,由於新興的哺乳動物的競爭,曾經統治過地球達一億多年之久的恐龍,都逐漸滅亡了。有什麼樣的奇跡,有什麼樣的科學根據,能證明在生物史上早已滅絕的動物,居然有可能在十萬年以前還存在,而且成為當時的人類熟見的動物,從而可以相當準確地將它的形狀在骨板上刻下來呢?
陳翔知道,在舊石器時代的遺物當中,女性的雕像或刻畫像是常見的,因為在母系氏族時代,崇拜女性的神是普遍的社會現象。在這塊骨板上,既然恐龍是和女神出現在一起的,那麼可以斷定,當時的人們也是將恐龍當成神來崇拜的。
在遠遠的帳篷裡,晚飯的哨音已經吹響。同學們已經燒好了洗澡的熱水,準備好了飯菜在等他們回去。其實,當同學們發現陳翔和秦小文冒著狂風在洞口篩選廢土時,都要過來幫忙,不過嚴老師制止了他們,因為他覺得讓陳翔受一次考驗,對他今後是有好處的。
但是在這時,陳翔並不知道這些,也沒有想到要回去。他已經忘記了勞累,忘記了飢餓,呆呆地坐在洞口出神。
天已經近黃昏了,風勢逐漸平息下去,一團一團的雲霧,從峽谷裡裊裊上升,岩石林木,半隱半現,顯得更加神秘,幽遠。陳翔好像看到了十萬年以前就在這個地點發生的一幕情景:一群披著獸皮的原始人,正圍著洞口的篝火,燒烤著當天的獵物;白茫茫的霧氣,遮掩了身後的山崗。突然,一聲巨吼在山谷中激起迴響,在山崗頂上出現了一頭巨獸,它那黝黑的身軀雖然沒入了雲層之中,可是那閃電似的目光和雪白的獠牙,卻正從空際向他們逼近。原始人號叫著,哭泣著,奔入藏身的洞穴,恐怖地匍匐在地上祈禱……
童年時代幼稚的幻想,又在他的心底復甦了,所不同的是現在它已經初步建立在科學的依據上。千萬年來大自然蘊藏的一個奧秘,在強烈地吸引著他。就在這個神秘的黃昏,在這遠古的祖先曾經活動過的地方,他暗自下定決心,要獻身給這項科學事業。但是有誰知道,為了實現他的理想,他還要爬過多少座山,涉過多少條水,經歷多少難以描述的艱難困苦呢?
四
「五城縣(今四川中江縣)……出龍骨。(故老相傳)雲,龍升其山,值天門閉,不達,墜死於此,後沒地中,故掘取得龍骨。」
這是晉代人常璩著的闡述四川古代歷史的《華陽國志》卷三中的一段話。陳翔將它摘錄在筆記本中以後,揉一揉酸痛的眼睛,然後站起身來,在閱覽室中來回踱著,急於要把自己混亂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好在星期日的上午圖書館的人很少,他的行動還不至於妨礙別人。
自從四年以前他在雜古腦河畔的舊石器時代遺址中發現了有恐龍圖像的骨板以後,他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那就是從全世界的範圍來講,恐龍確實是一種早已滅絕了的動物;但是在地形複雜,人跡稀少,自然條件多變的康藏高原上,卻可能有一支恐龍在這與世隔絕的環境中生存下來。至少到了十萬年以前,它們還曾經與居住在高原東部邊緣的舊石器時代的人類並存過,由於它們龐大的個體和兇猛的外貌,很受人類的敬畏,因此是被當成神來崇拜的。
作為一個中學生,他在當時自然不可能提出更多的證據,講清更多的道理。但是經驗豐富的鄭教授,卻從這個青年身上,看出了一種嚴謹的鑽研態度和創新精神,特別是他那種敢於向國內外一切傳統的理論提出挑戰的勇氣,更是難能可貴。因此,鄭教授一面告誡他,在科學研究中孤證是不能說明問題的,他必須更多地充實自己,從各方面去搜集資料;另一方面,鄭教授也鼓勵他把這個題目列入進入大學以後繼續研究的項目,他本人願意擔任輔導。
陳翔以很好的成績,考進了大學的古生物專業,當了鄭教授的學生。為了配合陳翔的研究,除了本專業的課程以外,鄭教授又介紹他去歷史系選修了中國古代史、民族學、古文字學等課程。歲月如流,在大學裡,陳翔已經經歷了四個寒暑。在這四年當中,陳翔基本上沒有度過法定的寒暑假,除了必要的政治活動和體育鍛煉以外,他都是鍥而不捨地在這圖書館裡查閱資料。辛勤的耕耘必然帶來豐碩的收穫,現在當陳翔正在鄭教授的指導下撰寫《中國古代有關龍的傳說及其起源》的畢業論文時,他已經能夠從地質、古生物、歷史、考古各方面提供論據,廣泛地利用了各個學科取得的成就。鄭教授曾經審閱過他的提綱,對它是十分滿意的。
陳翔首先搜集了先秦的典籍中各種有關龍的記載,儘管這些記載很簡略,而且明顯帶有誇張的成分,但是概括起來,當時人們想像的龍的特徵全是一致的,大頭,四爪,長尾,全身覆蓋鱗甲。這種龍並不會騰雲駕霧,也不是象後世所傳的居住在天上,而是與其他動物一樣,藏身在深山裡,沼澤旁,這就是《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記載的:「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在對古代各個民族的傳說加以分析以後,陳翔還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流傳龍的故事最多,最早崇拜龍或以龍為圖騰的,並不是居住在黃河流域的中原民族,而是最早居住在四川西部的一種少數民族——羌族的一支。一直到了銅器時代,龍的名稱才見於華夏族(漢族的前身)的傳說,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就被附會了更多的神怪色彩,以至弄得面目全非了。
在考古學的材料中,情況也與此相似。在中原地區最早保存了龍的形象的,是商代甲骨文中的龍字,這個字是象形字,寫成□的形狀,儘管簡單,但是它那大嘴、大頭、長尾的特點,仍然一目瞭然。從西周到戰國的幾百年中,龍的形象並沒有保留下來,周代銅器上有一種傳統的「龍」紋,但是陳翔認為那實際上是「蛇」紋,這是研究者命名上的錯誤。如果周代確有龍紋,那麼它的形狀應當與傳說相近,而不會成為蛇形,這是有漢代的資料作為旁證的。在漢代的石刻中,龍仍然是大頭,利齒,鱗身,四爪,長尾,與其說象爬行的蛇,還不如說它像四腿的獸。唐代以後,龍的形狀逐漸變化,身軀加長,腿爪變細,顎部突出,到明清時,就完全變成了人們所熟知的四腳蛇的形狀,而與它的原形迥然不同。
從地質學的資料來看,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擁托著號稱世界屋脊的喜馬拉雅山的康藏高原,從地質上的元古代到新生代第三紀的始新世(約距今六億多年到四千多萬年前),完全是一片汪洋大海,構成了古地中海的東端。在近一億年的時代裡,在沿海的森林和沼澤中,就是大量的恐龍的棲息場所。從距現在三千萬年以前開始,康藏高原地區由於「板塊運動」的作用開始上升,但是由於這裡自然環境的特殊,竟有一支恐龍奇跡似的殘存下來,至少到十萬年以前,在川西高原地帶,還可以發現它們的痕跡,這是有舊石器時代刻畫骨板化石為證的。
十萬年,這終究太長遠了。這支恐龍的歷史,是否還可以往後推移呢?陳翔大膽地指出,從古代歷史的記載到考古學遺物上龍的圖案,都證明了直到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後,在中國的西南地區,人們還可能與這種恐龍有過接觸。這就是中國歷史上龍的傳說和崇拜的真正起源。1842年,當英國的古生物學家歐文創建恐龍的學名時,完全根據的是化石的材料,稱之為「恐怖的蜥蜴」(DIN-OSAUR),但是中國的「龍」字,卻是我們的祖先親眼看到了恐龍的實體而描繪下來的象形文字,所以它的含義是更準確的。
這支恐龍究竟是什麼時候滅絕的,這是陳翔此刻正在考慮的一個問題。在四川的地方史記載中,他找到了很多有關龍的記載,像他剛才記下的《華陽國志》就是例子。為什麼這個地區的人民對於龍這樣熟悉呢?有沒有可能這支恐龍生存的時代,近到了超出人們最大膽的想像的地步呢?如果是這樣,他又應該到哪裡去找到確切的證據呢?
「陳翔,我知道在這裡能找到你的。」他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陳翔回頭一看,原來是鄭教授。這老人用一種關懷的眼光看著他,使陳翔感到十分親切。
「鄭老師,你找我有事?」他尊敬地問。
「今天下午,博物館要將他們最近在金沙江畔發掘的文物進行一次預展,徵求意見。我這裡有兩張入場券,你可以邀一個同學一起去。」鄭教授說著,將兩張入場券遞給了他。
陳翔感激地說:「謝謝您,鄭老師,我正想去長長見識,聽說他們收穫很豐富。」
「好吧,下午兩點我在博物館等你們。」鄭教授最後又補了一句:「要注意一下勞逸結合,別累壞了。」
陳翔笑了笑:「您放心,我不累。」
他一直將鄭教授送到圖書館門前才回來繼續看書。午飯的時候到了,陳翔從書包裡取出早晨準備好的兩個夾著鹹菜的冷饅頭,邊看書邊啃起來。這是他過星期日的習慣,可以最大限度地延長學習的時間。
到了一點半鐘的時候,陳翔記起了看展覽的事,為了不浪費一張入場券,他還得邀一個人去呢。這時閱覽室裡總共才兩三個人,而且都是外系的,他並不認識。於是他收拾了文具,準備回寢室去看看。
就在圖書館前面的林蔭道上,他迎面碰見了秦小文。她已經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在一年以前考進了古生物專業,同樣成了鄭教授的學生。
中國有一句俗話,「黃毛丫頭十八變」,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講,從十四歲到十八歲,這個轉變真是太大了。現在站在陳翔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瘦瘦的、拖著兩根小辮小姑娘,而是一個美麗豐滿的少女;她的個性雖然仍然是那樣熱情、開朗,但是在待人接物中,卻出現了一種羞澀、莊重的新氣質。
今天秦小文穿著一套白襯衣,白短裙,白皮鞋,襯著綠色的樹蔭,就像一朵碧波蕩漾中的白蓮,皎潔樸素,光彩照人。
秦小文主動地向他打了招呼:「今天怎麼破例了,走得這樣早?」
陳翔急急忙忙地說:「哦,我有點事。」
在秦小文長長的睫毛下面,調皮的眼光一閃,她這時的表情,倒是陳翔所熟悉的。
「你的事,那一定很嚴肅的。」
「不,不,」陳翔解釋道,「我有兩張票……喂,你願不願意陪我去看?」
「什麼票?看電影還是聽音樂?」
陳翔回答說:「是博物館新出土文物的預展。鄭老師給的票。……當然,如果你不感興趣……」
秦小文笑了:「我很感興趣,聽說展出了不少精緻的銅器。」
陳翔看了看表:「那我們就快走,鄭老師在等我們呢。」
博物館並不遠,兩個青年人決定走著去。在路上,陳翔真不知道應該向秦小文講點什麼,所以只是埋著頭大步向前走。最後還是秦小文打破了沉默。
「陳翔,你的畢業論文完成了嗎?」她似乎是不在意地問。
陳翔放慢了步子:「差不多了。」
「關於康藏高原恐龍滅絕的最後時代,你有什麼新看法嗎?」她又問。
陳翔詫異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在研究這個問題呢?」
秦小文微笑不語,過了一會才說:「聽鄭老師講的。」
如果她自己不去打聽,鄭老師當然不會把陳翔的畢業論文的內容隨便向一個低年級同學去介紹的。不過關於這一點,陳翔並沒有多去探究。他只是非常簡單扼要地把自己的想法介紹了一番。他也坦白承認,有的思想他並沒有寫進論文裡,因為太缺乏證據了。話題只要轉向了科學,陳翔立刻就忘掉了其他的事。他不但完全恢復了自制力,而且語言也流暢起來。
秦小文聽完以後,衷心地說:「看樣子,你正在一步一步地實現小時候的理想。你這個人,知道樹立理想,也知道怎樣去實現這個理想。」
陳翔搖搖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離開老師的教育和同學的幫助,我是什麼事也做不成的。就說你吧,不也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嗎?」
秦小文又露出了那種調皮的笑容:「是的,我曾經借過一本《恐龍的故事》給你看。」
回憶起童年時代的情景,陳翔也忍不住笑了:「我不是指的那件事……」
秦小文帶著笑意走了一段路,等到再開口的時候,她卻轉換了一個話題:「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問你。我們從事任何一項科學工作,總是因為我們對這門科學的意義有深刻的認識。你對恐龍的研究那麼感興趣,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陳翔回答說:「關於恐龍滅絕的原因和確切的時代,本來就是一個帶世界性的尖端問題,至今缺乏定論,有待我們繼續鑽研。解決了這個問題,對於地質、古地理、古氣候、生物進化等各個方面,都是有重大意義的。」
秦小文說:「這些道理我是知道的。但是除了一般的科學上的原因,你還有其他的想法嗎?」
陳翔沉默了一會,最後才說:「我是有一些想法,但是不知道是否能用語言準確地表達出來。在整個中生代的一億多年歲月中,世界各地都有恐龍繁殖著,它們的蹤跡遍及地球的陸地。這是真正的龍的時代!但是恐龍統治世界的本領是什麼呢?是它們眾多的數量,巨大的體力,以及為了適應自然環境而在身體上生長的奇形怪狀的結構。它們雖然是地球的主人,但卻是一種愚蠢的主人,一頭體重可達幾十噸的蜥腳類恐龍,腦子卻只有二三百克,這就決定了它們的生活方式必然是落後的、停滯的、保守的。隨著外界條件的變化,恐龍終於不能適應了,最終走上了滅亡的道路,而將地球的主人的位置,讓給了新生的哺乳類,特別是哺乳類發展的最高階段——人。今天的人類,雖然沒有恐龍那麼巨大的身軀,也沒有利齒尖爪,銳角長尾,甚至在他發展的早期還崇拜過恐龍,但是靠了自己智慧的勞動,他終於充滿自信地站起來了,不但迅速地改變了地球的面貌,而且將自己活動的觸角,伸向了遙遠的宇宙空間。回顧這一段生物進化的新陳代謝的歷史,即使是從社會學的觀點來看吧,我以為它的意義也是深長的。」
秦小文點點頭:「就憑這一點,你也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了。」
陳翔不解地:「為什麼?」
秦小文又笑起來:「因為鄭老師講過,任何一個真正的科學家,都應該從自己研究的科學中悟出一定的哲理來!」
「你別開玩笑行不行?」
「你別那麼嚴肅行不行?」
兩個青年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秦小文臉上的笑靨是如此的可愛,最終陳翔也不得不噗嗤笑出聲來。
博物館已經到了,一進展覽廳,他們就發現鄭老師背著手激動地在門內轉圈子,臉上顯出少見的興奮的神色。
「呵,陳翔你來了;小閨女,你也來了!真巧!」老教授一手拉住一個他心愛的學生:「快過來看看,這裡真有一件奇怪的東西。」
陳翔還來不及開口,就被鄭教授拖到了一個陳列櫥前,在櫥裡的玻璃底板上,放著一個剛從金沙江畔出土的青銅□(系統難字:上為三「田」呈品字排列,下為一「缶」字。音同「雷」。)等到陳翔將它的形狀看清楚以後,也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呼。
這是一個鑄造得非常精細的□(三「田」+「缶」),頸下有兩個立體的羊頭,獸耳啣環,肩部飾夔紋,腹部滿佈雲雷紋。在中原地區,這種□是西周時代的產物,但是由於西南地區的青銅文化一般要偏遲一點,所以陳翔推測它可能是春秋時代鑄造的。旁邊的說明牌上註明用「熱釋光」方法對這一遺址測定年代的結果,證明他的推測是正確的。
然而最引人注意的,卻是這銅□的蓋。在蓋的頂部,矗立著一個立體的怪獸。它的形狀有點像異形的蜥蜴,大頭,短頸,頭上有骨板狀的角,從呲開的嘴中可以看到兩排鋒利的牙齒。它的前肢短小,後肢卻強壯有力,一條長尾巴在蓋頂上盤了半圈。
在中國歷代的青銅器中,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動物紋飾。不過陳翔對於它的形象卻是太熟悉了,它就是十萬年以前舊石器時代骨板上刻畫的動物,是甲骨文「龍」字的本源,也是漢代龍紋的鼻祖。由於它是立體的,造型十分逼真,因此在中國歷代的青銅器中,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動物紋飾。不過陳翔對於它的形象卻是太熟悉了,它就是十萬年以前舊石器時代骨板上刻畫的動物,是甲骨文「龍」字的本源,也是漢代龍紋的鼻祖。由於它是立體的,造型十分逼真,因此陳翔還可以準確地將它的種類斷定出來,這是霸王龍的一種,出現在漫長的恐龍時代的最後一個階段——白堊紀晚期,它的全長約有二十米,站起來高達八米,體重約十噸,靠肉食為生,是當時陸地上最大和最凶殘的動物。
如果說,舊石器時代簡單的刻畫說服力還不夠強的話,這個立體的銅像卻令人無可置疑了。要是古代的人們沒有親眼見過這種形象,那麼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創造出與化石動物完全一致的怪獸來的。
在春秋時代,青銅□是用來盛酒祭祀祖先的禮器,在這上面鑄上了恐龍,就證明當時人們也是崇拜這種生物的,這與舊石器時代的傳統一脈相承,而且又開了以後有關龍的神話迷信的先聲。總而言之,這個青銅□的出現,已經解決了科學上的一個重要問題,它證明陳翔有關中國崇拜龍的起源以及恐龍的殘種曾經在康藏高原與人類共存的假說,全是正確的,無怪鄭教授要如此欣喜了。
「我祝賀你!」鄭教授緊緊握住了陳翔的手。這位秉公無私,心中只尊重科學真理的老教授,由衷地為自己學生的成就而感到驕傲。
秦小文雙頰也出現了紅暈,她只有用玩笑來掩飾自己的感情:「陳翔,現在可以說,你真的找到恐龍了。」
陳翔有點手足無措,他不習慣聽別人的讚揚,因此嚴肅地說:「不,不能這樣說,問題並沒有徹底解決。」
鄭教授問道:「你還有其他的推測麼?」
陳翔把他們引到牆邊掛著的一幅地圖前面,指點著說:「從現在的資料來看,恐龍活動的地區,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自東向西逐漸退縮的。在第三紀開始時,也就是七千萬年以前,四川全境都有恐龍活動,其中包括霸王龍,這是有大量化石資料證明的。到十萬年以前,所有的恐龍都滅絕了,但是有一支霸王龍殘存著,我們在岷江上游的雜谷腦河畔發現了他們的痕跡。到公元前六世紀左右,霸王龍仍然存在,不過退到了金沙江畔。今天,金沙江畔當然沒有恐龍了,不過……」
陳翔突然停住了,他為自己設想的大膽感到了震驚。
鄭教授用鼓勵的眼光看著他:「說下去!」
陳翔囁嚅著:「我是想,在金沙江以西荒涼的原始森林中,是不是可能還有霸王龍的存在呢?從春秋時代到現在只有兩千多年,兩千多年,在生物進化史上,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呵!」
鄭教授思索著往來踱了幾圈,最後才點著頭說:「哦,這想法不錯,有道理!不過要解決這個問題,光坐在書房裡是不行的,要進行野外實地調查!」
陳翔說:「鄭老師,現在西藏地區正在開展地質普查,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把畢業論文完成以後,準備去參加一支勘探隊,摸一摸那邊的情況。」
鄭教授高興地說:「好,我支持你!」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秦小文說:「小閨女,你平常不是也很關心陳翔的研究嗎?畢業以後也到西藏去鍛煉一下吧,幫幫陳翔的忙。」
秦小文裝著可憐巴巴的樣子說:「他不帶我去嘛,他從小就瞧不起我。」
鄭教授還是像當年一樣地拍拍她的肩膀:「要帶的,要帶的,你是我的好學生,他會帶你的。」
除了傻笑以外,陳翔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看著秦小文戲謔的笑容,他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調皮鬼!」
參觀結束以後,鄭教授要留下來開座談會,陳翔和秦小文先回學校。一路上,兩個人中間出現了一種不自然的沉默。陳翔忽然感覺到,在鄭教授開過玩笑以後,他與秦小文的關係已經達到了一種新的默契,增添了新的內容。這使他十分幸福,一種無法用言辭表達的幸福。
在圖書館前面,兩個人該分手了。陳翔忽然打破了沉默:「小文,我回憶了一下,從小學到現在,今天是我們唯一沒有吵架的會面。」
「無論如何,今天是你第一次邀我出去度週末嘛!」秦小文幽默地說,「但不是看電影、聽音樂,而是討論科學,參觀博物館!」
五
兩個騎士並馬站在懸崖之上。他們黑色的剪影,清晰地映在高原特有的蔚藍得近似透明的天空之中。
在他們腳下,浩瀚的湖水一直延伸到遠遠的雪山腳下,茂密的原始森林從四面環繞著它。從這懸崖的絕頂上往下看,景色可以明顯地分成幾個層次。中間是墨綠色的湖水,波光粼粼,反射出萬道金光。湖畔有一條白色的沙灘,好像鑲嵌在寶石周圍的一條銀飾。近湖的低坡上,是一片由青楊、白樺、槭樹、八角楓構成的雜木林,紅、黛、黃、綠,色彩斑斕。再往遠處,從半山開始,就是整齊的雲杉、冷杉構成的針葉林了,它們挺拔的軀幹直指蒼穹,鋸齒形的樹梢構成了一片青翠的、波動的地毯,覆蓋著陡峭的群山。針葉林以上,白雪皚皚的山峰高矗天際,它那晶瑩閃亮的尖頂逐漸變得淡薄,最後好像與藍天融為一體,顯得格外的深邃,格外的莊嚴。
「度柱措!」益西甲措輕輕地說。
「惡龍湖!」陳翔用漢語重複了一句。
是的,這就是惡龍湖。經過20天艱苦的旅途以後,他們終於到達了這神話似的湖泊的旁邊。但是他們卻沒有想到,這個多少年來在藏族的民間傳說中披上了一層神秘外衣、有著這麼一個不祥的名字的大湖,卻呈現出一種如此美麗的景色。
只要是在南藏山區生活過的人,誰不知道惡龍湖呢?據說在很古老很古老的時候,西藏被一條惡龍所盤踞,由於它堵塞了向東流的雅魯藏布江,於是江水橫溢,西藏全部淪為大海。以後佛祖在喜馬拉雅山中開闢了一個孔道,使雅魯藏布江改向南流,西藏才重新露出水面。為了防止惡龍作祟,佛祖就施展法力,將它囚禁在這個湖中,並且與惡龍商定,近湖30里路以內的人獸,它可以作為食物,但是它的活動範圍,卻不能越出30里路以外。在訂立這個協定以後,佛祖又將協定的內容告訴了降生在孜塘地區的藏人的始祖,希望他的後代不要進入這個禁區,以免受害。
這段傳說究竟是什麼時候產生的,它的可靠性又如何,這已經無法探尋了;但是無論如何,它卻在藏民中代代相傳。多少個世紀以來,放牧的人,不敢讓牲畜靠近湖邊;趕著犛牛的商隊,寧願多繞幾天的路程,也不願意經過這裡。日久天長,垂著籐蔓的森林,深可沒膝的野草,深深地將這湖泊包圍起來。它曾經迎來過多少朝霞,送走過多少落日,多少個世紀靜靜地流逝了,可是它還是象形成的那天一樣,永遠沉睡在這闃無人跡的深山之中,沒有人來擾亂它的寧靜,沒有人能揭示隱蔽在這深深的冰水下的秘密。
近幾年來,陳翔一直跟隨一支地質勘探隊在藏南地區考察。當惡龍湖的傳說傳到他耳朵裡以後,立刻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可是由於勘察的任務很緊張,他沒有到這一帶來的機會。今年夏天,他終於放棄了回內地休假,邀了他的朋友、地質隊的藏族想到益西甲措,一同來到了惡龍湖。
惡龍湖,在地圖上看來近在咫尺之間的惡龍湖,要到達它的身旁,對於旅行者來說卻充滿了難以描述的艱險。他們翻過了海拔五千米的大雪山,攀著溜索滑過了深不可測的激流,最後不得不用斧頭在原始森林中硬砍開一條道路,才達到了目的地。儘管陳翔已經習慣了高原的野外生活,但是這趟旅程,仍然是他從事地質生涯以來最艱苦的一次。
即使是處在這樣一種賞心悅目的境界之中,陳翔和益西甲措仍然感到了這存在於惡龍湖畔的一種特殊的氣氛。是寧靜?是荒涼?都不是。這是一種死寂,甚至是一種緊張。林間聽不到小鳥的啁啾,樹枝上不見松鼠的跳躍,草叢中不見警惕的黃羊,湖裡不見游魚引起的漣漪。就連他們胯下的駿馬,不知道是由於長途跋涉或是有什麼不祥的預感,也顯得特別的膽怯,幾次不顧人的馭使,想要退下山去。
陳翔在山頂上攝了幾張照片,繪了一張簡單的地形圖,然後和益西甲措分散開來,尋找化石的標本。沒有過多久,他們就在巖頂的一條縫隙中,發現了大量的蚌殼、介形蟲和有孔蟲的標本,這就再一次證明了這裡的高山,在多少年以前確實受過海浪的衝擊。
太陽已經偏西了,山風越來越勁疾。雖然現在正是夏天,可是這帶著冰雪寒意的晚風仍然砭人肌骨。陳翔和益西甲措牽著馬,從樹叢中慢慢繞下山來,在靠湖不遠的闊葉林中佈置了營地。
陳翔提著水桶,走到湖邊去提水,他的靴子在湖灘上踩得喳喳作響,低頭一看,地上凝結著一層由鹽分構成的白霜,而湖水也是鹹得發苦,原來這惡龍湖竟是一個鹹水湖,也就是藏語所謂的「差喀」。這時陳翔忽然想到,如果在中生代有什麼古生物殘存下來,那麼這湖水的成分也和海水近似,與它也應該是適應的。
湖裡的水是不能喝了,幸而他們在不遠的山谷中發現了一條小溪,這樣人畜才找到了飲料。等到兩個人圍著篝火吃完簡單的晚餐以後,天已經完全黑了。一到晚上,這惡龍湖的景色就完全變了,白天的死寂和緊張,化成了喧囂的恐怖。黑色的突兀的大山高入天穹,湖水也是漆黑的,被呼嘯而過的大風掀起洶湧的波浪,衝擊著山石,發出一片轟隆的鳴響。樹林搖撼著,喧嘩著,籐蘿就像無數頭怪獸的鬍鬚,迎著夜風在空中飛舞。在營地的近旁,屈曲的枯枝被跳動的篝火照亮,忽紅忽黑,忽明忽暗,煙霧繚繞,變幻不定,好像若干攫人而噬的鬼怪的手臂。由於這是第一次在這神話般的湖旁過夜,所以陳翔和益西甲措都提高了警惕。他們沒有脫衣解鞋,把衝鋒鎗放在手邊,就裹著一床毯子躺在火邊。
「陳翔,你這次不回去看秦小文,真是不對!」益西甲措在暗中說。按照他們平日生活的習慣,兩人在入睡以前,總要閒談幾句。
「你怎麼又談這件事了。」陳翔微嗔道。
「我覺得你不對嘛!」益西甲措說,「你自己不回去,又不讓秦小文來……這麼好的姑娘……要是我呀……」
「要是你怎麼辦?」
「我一定先回去會會她,以後再到惡龍湖來。」
「我的正事還忙不過來呢。」
「難道跟秦小文會面就不算正事麼?」
陳翔沒有話講了,只好說:「好啦,你今天怎麼囉嗦起來了?睡吧。」
陳翔為了表示自己想睡了,一下子就用毯子把頭蓋起來,但是他閉上眼睛以後,卻怎麼也擺不脫秦小文的音容笑貌。儘管他剛才沒有接受益西甲措的意見,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卻不能肯定自己的處理是否正確。
篝火漸漸地暗下去,夜已經很深了,除了已經聽慣了的風聲和浪聲以外,只有拴在林間空地上的兩匹馬不時打著響鼻,尥著蹄子。真是奇怪,今天晚上馬似乎很不安靜。
益西甲措早已睡熟了,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最後,陳翔也有了睡意,他的意識逐漸朦朧起來。
就在這時,一聲淒厲的馬嘶劃破了黑夜,緊接著就是這動物在臨死以前發出的痛苦的號叫,那種叫人汗毛髮豎,血液凝固的慘叫。當這叫聲的餘音還在樹林中迴響時,陳翔和益西甲措已經如電光火石般的一躍而起,抓起衝鋒鎗就向林子衝去,等到他們趕到拴馬的地方,發現一匹馬已經驚得脫了韁,另一匹馬則活活地被撕裂了。它的一半身軀已經不翼而飛,另一半殘軀血肉模糊地扔在一邊。
在來到惡龍湖以前,陳翔和益西甲措是有各種推測和足夠的思想準備的,可是在這不可思議的場景之前,他們仍然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因為作為有經驗的高原獵手,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種猛烈的襲擊決不是迄今人類所知的任何野獸所能造成的。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結實粗壯、就像生鐵鑄就似的益西甲措,此刻也由於緊張而喘息了。
「你注意警戒!」
陳翔首先恢復了鎮靜。他要益西甲措端著衝鋒鎗監視著周圍的樹叢,自己擰亮了電筒,仔細地檢查了現場。從馬血流滴的方向來看,他立刻斷定襲擊的方向是來自湖岸。這一帶很多的樹枝都被折斷了,在低窪的泥地上留有扇形的帶著三個足趾的巨大腳印,每一個腳印長大兩米左右,而且一左一右的排列,很明顯,這是一種用兩足行走的動物的腳印。從樹叢到拴馬的空地,距離差不多有十五米,而這中間就再也沒有腳印了。看來這是一頭龐大無比的動物,它從湖邊過來以後,先悄悄地隱蔽在樹叢裡,然後一下躍過十五米的距離,用不可思議的迅猛的動作,一下將馬撕裂成兩半,然後帶著自己的獵獲物飛速地逃走了。
看來,這惡龍湖中確實是有怪物的。
「恐龍,凶殘的肉食恐龍!」陳翔的頭腦裡立刻閃過了這個念頭。但是,推測並不等於動物本身。陳翔知道,他自己正站在一項重大發現的門檻上,但是這緊閉的門內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神秘,還是需要他付出更大的代價,作出更大的努力的。
再睡覺是不可能了,而且也太危險。他和益西甲措先到林子裡找到了驚馬,然後回到營地,加大了篝火,帶著興奮和緊張交織的心情,手扣在衝鋒鎗的扳機上坐了一夜。
不平靜的夜晚終於過去了。當黎明來臨時,他們又到湖邊去考察了一番。在白鹽灘上,還可以看到兩行模糊的足跡,但是隨著一陣陣的風刮過去,它們正在很快消失。現在完全可以斷定,這兇猛的怪獸是藏在湖裡的。
陳翔將自己的發現詳細地寫了一份報告,要益西甲措騎上剩下的一匹馬趕到離這裡只有五天路程的一個牧場去,利用那裡的電話向有關科學單位報告。他自己留在湖邊,繼續監視這怪獸的動態。
有了昨晚的經歷以後,益西甲措對於陳翔一個人留下來,是很不放心的。最後,陳翔終於說服了他。他留下了大部分糧食,又親自在離湖較遠的一處隱蔽的山凹裡為陳翔安排了新的營地,向陳翔千叮嚀、萬囑咐之後,他才騎著馬走了。
陳翔知道,這惡龍湖的怪獸已經存在了多少個世紀,這說明大自然不輕易暴露自己的秘密。他自己能不能有進一步的發現,關鍵就在於他是不是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從怪獸的動作和腳印來分析,陳翔判斷它平時可能隱蔽在湖裡,只有覓食時才上岸來。
整整有九天之久,陳翔都藏身在湖邊的一處樹叢中,用望遠鏡監視著湖面。這真是一場嚴峻的意志的考驗,為了避免驚動這種警惕性很高的動物,他蜷曲在草堆裡動也不敢動,顧不得肌肉發麻,骨節酸痛。高原特產的一種吸血的牛虻,隔著衣服也能咬人,將他叮得一身紅腫。他不願意開槍打獵(在山坡上面的森林中,野生動物還是很多的),也不能生火,每天就靠一點清水和硬麵餅維持體力。但是這一切艱苦,陳翔全都咬緊牙關忍受下來了。
到了第九天的傍晚,陳翔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當夕陽的餘輝已經消失,夜幕籠罩著大地的時候,陳翔原以為今天不會再有什麼發現了,但,他忽然發現懸崖下面有一個比岩石更黑的黑影,一閃就沒入了湖中。這是疲勞的眼睛產生的幻象,還是這怪獸又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陳翔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角度,仔細觀察懸崖下面的地形,結果他斷定那裡確實有一個巖洞。它的一半沒在水下,另一半又被從岩石上垂下的籐蘿所掩蓋,如果不是依靠高倍率的望遠鏡,任何人也難以發現這個黑黝黝的洞口。
看來,這可能就是怪獸藏身的巢穴了。如果要徹底瞭解怪獸的情況,只有進入洞裡才有可能。這種怪獸兇猛的情況,從第一天晚上它獵馬的動作就可以推測出來。如果孤身一人,在這黑暗的洞穴裡遇上了它,那危險真是不可思議的。陳翔生平第一次猶豫了。
但是陳翔接著想到,為了解決這種世界罕見的科學之謎,最後總得有人進洞去探個水落石出的。危險,這是客觀存在。與其讓其他同志去冒險,不如自己先去試試。成功了,固然好;失敗了,也可以為後人總結一點教訓。
於是陳翔下定了決心。他回到營地,給益西甲措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的發現和進洞探險的措施。如果益西甲措看到這封信時他還沒有回來,那麼益西甲措就應該拿著他的信立即返回去,等到今後大規模的考察隊來到後,再研究一個穩妥的進洞辦法。此外,他又留了一封信給秦小文,那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
「小文,我是愛你的。」
他將信放在登山包上面,用石頭壓好,然後將剩下的糧食飽飽吃了一餐,只帶上繩索、電筒、衝鋒鎗和照相機,就出發了。
兩個鐘頭以後,陳翔到達了懸崖頂上。從這裡攀著籐蘿吊下去,就是洞口了。根據兩次觀察到這怪獸的活動時間進行分析,它顯然是白天休息,晚上出來覓食的,所以陳翔最大的希望,就是它現在正在睡覺。如果陳翔的動作十分謹慎,那麼就有可能悄悄對它進行觀察,而不被它發現。但是如果這真是一頭恐龍的話,它的一切習性,它的感覺器官,恐怕也是與一切人類熟知的現存的動物兩樣。想到這裡,陳翔對於自己的行動,又感到十分沒有把握了。
陳翔從小就不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他不顧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如何的緊張,仍然沉著地檢查了自己的裝備,然後謹慎地沿著懸崖邊緣的雜樹籐蘿爬下去。從遠處看,這塊石壁雖然是直的,可是岩石表面由於多少個世紀以來的日曝霜裂,風化現象十分厲害,罅縫很多,所以他不太困難就爬到了洞口之上。在這裡,他用繩索繫在樹根上,自己慢慢吊下去,終於在洞口側面一塊突出的岩石上站住了腳。
陳翔察看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他發現這個洞口露出水面的部分雖然不大,但埋在水下的卻似乎還很深,完全夠一個巨大的動物出入。洞底是向上傾斜的,因此進洞幾米以後,就完全乾燥了。這個洞十分巨大,它的穹頂離開地面足足有十幾米。陳翔沿著洞壁的石縫往裡面爬去,不久就到達了露出水面的洞底。
陳翔在這裡略為休息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心房跳動十分劇烈,額上在泛出冷汗。這時他想起了很多為科學事業獻身的科學家的事跡:有的人為了堅持正確的天文學觀點,被中世紀的宗教法庭燒死在火刑架上;有的人為了摸索政府疾病的方法,甘願自己被兇惡的病菌奪去生命。這些偉大的人格迸發出的燦爛的光輝,此刻似乎照亮了這幽暗的地穴。他又想到了從上小學到參加工作這十幾年中社會對自己的培養,老師們對自己的教育,同志們對自己的支持。他感到自己並不孤單,無數的友誼之手似乎就在他身後,擁托著他,支援著他。等到陳翔站起來再度前進的時候,除了他的嘴比平時抿得更緊以外,他已經完全恢復冷靜和沉著了。
越往裡走,光線就越暗淡。四面被水侵蝕得奇形怪狀的石灰岩,就像一頭頭神話中的怪獸,隨時使人驚懼停步,折磨著人的神經。進洞三十多米以後,洞拐了一個彎,周圍的一切就墜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了。這時陳翔的行動就更加緩慢、小心,他將照相機移到胸前,由於害怕暴露目標,雖然將電筒握在手中,卻不敢打開,只是一步一步摸索著前進。他的眼睛雖然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是鼻子了卻聞到了一種特殊的腥味,這使他知道自己離怪獸真正的巢穴已經不遠了。
一個人如果面臨著迫在眉睫的危險,那麼他就可能產生一種預感,一種保護自己的強烈願望,有人稱這種預感為「第六感官」。不管怎樣,現在恰好是這種第六感官救了陳翔的命,因為儘管他是陷入了一片寂靜的黑暗之中,既沒有聽到輕微的呼吸聲,更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景象,他卻像觸電似的突然站住了,他已經感覺到了,自己並不是這寂靜的洞裡唯一的生物,就在這黑色的帷幕後面,就在這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他,這是一雙殘忍的眼睛,它在等待陳翔步入陷阱,它在等待突然襲擊的機會……
陳翔站在那裡,他的每一條筋肉都繃得緊緊的,這種緊張的氣氛就像無形的鉛板似的,從四面八方壓迫著他,使他難以呼吸。這時候他已經忘記了謹慎,忘記了可能產生的其他後果,僅僅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他不自覺地按亮了電筒,光柱移動著,於是就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種人類只有在夢魘中才能看到的恐怖景象。
就在離他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就像一塊矗立的山巖似的,蹲著一頭足足有兩層樓那麼高的巨獸。它的頭厚重結實,大小形狀都有點像一部推土機。下顎向前突出,如同推土機前面的鋼鏟。血盆大口張開著,露出上下兩排半尺長的獠牙。脖子又粗又短。前肢長著三支鐮刀似的利爪,看來是它主要的搏鬥武器;後肢強壯有力,彎曲著撐在地上。它的身後拖著一條長尾,全身覆蓋著一層濕淋淋的鱗甲。唯一與它龐大的軀體不相稱的是它的眼睛,長在額部的兩側,但是很小,閃著一種殘忍的綠光。現在,任何人都不能懷疑了,這是一頭恐龍,一頭真正的、活著的霸王龍。
足足有半分鐘之久,這一人一獸互相凝視著,對峙著。恐龍,在一個遙遠的歷史時代裡曾經是地球的主人;而人,卻是現在的地球的主人。在他們之間,原來橫亙著成億年的歲月,而現在,這兩個歷史時代的產物卻在這黑暗的山洞裡相遇了。
最先動作的是陳翔,他的手機械地摸到了照相機的按鈕,輕輕一捺,閃光燈的光芒刺目,裝著廣角鏡的照相機攝下了這一震驚世界的畫面。在強光照耀之下,恐龍微微退縮了一下,但是仍然沒有其他的反應。
陳翔童年時代的夢想,現在已經實現了;他的科學研究,也得到了證明。他的手指扣到了衝鋒鎗的扳機上,只要微微一動,50發子彈就可以密集地打在恐龍的頭顱上,但是在這關鍵時刻,陳翔仍然沒有開槍。他知道這種珍貴的化石動物現在已經到了滅絕的最後關頭,它是科學研究的寶貴對象,是屬於全人類的財富。當恐龍沒有主動襲擊人的時候,陳翔沒有權利去打死它。於是他熄滅了電筒,想在黑暗的掩護下退出洞去。事後他才知道,熄滅電筒,這是他犯下的一個致命的錯誤。
就在洞窟恢復黑暗的一瞬間,恐龍從麻痺的狀態中解脫了,它那巨大的身體一躍而起,同時發出了一種震耳欲聾的怒吼聲。陳翔機靈地往旁一閃,雖然躲過了利爪的一擊,但是恐龍的身字微微一側,它那又粗又長的尾巴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掃了出來,快得使陳翔無法躲閃,這真是可怕的一擊!陳翔65公斤的體重,就像一塊小石頭一樣給掃得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石壁上。他只覺得頭部嗡的一聲,便癱瘓在地上了。
恐龍回過頭來,狂怒地又大吼了一聲,然後一躍過來,張開大嘴,準備一口將這送上門來的食物吞下去。陳翔這時已經處於半昏迷的狀態,即使他的意志力還在支撐著他,使他不致完全喪失知覺,但是行動的能力,他卻是沒有了。
「但願照相機能保存下來……」
這就是閃過他的頭腦的最後一個念頭。
恐龍的嘴已經伸到了他的前面,他感覺到了從它大嘴裡噴出的腥氣。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兩道白光劃破了黑暗,照亮了龐大的、醜惡的恐龍的頭。與此同時,陳翔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多次在他夢裡縈迴過的聲音:
「陳翔!陳翔!」
這是秦小文的聲音!
陳翔睜大了眼睛,但是恐龍的頭擋住了他的視線。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恐龍奇怪的表現,當強烈的電筒光線射到它那沒有眼瞼的、象綠玻璃似的小眼睛上時,它雖然仍然張著大嘴,作出一副嚇人的姿態,可是就像陳翔初次看見它時那樣,完全不再動作,而是靜靜地停在那裡,活像一頭神話中的惡龍遭到了魔咒一樣。於是多年積累的科學知識,長期培養的邏輯推理的習慣,閃電般地使陳翔得出了一個結論:由於恐龍多少年代都是晝伏夜出,因此感官也相應的發生了變化。它的眼睛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東西,但在強光的刺激下,它不但是盲目的,而且光線的刺激反而影響到它大腦的平衡作用,使之不能有效地指揮身體的動作。這樣,只要光線不滅,人們在恐龍面前就是安全的。
「小秦,用電筒射住它的眼睛,千萬不要熄滅電筒!」
陳翔用盡最後的力氣喊著,他只感到自己的聲音低得可憐,從嘴裡不停往外嗆血。
「秦小文,你別怕,用電筒照住它!」這是益西甲措的聲音。接著,陳翔感到自己的朋友大膽地鑽到了恐龍的頭底下,用有力的雙手將自己抱起來,迅速朝洞外退去。陳翔還想囑咐一下秦小文留心,可是他卻昏迷過去了。
等到陳翔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睡在營地的篝火邊了。東方朝霞滿天,白色的霧氣正緩緩從湖面升起,就像一層帷幕正在拉開。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陳翔回過頭去,他看見秦小文仍然坐在自己身邊。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裡充滿了緊張和懸念,臉色是蒼白的,看上去顯得有點憔悴。
「小文……你怎麼會來的?」他孱弱地問。
秦小文按住了他想支撐起來的身體,微微一笑:「我不是早就講過嗎?我要跟你來找恐龍!」
正坐在火旁準備早餐的益西甲措插嘴了:「她得到你不回內地休假的消息後,馬上就動身到西藏來了。等到她到了地質隊,我們已經出發,於是她也追了上來。我到牧場時,正遇見她在打聽到惡龍湖的路,所以就一塊兒轉來了。我們一到就看到你留下的信,知道你進洞考察去了,於是她一秒鐘也沒有耽誤,馬上拖著我就跑。唉,也幸虧我們沒有耽誤,好險哪!」
「你們沒有傷害那恐龍吧?」
「沒有,」秦小文又笑了笑,「我把兩支電筒放在岩石上,照著它的眼睛,就悄悄地退出來了,說不定這醜八怪現在還規規矩矩站在那裡發呆呢。」
陳翔又問:「科學考察隊什麼時候能來?」
益西甲措說:「我是和鄭教授本人通的電話,他興奮極了,一再祝賀你的成功。他說只要作好了必要的準備,馬上就可以出發。」
好像回答他的話似的,天空中響起了嗡嗡的聲音,一架大型直升飛機輕盈地越過雪山,迅速地向湖上飛來了。
「陳翔,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安心回去休養吧。你的傷雖然不重,可也夠你睡一陣子了。」秦小文溫存地撫摸著他的頭髮。
「小文,你呢?」陳翔急切地問。
秦小文放低了聲音:「陳翔,你留給我的信中的那句話,是當真的嗎?」
陳翔深情地說:「小文,那很可能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呵!」
在秦小文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陳翔從未見過的充滿了青春和美麗的光澤。她柔聲說:「那麼,你放心,我一輩子也不會離開你的!」
她低下頭去,毫不忸怩地在陳翔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直升飛機已經看到營地的煙火,現在正緩緩地向他們降落下來。
太陽出來了,金色的陽光照亮了雪山和森林,空氣中洋溢著野花的芳香,小鳥在樹上啁啾著。陳翔不知不覺又閉上了眼睛,他懷著一種溫馨寧靜的感覺,臉上出現幸福的微笑,又進入了夢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