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我十歲那年,父親認為我可以適應宇宙航行了。那次我們一家去了獵戶座,乘的當然是星際旅遊公司的班船。不料在返航途中,飛船出了故障,我們只得勉強飛到火星著陸,等待另一艘飛船來接大家回地球。
我們著陸的地點,靠近火星北極冠。記得當時大家都心情焦躁,船員便讓乘客換上宇航服出外散步。降落點四周散佈著許多舊時代人類遺址,船長說,那是宇宙大開發時代留下的。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在一段幾公里長的金屬牆前停留了很久,跟著牆後面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場面。
現在我們知道那些東西就叫墓碑了。但當時我僅僅被它們森然的氣勢鎮住,一時裹足不前。這是一片遼闊的平原,地面顯然經過人工平整。大大小小的方碑猶如雨後春筍一般鑽出地面,有著同一的黑色調子,煥發出寒意,與火紅色的大地映襯,著實奇異非常。火星的天空擲出無數雨點般的星星,神秘得很。我少年之心突然地悠動起來。
大人們卻都變了臉色,不住地面面相覷。
我們在這個太陽系中數一數二的大墳場邊緣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回到船艙。
大家表情很嚴肅和不祥,而且有一種後悔的神態,彷彿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我便不敢說話,但卻無緣無故有些興奮。
終於有一艘新的飛船來接我們了。它從火星上啟動的一剎那,我悄聲問父親:「那是什麼?」
「哪是什麼?」他仍楞著。
「那面牆後面的呀!」
「他們……是死去的太空人。他們那個時代,宇宙航行比我們困難一些。」
我對死亡的概念,很早就有了感性認識,大約就始於此時。我無法理解大人們剎那間神態為什麼會改變,為什麼他們在火星墳場邊一下子感情複雜起來。死亡給我的印象,是跟燦爛的舊時代遺址緊密相連的,它是火星瑰麗景色的一部分,對少年的我擁有絕對的魅力。
十五年後,我帶著女朋友去月球旅遊。「那裡有一個未開發的旅遊區,你將會看到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物!」我又比又劃,心中卻另有打算。事實上,背著阿羽,我早跑遍了太陽系中的大小墳場。我仁立著看那些墓碑,達到了入癡入迷的地步。它們靜謐而荒涼的美跟寂寞的星球世界吻合得那麼融洽,而墓碑本身也確是那個時代的傑作。我得承認,兒時的那次經歷對我心理的影響是微妙而深遠的。
我和阿羽在月球一個僻靜的降落場離船,然後悄悄向這個星球的腹地走去。沒有交通工具,沒有人煙。阿羽越來越緊地攥住我的手,而我則一遍遍翻看那些自繪的月面圖。
「到了,就是這裡。」』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地球正從月平線上冉冉升起,墓群沐在幻覺般的輝光中,彷彿在微微顫動著,正紛紛醒來。這裡距最近的降落場有一百五十公里。我感到阿羽貼著我的身體在劇烈戰慄。她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幽靈般的地球和其下生機勃勃的墳場。
「我們還是走吧,」她輕聲說。
「好不容易來,幹嘛想走呢?你別看現在這兒死寂一片,當時可是最熱鬧的地方呢!」
「我害怕。」
「別害怕。人類開發宇宙,便是從月球開始的。宇宙中最大的墳場都在太陽系,我們應該驕傲才是。」
「現在只有我們兩人來光顧這兒,那些死人知道麼?」
「月球,還有火星、水星……都被廢棄了。不過,你聽,宇宙飛船的隆隆聲正震撼著幾千光年外的某個無名星球呢!死去的太空人地下有靈,定會欣慰的。」
「你幹嘛要帶我來這兒呢?」
這個問題使我不知怎麼回答才好。為什麼一定要帶上女朋友萬里迢迢來欣賞異星墳塋?出了事該怎麼交待?這確是我沒有認真思考過的問題。如果我要告訴阿羽,此行原是為了尋找宇宙中愛和死永恆交織與對立的主題和情調,那麼她必定會以為我瘋了。也許我可以用寫作論文來作解釋,而且我的確在搜集有關宇宙墓碑的材料。
我可以告訴阿羽,舊時代宇航員都遵守一條不成文的習俗,即絕不與同行結婚。在這兒的墳塋中你絕對找不到一座夫妻合葬的墓。我要求助於女人的現場靈感來幫助我解答此謎嗎?但我卻沉默起來。我只覺得我和阿羽的身影成了無數墓碑中默默無言的兩尊。這樣下去很醉人。我希望阿羽能悟道,但她卻只是緊張而癡傻地望著我。
「你看我很奇怪吧?」半晌,我問阿羽。
「你不是一個平常的人。」
回地球後阿羽大病了一場,我以為這跟月球之旅有些關係,很是內疚。在照料她的當兒,我只得中斷對宇宙墓碑的研究。這樣,一直到她稍微好轉。
我對舊時代那種植墓於群星的風俗抱有極大興趣,曾使父親深感不安。墓碑麼?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代人幾乎把它淡忘了,就像人們一古腦把太陽系的姊妹行星扔在一旁,而去憧憬宇宙深處的奇景一樣。然而我卻下意識體會到,這裡有一層表象。我無法迴避在我查閱資料時,父親陰鬱地注視我的眼光。每到這時我就想起兒時的那一幕,大人們在墳場旁神情怪異起來,彷彿心靈中某種深沉的東西被觸動了。現代人絕對不舊事重提,尤其是有關古代死亡的太空人。但他們並沒從心底忘掉他們,這我知道,因為他們每碰上這個問題時,總是小心翼翼地繞著圈子,敏感得有些過分。這種態度滲透到整個文化體系中,便是歷史的虛無主義。忙碌於現時的瞬間,是現代人的特點。或許大家認為昔日並不重要?或僅是無暇去回顧?我沒有能力去探討其後可能暗含的文化背景。我自己也並不是個歷史主義者。墓碑使我執迷,在於它給我的一種感覺,類似於詩意。它們既存在於我們這個活生生的世界之中,又存在於它之外,偶爾才會有人光臨其境,更多的時間裡它們保持緘默,旁若無人地沉湎於它們所屬的時代。這就是宇宙墓碑的醉人之處。每當我以這種心境琢磨它們時,薊教授便警告我說,這必將墮入邊界,我們的責任在於復原歷史,而不是為個人興趣所驅,我們要使現時代一切庸俗的人們重新認識到其祖先開發宇宙的艱辛與偉大。
薊教授的蒼蒼白髮常使我無言以對,但在有關墓碑風俗的學術問題上,我們卻可以爭個不休。在阿羽病情好轉後,我和教授會面時又談到了墓碑研究中的一個基本問題,即該風俗突然消失在宇宙中的現象之謎。
「我還是不同意您的觀點。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是反對您的。」
「年輕人,你找到什麼新證據了嗎?」
「目前還沒有,不過……」
「不用說了。我早就告誡過你,你的研究方法不大對頭。」
「我相信現場直覺。故紙堆已不能告訴我們更多的信息,資料太少。您應該離開地球到各處走一走。」
「老頭子可不能跟年輕人比啊,他們太固執已見。」
「也許您是對的。」
「知道新發現的天鵝座α星墓葬嗎?」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於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薊教授提到的那座墳,它在天鵝座星系α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於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過的貨運飛船發現。墓碑學者普遍有一種看法,即這座墳在向我們暗示著什麼,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猜出。
我常常被這座墳奇特的形象打動,從各個方面,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著,形成浩大的墳場,似乎非此不足以與異星的荒涼抗衡。而此墓卻孑然獨處,這是以往的發現中絕無僅有的一例。它址於該星系中一顆極不起眼的小行星上,這給我一種經過精心選擇的感覺。從墓址所在的區域望去,實際上看不見星系中最大的幾顆行星。每年這顆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橢圓軌道繞天鵝座α運轉,當它走到遙遙無期的黑暗的遠日點附近時,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厭世的心情。這一下子便產生了一個很突出的對比,即我們看到,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選擇雄偉風光的襯托,它們充分利用從地平線上躍起的行星光環,或以數倍高於珠穆朗瑪峰的懸崖作背景。因此即便從死人身上,我們也體會到了宇宙初拓時人類的豪邁氣概。此墓卻一反常規。
這一點還可以從它的建築風格上找到證據。當時的築墓工藝講究對稱的美學,墓體造得結實、沉重、宏大,充滿英雄主義的傲慢。水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這種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這一座孤寂的墳上,我們卻找不到一點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瑣,但極輕的懸挑式結構,卻有意無意中使人覺得空間被分解後又重新組合起來。我甚至覺得連時間都在墓穴中自由流動。這顯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該小行星上富含的電閃石構成,而當時流行的作法是從地球本土運來特種複合材料。這樣做很浪費,但人們更關心浪漫。
另一點引起猜測的便是墓主的身份。該墓除了鐫有營造年代外,並無多餘著墨。常規作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身份、經歷、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詞等。由此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假說。是什麼特殊原因,促使人們以這種不尋常的方式埋葬天鵝座α星系的死者?
由於墓主幾乎可以斷定為墓碑風俗結束的最後見證人,神秘性就更大了。在這一點上,一切解釋都無法自圓其說。因為似乎是這樣的,即我們不得不對整個人類文化及其心態作出闡述。對於墓碑學者來說,現時的各種條件鎖鏈般限制了他們。我倒曾經計劃過親臨天鵝座α星系,但卻沒有人能夠為我提供這筆經費。這畢竟不同於太陽系內旅行。
而且不要忘了,世俗並不贊成我們。
後來我一直未能達成天鵝座α之旅,似乎是命裡注定。生活在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我個人也在發生變化。在我一百歲時,剛好是薊教授去世七十週年的忌日。當我突然想起這一點時,也就憶起了青年時代和教授展開的那些有關宇宙墓碑的辯論。當初的墓碑學泰斗們也早跟先師一樣,形骸坦蕩了。追隨者們紛紛棄而他往。我半輩子研究,略無建樹,夜半醒來常常捫心自問:何必如此耽迷於舊屍?先師曾經預言過,我一時為興趣所驅,將來必自食其果,竟然言中。我何曾有過真正的歷史責任感呢?由此才帶來今日的困惑。人至百年,方有大夢初醒之感,但我意識到,知天命恐怕是萬萬不能了。
我年輕時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妻子,如今是一個成天嘮叨不休的老太婆。她這大概是在將一生不幸怪罪於我。自從那次我帶她參觀月球墳場,她就受驚得了一種怪病。每年到我們登月的那個日子,她便精神憂傷,整日囈語,四肢癱瘓。即便現代醫術,也無能為力。每當我查閱墓碑資料,她便在一旁神情黯然,煩躁不安。這時我便悄悄放下手中活計,步出戶外。天空一片晴朗,猶如七十年前。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有許多年沒離開過地球了。餘下的日子,該是用來和阿羽好好廝守了吧?
我的兒子築長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則是宇宙飛船的船長,馳騁於眾宇,忙得星塵滿身。我猜測他一定蒞臨過有古墳場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從未當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絕不首先對他言說。想當初父親攜我,因飛船事故偶處火星,我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覺唏噓。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歲了。
由生到死這平凡的歷程,竟導致古人在宇宙各處修築了那樣宏偉的墓碑,這個謎就留給時空去解吧。
這樣一想,我便不知不覺放棄了年輕時代的追求,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地球上的生活競這麼恬然,足以沖淡任何人的激情,這我以前從未留意過。人們都在宇宙各處忙碌著,很少有機會回來看一看這個曾經養育過他們而現在變得老氣的行星,而守舊的地球人也不大關心宇宙深處驚天動地的變化。
那年築從天鵝座α星系回來時,我都沒意識到這個星球的名字有什麼特別之處了。築因為河外星系引力的原因,長得奇怪的高大,是徹頭徹尾的外星人了,並且由於當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們父子見面日少,從來沒多的話說。有時我不得不這麼去想,我和阿羽僅僅是築存在於世所臨時借助的一種形式。其實這種觀點在現時宇宙中一點也不顯得荒謬。
築給我斟酒,兩眼炯炯發光,今日卻奇怪地話多。我只得和他應酬。
「心寧他還好?」心寧是孫子名。
「還好呢,他挺想爺爺的。」
「怎麼不帶他回來?」
「我也叫他來,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氣候。上次來了,回去後生了一身的疹子。」
「是嗎?以後不要帶他來了。」
我將一杯酒飲乾,發覺築正窺視我的臉色。
「父親,」他終於開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起來。「我有件事想問您。」
「講吧。」我疑惑地打量著他。
「我是開飛船的,這麼些年來,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見多識廣。但至今為止,尚有一事不明瞭,常縈繞心頭,這次特向您請教。」
「可以。」
「我知道您年輕時專門研究過宇宙墓碑,雖然您從沒告訴我,可我還是知道了。我想問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著迷之處,究竟何在?」
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不使臉朝築;我沒想到築要問的是這個問題。那東西,也撞進了築的心靈,正像它曾使父親和我的心靈蒙受巨大不安一樣。難道舊時代人類真在此中藏匿了魔力,後人將永遠受其陰魂侵擾?
「父親,我只是想隨便問問,沒有別的意思。」築囁嚅起來,像個小孩。
「對不起,築,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呵,為什麼墓碑使我著迷?
我要是知道這個,早就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關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沒有這麼做。那是個無底洞,築。」
我看見築低下了頭。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貿然。為了使他不那麼窘迫,我壓制住感情,回到桌邊,給他斟了一杯酒。然後我審視著他的雙目,像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那樣充滿關懷地問道:「築,告訴我,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會看見它們。可是你以前並沒有想到要談這個嘛。」
「我還看見了人群。他們蜂擁到各個星球的墳場去!」
「你說什麼?」
「宇宙大概發瘋了,人們都迷上了死人,僅在火星上,就停滿了成百上千艘飛船,都是奔墓碑來的。」
「此話當真?」
「所以我才要問您墓碑為何有此魅力。」
「他們要幹什麼?」
「他們要掘墓!」
「為什麼?」
「人們說,墳墓中埋藏著古代的秘密。」
「什麼秘密?」
「生死之秘!」
「不!這不當真。古人築墓,可能純出於天真無知!」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親,你們都這麼說。您是搞墓碑的,您不會跟兒子賣什麼關子吧?」
「你要幹什麼?要去掘墓嗎?」
「我不知道。」
「瘋子!他們沉睡了一千年了。死人屬於過去的時代。誰能預料後果?」
「可是我們屬於現時代啊,父親。我們要滿足自己的需求。」
「這是河外星系的邏輯嗎?我告訴你,墳墓裡除了屍骨,什麼也沒有!」
築的到來,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醞釀著一場變動。在我的熱情行將冷卻時,人們卻以另外一種方式耽迷於我所耽迷過的事物來。築所說的使我心神恍惚,一時作不出判斷。曾幾何時,我和阿羽在荒涼的月面上行走,拜謁無人光顧的陵寢,其冷清寂寥,一片窮荒,至今在我們身心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記得我對阿羽說過,那兒曾是熱鬧之地。而今築告訴我,它又重將喧嘩不堪。這種週期性的逆轉,是預先安排好的呢,還是誰在冥冥中操縱呢?繼宇宙大開發時代和技術決定論時代後,新時代到來的預兆已經出現於眼前了麼?這使我充滿激動和恐慌。
我彷彿又重回到了幾十年前。無垠的墳場歷歷在目,籠罩在熟悉而親切的氛圍中。碑就是墓,墓即為碑,洋溢著永恆的宿命感。
接下來我思考築話語中的內涵。我內心不得不承認他有合理之處。
墓碑之謎即生死之謎,所謂迷人之處,也即此吧,不會是舊人魂魄攝人。墓碑學者的激情與無奈也全出於此。其實是沒有人能淡忘墓碑的。
我又恍惚看見了技術決定論者緊繃的面孔。
然而掘墓這種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學者怎麼也不會考慮用這種辦法。我的疑慮現在卻在於,如果古人真的將什麼東西陪葬於墓中,那麼,所有的墓碑學者就都失職了。而薊教授連悔恨的機會也沒有。
在築離開家的當天,阿羽又發病了。我手忙腳亂地找醫生。就在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突然想起築說他是從天鵝座α星系來的。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著幾十年前在那兒發現的人類最晚一座墳墓的全息照片。
下篇
——錄自掘墓者在天鵝座α星系小行星墓葬中發現的手稿:
我不希望這份手稿為後人所得,因為我實無譁眾取寵之意。在我們這個時代裡,自傳式的東西實在多如牛毛。一個歷盡艱辛的船長大概會在臨終前寫下自己的生平,正像遠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豐功偉績標榜於後世。然而我卻無心為此。我平凡的職業和平凡的經歷都使我恥於吹噓。我寫下這些文字,是為了打發臨死前的難捱時光。並且,我一向喜歡寫作。如果命運沒有使我成為一名宇宙營墓者的話,我極可能去寫科幻小說。
今天是我進入墳墓的第一天。我選擇在這顆小行星上修築我的歸宿之屋,是因為這裡清靜,遠離人世和飛船航線。我花了一個星期獨力營造此墓。採集材料很費時間,而立著實辛苦。我們原來很少就地取材——除了對那些特殊條件下的犧牲者。通常發生了這種情況,地球無力將預制件送來,或者預制件不適合於當地環境。這對於死者及其親屬來說都是一件殘酷之事。但我一反傳統,是自有打算。
我也沒有像通常那樣,在墓碑上鐫上自己的履歷。那樣顯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為別人修了數不清的墳墓,我只為別人鐫上他們的名字、身份和死因。
現在我就坐在這樣一座墳裡寫我的過去。我在墓頂安了一個太陽能轉換裝置,用以照明和供暖。整個墓室剛好能容一人,非常舒適。
我就這麼不停地寫下去,直到我不能夠或不願意再寫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時代是在火星上度過的。那時世界正被開發宇宙的熱浪襲擊,每一個人都被捲進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丟下自己的愛好——文學,報考了火星宇宙航行專門學校。結果我被分在太空搶險專業。
我們所學的課程中,有一門便是築墓工程學。它教導學員,如何妥善而體面地埋葬死去的太空人,以及此舉的重大意義。
記得當時其他課程我都學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課,常常得優。回想起來,這大概跟我小時候便喜歡親手埋葬小動物有一些關係。我們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學習理論,其餘都用於實踐。先是在校園中搞大量設計和模型建造,爾後進行野外作業。記得我們通常在大峽谷附近修一些較小的墓,然後移到平原地帶造些比較宏大的。臨近畢業時我們進行了幾次外星實習,一次飛向水星,一次去小行星帶,兩次去冥王星。
我們最後一次去冥王星時出了事。當時飛船攜帶了大量特種材料,準備在該行星嚴酷冰原條件下修一座大墓。飛船降落時遭到了流星撞擊,死了兩個人。我們都以為活動要取消了,但老師卻命令將演習改為實戰。你今天要去冥王星,還能在赤道附近看見一座半球形的大墓,那裡面長眠著的便是我的兩位同學。這是我第一次實際作業。由於心慌意亂,墳墓造得一塌糊塗,現在想來還內疚不已。
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星際救險組織,在第三處供職。去了後才知道第三處專管墳墓營造。
老實說,一開始我不願幹這個。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飛船船長,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我的許多同學分得比我好得多。後來經我手埋葬的幾位同學,都已征服好幾個星系了,中子星獎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們送進墳墓時,人們都肅立致敬,獨獨不會注意到站在一邊的造墓人。
我沒想到在第三處一幹就是一輩子。
寫到這裡,我停下來喘口氣。我驚詫於自己對往事的清晰記憶。
這使我略感躊躇,因為有些事是該忘記的。也罷,還是寫下去再說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執行任務的地點是半人馬座β星系。這是一個具有七個行星的太陽系。我們飛船降落在第四顆上面。當地官員神色嚴肅而恭敬地迎接我們,說:「終於把你們盼來了。」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他們是在沒有防護的情況下遭到宇宙射線的輻射而喪生的。我當時稍稍舒了一口氣,因為我本來作好了跟斷肢殘臂打交道的思想準備。
這次第三處一共來了五個人。我們當下二話沒說便問當地官員有什麼要求。但他們道:「由你們決定吧。你們是專家,難道我們還會不信任麼?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處。」
那一次是我繪的設計草圖。首次出行,頭兒便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無疑是培養我的意思。此時我才發現我們要幹的是在半人馬座β星系建起第一座墓碑。我開始回憶老師的教導和實習的程序。一座成功的墓碑不在於它外表的美觀華麗,更主要的在於它透出的精神內容。簡單來說,我們要搞出一座跟死者身份和時代氣息相吻合的墓碑來。
最後的結果是設計成一個巨大的立方體,堅如磐石。它象徵宇航員在宇宙中不可動搖的位置。其形狀給人以時空靜滯之感,有永恆的態勢。死亡現場是一處無限的平原,我們的碑矗立其間,四週一無阻擋,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萬物線條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現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為第一件獨立作品,它超越了我在校時的水平。我們實際上干了兩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產的預制構件,只需把它們組合起來就成。
那天黎明時分,我們排成一排,靜靜地站了好幾分鐘,向那剛落成的大墳行注目禮。這是規矩。墓碑在這顆行星特有的藍霧中新鮮透明,深沉持重。頭兒微微搖頭,這是讚歎的意思。我被驚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這麼富有存在的個性,而這是通過我們幾人的手產生的。
墳塋將在悠悠天地間長存——我們的材料能保持數十億年不變原形。
這時死者還未入棺。我們靜待更隆重的儀式的到來。在半人馬座β星升上一臂高時,人們陸續地來到了。他們都裹著臃腫的服裝,戴著沉重的頭盔,淹沒著自己的個性。而這樣的人群顯示出的氣氛是特殊的,肅穆中有一種駭人的味道。實際上來者並不多,人類在這個行星上才建有數個中繼站。死了三個人,這已了不得。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當時的場面了。我不敢說究竟是當地負責人致悼詞在先,還是我們表示謝意在前。我也模糊了現場不斷播放的一支樂曲的旋律,只記得它怪異而富有異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達出一種雄壯。後來則肯定有飛行器隆隆地飛臨頭頂,盤旋良久,擲出鉑花。
行星的重力場微弱,鉑花在天空中飄蕩,經久不散,令人迴腸蕩氣。
這時大家都拚命鼓掌。可是,是誰教給人們這一套儀式的呢?捱到最後,為什麼要由我們萬里迢迢來給死人築一座大墳呢?
送死者入墓是由我們營墓者來進行的。除頭兒外的四人都去抬棺。
這時一切喧鬧才停下來。鉑花和飛行器都無影無蹤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現在朝著太陽系的一方,開了一個小門洞。我們把三具棺材逐次抬入,祝願他們能夠安息。然而就在這時我覺得不對頭了。但當時我一句話也沒說。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問一位前輩:「棺材怎麼這麼輕?好像學校實習用的道具一般。」
「噓!」他轉眼看看四周。「頭兒沒告訴你吧?那裡面沒人呢!」
「不是輻射致死麼?」
「這種事情你以後會見慣不驚的。說是輻射致死,可連一塊人皮都沒找到。騙騙β星而已。」
騙騙β星而已!這句話給我留下一生難忘的印象。我以後目睹了無數的神秘失蹤事件。我們在半人馬座β星的經歷,比起我後來經歷的事情,竟是小巫見大巫呢。
我的輝煌設計不過是一座衣冠塚!可好玩之處在於無人知曉那神話般外表後面的中空內容。
在第三處待久了,我逐漸熟悉了各項業務。我們的服務範圍遍及人類涉足的時空,你必須瞭解各大星系間的主要封閉式航線,這對於以最快速度抵達出事地點是很必要的。但實際上這種作法漸漸顯得落後起來,因為宇航員在太空中的活動越來越瀰散。因此我們先是在各星設點,而後又開展跟船業務,即當預知某項宇航作業有較大危險時,第三處便派上築墓船跟行。這要求我們具備航天家的技術。我們處裡擁有好幾位第一流的船長,正式的宇航員因為甩不掉他們而頗為惱火和自認晦氣。我們還必須掌握墓碑工業的各種最新流程,以及其中的變通形式,根據各星的情況和客戶的要求採取特殊作法,同時又不違背統一風格規定。最重要的,作為一名營墓者必須具備非凡的體力和精神素質。長途奔波,馬不卸鞍地與死亡打交通,使我們都成了超人。
第三處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戒絕了作為人應具備的普通情感。事實上,你只要在第三處多待一段時間,就會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陰晦和玩世不恭。全宇宙都以死為諱,而只有我們可以隨便拿它來開玩笑。
從到第三處的第一天起,我便開始思索這項職業的神聖意義。官方記載的第一座宇宙墓碑建在月球上。這個想法來得非常自然。沒有誰說得上是突發靈感要為那兩男一女造一座墳。後來有人說不這樣做便對不起靜海風光,這完全是開玩笑。這裡面沒有靈感。其實在地球上早就有專為太空死難者修建的紀念碑了。這種風俗從一開始進入浩繁群星,便與我們遠古的傳統有天然淵源。宇宙大開發時代使人類再次拋棄了許多陳規陋習,唯有築墓風一陣熱似一陣,很是耐人尋味。
只是我們現在用先進技術代替了殷商時代的手掘肩扛,這樣才誕生了使埃及金字塔相形見絀的奇跡。
第三處剛成立的時候有人懷疑這是否值得,但不久就證明它完全符合事態的發展。宇宙大開發一旦真正開始,便出現了大批的犧牲者,其數目之多,使官僚和科學家目瞪口呆。宇宙的複雜性遠遠超出了人們論證的結果。然而開發卻不能因此停下來。這時如何看待死亡就變得很現實了。我們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進化的目的何在?人生的價值焉存?人類的使命是否荒唐?這些都是當時大眾媒介大聲喧嘩的話題。不管口頭爭吵的結果如何,第三處的地位卻日益鞏固起來。在頭兩年裡它很賺了一筆錢。更重要的是它得到了地球和幾個重要行星政府的暗中支持。直到神聖的方碑和金字塔形墓群首先在月球、火星、水星上大批出現時,反對者才不再說話了。這些精心製造的墳塋能承受劇烈的流星雨的襲擊。它們的結構穩重,外觀宏偉,經年不衰。人們發現,他們同胞飄移於星際間的屍骨重有了歸宿。死亡成了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墓碑或許代表了一種人定勝天的古老理念。第三處將宇宙墓碑風俗從最初的目發狀態引入一種自覺的功利行為,的確是一大傑作。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人心甫定,墓碑制度才又表露出雍容大度的自然主義風采。
現在已經沒有人懷疑第三處存在的意義了。那些身經百難的著名船長見了我們,都謙恭得要命。墓葬風俗已然演化為一種宇宙哲學。
它被神秘化,那是後來的事。總之我們無法從己方打起念頭,說這荒唐。那樣的話,我們將面臨全宇宙的自信心和價值觀的崩潰。那些在黑洞白洞邊膽戰心驚出生入死的人們的唯一信仰,全在於地球文化的堅強後盾。
如果有問題的話,它僅僅出在我們內部。在第三處待的日子一長,其內幕便日益昭然。有些事情僅僅是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才知道的,它從來沒有流傳到外面去。這一方面是清規教條的嚴格,另一方面出於我們心理上的障礙。每年處裡都有職員自殺。現在我寫下這一句話時,心仍蹦跳不止,有如以刀自戕。我曾悄悄就此問過同事。他說:「噤聲!他們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也會有同感。」言畢鬼影般離去。
我後來年歲大了,經手的屍骨多了,死亡便不再是一個抽像的概念而成為一個具像在我眼前浮著。我想意志脆弱者是會被它喚走的。但我要申明,我現在採取的方式在實質上卻不同於那些自戕者。
有一段時間處裡完全被懷疑主義氣氛籠罩。記得當時有人提了這麼一個問題,即我們死後由誰來埋葬。此問明顯受那些自殺者的啟發,而又裡面包含著實際不止一個問題。我們面面相覷,覺得不好回答,或答之不詳,遂作懸案。此時發生了上級追查所謂「勸改報告」的事,據說是處裡有人向總部打了報告,對現行一套作法提出異議。其中一點我印象很深,即有關墓碑材料的問題。通常無論埋葬地點遠近,材料都毫無例外從地球運來,這關係到對死者的感情和尊重。更重要的,它是一種傳統,風俗就該按風俗辦理。這一點在《救險手冊》裡規定得一清二楚。因此誰也不能忍受報告中的說法,即把我們迄今做的一切斥為浪費精力和理性犬儒主義;報告還不厭其煩地論證了關於行星就地取材的可行性和技術細節。其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打報告的人被取消了離開地球本土的資格。我們私下認為這份報告充滿了反叛色彩,而且指出了我們從不曾想到的一個方面。我們驚詫於其語,懾其大膽,到後來竟有人暗中試行了其主張。某日有船載運墓料去仙女座一帶,途中燃料漏逸。按照規定,只能返航。但船長妄為,竟拋掉墓料,以剩餘的燃料推動空船飛往目的地,用當地的岩漿巖造了一座墳,幹出了駭世之舉。此墳後來被毀掉重建,當事者亦受處分。這是後話。
要花上一些篇幅將我們的感受說清是很因難的。我還是繼續講我們的工作中的故事吧。我仍舊挑選那些我認為是最平凡的事來講,因為它們最能生動地體現我們事業的特點。
有次我們接到一個指令,它與以往不同的是,沒有交待具體的星球和任務,只是讓築墓飛船全副武裝到火星與木星之間某處待命。我們飛到那裡後,發現搜索處和救險處的船隻已經忙碌開了。我們問他們:「喂,你們行嗎?不行的話,交給我們吧。」但是沒有回話。對方船上似乎有一層焦灼氣氛。末了我們才知道有一艘船在小行星帶失蹤了,它便是大名鼎鼎的「哥倫布號」,人類當時最先進的型號之一。
不用說其船長也就是哥倫布那樣的人物了。船上搭乘著五大行星的首腦人物。
我們在太空中呆了三天,搜索隊才把飛船的碎片找回一艙。這下我們有事幹了。雖然從這些碎片中要找出人體的部分是一件很煩瑣的活,大伙仍然幹得十分出色。最後終於能夠拼出三具屍身。「哥倫布號」上面僅船員就有八名。出事的原因基本可以判明為一顆八百磅的流星橫貫了船體,引發了爆炸。在地球家門口出事,這很遺憾。但慘狀卻是宇宙中共同的。
「他們太大意了。」宇航局局長在揭墓典禮上這麼總結。我們第三處的人聽了都哭笑不得。人們在地球上都好好的,一到太空中都小孩般粗心忘事,為此還專門成立了個第三處來照顧他們。這種話偏偏從局長口中說出來!然而我們最後都沒敢笑。那三具拼出來的屍體此刻雖已進入地穴,但又分明血淋淋地透過厚牆,景象歷歷在目,神色冷峻,雙目睜開,似不敢相信那最後一刻的降臨。
有一種東西,我們也說不出是什麼,它使人永遠不能開懷。營墓者懂得這一點,所以總是小心行事。天下的墓已修得太多了,願宇宙保佑它們平安無事。
那段時間裡,我們反常地就只修了這麼一座墓。
在一般人的眼中,墓的存在使星球的景觀改變了。後者殺死了宇航員,但最後畢竟作出了讓步。
寫到這裡,我看了看我用筆的手,也即是造墓的那隻手。我這雙老手,青筋暴起,枯乾如柴,真想像不到那麼多鬼宅竟由它所創。它是一雙神手,以至於我常常認為它已擺脫了我的思想控制,而直接稟領天意。
所有營墓者都有這樣一雙手。我始終認為,在任何一項營墓活動中,起根本作用的,既非各樣機械,也非人的大腦。十指有直接與宇宙相通的靈性,在大多數場合,我們更相信它的魔力。相對而言,思想則是不適的,帶偏見和懷疑色彩的,因而對於構造宇宙墓碑來說,是危險的。
在營墓者身上,我們常常看見一種根深蒂固的矛盾。那些自殺者都悲觀地看到了陵墓自欺欺人的一面,但同時最為精美的墳塋又分明出自其手,足以同宇宙中任何自然奇觀媲美。我堅信這種矛盾僅僅存在於營墓者心靈中,而世人大都只被墓碑的不朽外觀吸引。我們時感尷尬,而他們則步向極端。
跟下來我想說說另外一件並不重要但也許大家感興趣的事:關於我的戀愛。
小時候在地球上看見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一無所知地玩耍,我便有一種填空的感覺。我相信此時此刻天下有一個女孩一定是為我準備的,將來要填充我的生命。
這已注定了,就是說哪怕安排這事的人也改變不了它。我是一個奇怪的人不是?稍微長大後我便迷上了那些天使般飛來飛去的女太空人。她們臉上身上胳膊上腿兒上洋溢著一層說不清是從織女星還是仙女座帶來的英氣,可愛透頂,讓人銷魂。那時我也注意到她們死亡率並不比男宇航員低,這愈發使我心裡滾滾發燙。
我偷偷在夢中和這些女英傑幽會時,火星宇航學校還沒對我打開大門。這就決定了我命運的結局。當晚些時候我被告知宇航圈中有那麼一條禁忌時,我幾乎昏了過去。太空人和太空人之間只能存在同事關係,非此不能集中精力應付宇宙中的複雜現象。大開發初期有人這麼科學地論證,而竟被當局小心翼翼地默認了。這事有一段時間裡在一般宇航員心中疙疙瘩瘩起來,但並沒經過多長時間,飛船上的男人都認為找一個宇宙小姐必將倒楣。於是我們所說的禁忌便固定了下來。你要試著觸犯它嗎?那麼你就會「臭」起來,夥伴們會斜眼看你,你會莫名其妙找不到活幹,從一名大副變為司舵,再降為掌艙,最後貶到地球上管理飛船廢品站之類。我以為宇航學校最終會為我實現兒時願望提供機會,但結果恰恰是相反。可是那時我已身不由己了。宇宙就是這麼回事,不由你選擇。
我獨人獨馬,以營墓者身份闖蕩幾年星空後,才慢慢對圈子中這種風俗有所理解。有關女人惹禍的說法流行甚廣,神秘感幾乎遍生於每個宇航員心靈。我所見到的人,幾乎都能舉出幾件實例來印證上述結論。
此後我便注意觀察那些女飛人,看她們有何特異之象。然而她們於我眼中,仍舊如沒有暗雲阻擋的星空一樣明朗,怎麼也看不出大禍襲來的苗頭。她們的飛行事實使我相信,在某些事變面前女人確比男人更能應付。
有一年,記得是太陽黑子年,我們一次埋葬了十名女太空人。她們死於星震。
當時她們剛到達目的地,準備進入一家剛竣工的太空醫療中心工作。倖存者是她們的朋友和同事,多為女性。我們按要求在墓上鐫上死者生前喜愛的東西:植物或小動物,手工藝品,首飾。紀念儀式開始時,我聽身邊一個聲音說:「她們本不該來這兒。」
我側目見是一著緊身宇航服的小巧少女。
「她們不該這麼早就讓我們來料理,連具完屍也沒有。」我無限憐憫。
「我是說我們本不該到宇宙中來。」她聲音沉著,我便心一抽。
「你也認為女子不該到宇宙中來。」
「我們太弱。那是你們男人的世界。」
「我們倒不這麼看。」我冷冷地說,不覺又打量了她一眼。我以前還沒真正跟一個女太空人說過話呢。這時在場的男人女人都轉過頭來瞧著我倆。
這就是我認識阿羽的經過。寫到這裡我停下筆來,閉上眼睛,無限甜美而又無限辛酸地咂味了好幾分鐘。
認識阿羽後我就意識到自己要犯規了。童年時代的感覺再度溢滿心中。我仍然相信命中注定有個女孩在等我等了好久,她是個天生麗質的女太空人。
阿羽是護士小姐。即便在這個時代,我們仍需要那些傳統的職業。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白衣天使正乘坐飛船,穿梭於星際,瀟灑不俗而又危險萬端。
當我坐在墳塋中寫這些字時,我才猛然注意到自己竟一直忽略了一個事實,即我和阿羽職業上的矛盾性。總是我把她拯救過來的人重又埋入陵墓中。她活著時我不曾去想這個,她死了我也就不用想它了。可為什麼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呢?我覺得應該把我倆的結識賦予一個詞:「墳緣」。我要感謝或怪罪的都是那十具女屍。
在那天的回程途中我心神不定,以至於同伴們大聲談論的一件新聞也沒有聽進。
他們大概在講處裡幾天前失蹤的一名職員,現在在某太空城裡找到了屍體。他在那裡尋花問柳,莫名其妙被一塊太陽能收集器上剝落的硅片打死了。我覺得這事毫無意思,只是一個勁地回想那墳地邊仁立的宇裝少女和她的不凡談吐。這時舷窗外一個衛星的陰影正飄過行星明亮的球面,我不覺一震。
我和阿羽偷偷摸摸地書信來往了兩個月,而實際見面只有三次。
其間發生的幾件事有必要錄下,它們一直困惑著我的後半生,並促使我走進墳墓。
首先是我生病了。我得的是一種怪病,發作時精神恍惚,四肢癱瘓,整日囈語,而檢查起來又全身器官正常,無法治療。我不能出勤。往往這時就收到阿羽發來的信件,言她正被派往某某空域出診。等她報告平安回到醫療中心站時,我的病便突然好起來。
我不能不認為這是天降之疾,但它又似乎與阿羽有某種關係。但願這是巧合。
跟著發生了第三處設立以來的大慘案。我們的飛行組奉命前往第七十星區,途中剛巧要經過阿羽所在的星球。我便攛掇船長在那星球作中途泊系,添加燃料。他一口答應。領航員在計算機中輸入目的地代碼。整個飛行是極普通的。但麻煩不久後便發生了。我們分明已飛入阿羽所在星區,卻找不到那顆星球。無線電聯絡始終清晰無比,表明該星球導引台工作正常,就在附近。可是儘管按照它指引的方向飛,飛船仍像陷在一個時空的圓周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船長如此可怖的臉色。他大聲叫喊著,驅使大家去檢查這個儀器,搬弄那個儀器。可是正像我的怪病一樣,一切都無法解釋和修正。終於人們停下不動了。船長吊著一雙眼睛逼視大家,說:「誰帶女人上船了?」
我們於是遲疑地退回自己的艙位,等待死亡。良久,我聽見外面的吵嚷聲停止了,飛船彷彿也飛行平穩了。我打開艙門四顧。我難以置信地發現飛船正在地球上空繞圈子,而船上除了我一人外,其餘七人都成了殭屍。我至今已記不住各位同伴的死態了,唯看見他們的手,還一雙雙柴荊般向上舉著。
此事引起了處裡巨大震動。調查了半年,最後不了了之。在此後一段時間裡,我耳邊老迴響著船長絕望的叫聲。我不認為他真相信船上匿有女子。航天者都愛這麼咒罵。然而我卻不敢面對如下事實:為什麼全船的人都死了,唯有我還活著?事件為什麼恰好發生在臨近阿羽工作的星球的那一剎那?又是什麼力量遣送無人控制的飛船準確無誤回到地球上空的呢?
女人禁忌的說法又在我心中萌動起來。但另一個聲音在企圖拚命否定它。
不久後我見到了阿羽。她好好生生的,看見我後驚喜異常。我一見面便想告訴她我差點作了死鬼,但不知為什麼忍住了沒說。我深深地愛著她,不在乎一切。我堅信如果真有某種存在在起作用的話,我和阿羽的生命力也是可以扭轉其力矩的。
我不是活下來了嗎?
前面已經說過,我和阿羽相識僅僅有兩個月。兩個月後她就死了。她要我帶她去看宇宙墓碑,並要看我最得意的傑作。這女孩心比天高,不怕鬼神。我開始很犯愁,但拗不過她。她死得很簡單。我讓她參觀的墓並不是最好的,但仍有一些東西很特別。我們爬上三百公尺高的墓頂,頂上有一直徑數米的孔洞直通底部。我興致勃勃地指給她看:「你沿著這往下瞄,便會——」她一低頭,失了重心,便從孔中直摔到了底部。
後來我才知道她有暈眩症。
一絲星光正在遠處狡黔地笑著。有一艘飛船正從附近掠過,飛得如此小心翼翼。此後一切靜得怕人。
我讓一個要好的同事幫我埋了阿羽。為什麼我不自己動手?我當時是如此害怕死。同事悄悄問我她是什麼人。
「一個地球人,上次休假時結識的。」我撒謊說。
「按照規定,地球人不應葬在星際,也不允許修造紀念性墓碑。」
「所以要請你幫忙了。墓可以造小一點。這女孩,她直到死都想當太空人,也夠可憐的。」
同事去了又回。他告訴我,阿羽葬在鯨魚座β附近,並且他自作主張鐫上了她的宇航員身份。
「太感謝了。這下她可以安心睡去了。」
「幸虧她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否則,大概是為你修墓了。」很久我都不敢到那片星區去,更談不上拜揭阿羽的墳塋。後來年歲漸長,自以為參透了機緣,才想到去看望死去多年的女朋友。我的飛船降落在同事所說的星上,逡巡半日後,心不安得緊。我待了一陣,重跳上飛船,奔回地球。隨後我拉上那位同事一齊來到鯨魚座β。
「你不是說,就在這裡麼?」
「是呀,一起還有許多墓呢!」
「你看!」
這是一個完全荒蕪的星球,沒有一絲人工的遺跡。阿羽的墓,連同其他人的墓,都毫無蹤跡。
「奇怪,」同事說。「肯定是在這裡。」
「我相信你。我們都搞了幾十年墓葬了,這事蹊蹺。」
黑洞洞的宇宙卻從背景上凸現出來,星星神氣活現地不避我們的眼光,眨巴眨巴地挑逗。我和同事突然忘了腳下的星球,對那星空出起神來。
「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呢!」我指指點點說,全身寒意遍起,雙腿也成了立正姿勢。
我那時就想到我在第三處可能待不長了。
第三處的解散事先毫無一點跡象,就像它的出現一樣神秘。在它消失之前宇宙中發生了多起奇異事件。大片大片的墓群憑空隱遁了,彷彿蒸發在時空中,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真相一直被掩飾著,不讓世人知曉,但營墓者卻惶惶不可終日。那些材料不是幾十億年也不變其形的麼?仍然有一部分墓遺下,它們主要分佈在太陽系或靠近太陽系的星區。這些地方,人的氣息最為濃郁。第三處後來又在遠離人類文化中心的地方修了一些墓,然而它們也都很快失蹤了,不留任何痕跡。星球拒絕了它們,還是接收了它們呢?
似乎是偶然間觸動了某個敏感部位,宇宙醒了。偏激的人甚至認為它本來就是醒著的,只不過早先沒有插手。
那些時候我仍週期性地發病,神志不清中往往見到阿羽。
「我害了你,」我喃喃道。
她沉默。
「早知道我們跟它這麼合不來,就不去犯忌了。」
她仍沉默。
「這原來是真的。」
她沉默再三,轉身離去。
這時我便感到有個強烈的暗示,修一座新墓的暗示。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情形。天鵝座α星是一個遙遠的世界,比那些神秘消失的墓群所在的星球還要遙遠。我是有意為之。我築了一座格調迥異的墓,可以說很噁心,看不出任何偉大意義。在第三處你要是修這樣一座墓,無疑是對死者的褻瀆。我覺得我已知道了宇宙的那個意思。這個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實要讓我們跟他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塊,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裡肯相信!
這我懂得。但我的矛盾在於我雖然反叛了傳統,但歸根結底卻仍選擇了墓葬。我還有一點點虛榮心在作怪。
寫到這裡我就覺得再往下寫沒什麼意思了。
我要做的便是靜靜地躺著,讓無邊的黑暗來收留我,去和阿羽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