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辦公樓的時候,他看清了今晚的確是個月圓之夜。
月亮浮在蒼白的一處高樓峽谷上方,已經開始變小。下面深深地流淌著稀疏的車流。
這一切與他無關。他像往常一樣,去取了自行車。
他騎到地鐵站口時,看了看表。末班地鐵還有五分鐘便要到了。其實不用看表,多少年來默守陳規的夜班生活,使他把時間掐得很準。
站口對面樓頂的巨幅可口可樂霓虹燈廣告,像大火一樣熊熊燃燒,把月光遮蓋住了。他不覺有想用手臂去格擋那輝光的衝動。
他平時並沒有覺得有這麼刺目。是今晚過於勞累,還是他真的已到了退休的年齡?
存了車,走下站台,心情才稍稍平和下來。
站台予他以介於漂泊和歸家之間的那種感受,使他憶起了青年時代的求學。
站台上零零散散站著幾個候車的人,有的在看報紙,有的歪歪地倚在水泥柱上出神。
長年累月,這都是他熟悉的場景。再有一個月,就要告別這一切了。退休以後,也許仍有機會乘地鐵,但末班地鐵恐怕是不會去乘它了吧。
遠方響起了隆隆聲,燈光和涼風從隧道深處刮了過來。這每次都使他有點滑稽地想起武松夜過景陽崗。他習慣性地退了一步。
列車穩穩地停下。車門如往常一樣,機械地抽開。人們魚貫而入。
車廂裡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有的在垂頭打瞌睡。有的在看報。有的什麼也不做,只是那麼呆呆地坐著。
這也都是恆常不變的景象。他已經由看膩而變得麻木,其中奇怪地間雜著一絲欣賞。
他隨便找了一處空位坐下。他也感到疲倦,開始閉上眼睛養神。
列車再度駛入黑暗深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隆隆聲毫無遮擋地灌滿腦海,像上演一首規定的曲目。
他滿足地傾聽著,沉浸在生活的重複不變中。
然而,今晚的聲音似乎有哪兒異樣?曲子似乎特別的漫長。
他睜開眼睛,發現列車仍在行駛。外面漆黑。應該到站了,他心裡說。應該到站了。
可是,跟往常不一樣那些明亮的、綴著花花綠綠一片廣告牌的站台沒有出現。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
他真的去看表,但發現它已停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驚異漸漸演化為恐懼。
他僵硬著脖子去看車廂裡的其他人。他們一個個都垂頭在睡,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他再一次覺得不對。平時,並不是所有人都睡著了啊。
他站起來,在搖晃的車廂中朝對面坐著的那個年輕人走過去。他聽見他在輕微地打呼嚕,一本《讀書》雜誌已滑落在地板上。
喂,醒醒。但他沒有要醒來的意思。他睡得很深。
他猶豫了一下,便用手去撥弄他。手碰到他的身體時,穿了進去。他碰到的是空無一物的領域。這他沒有思想準備。
像被灼了一樣,他把手抽回來,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揉揉眼,定睛看那人。口水正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淌,衣領濕了一塊。一切都給人以物質的實感。
他定了定神,小心地再度用手去碰他。手又進入了對方的身體並不存在。
對方僅是一片影像!
他緩緩抽回手。他想了想,用它去碰自己的身體。手穿過了胸脯,從後背出來,沒有任何感覺。
沒有比這更令人不安的了。他顫抖著嗓子大叫:喂,大傢伙都醒醒,看看出什麼事了!他從車廂一頭走到另一頭,嚷著。但沒有一人理會他。
透過車廂的連接部,他看見相鄰的車廂裡也是一派昏睡的景象。他呆住了。
他能很清晰地感到時間正在不停地消逝,雖然已經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參照物。
無助地,他緊緊拽住扶手扶手卻是物質的,看著外面飛馳而過的黑暗。它們的確是永無盡頭。他產生了在宇宙空間航行的感覺。他怎麼可能有這種感覺?他從沒有這種經歷或者對這方面的事物發生過興趣。他覺得,他大概已經離家很遠。但列車的隆隆聲卻跟往常一樣。他抽泣起來。
他為自己的哭而驚懼和羞愧。他還會哭呀!
聽見自己清晰的哭聲,他知道這不是做夢。這使他殘存的一絲希望破滅了。
他在什麼時候哭過呢?他艱難地回憶。成人以來,他似乎就很少哭泣。對了,跟第一位戀人分手時他似乎哭過。再就是文革中,他在街上行走,一顆子彈把他身邊的一個行人打倒。看著那個血葫蘆,他嚇得哭了。
他自忖已閱盡人間風雨而直至堅強和達觀,然而在退休之前,他竟然哭了。
只是,無法思議的是,哭聲是如何從一個影像的人體中發出來的?那麼,到底是不是他在哭呢?或者只是一種錄音?
進而,他是否真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