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臨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我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我有一種直覺,一種全新的生活正在等待我。那個救我的男孩,使我勇氣平添;而有關海底城和另外的世界的傳說,使我在黑暗的深淵中看到了一線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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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母親】
我出生在海底深淵。這裡生活著人類的種群。
我出生那時,世界一片黑暗。僅有的些許亮光是從附近游過的火體蟲和海螢身上發出來的。
除了黑暗,便是巨大的壓力。它作用在我弱小而單薄的身軀上,使我意識到將來的生活會不太容易。
我出生後看見的第一樣東西,是媽媽**的身體。由於分娩的緣故,她靛藍色的皮膚上顯現出了發暗的紅斑,並滲出了一片一片的液體,這樣她就把大量多余的鹽分排出了體外。
媽媽在噓噓地叫喚,把痛苦和喜悅通過低頻聲音在水中傳播。不一會兒,周圍有了動靜。
游來了幾個年老的男人。他們把頭探進洞穴看了看,見是女人在生育,便趣味索然地游到了遠處。但是,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男人又返了回來。
我看見他背負著一個用溫鯨堅韌的胃囊制成的口袋。這時媽媽的眼睛放出了亮光。男人把口袋放在媽媽的身旁,便游走了。
這個時候,媽媽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猜想他就是我的父親。她記得她和他之間仿佛發生過什麼事情。
但是,到底是不是有過什麼事,她也委實不敢肯定。在深海裡,因為水壓的緣故,人類忘性很大,只能記起剛剛發生過的事情。
我的媽媽與許多男人都做同樣的事情。因此,說到底,誰是孩子的父親都無所謂,也沒有意義。
男人們僅在這一段時間裡呆在深淵,做女人的伴侶和庇護者。不久,他們就會結隊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尋找新的食物和別的女人。
在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裡,一切過程都是短暫的。這是我即將面對的現實。
【二、過路的客人】
比較有意義的是食物,連我也似乎察覺到了那口袋裡的東西與我的未來有著緊要關系,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後的第一番喜悅。
那裡面盛著沙蠶雪白鮮嫩的肉啊。
我的幾個哥哥姐姐從洞穴深處浮了出來,也在一邊貪婪地看著。
這時,又有聲音由遠而近。這是另一群男人在游動。
男人發出一種低頻的悅耳哨聲,在水中,很遠便能讓女人知道他們的來臨。
在海洋深處,人類的視力已經嚴重退化,但我們的聽覺卻發達了起來,能夠分辨出數千米外的聲音。
條件反射一般,我們種群的婦女都匆匆從洞穴中游了出來,像一群饑餓的梭魚。
新來的男人體側生著寬厚而好看的鰭。女人們亢奮起來。這些男人屬於別的族類。他們給沉悶的海槽帶來了新意。
女人們與現在這一群男人已共棲很久了。她們內心其實早就渴望著新庇護者的到來。
我嫉妒地看見,受本能的驅使,剛完成生育的媽媽雖然十分疲憊,卻也強打精神往外游去。
一個巨大的軀體來到了我們的家。他渾身發散著紛亂的銀色光芒,而我們的膚色則不是這樣的。銀色是他們那一族求偶的信號,而我們族的男人則只知道胡亂擺動粗笨的身體。
他們的體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我們的男人相比,他們更漂亮,也更年輕。
是否在他們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氣和礦物質也更豐富一些呢?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你是從哪裡來的?”媽媽柔聲問。
“另外的世界。”
陌生人簡單地答了一句。
另外的世界!這使我心裡一懍。
但男人不再多說,他便急不可耐地與媽媽相擁在了一起。
這時,我察覺到另一個男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在一個黑暗的水層中陰郁地注視著這一切。他就像一只氣急敗壞的屍斑鰩。
然而,新來的男人並沒有打算在這個海槽滯留。他們與我們的女人交配後便匆匆離去了。水中殘留著他們漸漸遠去的哨聲,以及他們的銀色光環的碎影。他們帶走了另一個世界。
但是,來自那個世界的信息,已經和著鹹鹹的海水滑入了女人們饑渴的身體,也第一次潛入了我幼稚單純的聽覺和視野。這會使未來產生什麼差別嗎?
我的媽媽僅僅知道這個世界,熟悉這條海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類就不再洄游了。
在這裡,我們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僅是極少數人。
我們住在巖礁上的洞穴中。這原來是巨型蝦蛄的棲身之地。人類趕走了蝦蛄,把它們的洞穴改造成了我們的居所。
我有17個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媽媽帶領下學習浮游和覓食。
當他們過上獨立生活後,其中一些也許要去到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種各樣的男人種群,留在那裡,進化出鰭,或者銀色的皮膚,或者某種特異本領。
這也將是我的宿命。
【三、嬰兒】
男人們消失後,媽媽才有機會來關照我。
在媽媽眼中,我是一個小個兒的男嬰。我周身粉紅。這種顏色與魚類不同,只有人類的孩子才具備。
但等我長大一些,膚色會變成不可思議的藍灰色,這樣,當我游動時,身軀會奇妙地與淺層海水融為一體,以幫助我避開凶猛天敵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鯊的攻擊。這是我以後逐漸才能懂得的事情。
當時,我只是很不安分,著急地在袋囊中掙動,大哭大喊。這是因為饑餓,也是因為委屈。內疚的媽媽急忙把我抱了出來。
我在她溫暖的懷抱中,掙扎著尋找一樣東西。
這證明了我智力的正常。媽媽因而感到了寬心。
她溫柔地把身體湊近我的面部,甜美地閉上雙眼。在鹹澀的海水中,我聞到了一股讓人眩暈的氣息。我一口咬上了媽媽堅挺的奶頭,並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氣。她疼得一哆嗦,卻把**往我嘴裡更深地送去。
我吃奶的節奏非常均勻,呼吸也十分順暢。媽媽想必覺察到了這一點,因而滿意地微笑了。
這時,她一只手抱緊我,另一只手揭起我的耳輪,去找那後面一層褐色的薄膜。那是腮。許多孩子沒有腮。他們生下來便窒息而死。我有腮的事實使媽媽又松了一口氣。
我美美地吮吸了一陣,心情愉快地把奶頭吐了出來。這時,媽媽把我向前托舉出,然後松開雙手,讓我直接掉落在水裡。我撲騰了一下。海洋的冰冷和巨大使我茫然失措。人類的嬰兒們都像我一樣怕水,這與其他海洋生物不同。媽媽見狀趕忙伸手把我摟起來。
但她知道,我很快就會習慣海洋。不久我便會無師自通學會游泳。
因為她看到我的手趾和腳趾間都長有蹼。有的孩子生下來便沒有蹼,他們將夭折。
海洋人每生3個嬰兒便有一個是畸胎。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的道理。但我卻幸運地屬於那2/3。
但媽媽仍不敢斷定我便能順利長成。由於疾病和天敵,通常一半孩子會在童年期死去。
孩子們的優勢是發育的速度。深淵中的生物都以極快的速率成長,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因幼年期過長而受到傷害。但我們的壽命也因此非常短暫。
不過,人類是具備智力的水獸,甚至在整個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發達的一種。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這顯然是另一個優勢。
然而,由於人類生育能力的退化,更由於海洋生態正在發生的變化,整個人類的數量卻在下降。這我們自己是察覺不到的。
因為我們大腦的混亂,直到人類滅絕的那一刻,我們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的跡象。
“寶貝兒,誰能保證你將來好呢。生下來算是便宜了你。”
那一刻,媽媽就這樣慈眉善目地凝視著我,嘟嘟囔囔地說。她對每一個孩子都這麼絮叨,如同念咒語。她相信語言的魔力。這是我們從陸地上繼承下來的遺產之一。
因為我吃奶時那股不捨的倔勁兒,媽媽給我起名叫海星。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奶汁,我便困乏了。我瞇上眼睛准備睡覺。媽媽把我凝視了一陣,也迷瞪起來。
人類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著我們當初在陸地上的習慣。我們需要倚靠著某種實在的物體,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我此時是在媽媽的懷中。
但是我們再也不會做悠長的美夢。偶爾有夢,也是快速而片斷的,沒有任何可供回味的連貫情節。我們必須保證一有風吹草動便立即驚醒。
在海洋中,危險比比皆是。
現在,一種危險便正在到來。
剛睡一會兒,我和媽媽便被一種聲音吵醒。那是一片響亮的潑潑聲。
媽媽臉上呈現出了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過內波快速游來。媽媽瞪圓眼睛盯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動彈。
但聲音在附近停住了。
俄頃,傳來了女人的慘叫。附近的一個洞穴遭到了襲擊,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鄰近的洞穴中亂作一團,驚叫連連。一個可憐的母親在大聲呼喊援兵,而我們卻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又是慘叫。一定不止一條大海鼠,不止一個孩子受了傷害。
潑潑聲又凶險地響了起來,這回是向我們這裡靠近。
這時候,我看見媽媽努起嘴來,發出一串低沉而悠長的哨聲。這種哨聲今後將久久回蕩在我的腦海中。
媽媽在呼喚電鰩。
說時遲,那時快,洞口露出了棕色的鼠頭,一對冷漠的環狀眼,對稱地嵌在鼠的前額上。像人類一樣,從陸地重返海洋的鼠類,具有良好的立體視界,這使它們能夠在不同的水層靈活地搜尋獵物。現在,這雙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我們陰險地窺視。大海鼠是人類的天敵。這個游泳能手,體長達兩米。
大海鼠很久沒有出現了。但現在它們竟然找上了門來。
這似乎是海洋環境和生態正在發生某種巨變的又一個明證,但卻不能被人類加以認識。
退化的我們只知道應付迫在眼前的危機。
媽媽朝洞穴深處一寸寸退縮。她身後的孩子一片驚叫。大海鼠張了張尖嘴,吐出一根深紅的舌頭,一股腥臭的濁浪湧向我們。盛食物和嬰孩的囊袋都晃動起來。在孩子們的驚呼聲中,大海鼠開始朝裡面鑽,但身子被一塊巖礁卡住了。它一使勁,礁石便發出怕人的咯吱聲,碎屑紛紛落下,在水中雪花般漂蕩。
此時,惟一不驚慌的卻是我。我還不太明白眼前的場面意味著什麼。我從袋裡掙扎著探出頭來,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觸摸那鼠頭,嘴角漾起好奇的笑容。
媽媽嚇壞了,忙按住我的頭,把我塞進鯨魚胃囊。
勇敢的媽媽用身體擋住孩子們,無畏地面對獰笑狀的鼠頭,發出一陣更加急促的忽哨聲。大海鼠嚇得抖了一抖。
這時,電鰩嘶嘶叫著及時趕到了。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後縮去。外面波浪翻卷開來。
人類與電鰩結成了盟友,有著共生的關系。在危急的時刻,電鰩前來救助人類,驅逐惡魔。
一群精靈般的電鰩包圍了3頭大海鼠,發起源源不斷的攻擊。這些紡錘型的魚兒身上長滿五彩斑紋,它們頭上的兩對觸角釋放出電流。大海鼠被電流擊中後便痛苦地喘息,並且翻滾扭曲。
男人們也姍姍出現了。他們加入了戰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水矛。
被認為是我父親的男人也在其中。媽媽感激地看著他,他卻沒有注意到媽媽的目光。戰斗正酣。
最後,3頭大海鼠均受了傷,落荒而逃。
海洋又恢復了平靜。水層中仍彌布著大海鼠身體散發的腥臭味。男人們把食物投向撒歡的電鰩。
但附近的哭聲仍在連綿傳來,讓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兩個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媽媽沒有理會這個,因為不是她的孩子。
這時,我的父親又靦腆地游了過來。他的腹部出現了兩道齒痕,想必是大海鼠的傑作。媽媽迎了上去,仰身在父親的腹部下面,伸出舌頭輕柔地舔那傷口。男人閉上雙眼,低聲呻吟。
然後,他忽然撫摸起媽媽的後背和前胸。倆人抱在了一起。
再後來,男人像是得到了滿足,影子一般從媽媽身上掉下來,又影子一般游到了遠處。
漫漫長夜又籠罩著深淵。媽媽用一種知命的眼神注視著不可逆料的海洋,長歎了一聲。這時她注意到我睜大眼,朝她靜靜地觀察。我投出一道深邃目光。媽媽從沒有見過海洋生物發出這樣的奇異目光,這令她十分詫異。
【五、食物】
睡了又醒,如此反復了三五次,媽媽才帶著幾個稍大的孩子出外覓食。僅靠男人們的饋贈已經不夠,自己采集食物才能生活下去。
即將過獨立生活的孩子們也必須學會覓食的本領。
媽媽游出洞口。這時,她忽然感到一陣虛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這是第一次產生這樣驚懼的念頭。海洋人類沒有時間概念,但體內的生物鍾告訴媽媽衰老正在到來。
不知不覺中,時光如飛,媽媽又生育了好些個弟妹,包括我出生那時她與銀色男人的結晶。
而我也長大了一些。媽媽也開始帶我出游了。
作為一個男子,我過於瘦弱。媽媽心裡清楚,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歡的類型。此時的我一切都顯得平常,游速不比別的孩子快,力氣也不像真正的海星。我也再沒有投射出那種深邃的目光,以讓別人覺得我具備神異。
但媽媽仍然對我傾注著愛意和希望。所有的孩子,從理論上講都有著遠大前程。媽媽一廂情願地以為,新一代將給衰落的種群吹入復蘇的氣息。
媽媽通常帶領我們去到海槽底部。這裡延伸著一段平展的緩坡,分布著豐富的食物源。各種發光生物把這一帶映照得幽幽發亮。我見到了匍匐爬行於海底沙地上的各種螺類、海星和寄居蟹,還有附著在巖礁上的珊瑚蟲、水螅蟲、牡蠣、貽貝和金蛤,以及從地下鑽出來的梭子蟹、海蚯蚓和蟬蟹。對蝦則神經質地在水層中穿梭,它們的大螯漫無目的地辟啪作響。媽媽告訴我們,這些都是人類的食物。她教我們如何捕獲它們。
我的個頭要比同齡的兄弟們小,但我卻是最活潑的分子之一。我常常游到隊伍外面去。這時,媽媽便要大叫:“海星,趕快回來,小心大海鼠吃了你!”
不過,自從那次大海鼠光臨之後,我們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可怕的動物。
我看見一群電鰩嗖嗖響著正從附近游過,不禁微笑著朝它們招了招手。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跟一個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我們結成對子,一起追逐底棲和浮游的動物。
但是,我僅僅試了一會兒用海衣草編成的網罟捕捉毛蝦,便感到了厭煩。我覺得,這應該是女孩子們干的活。
“水草,還是你來吧!”我朝她招呼。
水草很聽我的話,翩翩作態地游過來,輕巧地抄起了小網,靈活地撲向蝦群。
我則呼啦一下潛到海底,尋找海膽的蹤跡。我用小水矛刺傷了一個海膽,但卻沒有辦法把它捉回來。
我於是改變了策略,去抓紅頭線蟲和翡翠扇貝。末了,我把幾個鮮艷的獵獲物當作禮物送給了水草。水草高興得笑了。
“海星,你真好!”她甜美的容顏和聲音使我一陣發愣。
有時,媽媽會帶領我們一直往上浮。我們來到了水質透亮得多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陽光能夠抵達的場所。陽光是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事物,與我們相距甚遠。我第一次看見陽光,猛地一陣恍惚,滯在了水中。我在寒冷的陽光中神往了一會兒,才繼續向前游去。
忽而我們眼前出現了水中的茂密森林。各種植物迷人地纏繞著,撩人地蕩漾著,有的長得有十幾個孩子那麼高。五顏六色的珊瑚礁也出現了,一朵朵向我們招搖。這裡是神異的世界,一片燦爛,靈光閃躍,動物種群也與深海不同。
這時,媽媽便教我們辨認紫菜、海帶、石蓴、海草、海蘿與紅樹的差異。她說,其中的大多數,都能為人類所食。
我們興高采烈,開始進行采集。植物們隨著水波晃動,發出悅耳的聲音,好似仙樂。我聽得專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著歡朝森林深處游去。媽媽急忙叫住他們:“寶貝們,不要著急。我還要告訴你們一些事情呢。”
她說,在森林中也存在著危險。有一些植物是人類的天敵,比如食肉藻和毒苔,千萬要避開它們。她一邊描繪它們的長相,一邊招呼著孩子們:“石貝,你這個鯖魚腦袋,別靠近那個發綠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金蓮草!”
“纖毛和渦渦,互相看著啊,別離群!”
媽媽擁有豐富的海洋生物知識,這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要呆在媽媽身邊,我們便感到安全,感到生活的幸福與美好。但這很快被證明是一種假象。
因為,終於還是有人游散了。這回不是我,而是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裡?趕快回來啊!”
著急的媽媽帶著我們大聲呼喚,她的臉上顯露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遠處傳來了細聲細氣的慘叫。
水草被纏住了。捕獲她的是一簇悄無聲息的水筆仔。這種矮矮的巖灰色植物,一直靜靜地盤坐在巖壁上等待獵物。水草沒有聽媽媽的話,自己又不認識路,貿然游到了叢林深處。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條,傘一樣把她卷走了。
媽媽明白,發生了這種險情,只能聽天由命。隔著密林,她一籌莫展地看著女兒在水筆仔的掌握中掙扎。外層,是水筆仔的哨兵王海桑。它們與水筆仔形成了共生關系,與人類對峙著。
植物沒有心智,但這種敵對,又似乎是一種心智的表現。天意安排了人類的宿敵,使大家世代為仇。
我們便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水草纖秀的肢體在植物葉片的大網中間痛苦地抽動,她的每一下抽動都使我的心也抽動一下。
這時,人群中忽然沖出一個身影。那是我。我與水草是那麼要好,我決定沖上去把她解救出來。
“危險!”媽媽歇斯底裡地大叫,朝我追來。
就在我即將接近植物的一剎那,媽媽及時趕到了我的身後,一把把我拉了回來。但是,水筆仔和王海桑同時伸過來的舌頭還是觸到了媽媽。媽媽腿上滲出了鮮血。我嚇得魂飛魄散。
不過,流出來的血是紅色的,這表明沒有毒素浸入。
這時,水草已不再叫喚和掙扎。她平躺在一堆樹枝中,像是安穩地睡著了。樹葉會分泌漿液,過不了很久,便會分解她,連骨頭都會化掉。
媽媽知道,女兒將成為樹的一部分。她的細胞將流布於樹的全身,變成後者的養分。她的靈魂將在那植物的傘蓋頂端張大眼睛,等待捕獵下一個倒霉鬼。
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個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轉換成了另一種生存形式。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海洋中就流布著一種傳說: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鯊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變化而成的。
媽媽自責疏忽。她的確年紀大了。
但她沒有落淚,只是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便帶著我們游走了,開始尋找新的食物。
為了安全,媽媽帶領我們匯入了別的母親統率的群體。
【六、我】
那天水草的事件給我以莫大震撼。但我還沒有死亡的概念。
我問媽媽,水草留在那裡做什麼。
她答道:“她睡去了。”
“那麼我也要睡去。我要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這裡睡。”
“為什麼水草要到那裡去睡呢?她好像並不情願。”
媽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也不敢告訴我,水草變成了一種傷害生命的精靈。
她只是說:“因為她要與植物在一起。她要與植物一起成長。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這大約便是宗教意識的萌芽。而媽媽並不知覺。她只是朦朧地直覺到,人類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種無形的東西主宰。
所有的植物、動物、水和礁石,都具有某種靈力。人類無法知曉其中的奧秘,也從沒想到要去了解。
而幼小的我不懂得這些。我只是為那天經歷的一幕感到恐懼和傷心。我不想水草留在那裡。我想要她回來,同我一起玩耍。
是啊,她怎麼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我們都來自媽媽的身體。難道媽媽曾經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
我把我試圖救助水草的想法向兄弟們講述。大家卻把我嘲笑了一通。
“你怎麼行呢?你這笨蛋。”
“就是呀,海星,連海膽都殺不死。”
“要不是媽媽拉他回來,他早就被水筆仔吃掉了。”
“我們都不行。”
“或許,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長長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
我想起了男人們驅逐大海鼠的驚險場面。大海鼠是可怕的動物,比水筆仔要可怕得多。能驅逐那樣可怕的東西的人,一定能夠戰勝任何食人的植物。
我由此開始了對成年男子的幻想。他們游動的強勁身軀,扭動著,發出礁石般黑色的幽暗光芒。腿像是粗壯的海籐。他們的身體發出濃烈的氣味。攪動的水紋成為奧秘無窮的圖畫。他們經過時海水發生巨大的爆裂聲。他們與居住在洞穴中的這一群婦孺有著那麼多的不同。
我閉上眼睛,幻想游動的是自己,不覺劃動起手臂。但眼前出現了水草。我記得她最後對我說的話:“海星,你真好!”
我又傷心起來。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也將屬於男人的群落。我會成為海洋中的強者,讓水草永遠伴隨在我的身邊。
【七、男人】
逐漸,在我心目中,男人以兩種形象出現。
一種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負食物袋囊,糾糾武士的樣子。
他們是威武雄壯的,是水世界的征服者。我常幻覺自己與這種形象融為了一體。
另一種是他們與媽媽在一起時的形象。這時,他們好像是一種我不熟悉的虛幻生物。
當這種情形出現時,我很難形容自己的感覺。
我以前不太注意這個,但最近,卻不知為什麼,越來越加以留心。
男人和媽媽在一起時,媽媽便眼神迷亂,嗚嗚地呻吟。有時,她得空會不安地側過頭來,狠狠瞪我一眼,那是在敦促我離開。
我說不清媽媽此時是美麗,還是丑陋。我便怏怏地游開了。
男人中有一個人來的次數最多,媽媽對他也特別親熱。這時,媽媽會允許我呆在一邊。
“他是誰?”等男人走後,我忐忑地問。
“他是你的父親。”媽媽說。他察覺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夾雜著喜悅。
“父親?”
這時我記起我以前其實就知道這個人。但我覺得那個男人太老了。
男人們臨走時總是留下一些食物。這讓我們嬉水歡呼。
我對媽媽身邊的男人懷著羨慕與仇視交織的情感。它破壞著男人在我心目中的第一種形象。
隨著加入成年男人組的時刻的臨近,我既興奮,又憂心忡忡。
一些哥哥已開始過獨立浮游生活。他們偶爾回來。來這裡只有一個目的:找媽媽。
當哥哥與媽媽的身體纏繞在一起時,我腦子深處轟地震響了。吃驚、委屈和嫉妒在我心底交織成了一團紛亂的海底潛流,尤其是,這裡面還混雜著一股難以言說的不安和厭惡。然而,我今後也會跟媽媽這樣嗎?
哥哥也為我們留下一些食物,然後便吃吃笑著游走了。
媽媽用擔心而迷戀的眼神目送哥哥。當她發現我正呆在一旁時,便難為情地瞪了我一眼。這時我身上像被電鰩電了一下,火辣辣地轉身游開了。
我有6個姐姐,3個妹妹。偶爾,我會想到已經淡忘的水草。
年齡稍大一些的姐妹們只能在下一次平潮到來時,獨立門戶。這時,男人們才被允許來找她們。這是種群中的習俗。
但是,我和還在洞中的兄弟們,面對姐妹,正在滋生某種新的情感。我們懷抱了一種羞赧之心,在見到她們時便掉頭離開。而實際上,對她們的興趣卻與日俱增。
她們在表面上也與我們若即若離,但眼神中的調皮味道少了,溫柔色彩多了。她們身上的氣味,也漸漸與男人的不同起來,使我們頗有些暈頭轉向。
我們同時也憧憬著鄰居家的女孩子們。她們不是我們的姐妹,因而便顯得更為神秘。我注意到了她們身體的藍色也淡一些,有的人的腹部生出了美麗的虎皮斑紋。
她們是與我們很不相同的另類,需要用一種全新的態度和方法來對待。但我們很難與她們相逢一處。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正使種群日漸衰落。
我產生了對女人的最初感覺。她們是一種矛盾而異樣的存在,既讓我惡心惶惑,又使我滿懷渴望。這樣一來,我也重新開始了對男人和對自己的評價。
對我和兄弟姐妹們的身心變化,媽媽既興奮,又焦慮。
她已經年老了。她最關心的,是在她死去前,這些孩子們都必須長大。成為獵手——捕獵海魚和藻類,也捕獵女人或者男人。
【八、狩獵】
孩子們數目又減少了。海槽中最近發生了瘟疫,一些人死於非命。現在,媽媽僅剩下11個孩子了。
在這種情況下,媽媽帶領我們去觀看狩獵。我們非常理解她迫切地希望我們盡快長大的心情。
我們緩慢地游動在男人們的後面,來到了一處淺海溝。男人們將在這裡狩獵巨大的沙蠶。
媽媽帶著我們離得遠遠的,躲在礁巖的後面等候觀看狩獵的壯觀場面。
我們看見,男人們攜帶著鋒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潛到海底,借助游水母和海螢的光芒,仔細地尋找什麼。
沙蠶在海底掘出了長長的隧道,直通往它們居住的洞穴。男人們在尋找沙蠶留下的痕跡和氣味。
狩獵隊中,如今大多是老人。媽媽模糊地回憶著,在她年幼那時,似乎不是這樣的,不禁憂心忡忡。
我看見,父親也在隊伍中。他現在已經衰老得快游不動了。
男人們很快發現了沙蠶出沒的痕跡,那是一條凹下的半圓形甬道。沙蠶身體直徑可達兩米,因此甬道也大得嚇人。
甬道到達一塊巨石邊,便消失了。沙蠶大概就從這裡鑽到了地下。
以巨石為中心,男人們圍成了一個圓形的陣式。一個男人模仿起了沙蠶求偶的聲音。
不一會兒,大片的軟泥和海水開始翻動,一條沙蠶從海底探出了它肉瘤似的頭顱,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圍打量。很快,它的整個身體也鑽了出來。沙蠶長長的身體五彩斑斕,上面長滿無數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顫動。
說時遲,那時快,男人們紛紛投擲出水矛。
沙蠶肥碩而愚笨的身軀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動起來。它開始緩慢地爬行逃竄。男人們劈波斬浪,緊緊追趕。不一時,這長蟲又中了幾支水矛,它們像刺一樣,歪斜地插在沙蠶豐滿而多節的身上。
沙蠶痛得大聲吼叫,低沉連綿的聲音撼人心腑,一直傳到了我們的藏身之處。我感到礁巖也在顫動。我不禁為沙蠶和男人同時懸起一顆心。
男人們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沙蠶發起了連續攻擊。沙蠶雖然是龐然大物,但卻是一種以小型浮游生物為食的濾食性底棲動物,在靈活而凶猛的人類面前,顯得沒有還手之力。
它漸漸逃不動了,黑血在海水中泛湧。最後,它停了下來,臥在海底一陣陣喘息。男人們歡呼著逼近了它。
但這時沙蠶的尾巴卻猛然擺動起來,攪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海水一片渾濁。幾個挨得太近的人被它的尾巴掃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我的父親這時勇敢地攀上了沙蠶的背脊,又向它的頭部爬去。他手裡拿著一支水矛。他企圖去刺沙蠶的眼睛。
但是,沙蠶頭頂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剛毛中忽然噴出一股液體,把父親掀翻到十幾米外。其他的男人驚呼一聲,四散開來。
很久沒有捕獵沙蠶了,記性差的人類忘記了沙蠶具備的危險性。
噴毒液是沙蠶最後的自衛方式。這極大地消耗著它體內剩余的能量。
男人們愣了片刻,又一齊投擲出水矛。沙蠶終於不動彈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我的一個哥哥撲了上去,把水矛刷地刺入了沙蠶的巨眼。沙蠶低吼一聲,翻滾起來。一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沖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蠶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漿混成了一片。四周的魚蝦都驚惶地逃走了。
整個過程中我的心髒在急跳。有時我被嚇得閉上眼睛,但沸騰的血液直沖入我的大腦,使我又忍不住睜眼看去。
我想像自己有一天也會加入這樣的戰斗。
混戰終於結束了。體長20多米的沙蠶靜靜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長長觸須仍在擺動,像是沙蠶還活著。
男人們這回等了一陣,才小心地圍攏過去,開始用貝刀切割它鮮艷奪目的肉身。
我也挨近了。我近距離觀看沙蠶,發現它的眼睛有我的腦袋那麼大,裡面顫巍巍地插著哥哥的水矛。沙蠶的晶體破碎著,珍珠一樣閃閃發光,汩汩流淌著乳白的黏液和濃黑的血水,悲哀地注視著我。我在心驚膽顫的同時感到了淒涼和同情。這似乎並不完全是為沙蠶,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為我自己。
在另一側的海底,一動不動躺著幾個人。他們永遠不會醒來了。本來,捕獵沙蠶不需要付出這麼重大的犧牲。但我們的種群正在退化。
死者中有我的父親。媽媽注視著那七竅流血的屍體,心裡默數著他身上的無數傷痕。她歎息了一聲。
我對父親的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男人這麼樣就被笨拙的沙蠶殺死了,使我頗感失望。這時我才意識到,水草是永遠不可能救回來的了。
父親的屍體將漂走或者沉入海底,變成食腐魚的食物。這裡的人類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墳墓。人類來於此,也歸於此。
【九、成長】
孩子們在逐漸長大。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總是感到吃不飽。食物供應嚴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數量一天天在減少。
然而,我更多感到的,還不是饑餓,而是意識的渾噩。
這是我注視黑暗深淵時產生的一種奇怪感覺。
黑暗是無邊的,海槽之外,是沒有盡頭的大海,破碎而沉重地堆積著。我無法想像那巨大水體的後面還遮蔽著什麼事物。
我也無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為什麼長得與人類不一樣。我們有兩條腿,而那些生物,卻都沒有。
人如果像魚那樣,有鰭和尾的話,會游得更快一些,許多人便會及時逃離危險。可是,人類為什麼偏要用笨拙的雙腿拍打水流?
另外,海星為什麼是五角形的?大海鼠是怎麼學會那麼厲害的本領的?
還有,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動物和植物要與人類為敵?
我們為什麼要生活在如此險惡的海洋中呢?這難道真是命中注定?
我思考著這些忽然漫上心頭的奇怪問題,在洞口久久地發呆。這時,我看上去便像一根漂浮的腐爛藻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死了。
我的這種情形常常使媽媽擔心。她想,這孩子與常人不太一樣,他會不會生病了呢?
不過,媽媽的擔心顯得多余。我仍然在順利地成長。
我此時已克服了面對女人時的心理障礙,開始與一個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較多的來往。
百合也是媽媽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親是誰。她早我一個潮汐段出生。她發育得很好,小小年紀,**已經鼓鼓的了。每當我看到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活著,差不多也這麼大了。
像對待水草一樣,我采摘珊瑚送給百合,省下食物給她吃。
“海星,你真好!”
再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心頭一熱,又一陣酸楚。我沖動地想把這個小姐姐擁在懷裡。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這樣期盼著。
但是,我眼前出現了媽媽與哥哥絞纏在一起的一幕。這時,一種更為遙遠的記憶湧上心頭,使我感到可怖和反感。我神情古怪起來,轉身游走了。
不久,我遭遇了新的麻煩。
一次,我在海底殺死了一條紅鰭,攜著它剛要回家,卻遭到了五個孩子的攔截。打頭的是一個體側有鰭的弟弟,名叫須腕,是那銀色男人的孩子。他長得體魄雄健,連一些哥哥都聽他的指使。
他們凶狠地阻住我的去路。
“你們要干什麼?”
“把紅鰭給我們!”
“這是我捕到的,為什麼要給你們?”
“因為我們想吃它。”
“想吃它,你們自己捕去呀。”
“我們就要你手中的!”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蠻橫無理,大感意外。但我堅決地說:“我不會給你們的!”
他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齊齊地沖了上來,把我按到了海底。紅鰭被搶走了。
“另外,你今後不得與百合說話!”
他們臨走時對我咬牙切齒發出警告。
這是我第一次受到來自人類的攻擊。相較於害怕,我更感震驚。我躺在海底,半天不能爬起來。眼前的海洋忽然呈現出一種陌生的性狀。我感到極端的孤立無援,好像整個世界都背離了我,不禁渾身顫抖。
過了許久,我才怏怏地回到洞中。媽媽看見我身上流血,驚問怎麼啦?
我說:“巖石劃破的。”
從這時開始,我思考起另外的問題。
一些人為什麼能強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銀色皮膚的孩子與藍色皮膚的孩子難道注定要成為敵人?
最凶狠的動物是什麼?是大海鼠,還是人?
人類到底是一種什麼動物?我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們今後要向哪裡去?
我詢問媽媽。媽媽也回答不上來,只是為我的問題感到吃驚。以前沒有人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她深情而憂郁地注視著我,不知道該說一些什麼才能熨平我心中的不安和懷疑。
我從來沒有對媽媽有過如此的失望。
而這時百合似乎也疏遠了我。
當我找到百合,想訴說心中的苦悶和委屈時,她卻神色慌張不敢與我搭腔。
“你怎麼啦?”
“沒什麼。今後我們不要在一起啦。”
我默然。我知道是須腕在作怪。
不久,我看到須腕和幾個哥哥輪番把百合壓在身下。他們格格地笑著。百合也在無恥地笑。
我周身的血液忽然像海底火山一樣噴發!
一天,我起了一個連我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頭:我要殺掉須腕。
這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復仇,這是一種別人不曾有過的想法。
復仇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以致我游泳、捕獵和睡覺都在受它煎熬。我有時覺得它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很早就潛伏在我的腦海深處,只是以前沒有誘因使它浮現出來罷了。它使我痛苦,使我懼怕,也使我熱血沸騰。
我終於決定發起攻擊。
這天,我埋伏在礁石後面,在須腕游過時,向他投出了水矛,可惜,我太著急了,水矛沒有擊中目標。銀色男人的孩子一聲嘶叫,很快游來了幾個哥哥,都拿著武器,把我團團圍住。
“打死他!”須腕大叫。
哥哥們還在猶豫,須腕奪過一把水矛,投了過來。我一閃身,水矛擊中了一塊礁石。很快,又有一把水矛滑行過來。我又閃過了。但第三支擦破了我的手臂,鮮血流了出來。
這時,媽媽出現了,她憤怒地喝令停止打斗。
銀色男人的孩子說:“他先打我!”
我一言不發,眼中的怒火卻可怕地噴向他。須腕也不示弱,惡狠狠地瞪著我。
媽媽說:“你們都是好兄弟,不要這樣。這樣不好。”她先安撫了須腕一番,又把我拉到一邊,用嘴吮吸我的傷口。我閉上眼,發出呻吟。這時我就在痛楚中感到了溫暖和愛意。我的委屈和怒火暫時消解了。我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你不要惹他們。他們會殺死你的。”媽媽流著淚說,“你要學會好好地活下去。你最讓我不放心了。”
媽媽感到自己年老了。世界是孩子們的,而他們卻過早地開始了互相殺伐。這是她那個時代沒有過的事情。
【十、災難】
海洋劇變越來越厲害,終於影響到了人類的生活。
連續一些日子,我感到水溫在上升。但是水體卻平靜得出奇。
我還注意到往常路過洞口的小蟹,很久都沒有出現了。
有一次,大群的金槍魚從附近遷移而過。它們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閃閃發光,壯觀的景象實屬罕見,讓我們過足了眼癮。然而媽媽臉上卻露出憂色。
食物更少了。男人們常常空手而歸。紫菜不明原因地死亡。到處都是它們漂蕩的屍體。
一天,遠方忽然傳來了撼人肺腑的聲音。那是一種低沉但強勁的轟隆聲,像是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連續坍塌。跟著出現了無數驚惶逃竄的魚群。
可怕的轟隆聲忽然停歇了一陣,又連綿地響了起來,最後變成了激烈的嘯聲,像是好多水怪在扯長脖子一齊叫喚。水層中漲滿了大大小小的泡沫,還有死魚和死蝦,不少已是斷肢殘體。海水發出少有的惡臭。
然後,水體激蕩起來,像一座崩潰的山峰向我們猛地拋來。海嘯正把整個海洋從下往上用力攪動。海流浩浩蕩蕩地前進,巨藻被狂濤連根拔起,古怪地旋轉著。甚至連一些貝類都被從礁石上扯了下來,紛亂地翻滾。
媽媽和我們藏在洞穴中,聽著外面山崩地裂的聲音,不敢做聲。一會兒,男人們也顫抖著擠了進來。我們覺得天暈地轉。
不知過了多久,海嘯不但沒有平息,而且越來越猛烈了。一股股軟泥開始張牙舞爪沿著斜坡疾速湧來,海底的礁石有的被泥石淹沒,有的被水流掀動得狂飛亂舞。
這時,我們建在巖壁上的洞穴也開始搖晃,石頭一塊塊掉落。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頃刻之間,整個巖體就坍塌了。
這真是滅頂之災呀。洞內的人都被掩埋了。很快,水流又沖走泥石,幸存者剛從亂石中冒出頭來,又被卷入漩渦,消失在了遠方。
我緊緊抓住一塊巖石,隨著它翻滾。它沖到幾塊礁石邊,幸好被卡住了。我不敢松手,牢牢抱住石頭。眼前飛快地流過幾個兄弟姐妹的身體。我看見百合也在其中。我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沒有抓住。
幾個銀色男人的孩子也浮了過來,他們以為憑借自己游速的優勢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但水流太急了,他們反而更快地成為了海洋的犧牲品。只有像我這樣被卡在石頭縫中的孩子,才僥幸地活了下來。
我四顧尋找媽媽,但看不見她在哪裡。
這時,須腕也漂流了過來。他向我露出求救的恐怖眼神。我沒有理他。他用一種很怪的姿勢掙扎著游近,一只手竟然抓住了我附身的巖石。我想也沒想,用力把他的手掰開,又狠狠踹了他一腳。他一下被湍流沖走了。我緊張地注視著他,看見他手腳亂擺了一會兒,便不動彈了。須腕很快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是我制造的第一起謀殺。我起初感到有些戰栗不安,但過了一會兒又覺得心滿意足。
不知過了多久,狂潮漸漸落了下來,水流緩慢了,海底逐漸恢復了平靜。
這時,我終於發現,媽媽也卡在一個石縫中,已經昏了過去。我正准備游到她那裡去,忽然被眼前的情形嚇壞了。一個巨大的浮游型噬人藻正在逼近媽媽。竟不知道噬人藻能到達這麼深的海底。這肯定是潮水把它從上層水面帶下來的。
這渾身長滿茸刺的低級智力植物正向媽媽伸出它長長的觸鞭。
我大叫一聲,朝前沖去。噬人藻愣了一下,把觸鞭縮了回去。我拾起一塊石頭,砸向敵人。石頭飄忽忽地劃著噬人藻的身體而過。
噬人藻掉轉身,朝我晃悠悠地游過來。我一個猛子潛入水底。海藻的游速沒有這麼快,很快被我甩在了後面,漸漸消失了。
擺脫了這怪物的追擊,我又游回到了媽媽身旁。
“謝謝你,海星。”媽媽已經醒來了,目睹了我奮不顧身把噬人藻引開的過程。我記憶中媽媽還沒有用這樣的口吻同我說過話。
“你是一個男人了。”她說。
“媽媽,我好想你!”
我們擁抱在了一起,久久不願分開。
媽媽也受了傷。我想學著媽媽對待父親和我的樣子去吮她的傷口,她卻把我一把推開了。我們一起尋找幸存的人們。我們找到了15個孩子,還有9個成年男人,6個女人。其余的人,都被沖走了。我有6個兄弟姐妹失蹤。
不過,過了一些時候,還是有幾個人返回了,包括兩個男人。但沒有我家的人,包括百合和須腕。
【十一、遷徙】
災難發生之後,海洋環境愈發惡劣起來。許多動植物莫名其妙地死亡,活著的大部分底棲和浮游生物也都搬家到別處去了。
剩下的十一個男人已經窮途末路,他們向女人打了一個招呼,便一齊離開了。他們要去新的海區,開辟新的生活。
男人們沒有帶女人和孩子一起上路。我們被拋棄在了海槽中。
女人們驚恐不安。我們在這裡只有等死。
媽媽還算鎮靜。她說:“我們自己上路吧。誰規定女人就只能呆在一個地方呢?聽說,我們的祖先都是洄游的。”
剩下的人中,她的年紀最大,大家都聽她的,便帶上孩子出發了。
這支婦孺組成的隊伍,一路上擔心遇上天敵,行得很慢。我和一幫稍大的孩子,也承擔了照顧嬰兒的任務。
我們游游停停,半天還在這個海區打轉。
好在,不久後,我們遇上了一群男人。這正是我出生那天來過的銀色男人,須腕父親的種群。他們離開後,並沒有忘掉曾經寵幸過的女人,也想念孩子們,又返回來找我們了。
生活又恢復了。男人與女人又開始親熱,男人們為女人提供了並不豐裕但卻過得去的熱情和食物。新的嬰兒又開始不斷降生。
但是,這個時期的海洋正在發生劇變。鹽度和酸度都在增加,氧氣含量大幅度減少。微生物、浮游動物和藻類大量死亡,魚群的數量急劇下降,生命進入了新的滅絕周期。
這些銀色的男人不久後也決定遷移。
這次,他們決定帶上一些女人一道走。
媽媽也被選中了。她雖然老了,但卻仍然養育著銀色人的後代。
對銀色人我懷有矛盾的心情。在我看來,銀色人像是更有智慧的種族。這使我重新感到了希望。但當我意識到我與他們那麼多的不同,意識到正是我謀殺了他們的孩子,心中又泛出一股陰暗的濁流。
但這些都來不及多想了。在銀色男人的統率下,我們這種尷尬的兩腳海洋哺乳動物組成了井然有序的隊伍,稀稀拉拉沿著一股巨大而溫暖的海流往不知名的目的地前行。
這是我生平中第一次長途遷徙。一路上,我感到好奇和震驚。
我第一次看到了更為寬闊壯美的海洋,我們棲身的海槽與之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千奇百怪的山脈和海溝闖入我的眼簾。難以計數的海底火山使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熾烈燃燒。我明白我已來到了曾經幻想過的水體的“外面”。只是,這“外面”還有“外面”。海洋是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那麼,有沒有海洋之外的世界呢?
這時,我腦海中回響起了我出生那天媽媽與銀色男人的對話。
“你是從哪裡來的?”媽媽柔聲問。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簡單地答了一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存在一個另外的世界。那是一個最最不可理喻的所在。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水體正如同一個包容萬物的子宮,孕育著人類所能想像以及無法想像的一切。海洋通過媽媽的身體紐帶,讓我感受到無窮存在的神秘。
我想,如果我具備足夠的體力,一直朝一個方向游下去,會到達什麼樣的地方,會看到什麼樣的景觀呢?這是我無法回答的難題。我想有機會的話我會向銀色男人詢問的。
我們也遭遇了其他種族的人類。我以前從不知道海洋中分布著這麼多的人類。他們形貌各不相同,命運也不盡一樣,有的種群興旺發達,有的已瀕於滅絕。當然,我們見得更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大部分我都叫不出名字。有的大得像一座山,有的長得一眼看不到頭,有的小得肉眼難以辨識。有一次,媽媽指著一條臥在水底的灰暗大魚說,它已經活了一千歲。一千歲是什麼意思?媽媽也鬧不明白。這只是一個流傳下來的概念性說法。我第一次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這是在不斷的游動中才能體會到的一種驚懼感覺。
一次,當我一覺醒來時,我腦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有一朝,讓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聽命於我,那該是什麼情形!
【十二、傳說】
在途中的一次休息中,我問媽媽:“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
“是呀,海底城。那是一個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宮來形容。那裡的人類並不棲身在容易崩塌的巖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銀打造的圓形房子裡。這些房子一串串在波浪間浮動著,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麗的扇貝。住在這樣的房子裡,不必擔心風暴和海嘯,不必擔心酷熱和寒冷,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襲。”
我以前從來沒有聽媽媽講述過這樣的事情,不禁滿心歡喜和好奇。
“那麼,也就不用餓肚子了吧?”
“是啊。聽說,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麼辦法,讓魚蝦都自動到他們那裡集合,聽從人類的調派。他們飼養它們,以備食物稀缺的季節。這樣,便永遠不會有挨餓的時候。”
“那多好啊。”我咂了咂嘴。“海底城還有什麼奇妙?”
“那裡的人外出旅行,不需要用雙腿拍擊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種閃亮的大甲殼裡面,就像蛤貝一樣,但是速度卻快過了蛤貝,好似海豚。他們周游世界,建立了龐大的王國。”
“什麼是王國?”
“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王國就是另外的世界唄。”
啊,另外的世界!我心旌悠然地一陣搖動。
“那麼,王國裡的孩子也打架嗎?”
“從不。他們一生下來便知道友善相處。他們活得也比我們長壽許多,很少生病。”
“媽媽,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是銀色男人告訴我的啊。”
原來,媽媽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沒有給我講過。我和媽媽相視而笑。
“銀色男人一定是從海底城來的吧。”我又問。
“不是的。這是他們種族的傳說。也許他們的祖先跟海底城有很深的淵源。”
我略感失望。原來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而不是現實中的事物。“這麼說,他們也沒有見過海底城了。”
“但他們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們也許正是要去那裡。這樣一切都不用發愁了。”
媽媽混濁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光。她慈愛地拍拍我的脊背。我憶起了我出生時年輕的她把我緊緊抱在懷中的情形。我偷眼看了一下我曾經用力吮吸過的**。它們在水流中無精打采地左右晃蕩,耷拉著像兩只干癟的囊袋。我不禁黯然神傷。
但是,媽媽用她生命的余力,讓我第一次知曉了海洋中存在如此美妙的地方。這使我展開了幻想的翅膀,一時忘掉了饑餓,游起來也不覺得那麼累了。
從此,我便常常想像,在我前方黑漆漆的圓潤水體中,忽然展現出了海底城巨大駭人的立體輪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樹一樣極度真實。附於其上的無數球形房屋,令人心顫地懸浮在斑斕的海溝上方,在滾滾波濤間依次明滅,閃耀著讓時間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王者般的海洋和我稚弱的心靈映得一片雪亮透徹。
【十三、錯誤的目的地】
然而,我們最終卻沒有抵達光輝燦爛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處黑暗的海槽中停息了下來。這便是這次遷徙的目的地。
我未免十分失望。
不過,這裡終究比老家強多了。水溫非常適宜,氧氣含量充足,魚群和浮游生物也多一些。男人們找到了新洞穴,趕走了蝦蛄,讓女人和孩子住了進去。
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大家充滿了期盼。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銀色人這回犯下了大錯,他們把大家帶到了一個危險的水域。
我們誤入了黽人的領地。
黽人是一種特異化的人種,狀如海馬,生活在八百米至三百米深度的海水中,他們面色陰晦,以攻擊性著稱。忽然出現的大隊人群,使他們感到了威脅。
乘我們立足未穩,他們發起了進攻。
我又一次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廝殺。這比起須腕和哥哥們的攻擊,要厲害多了。我知道了什麼是戰爭。
銀色男人雖然強悍勇猛,但他們的水矛抵擋不住黽人使用的海弩,稍經抵抗,便潰不成軍了。
可恥的是,他們最後竟也像我們種族的男人一樣,拋下婦女和兒童,遺下一批屍首,便倉皇逃竄了。黽人卻不放過他們,窮追不捨,趕上去把他們一個個殺死。
我有關男人的幻想再度破滅了。
黽人們在殺掉銀色男人後,折返回來,擄走了所有的婦女,其中也包括我那可憐的媽媽。然而,他們對孩子卻不屑一顧。
殘存者我和20幾個孩子擠在一個洞穴中,其中有一些是別的女人生育的。他們也都失去了媽媽。
但大部分人並沒有為眼下的處境和媽媽們的被擄而悲戚。我們死到臨頭了,卻仍是麻木的一群。這正是人類的特性。
洞裡還儲存著一些食物,所以暫時還能維持。這也是大家不去考慮未來的原因。以前,媽媽都替我們考慮周全了。
只是吃奶的孩子一直嗷嗷哭叫,但不久就變得聲息全無,一動不動。
過了一些時候,食物越來越少了。
剩下的食物都被哥哥們霸占了。我和弟妹們只有相對而泣。
這時,我提出:“媽媽不在了,我們必須學會自己養活自己。誰願意跟我出去尋找食物?”
大家聽了面面相覷。沒有媽媽在,怎麼能隨便行動呢。
於是,我決定單獨出去覓食。
我應該感謝媽媽教會我的覓食方法。我在洞口處偵察了一下,發現附近有一處樹林,那裡叢生著密集的海帶和紫菜,各種貝類附著在礁石上。這一帶似乎也沒有黽人出沒。
趁大家不注意,我飛快抵達了我看好的地帶,小心地避開那些有毒的和富於攻擊性的動植物,采集了一些海帶和蛤貝。這時候,我想起了往昔媽媽帶領我們覓食的情形,心中一片淒惶。
然後,我帶著食物開始返回。剛游出不遠,忽聽見附近傳來一陣異樣的水聲。我起初以為是黽人,但側頭一看,發現一頭巨水蚤正跟了上來。
巨水蚤的身體是人的3倍大,卻動作靈敏,這足以表明它是進化的成功者。這灰色的龐然大物誇張地搖動著它的兩對觸角、五對胸肢和長著剛毛的尾叉,勁頭十足地撥拉著水流,朝我直撲而來。
這是我出生以來遭遇的最大危險,也是我第一次單獨面對強敵!我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
我雖然也戰勝過海膽和噬人藻,但披著甲殼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蠶還要厲害得多。
我扔掉海帶和蛤貝,拼命往前游。但這麼一來,反而暴露了自己。這是因為巨水蚤是靠頭部的震波和機械感受器捕食的。我發出的聲音為它指示了目標。很快我就覺得小腿一麻,有什麼東西拉扯住了我。
我回頭看去,見巨水蚤一對粗大的觸角正搭在我的兩條腿上。我不顧一切地向前一掙,卻感到巨水蚤觸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裡,一陣鑽心的疼痛使我幾乎暈了過去。這時,巨水蚤脊突狀的猙獰前額,口器邊彎刀一樣的側鉤,以及鋸齒狀的大顎緣齒,已然歷歷在目。
巨水蚤的力氣是我的十倍,脫險的希望微乎其微。我已經感受到了它噴出的臭氣。周圍的海水正在冰涼和陷落下來。
此刻,我多麼希望媽媽就在身邊!我忘記了她的告誡:在海洋中,危險比比皆是。我眼前浮現出水草在水筆仔掌握中掙扎的慘狀。也許,真的不應該離開洞穴啊。但後悔已經太遲。我閉上眼,絕望地等待著被巨水蚤撕碎,一口口嚼爛。
但就在這時,我卻忽感巨水蚤似乎把觸角松開了。我睜眼一看,見巨水蚤第二腹節的要害處扎著一支水矛。跟著第二支水矛又投了過來,搗碎了這怪物胸脯上的鈣殼,又洞穿了它的身體。
一個靈巧的身影正從左側下方飛快地游過來。開始我以為是黽人,但仔細一看不是。這是一個我沒有見過的種群中的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他雙吻突出像箭魚,背上長著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間的蹼又寬又大,模樣很是丑陋。
“你怎麼樣?傷得厲害嗎?”他關切地問我。他說話時,嘴角向兩側裂成一條巨豁,十分可怕。
“還好,只是擦破了點皮。”我戰戰兢兢地說。其實我傷得不輕。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呀。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他滿不在乎踹踹正在水中作最後抽搐的巨水蚤。
“謝謝你救了我,”我余悸未消。“我該怎麼報答你?”
“瞧你,別這樣說了,都是人類,誰都會有危難的時候。你快回去吧。”
“你是誰?從哪裡來的?”
“我浮游路過這裡。我要去找我的種群。”
他急急地說完,便縱身而去了。
我在他身後大叫:“你要小心黽人!”
“知道了!”
我用迷離的眼神,目送著這個怪異的人。
他年紀輕輕,水矛術真厲害。他來自哪裡?海底城?另一個世界?
我忽然對他的去向感到無比神往。
他說的話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說法,像“都是人類,誰都會有危難的時候”,還是第一次聽到。不知我以後還能不能見著他。
我忍住傷痛,把丟失的海帶和蛤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見哥哥們正在撕吃一個血肉模糊的軀體。那是一個弟弟。而其他弟妹,在旁邊羨慕地注視著。所有的食物袋都空了。
吃人的人漠然瞥了我一眼。有人看到了我手中的海帶和蛤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卻顧不上搶奪,只忙著先吃死人。
看到鮮肉,我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我強迫自己把它們咽了回去。
我這時忽然意識到,自己再呆在這裡,會是什麼結局。
於是,我心中湧起一陣巨大的悲哀,腦海中一一浮現出那些離我而去的人們。他們中有媽媽、百合、水草和父親。
我產生了一個以前沒有過的想法,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多沒有意義啊。這個念頭讓我大吃一驚,倍感淒惶。
但是,心中另一個聲音卻說:不,不能在這裡等死。在這裡,不是餓死,就是被自己人吃掉。其余人似乎都沒有想到這點。但我卻覺得我可以想得比別人更高明、更長遠一些。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事實。
這時,媽媽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你要學會好好地活下去。”
我便打定了主意。我把海帶和蛤貝扔給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游出了洞口。冰涼的海水激得我格外清醒。
我面臨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我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我有一種直覺,一種全新的生活正在等待我。那個救我的男孩,使我勇氣平添;而有關海底城和另外的世界的傳說,使我在黑暗的深淵中看到了一線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