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頭有這樣一張照片: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一個門檻上,笑著面對鏡頭。
我認識這個地方,這是一棟宿舍樓的樓頂,我上學的時候就住在這裡。它的本部遠在城市的北部郊外,而它的研究生院卻留在了城市的邊緣。
我也認識這個青年,他的名字叫郭威。現在,他已經死了。
關於他的故事,是范菁講給我聽的。她講述的時候,我的手裡就拿著這張照片,我的腳下就踩著這片樓頂。
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范菁與我漫步在兇案的現場,有意無意地提起了郭威之死。於是范菁開始講述,整個敘述陰暗而恐怖:
你知道心理學中有這樣一個實驗嗎?它叫作深度知覺實驗。
實驗室的地板是黑白相間的色塊,就像是國際象棋的棋盤。靠牆的地方有兩張高台,檯面用的是與地面完全相同色澤和質地的材料,就是說也如國際象棋的棋盤一般。在高台上鋪上透明的玻璃,但玻璃的面積不止於高台,而是一直延伸出來,被兩個高台架住。這裡要聲明的是,玻璃的強度是足夠的,足夠一個成人在上面蹦跳。
現在把一個初生嬰兒放到高台上方的玻璃上,任他爬行。當玻璃下方是高台時,他不會產生任何反應;但當他無意中爬到地面上方時,也就是說看起來他好像懸空了的時候,他就會感到驚恐,繼而大哭起來,不肯繼續爬行。
「我不明白……」我打斷她的講述。
「嗯?」她側目詢問,彷彿在問「你哪裡不明白」。
「在孩子眼裡,玻璃板下面應該是完全一樣的……景色,」我猶豫了片刻,才選擇了一個相對準確的非專業詞彙,因為我不知道專業詞彙應該怎麼說。「對不對?」
她點點頭。
「那他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在一塊平板上爬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是說那他怎麼知道玻璃板下面有深淵?」
我讀研究生時曾到學校對面的理工科院校選修過製圖課,學過製圖學的人都應該知道,任何在立面上看起來起伏不平的物體,其俯視圖都會是一馬平川,根本顯示不出任何厚度上的區別來。
「人眼看到的畢竟不是俯視圖啊。」她笑了笑,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是你,你會不會有所感覺?」
「我想……會吧。」我已經有些明白了,但還是忍不住追問一句。「可這說明了什麼呢?」
「這說明人類具有深度知覺。」她回答說。「在這點上動物被分為兩種:一種生來就有深度感覺,一種則是後天學習來的——咱們人,屬於前面那種。」
她的回答已經和我的問題關係不大了。
「你好像要和我說郭威的事?」
「不錯,但必須先給你點預備知識。」
看來郭威之死與深度知覺有關——總不會與國際象棋棋盤有關。我有點不滿范菁的東拉西扯。
「就是這裡。」范菁停下腳步,指著一處樓頂邊緣。「他就是從這裡走下去的。」
走下去。多麼奇怪的詞啊!
「不錯,走下去。」范菁好像總能猜到我的心思。「你來看——」
她的手指開始向下方指點,我低頭看去,下面沒有任何建築,彷彿一片荒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你注意一下地面的情況。」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作茅塞頓開。我終於發現了其中的蹊蹺:憑著我超凡的視力,我看見那塊地面上居然鋪滿了極為細小的卵石,而這些材料通常是用來鋪在屋頂上作隔熱層的——也就是說那片地面宛若樓頂。再仔細些,甚至可以看出那些石礫間隙中露出的防水油氈——簡直就是一方屋頂!不仔細看的話,肯定會得出這一錯誤結論。我恍然大悟的起始點正是那張國際象棋棋盤。我的臉上不禁露出喜色,但這種喜色馬上消逝無蹤。
「你是說,郭威……他……他……」一時間我無法把不同的思路連接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他沒有深度知覺?」
「他的感知覺系統完全正常。」
「那他怎麼會……」
「有些東西是可以靠技術消除的。」她莞爾一笑。
我瞪大眼睛,那意思是在詢問她這話什麼意思。
「還說剛才那個嬰兒。」她開始解釋。「假如把地板升起來——我們假設它是能夠自由升降的,那麼他還會不會感到害怕呢?」
當然不會。這純屬廢話。
「其實不用真的自由升降,只要做一些光學處理,就能夠假裝把它『升』起來,『升』到與高台平齊的位置。」她沒理會我的態度,繼續自說自話。「這樣一來,那孩子就不會認為下面是懸崖了。」
我沒有說話。我在思考。
「對嬰兒如此,對成人亦如此;在實驗室如此,在外面亦如此。」
「但是對於有玻璃板的情況如此,對於沒有玻璃板的情況……」
「也如此!」她搶著答道。「只是結果不同罷了。」
原來如此!我開始明白郭威是怎樣死於非命的了。
「原來是場謀殺!不過……」我沉吟片刻,挖掘著腦子裡的陳舊知識。「製造光學假象需要儀器啊,而且體積應該不小。」
「就在這下面的走廊裡,那些光線是透過走廊的窗戶向下射出的。」她探出頭去,向樓的內下方指指。我有心伸手拉她,可又不敢走的太近。沒想到她卻十分大膽,不慌不忙地反身坐在了樓頂那不高的圍欄上。「後來這個樓頂就被封了。」
「我奇怪的是……你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我感到我正在接近問題的答案,儘管我至今尚不知道那問題是什麼。
「首先,這一事件發生之後,報刊和網絡上曾大肆宣揚。」她再次莞爾,嬌媚萬千。「當時你在國外,也許沒有注意。」
「還有其次?」我沒被她的樣子迷惑住,注意傾聽她的每一句話。
「其次,我也比較注意這件事。」范菁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以為我對上學期間的事仍耿耿於懷嗎?」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我與郭威本不認識,我們認識的原因十分滑稽:我們分別與范菁有過一年的感情經歷。我們在各自與她分手之後成了朋友,因為我們對這個女人有了相當一致的共識。
「其實光學假象也要看對什麼人。」
「什麼?」我已經走神了。
「比如對郭威,那個書獃子一樣的人,就得讓這假象將樓頂的原樣模仿的惟妙惟肖,他才會相信。」她自顧自地說著。「要是對一個浪漫點的人呢,這樣做的效果反不如出奇制勝……」
我們一邊敘舊,一邊慢慢地隨意行走,落日的餘輝罩在樓頂上高低各異的突出物上,陰影一點點切割我們的面龐。遠方的霧靄中,高大的大廈模模糊糊。其實我與她的對答多是敷衍:我用前半截腦子與她周旋,後半截腦子還在回憶過去。
她的性格實在大異於常人,諸多細節一言難盡。總之根本無法與之交流和生活,她至今孤身一人即可說明我們當年的判斷無誤。另外此人佔有慾極強,且報復心極重……
是的,她報復心極重!
「我們到那邊坐坐吧。」她突然開口,遙指前方綠茵,我看到那裡有不少長椅,幾對情侶正在甜蜜。看來現在學校變的人情味多了,居然在樓頂上鋪設了草坪,並設制了那麼多供人休憩的椅子。
等我明白過來時已然來不及了。其實既使到最後,我也沒從視覺上搞清問題的實質,只是本能地覺得:她一定會害我——而且與害郭威的方法一樣。
既然樓頂早被封閉了,我們就不應該能夠上來;就算我們能夠上來,學校也不會設置長椅供學子們休閒。
問題是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一條腿已跨過低矮的圍欄,第二條腿也即將跨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