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
生物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不再記得以前的事情。它躺在一個不大的房間裡面,房間是半圓形的,周圍是潔白的金屬牆。一端有一個緊閉的門,另一端是窗戶,透過它能看見室外群星森然密佈。正對著窗戶不遠,是三張緊挨的皮製座椅,上面空空的,一塵不染。生物努力站起來,覺得全身骨架生疼,於是它心中浮起一個意象:曾幾何時,一共有三個生物,就坐在這椅上,一言不發久而又久地觀看那閃亮的星空。但這個意象,顯得遙遠陌生得很,並且轉瞬就落花流水一般散失掉了。生物便向自己發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是誰?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會來到這裡?……
它還沒把所有的問題問完,便聽見身後發出響動。它便緊張地回頭來觀看,見那扇閉著的門吱呀地打開,門邊站著另一個物類。那後來者看見生物,面上有說不清楚的種種表情。這時生物便聽到室中嗡嗡響起一種聲音,它驚訝地聽清了是「你好」這個音節,而它竟是門邊的那傢伙發出的。生物遲疑了一下,感到自己被不由自主所主宰,便也回應道:「你好。」這聲音又使它們都吃了一驚,原來它們都會說話呀,而且這個不假思索脫口便出的語言,竟然是同一種呢。生物便判斷它和對面那個個體是屬於一個門類,因此,生物推斷從它的模樣上,也便能反映自己的形象:五官集中在一個腦袋上,有一個脖子,兩手兩腿,直立行走,穿著灰色的連褲服。生物因此開始重新認識了自己。
這種形象有些熟悉,但生物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使它非常不安,它在心裡稱後來者為「同類」。
跟下來,生物飛快跟同類進行了熟識。它才知道,原來同類也失卻了記憶。自然地,它們有了同病相憐、同種相親的感覺,亦便立即討論了目前的處境。顯而易見,這種討論根本無效,頭腦裡供參考的背景知識一去不返。很快它們就累了,生物和同類便不安已極,怔怔地看著白色的四壁,任憑星宿從窗外流過……時間逝去了。同類突然叫出聲來:「喂,我們是在一艘宇宙飛船上!」生物循著這叫聲,在幾條隱蔽的腦溝中畏畏縮縮拾回一點似曾相識的東西,宇宙飛船、發射……好像是這麼回事。「我們可能是這艘飛船的乘員。」它便也說,為零星記憶的恢復感到鼓舞。
在這種鼓舞之下,便作了如下假設:它們駕駛這艘飛船,從某個地點出發,去執行一次使命。中途發生的某種不測使它們昏迷,在這段昏迷中它們失去了記憶。飛船現仍在航行途中,可是出了什麼事呢?它們的智力之流至此再一次阻絕。另外一個思慮倒升將出來:飛船上就它們兩個嗎?就不約而同去看那三張座椅。不錯,房間內的座椅的確是三張。生物和同類夢遊般移到了它們跟前,然後小心地欠身坐了下去。這椅子分明是按照它們這種物類的體型來製作的,可是到處找不到操縱手柄和儀表盤之類的佈局。它們相視一眼,覺得世界的奇怪,便格格地笑出聲來,卻又突然止住笑聲。它們想到其實並不瞭解對方,亦不明身處之境。這時,星光以很佳的角度攢射在生物眼簾中,像無數的魚兒競身投入飢餓的池塘,召喚起駕駛的衝動,只是它和同類都忘記如何操縱這艘飛船了。它們仔細地體會著沁入骨髓的驚懍和恐懼。
第三張座椅空著。
還有第三者。
【第三者】
生物便說:「喂,得趕快找到第三者。」同類說:「如果它還能記起一些什麼就好了。」生物說:「哪怕它也失去了記憶,我們三個在一起互相提醒,也許要好一些。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麼。」同類說:「這話很有意思。它是什麼意思?你想起它來了。」生物靦腆地笑笑,它也不記得這句話的來歷。同類又說:「可是它看見我們會吃驚麼?」生物說:「我想它也在找我們呢。」
於是開始在船艙內到處尋找第三者。它們知道肯定能找到它,因為有第三張座椅嘛!
這是生物和同類的首度合作,它們的配合竟是相當默契的。因而,它們都很驚喜地看看對方,心想,在出事前,它們就一定是一對好搭檔(這是一個回憶的線索).世界的確不大,很快就走遍了旮旮旯旯,結果鬼影也沒發現一個。這一點是可以打賭的。它們不放心,又尋了一遍,結果如前。可是,為什麼要設第三張座椅呢?四周靜無聲息,一種陰森不祥的氣氛開始籠罩生物和同類,但它們還沒有由衷地感到陰森,因為它們沉浸在唯一的收穫中。弄清了,這大概真的是一艘飛船。它的結構簡單,像一副啞鈴(為什麼這樣的結構就是宇宙飛船呢?).它們甚至確定它由一個主控制室(生物昏迷的房間)、三個休息室、一個動力室和一個生活室構成。其中,控制室對於它們來說沒用,因為忘記了操縱方法。但使它們驚喜的事情自然存在,在生活室裡它們發現了大量的食物,用它們知道的那種語言通俗來講,是「吃的」!食物使它們醒悟,肚腹中越來越強的那種不適之感叫做「飢餓」。飢餓的解決,是它們在飛船上解決的第一個實際問題,但它很快被似乎更為重大的理論問題踹到一邊去了。
沒有找到有關這次航行的資料,沒有找到足以證明生物和同類身份的資料,沒有發現它們的任何個人物品。這樣就不能回答那幾個最關鍵的問題:它們是誰?它們從哪裡來?它們要到哪裡去?它們要幹什麼?
飛船上沒有白晝和黑夜,時間便像盲流。生物和同類都心情緊張,只好繼續喋喋不休討論出了什麼事:一、事故。第三者死了,它們則失去了關鍵性的記憶(一些細微末節的倒還記得,比如「啞鈴」、「門」、「窗」、「語言」等概念).二、第三者被劫走了,連同所有的資料(飛船遭到過搶劫).三、第三者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指令長之類。四、第三者正在劫持這艘飛船。五、沒有第三者,第三張座椅是虛設的,比如為候補船員用。六、……
這種問題討論下去照例又沒有結果,更恐懼的是它們似乎來自於一個喜歡討論的種族(又一個可供回憶的線索).於是在同類的提議下,又回到了現實。目前有這麼一個問題:無論第三者存不存在,飛船總算在自己手中。儘管不知道來歷和去向,它們得控制它,這才有光明的前途呀。恍然大悟。這樣一想,一切似又都簡單了,它們便動手動腳嘗試。但一會後它們發覺相當不容易,沒有一個按鈕,沒有一台計算機、沒有一個顯示器,沒有一個文字和圖案。在沒有提示之不,生物和同類連一點操縱飛船的常識也記不起來。這已非行動與否的過錯。
跟著它們意識到這飛船也忒怪了。整個光溜溜的,很現成的感覺。它整個地包容它們,但它們無法動它一爪。它被做成這種樣子,這可能是一種先進的型號。設計師是誰呢?同類說,它更像一個蟲子的空殼。這蟲子原來生存於無名的外星,它此刻雖然沒有展示什麼神通,卻也漠視乘者的存在。不過,正常的結論似也應有三種:一、只有第三者知道操縱法。二、它們加上第三者共同用復合意念能操縱。三、這艘飛船是自動控制的。最後它們不約而同決定相信第三種結論。有了這樣的揣想,它們鬆了一口氣。無聊的話題便又一次強迫症似地開了頭,同類相信它們正在執行一項嚴肅的任務。它說:「你難道認為我們原來是那種碌碌無為者嗎?我覺得不可能。看看這艘飛船,這次航行,我想我們當初一定經過嚴格的訓練和挑選,這次航行有著偉大的使命。」
「那也不見得,」生物反駁說,「沒準兒,我們是兩個逃犯,兩隻實驗用動物。」
其實它心裡也像同類那麼想來著。它對這位感到興趣,它的生活與它的生活必定有過巨大的交叉。什麼逃犯,也許它是它的至愛親朋呢,但是好朋友一夜之間便對面不識了。
生物搖搖頭,否認了這是它們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的普遍現象。
「那真還沒準兒。」同類卻微笑著接過了生物的話茬,打斷了生物的沉思,生物便不知為什麼有點不高興。同類接著說:「但是,也有可能,逃犯只有一個,另一個是上船來捉逃犯的警察。實驗動物也只有一個,另一個是科學家。這種配合也正屬於好搭檔之列。」
生物只好乾笑著拍了拍同類的肩膀,說道:「你講的太有意思了。幸好我們什麼都記不起了,不然中間有一個可就麻煩了,老兄。」
同類推開它的手說:「喂,你正經一點,好好想一想。我現在一點都不瞭解你,雖然我不明不白地要信任你。換幾個問題問問,看你想不想得起來。第一個問題:你今年多大了?」
生物艱難地想了想,老實地答道:「不知道。」
「你最喜歡什麼顏色?」
「不知道。」
「有什麼愛好?」
「不知道。」
「崇拜過誰?」
「想不起來了。」
「一生中最難忘的事情是什麼?」
「好像沒有。」
「你屬於什麼星座?」
「什麼意思?」
「我偶然想起了這個。喏,星座。」
「星座?」
同類攤了攤手。船艙外的星光便沿著它的指縫,密密麻麻溢過來,針扎般刺痛生物的腦海。久了,它們都感到沒話可說。但後來一想到這段情節,生物仍否認它們曾拒絕進行交流和理解。當時,它只是忍不住這冷場,說道:「你說,會不會有誰在尋找我們?」同類一驚,道:「倒是有這種可能。如果我們接受派遣從某個基地出發,必定有誰在跟蹤監測。」在無聊的話題行將結束的剎那,它們為最後偶然冒出的這個想法激動不已。那派遣它們的人,會不會就是第三者?
它們建議實行輪流值班制度。記憶的喪失使它們不敢輕易對任何東西下注,而且,它們對正在發生什麼和將要發生什麼毫無把握。所謂輪流值班,便是讓一位休息,另一位在主控制室呆著,雖然實際上不能控制什麼,但可以對突發事件進行觀測,發出警報。而值班者更重要的職責,便是等待萬一遇上尋找它們的飛行器或者別的路過的飛行器,向它求救。雖然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使對方獲知它們的處境,但它們覺得,到時就應該會有辦法。它們的智慧目前達到的地步便是這樣。
【方舟】
等呀等,可是黑暗的空間好靜謐,老不見第二艘飛船。生物和同類便失望之至,憤恨之至,便又去看窗外的星空,星空亮晶晶的。宇宙像大洪水一樣,四面八方瀉入荒涼的船艙和寂寞的心胸,於是又有了無話找話。多虧了語言——它本身大概也是一種生命的形態,這時它們就這樣感激地想。
「狗娘養的,它們不管我們了。」同類罵道。生物便說:「喂,看起來我們的世界已經毀滅了,我們倆是唯一的倖存者。」同類點點頭說;「這大概是事故的起因。」又說:「但你說的跟聖經中的不一樣。聽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乘的是諾亞方舟,那麼鴿子呢?」聖經是什麼武器?諾亞方舟又是何種疫病?為什麼要提到鴿子?生物聽了同類的話,痛苦地思索,它朦朦朧朧記起了一些往事,卻不得要領。它自己也試探著說:「那也應該有性別之分。這種場合,通常是安排一男一女。」同類就謹慎地發問:「什麼場合?」生物便又亂掉了方寸。性別是什麼呢?一男一女又該幹什麼呢?一團模糊遙遠的雲彩,帶著毛邊兒,在它的神志中縱橫切割,心亂與靜謐的空間不成對應。語言殺人!生物慌慌張張地看看同類,發現它也在十分尷尬地打量自己。
「這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除非你真的記得。」末了,生物黯然地說。
「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但不是我們的過錯。」同類說。
漸漸地,它們的談話中老有一個星球的名字出現,但由於沒有年代的坐標對它進行定義,它們斷定這東西大概沒有什麼價值,便把它拋在腦後。另外它們逐漸回憶起自己跟「人」這個概念有關,這是一個沉甸得有點可怕的概念,它們有這種感覺。可是就算是「人」,也並不能說明它們是誰呀,因此也沒有多大用處。於是它們令人遺憾地放棄了這方面的進展,但是……第三者會不會是個女人?這種新的想法使生物的精神一振,忘乎所以地興奮和慌亂起來。
【威脅】
飛船上沒有白晝和黑夜,誰也不知宇宙中的時間究竟經過了多久。輪到生物值班時,群星仍然緘默,像做遊戲的小孩繃著臉,看誰先笑誰就輸。生物暈暈乎乎墜入臆想。
窗外的星星都不知歲月地旋轉著。那裡的所有生物,也都如它們這樣昏昏噩噩地生活著,不知生來死往,不知自己是什麼東西,不知目的地嗎?一瞬間它隱隱約約地閃念,這正是它在昏迷之前嚮往過的生活呀,這正是一段如癡如夢之旅呀。但生物馬上又確信整個航程是有目的的,只是它暫時忘記罷了。生物便蔫頭蔫腦去看那張座椅,心裡泡沫一般泛起沒有指向的念頭:第三者真的死了嗎?是仍在這艘飛船上,還是在什麼地方跟著?如果它出現,它能告訴我一些什麼?還有,女人的事……
它突然背脊發涼。
生物轉頭看去,一雙眼睛在門上的小圓洞裡盯著自己。它凝視著它們,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好。這是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充盈著懷疑和陰毒。它們和生物的目光接觸的片刻,也凝固住了。生物躍起來的一剎那,那眼睛從門洞上移開了。生物衝出門,通道空空的,並無人跡。它躡手躡足走回自己的休息房間,發現裡面略顯凌亂,顯然被搜查過了。它一聲不吭走出去,在門口它的腿部肌肉痙攣起來,這證明它的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物。它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挪動腳板,匆匆去到同類的休息房間。它不在。生物剛要退出,卻撞上它進來。同類看見生物在這裡,滿臉狐疑。生物告訴同類,第三者確實在船上。
「你看見了嗎?」同類冷冷地問。
「我看見了。」生物牙齒打著顫,為同類這種口氣感到委屈。
「不會是幻覺?」
「不會是幻覺。」生物十分肯定。
「它跟我們一樣嗎?」
「我沒有看清它的臉面,但感覺上是跟我們一樣的生物。」
同類面部肌群便有些抽緊,像一隻遊歷太久的崢嶸的隕石。它說:「你有沒有看走眼?這艘飛船上不可能有第三者藏身之地。」生物說:「也許上次搜查時我們忽略了什麼角落,它可能在跟我們捉迷藏,而且我的房間好像被人動過了。此刻它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同類低聲道:「就像個幽靈?」生物解釋道:「它可能以能量態存在,我感覺得到。它現在可能正伏在飛船壁上,一直在外面跟著飛船。它跟我們不一樣,它能在太空中呼吸和行走。」同類說:「你怎麼想呢?」生物的臉有些泛青,說道:「它也許就在外面,它要吸我們的血。你有沒有聽說過黑暗太空中的冤魂?」同類說:「那都是水手們杜撰的故事。」生物說:「可是這種情況下你不能不去想!一切都那麼不可思議。」同類說:「什麼叫不可思議?第三者它究竟要幹什麼?」生物說:「我能感覺到,這兒整個是一個陰謀。我們得找到它,趕快抓住它!」
同類咬著嘴唇,想朝前邁出一步,卻好像是沒有力量這麼做。「你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你看見的也可能並非幻覺。」它開始慢吞吞地說,「但另一種可能性也許更符合常情。如果真有第三者,根據第三張座椅的樣式和你剛才的描述,它最多是跟我們一樣的乘員,那麼它又會有什麼特別呢?它一樣沒有了記憶,一樣對環境不適應,它要看見我們,也一樣的恐懼,以為我們是陰謀者。」生物搖搖頭,說:「你是說,它在躲著我們,防範我們,猜測我們?」同類哈哈一笑道:「你說一個生物在這種環境中,還能做別的什麼嗎?我覺得沒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它又會怎麼樣呢?我們需要從三人中選一個指令長嗎?我看還是讓它要怎樣就怎樣吧。」生物說:「不需要選誰當頭,但我們可以減少每個人的值班時間,用餘下的時間來恢復記憶。」同類說:「可是食物就得按三個人來分配了……」同類突然緘口,突然又哈哈一笑。
當生物終於反應到同類道出了一個重大問題時,場面便有些尷尬。生物一直忘記了第三者也要進行新陳代謝才能活著,可見記憶的喪失是多麼危險。「如果它與我們一樣是船員,它是應該有一份的……飛船本是為三個人設計的。剛開始我們不是努力找過它麼?」生物這樣說,在內心中拚命否定什麼又重建什麼。它是那麼的膽戰心驚,以至於都不敢去看同類的眼睛。「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這兩天才想到。你就當第三者不存在吧。」同類見話說到這個地步,便這麼說道。
生物承認它說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邏輯的混亂,而唯一的斷線頭又在隨時間的退潮一寸寸從它手中滑脫。它在線索離手的一剎那,又回憶起了某些東西,但它沒有把回憶起的向對方言說。它們僅僅達成協議認定第三者並不存在,因為它們需要它的不存在。跟著建立了另一項制度,在取食物時必須兩人同時在場,並進行登記。儘管達成協議否認了第三者的存在,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條對食物艙進行保衛的規定。一個明顯的事實:由於它們的生存,食物確在一天天地減少,但這是一個剛開始沒引起注意的特別事項。對於「吃」的忽視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同類是什麼時候留意這個情況的?生物因為懷疑對方的記憶恢復得比自己更快,便第一次對同類產生了戒備之心,這種戒備甚至於有時蓋過了對第三者的戒備。生物企圖否認這種情緒,它希望到食物剛好用完的那一天,飛船在一個地方落下,有人告訴它們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精確設計的玩笑。哪怕它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實驗,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包括失去記憶。可是,萬一要不是這樣,會怎麼呢?同類是不是也在想這個問題,卻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這幾天越來越寡言,是生物擔心的。生物希望叫同類一起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無法開口,它不再認為商量能解決什麼。而實際上,現在它們已開始對見面時要說些什麼字斟句酌起來,先前那種古怪的閒談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那個想法不斷浮現:會怎麼樣?它們都會滅亡,還是……其中一人會滅亡?
生物的心讓這個念頭激勵著,冷冰冰地越跳越凶。跟著,大段時間裡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個新的想法,同類說沒有第三者是對的。
因為它就是第三者。
【最後的X餐】
事實是,飛船上一共有三個生物(或三個「人」).事故發生後,同類最先醒來。它發現出了事,便殺害了一名同事——為了獨享食物,然後又來加害於生物,這時生物碰巧醒來了。生物想:換了我可能也會這樣做。
要不就是這樣:同類在控制飛船,它裝成失去了記憶而實際不是。為什麼要這樣呢?當然是一個陰謀,而生物是它的人質。這艘飛船的使命,極有可能骯髒卑鄙。生物要使自己接受這樣的想法,就不能沒有思想鬥爭。它是壞人還是好人?它是好人還是壞人?它要不是好人會不會就是壞人?它要不是壞人會不會就是好人?它要是好人我該怎麼辦?它要是壞人我又該怎麼辦?
唉,它怎麼連以前的什麼事都記不得了。
飛船上沒有白晝黑夜,時間不知已流失到了何處,這是沒有人來管的。生物和同類羞羞答答又一塊去取食,輪到由生物登記。它查了一下,原本堆得山似的艙裡,各種食品已去掉三分之二了,就它們兩人,消耗量也是很驚人的。由於有了那種新想法,它看同類的目光跟以前不一樣。它有意只取不足量的食物,然後它注意觀察同類的反應。生物看見同類的眼睛時不覺愣了一下,佈滿血絲,似乎有懷疑和陰毒在其中一閃。它嚇了一跳,但表面上不動聲色。然而同類並不待生物捕捉到什麼和證實什麼,便表現出高興和理解,拿了份飯便樂滋滋吃去了。生物也開始吃自己的一份,這時它發現量確實太少了。同類便過來把它盒中的一部分扒拉到生物盒中,這個意料之外的舉動使生物的臉孔熱了一下。它也不讓對方捕捉到什麼,便堆起笑容說:「乾脆再到艙裡去取一些吧。」
同類用手壓住生物的肩膀不讓起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們必須節省。」它說,「我的確不太餓,你需要你去取一些吧。」生物便慚愧有加,它努力不在對方面前表現出來,以使它覺得自己的軟弱,但內心情緒卻終於釋放於臉面。生物察覺到對同類的疚意中充滿厭惡,這時它就像一個刻薄的可憐蟲被人看穿了心事,但生物發現同類竟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尤其使它感到深不可測的恐懼。這時,同類便靜靜地看著生物的鼻子尖說:「到了目的地一切都會好的。等我們恢復了記憶,我會發現,你原來一直是我的好搭檔呀。」聽了這話,生物忙隨口答道:「尤其是現在這樣子,我們面對同一個問題,克服同一種困難,這將是多麼寶貴的記憶呵。我一定要把這次航程中的種種事情告訴我們的後代。」
可憐的生物便又反覆起來,一會兒覺得同類之外還有第三者,一會兒又覺得同類便是第三者。但它的想法並不能阻止食物仍在不斷減少,並且減少的速度有些不正常。它們加強了守衛,卻沒有發現小偷。在沒有捕捉到第三者之前,生物只好再次疑心同類在值班時偷竊了食物。它開始監視它,生物從主控制室艙門上方的小圓孔觀察它的工作,一連幾次它發現它甚為老實,它的背影寫滿憂患意識。它那麼專注地注視一無所有的太空,的確讓人感動。每當這時生物便深知自己錯怪了人,但同時它又非常熱望它去偷竊食物。飛船上缺少一個罪犯,這樣便不能證明另一個人的合法性。生物拍了拍大腿,知道自己又開了一竅,然而終究使它不安的是同類的無動於衷。它知道它在監視?而它會不會反過來監視它或者它早已開始監視它?生物便這麼胡思亂想著,思維不斷地顛來倒去,突然湧起了思鄉之情。它回憶起在它原來的世界上,它並不這麼貪吃。
【過失】
飛船上沒有白晝黑夜,時間繼續像大江東去毫不反悔。飛船仍堅持它頑固的航程,無盡無頭。生物和同類都更為沉默乏味,它們早已不再提第三者,但似乎大家都有同一種預感:冥冥中的第三者不久即要露面攤牌。是吉是凶,一切將真相大白。但就在緊要關頭,不幸的是同類發現了生物在監視它。這打破了一切預定的安排。
它剛把頭回過來,便與生物透過門洞的目光對個正著——就像那次生物和第三者陷入的局面。同類無法看見生物的整個臉,就如同那次生物與第三者對視。同類或許以為碰上了第三者,它明顯有些慌張和僵硬。然後,它開始緩緩從椅上站起來,這竟也花了那麼長時間,而不像生物當時那樣猛然一躍。同類開始向生物威嚴而奇怪地走過來,輪到後者僵硬了。同類身後洪水猛獸般的群星襯托著它可笑的身體。生物一邊搜索解釋的詞句,一邊想還有充足的時間逃跑,然而它卻被一股力固定,在原地沒動。生物知道自己的眼睛這時也一定佈滿血絲而且充盈著懷疑和陰毒,因為它看見同類越走近便越避開這道目光,而且步伐顫抖著緩慢下來。生物相信到這時同類還沒認出它,它要走還來得及。同類走到門前停住,伸出手來。生物絕望地以為它要拉門的把柄,但那手卻突然停在空中,變成了僵硬的棍子。同類的額上滲出血汗,僅僅是一瞬間,經過長途航行中時時刻刻神經折磨的這個軀體,便在生物面前全面崩潰,昏倒了下去。這真是出乎生物的意料,它忙「彭」的一聲推開門,進去扶起同類,拚命掐它人中,一會後它睜開了眼睛。
「你瘋了。我死了,你只會死得更快。」同類這麼叫著,恐怖的眼白向外溢出,使勁把生物的手撥弄開,它一定以為生物要加害於它。生物大嚷著:「喂,你看看我是誰。」同類卻閉上眼,搖頭不看。生物這時猶豫起來,最後它決定把同類弄回休息室,但在出門的瞬間,同類猛地掐住了生物的脖子。
「叫你死!叫你死!」它嚷著。「你幹嘛不早說,」生物向它吼道,「既然心裡一直這麼想來著!」
生物很難受,眼珠也凸了出來。生物掰不開同類的手,後者擁有相當鋒利的指甲。
生物便仰臥在同類的身下,用牙亂咬它的衣服直至咬破肌肉,膝蓋則沖它小肚子猛頂一下。這串熟練的連接動作使生物意識到它很早以前可能有過類似經歷,它全身酥酥的而且想笑。同類立時便昏過去了,生物便翻了一百八十度,攀上了同類的身子。它咬它面皮也掐它脖子,這回它處理得自然多了。同類喘出臭氣,生物看見它脖子上的青筋像宇宙弦錚錚搏動,不由畏縮了一下。同類便得了空掙扎,生物便復又加大氣力。同類不動了,生物以為它完了,不料同類又開口說話:
「其實我一直懷疑你就是第三者……」
生物一對眼珠開始淌血,血滴到同類的額頭上,又流到它的眼角。同類怕冷似地抽彈了一下,生物的小便就在下面汩汩流了出來。生物證實同類確不能再構成威脅之後,便去搜索它的房屋,把什麼都翻得凌亂。它沒有找到足以宣判它死刑的證據,這才醒悟並不知道自己殺死的是一個什麼生物(或一個什麼「人」),就像它不知道自己是誰一樣。生物開始感到小便流盡後的一種淒涼,一切只是一個意外的失手。生物答應自己一定要好好原諒自己,這時它也沒發現同類偷竊的食物藏在什麼地方。生物做完了一切,全身睏倦,橫躺在那三張椅子上,這時它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它。它渾身一激靈,四處尋找,然而仍然只有白色的金屬牆。牆上的門緊閉,再沒有什麼物類倚立。可是生物打賭的確聽見了某個呼喚,儘管它以後再沒重複。之後它產生了強烈的毀屍滅跡的願望,但試了種種辦法,都沒有成功。沒有器材、藥劑,也找不到通往宇宙空間的門戶。
【性別之謎】
餘下的時間生物便吃那些剩餘食物,以消除那種週期性的不適感覺。屍體便在一旁腐爛,它就用食物的殘渣把它覆蓋,免得氣味散發得到處都是。許多次,生物以為還會從門洞中看見一雙監視的眼睛,卻根本再沒發現。那三張座椅仍然靜靜地原樣排列,一張屬於它,一張屬於死人,另一張呢?生物沒有興趣再為這個開始就提出的問題尋找答案,它便去看星空,它是兇殺的目擊者。生物便暫定它為第三者,以完成自我的解脫。它在自己的殼中航行,不知為什麼,危險和緊張的感覺依然存在,而且另一種孤單的心緒也襲將上來,漸漸化為一種欲哭無淚的氛圍。生物想不出再該幹些什麼,這個時候它便有與屍體聊天的衝動。等到剩餘的食物吃完一半時,沒有目的地將要出現的任何跡象。
生物又開始吃另一半,即原來屬於同類的口糧。口糧消耗殆盡,它便去吃那具屍體。
生物想:它說我會死得更快是沒道理的,這人真幼稚。
噬食裸屍之時,生物才注意到了它的性別,它承認這一點它發現得為時太晚。
這艘飛船——現在生物懷疑它真的是一艘飛船——便隨著它的思緒飄蕩,繼續著這沉默似金而似有若無之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