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人們在大街上發現了若氦的屍體。他的臉部表情很奇怪。有人說,這是想做出笑容,但是做不出來,便被憋死了。但另外的人說,他是心臟病突發而死的。也有人說,他是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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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了。
在辦公大樓前廳的磁亭中,若氦發出一個腦電信號,差轉運輸頻道便打開來,面前的空間開始流動。
若氦先進入了一段公共頻道。在那裡,擁擠著像他一樣神態倦怠的下班人流。然後,開始分流。若氦進入了與自己在外城的家相連的專屬頻道。
在第七隧道口,運輸忽然被解除了。這一段空間常常出故障,修修補補了好幾次也沒有找出癥結在哪裡。若氦只好步行通過這個結合部。
這一帶是老城區,地面偶爾露出舊時代殘留的房基和柏油路。若氦步履踉蹌。他到了下一個隧道口,等待空間再次差轉過來。
這時,他注意到牆角有個東西在動。直到它企圖竄到另一個角落時,若氦才發現它是一隻老鼠。只有在老城區,還能發現這種生活在陰暗世界裡的東西。耗子看到人的目光,忽然停下不動了,用兩隻黑溜溜的眼珠窺視若氦。若氦叫了一聲:「去!」那動物嘴裡發出一串聲音,便一溜煙跑掉了。
若氦怔住了。他在回想剛才耗子發出的聲音。那東西竟然像人一樣乾笑了幾聲!沒有錯,就是跟人一模一樣的乾笑!
若氦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這時,前方的一大片空間像發生地震似的整體晃動起來。差轉運輸又開始了。
「我告訴你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吃晚飯時,若氦對妻子說,「在下班的路上,我遇到了一隻奇怪的老鼠。」
「奇怪?怎麼奇怪法?」
「天哪,它居然會笑!」
「笑?耗子會笑?怎麼笑呢?」
「就跟人一樣。它發出一陣乾笑。」
「我看你有神經病。」
「神經病?我可沒有。我的聽力也很正常。這事就發生在老城區那裡。」
「那麼,它怎麼笑呢?」
若氦放下筷子,便學起來。他尖起嘴,對著自己的老婆發出咳咳和哧哧的聲音。但他忽然停住了。他看到,妻子正豎起耳朵,像一隻耗子一樣,用一種十分厭惡和陌生的目光盯著自己。
若氦不再學耗子了,趕忙尷尬地埋頭吃起飯來。
夫婦倆再沒有說一句話。
第二天上班時,若氦希望還能在路上碰上那只會笑的耗子,以證明自己並沒有看花眼,但是,被破壞的那段空間已經接通了。若氦沒有停留,直接進入了辦公大樓。他想跟同事談談這件怪事,但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說為好。
整天,若氦心中別彆扭扭的,幹活也無精打采。
回到家中,若氦覺得妻子的臉色不對頭。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若氦,你能把昨天那事再講一遍嗎?」
「什麼事?」
「就是會笑的耗子的事。」
若氦沉下臉,說:「算了,沒有意思。」
妻子卻一本正經:「你再講一遍。你說它是真的?」
「你到底怎麼了?」
「我今天也遇到了這麼一隻耗子。」
「在哪裡?」
「就在咱家的集能器隔板上。」
「你說它也會笑?」
「是的,可把我嚇壞了。」
妻子說,那是早上的事情。若氦去上班後,她便在屋裡做家務。正做著,忽然覺得好像有個冷冷的目光在盯著她。她有些心慌,朝邊上看去,便發現集能器隔板上蹲了一隻老鼠,正陰沉地打量她。她喝了一聲:「去!」那耗子轉身便走掉了。臨走前,拋下一串像人一樣的乾笑。
「是灰色的、頭上有點花斑的小耗子嗎?」若氦問。
「不,是一隻全身深褐色的大耗子。那笑聲就跟人一模一樣!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這個世界出問題了。」
第二天,在全市發現大批會笑的老鼠的新聞,佔據了媒體的頭條位置。
不斷有市民向媒體報告,他們在街頭或家中或差轉帶上與會笑的耗子邂逅。他們明白無誤地說,耗子的笑,跟人的笑簡直可以以假亂真。但那是一種千篇一律的乾笑。似乎耗子還沒有學會更豐富的笑法。
有的人說得更邪乎,說耗子甚至在半夜爬上床頭跟人說話。有的人說,不但發現了會笑的耗子,還發現了會笑的貓、麻雀和螞蟻。但這種說法目前還沒有得到證實。
媒體感到極度興奮,派出了大批報道人員,到各個角落裡去追蹤耗子。一家電視台守候了半天,終於拍到了耗子乾笑的圖像,還錄下了聲音。媒體趕緊把這種圖像和聲音播放了出去。
如今,每個市民的腦子裡都裝有信息接收芯片,與視覺和聽覺神經相連,因此,剎那間,耗子的笑聲,在千萬人的腦海和心靈中迴盪開來。
這是一種難以讓人接受的圖像和聲音。那耗子咧嘴大笑的樣子,看上去簡直有些毛骨悚然。
這天,若氦的公司裡也為此議論紛紛。
「你看了媒體最新的解釋嗎?本市的人類學家推測那鬼東西一夜間進化了一萬年,產生了智慧!」
「我才不相信呢。再怎麼著,耗子也只是耗子。」
「科幻作家說,這是外星人準備進犯地球的前兆。他們改造了耗子的基因,先嚇唬嚇唬我們呢。」
「這麼說,地球人快完蛋了啊。」
「放屁,怎麼沒有聽到人家美國人報告說他們那裡的耗子會笑呢?」
「這是個時間問題。美國在西方,事情一般發生得比我們晚。」
「我還聽到一種說法,說宇宙間的物種,每7千萬年便要換一代。總之,耗子的時代就要來臨。人類就要退出歷史舞台了。」
「那我們怎麼辦?」
「聽說,有許多人在買機票去海南島呢,那裡還沒有發現耗子笑,而且隔了海峽,耗子也游不過去。」
若氦在一邊聽著,沒有加入討論。
他覺得渾身冷颼颼的,人好像也在縮小,小得像一隻耗子了。
發生這樁奇事的這座城市,曾是中國的歷史文化名城,傳說城市近郊曾發現過三皇五帝的祭台。確切來講,是發掘出了70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村落。後來又有多個帝王在這座城裡定都。再後來,它成為了中國工業化的樣板,興建了一大批核電站、鋼鐵廠和煉油廠。那個時代,它是世界上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之一。在後工業時代,它又搖身一變,成為了電子信息中心。在稍後的世界大戰中,它作為主要目標,在細菌武器和化學武器的攻擊下奄奄一息,最後被核武器摧毀。過去的一切文明及文明創造的一切瘟疫和病菌都被埋沒在爆炸掀起的厚重泥土下。城市的居民都死了——除了躲在地下而逃過一劫的老鼠。後世的人們在廢墟上又重建了新城,開始了新的生活。新的和平和繁榮到來了,昔日的災難被忘卻了。
但耗子的乾笑卻打破了城市的和諧與寧靜。
下班時,若氦和同事在大樓前廳,看到了十幾隻耗子結隊跑過,一邊朝他們笑。他們打死了兩隻,其餘的都逃走了。
大家仔細觀察這死耗子,卻也沒看出什麼怪異。
回家的路上,若氦又遇到了更多的會笑的耗子。
但讓他最擔心的,還是老婆的樣子。她披頭散髮,面色蒼白,完全變了一個人。
「你今天又怎麼啦?」
「我……我不要你去上班了!」
「你怎麼啦?不上班,咱們可要喝西北風了。」
「你不要走,一直陪著我,好嗎?可把我嚇壞了。整天,房子四周,都是耗子的笑聲!」
「是嗎?」若氦傾聽了一陣,卻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他想,老婆一定被媒體的報道嚇壞了。什麼外星人,什麼進化一萬年的。老婆產生了幻聽。
看到若氦對她的要求很冷淡,妻子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妻子說:「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說。」
「什麼事?」
「我覺得,既然你這樣不關心我,我們應該離婚。」
「你胡說些什麼呀。」
「在聽到耗子笑時,奇怪地,我便有了這種強烈的感覺。」
「瞎說!我們的婚姻跟那東西有什麼關係?」
老婆嗚嗚地哭起來。
若氦恐懼地想,這耗子不但會笑,看來,還會像狐狸精一樣迷亂人的神經哩。
他心裡憋氣。倆人不再說話。
半夜,若氦和妻子被一陣怪聲驚醒。他們起身,開了燈。那是一片笑聲,正從門縫裡傳進來。若氦鼓起勇氣打開門,一下驚呆了。
一群耗子,有20多只,整齊地蹲坐在若氦家門口,在一隻油光水滑的大耗子的帶領下,像人一樣朝著若氦不停地乾笑著。
淒厲的月光,灑落在耗子們亮晶晶的毛皮上。
第二天,若氦沒有上班。
若氦跨過這座城市,到城那一頭他的一位大學同學家中去。他的同學是學生物的,若氦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對耗子的笑說出個道理。
若氦之所以下決心要去,是他覺得,耗子的笑,使自己存在的合理性,發生了重大的危機。
他預感到,如果不早點鬧個明白,他的生活很快就會崩潰。
若氦一進同學家門,第一眼便看到桌上擺了一個實驗用的籠子,裡面圈了5只小白鼠,一見生人進來,便一齊嘿嘿地笑起來。
見此情形,若氦彷彿也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但這個想笑的念頭使他吃了一驚。
生物學家朝他聳聳肩。
「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氦坐下來,急急地問道。
「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急什麼。」生物學家顯得若無其事。
「這事太嚴重了,連老婆都要跟我離婚。她說是耗子的笑聲使她打定這個主意的。真是荒唐。」
「哦?這倒是一種新的效應。」
「什麼效應不效應!你給我解釋解釋吧。」
「你看來是來找心理平衡的,可是,你應該去找心理學家啊。」生物學家說,「不過,咱們還是隨便聊聊吧。說實話,最開始,我也不相信這事。但等我的學生把實驗室中的這些耗子拿給我看後,我才真正大吃一驚。」
「科學上有什麼說法?」
「我們立即選了兩隻做瞭解剖,發現耗子的發音部位有了變異。這種變異的幅度並不大,但我們推測,它已經變得很適宜發出那種類似人類的笑聲。當然,這還不至於使耗子產生語言。我們認為,鼠類的遺傳基因在過去一段時間裡慢慢發生了變異,於是,終於出現了這種情況。基因方面的檢測,還在進行之中。」
「那麼,以前為什麼沒有發現?」
「其實也是有人遇到過的,但因為不是這麼集中地出現,所以,都被忽略了,或被當作了幻覺。」
「耗子會發展出像人一樣的智能嗎?」
「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可能。我們還沒有發現會笑的耗子的大腦中產生新的皮質。」
若氦想到昨晚耗子集合在門口對著他乾笑的一幕。那些耗子看上去,是多麼的富有智力呀。幹嗎非要有新皮質呢?耗子又不是人。
他覺得同學的解釋,未免太簡單。但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釋。同學畢竟是權威。
「怎麼會發生這一切?」
「我的推測是,跟這座城市的歷史有關。我們心中都很清楚,這座城市建造在一座很大的廢墟上面。在廢墟中,埋藏著工業和戰爭遺留的無數垃圾和有害元素。這些東西,足以使生活在地下的耗子的基因產生變異。」
「那我們怎麼辦?「「其實,沒有什麼怎麼辦的問題。我們仍可以照常生活。在科學家看來,耗子只不過改變了一種傳遞信息的頻率而已,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但仍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啊,若氦想。剛才,他對自己彷彿也想笑這種念頭,不是大吃了一驚嗎?
這又是為什麼呢?
若氦一個人走回去。他沒有要求進行差轉運輸。他徒步走在街上,回想著生物學家剛才說的有關廢墟的話。他第一次意識到街道竟是這樣的古樸。他感到腳步分外沉重,好像被埋藏在地下的屍體給拽住了。第一次,他覺得每一腳踩下去,都準確地踏中了地底深處死去的文明。
這麼多年來,他是生活在廢墟之上啊,而平時卻忘記了。那玩意,就像一具巨人的屍體,不斷地流淌膿水。耗子們沒日沒夜在地下噬食屍肉,吮吸黑泉,受到了毒素的感染,從而使自己逐漸變成了一種全新的危險生物。
僅僅因為一個笑聲,人類便覺得自己的存在受到了威脅。多麼敏感的人類啊。這正是生活在廢墟上的生物的特徵。
不斷有乾笑著的耗子從若氦身邊跑過,有的還朝若氦打量一眼。若氦此時已經見慣不驚了。
腦子中的信息接收芯片不斷湧流出新聞。其中一個報道說,聲學家對耗子的笑聲做了分析,發現其頻率與人的笑聲其實並不相同,進一步看,與「傳統耗子」的叫聲的頻率差異倒是不大。
若氦想,其實,耗子本就不可能真的像人那樣笑,只是大家有些神經過敏罷了。
同學說的耗子發音部位變異什麼的,也可能是學究似的誇大其詞吧。
他懨懨地回到家,打開門,怔住了。妻子已經上吊死了。她把自己脫得精光,用口紅筆在臉上身上塗畫上了許多耗子的圖形。
若氦早就覺得妻子的心理不對勁,但卻沒料到會是這個結局。
妻子留下了一紙遺書,上面寫道:「你不辭而別了一天,不來陪我,使我很傷心。你又不同意離婚,使我很難過。今天,耗子又笑了。笑聲使我意識到我們必須馬上離婚。因為,耗子使我記起來,自打我認識你那一天起,就沒有見你笑過。而我呢,我也從來沒有笑過。兩個不會笑的人生活在一起那麼久,這本身就挺荒唐。但耗子的笑又促使我想起來,周圍的人,全市的人,也沒有一個人笑過。所以離了婚大家也沒有出路。我就只好走這麼一條路了。發生變異的是我們,而不是耗子。若氦,再見了。」
若氦一驚。他明白自己今天在同學家彷彿想笑卻笑不出來的原因了。
是的,仔細回憶一下便清楚了,周圍的人,的確沒有一個人會笑。大家都知道笑的概念,知道笑聲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這是古人遺傳下來的集體記憶,但是,大家卻喪失了笑的能力。
他恐怖地大叫起來,跑了出去。一路上,大家都驚異地看著這個狂奔亂喊的人。他一直跑到搞生物學的同學那裡。他要求他馬上做一個實驗,看一下人類的聽覺器官發生了什麼變異——而不是耗子的發音器官。同學詫異地看著他。若氦反覆地對他解釋說:「耗子的適應性比我們要強,它們基因變化的可能性小於我們。同樣生活在廢墟上,人類也會受到毒素的感染,我們的基因,早就開始變異了。耗子的吱吱叫聲,傳到我們耳朵中,就變成了笑聲,而我們本身,則不會笑了。我們發音器官上面主管笑的肌群,或者我們大腦皮層支配笑的區域,已經形如盲腸。但我們卻從來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說你會笑嗎?你敢笑嗎?你笑一個給我看看。」
同學難堪地看著若氦,咧了咧嘴,臉色很不好看。
同學說:「我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一點我早知道,但大家都不說破罷了。你來找我是錯誤的。是的,大家不會笑,也不敢笑。但是,為什麼呢?這個答案,不在科學家這裡。」
若氦怔住了,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一下同學,便轉身跑掉了。
第二天,人們在大街上發現了若氦的屍體。他的臉部表情很奇怪。有人說,這是想做出笑容,但是做不出來,便被憋死了。但另外的人說,他是心臟病突發而死的。也有人說,他是自殺的。
全城的耗子仍在繼續笑著,慢慢地,市民們對這種笑聲也習慣了。他們不再驚詫了,也不再害怕了。
媒體的注意力也轉移了,因為這事已不再具有新聞效應。
他們在等待更轟動的新聞。
這樣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在這座城市慶祝建城3200年的那一天,市長登上市裡最高的仿古摩天樓,發表了激動人心的講話。
市長說,城市曾有著偉大而燦爛的文明和歷史。在新的紀元裡,它將寫下更加輝煌的篇章!
媒體進行了實況轉播。
市長的講話傳到市民的耳朵裡,大家聽到的是一隻耗子發出的吱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