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像多少年一樣,開鎖的聲音沒有驚醒熟睡的老婆。他躡手躡腳洗了臉和腳,小心地在她身邊躺下。她的呼嚕聲千篇一律地響著。這種聲音使他想起地鐵一夜夜的喘息。
夜已深。現在,正是那個時候
然而,大地沒有一絲一毫震動
但宇宙中肯定正有什麼大事在發生,它已經遠遠超出了人類的閱歷所能推測的情形。他想把老婆搖醒,跟她講他的奇遇。但想了想,還是不講罷。他們在結婚一年後,就已經絕望地意識到了彼此間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溝通。
要在這麼多年後,讓她接受一件他說出來的事情,已經失去了意義。
次日晨,老婆醒來看見他躺在身邊,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回來了。吃早飯的時候,他們談了一會女兒的事情。
他們已經有一個半月沒回家了。那個男的,靠不太住啊。當初沒看出是個忘恩負義的自私鬼。這也是素素自找的。那也得跟她說說。留個心眼。年輕人的事,還是別操心。我們已經夠讓他們心煩的了。快吃完時,他決定還是提一下地鐵。
最近不要去坐地鐵。你也告訴素素一聲。怎麼了?都在說,有恐怖分子要在地鐵中放毒氣。我怎麼沒聽說?這不告訴你了嗎?我反正也不坐。那麼貴的票。我只坐公共汽車。但是素素坐的。他們的車還沒買下。老婆答應了他,便匆匆上班了。老婆是那麼可憐,在一個快倒閉的集體所有制工廠上班。認真來講,是他沒有使她過上幸福日子。好在當初他們結婚的時候,並沒有互相許諾過未來應該怎麼樣。女兒卻已發誓不過他們那樣的生活,因此才找了一個做手紙批發生意的小老闆。最初他們很生氣,因為她拒絕了他們介紹的一個老實的公務員。慢慢地老倆口才認了命。
他一人在家裡,心裡不知怎麼,很慌亂。他吃了一片藥,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身上什麼地方硌硬,才想起拾的那張身份證放在衣袋裡。
他把它拿出來,仔細端詳。
身份證極普通。上面有那人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和住址。
那張照片使他想起了他昏睡著流口水的樣子。年輕人長得有點像他的女婿,那混小子。
他看了半天,覺得無味,便又把它放回了口袋。
中午吃了點剩飯。不踏實的感覺仍然在繼續。他產生了去附近那個公共圖書館的衝動。
在圖書館中,他查到了這個城市的地鐵資料。
城市的地鐵是一九六五年開始修建的,那是個劃時代的日子。隨後不久,文革也開始了。
文字使他模糊地記起當時的景象。在隔離木板後,機器轟鳴,燈火經夜不息,不時有遊行隊伍從附近走過,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口號聲。那時候,可沒有什麼可口可樂的霓虹廣告牌。
在環城地鐵的上方,剛好便是原來的古城牆。這些城牆已經有七百年的歷史,時候一到,說拆也就拆了,連個商量也不講。
地鐵用了四年時間建成。那正是他們鑽防空洞進行演習的那一年。但是,他第一次乘坐地鐵,是在一九七一年地鐵正式對外開放時。他感到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驕傲。
地鐵長二十三點六公里,但它一旦環繞起來,便跟流行的宇宙模型一樣,是有限無邊的。
然而,十六點零四公里的第二期地鐵卻用了整整十三年時間才建成。這段時間中,他和周圍環境的變化太大了。
每年,相當於中國人口總數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人在這地下作幾十公里長度的封閉式旅行。說地鐵是一個忽然出現的王國,是合適的。但除了技術人員外,誰也沒有好好研究過地鐵王國裡的習俗,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疏忽。
看書時,他感到胸口發脹。他伸手進口袋,感到那個身份證像烤過一樣熱。在回來的路上,他發燒了。
時鐘一步步向傍晚走近。秒針的聲音像鞭子一樣在顫響。
六點時,他還沒決定怎麼辦。但到了六點半,他打算請假了。幾十年來,他幾乎沒有請過假。
在家裡過晚上,他很難捱。女兒和女婿破天荒回來了。四個人打了半宿麻將。他一直是昏昏噩噩在出牌,想像著是在填一張張表格,使得老婆極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