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甬道長得沒有盡頭,我提槍走在她的身後。
直到目前為止,我仍舊看不出這次行動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在逼近死亡的道路上,奇跡發生的幾率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是這顆星球上的智能體,然而我卻不是。不過現在我們至少有著同樣的目的,那就是要從這個魔鬼般的灰色地獄裡出去。
這鉛灰色的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在腳下。鉛灰色不是這裡的本來顏色,而是征服者的顏色。
那麼我的世界呢?
假如這個宇宙具有一顆最明亮的中心,我相信,那就是我們那潔白的世界;假如這個宇宙存在一個最幸福的地方,我相信,那就是我們這些以等離子態存在的智能體所構築的社會;假如這個宇宙存在一種最純潔的靈魂,我相信,那就是我們那如天空一般潔白如玉一塵不染的心靈。
然而,宇宙發生了動蕩,一股邪惡的灰色勢力擾亂了我們原本平和寧靜的生活。一伙以計算機形態存在的智能體悍然四處征戰,意欲圖謀整個宇宙。盡管他們絕非我們的對手,但我們不能坐視其他形態的智慧之火被他們所撲滅。於是,我們成立了宇宙救援隊,分散到宇宙的各個角落去救助那些行將遭受奴役的智慧。每到一處,我們都將以當地智慧的物質形式存在,同時,以當地智慧的形式戰斗。
早在我申請入隊之前,元老們就不厭其煩地千叮嚀萬囑咐:
“對於一個遭遇的敵手動手就打是非常容易的,你的力量足以對抗整個灰色世界;但是,要想戰勝敵手心中的狡詐卻太難太難了。有時甚至根本談不上戰勝,僅僅是由於發現這種狡詐就會使你命殞天涯客死他鄉。”
我誠惶誠恐地連聲稱是,直到與整體徹底分離之後才敢嗤之以鼻。
由於等離子體的存在形式,使得我們共聚一處時不存在個體。我們的信息傳遞全部由整體場的光子感應進行。
然而果不出元老們所料,我在兩個世界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我接連兩次喪失了自己的性命。原因很簡單,我不是死於計算機之手,而都是死於友軍射來的暗箭。
我的靈魂已變得冰冷冰冷。
噢,忘記說了,我有三條命。
當我的現實意識再次恢復時,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片黑暗。待我更加清醒之後,四周出現了一片朦朧的灰色。我厭倦地閉上眼睛:我又來到了一個遭到入侵的星球。
不過等會兒,我能夠閉眼了?也就是說,我有眼睛了?
看來這個世界上的智能體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
我借助微光,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新容貌,從心眼裡喜歡這具優美對稱的形體。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
也許是因為當時我正自我陶醉於自己的新形體,所以沒能注意到灰色微光中閃過的倩影。因此當她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有一個明顯的感覺,那就是她是從灰暗中隱現出來的,如雲如霧,如詩如夢。我瞪圓了雙眼,張大了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精妙絕倫完美無缺的優美形體。
“哎呀,你也是沒來得及撤走的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和死寂,驚喜交加地說道:“這下可好了,我有伴兒了。你是哪個系的?”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裡原來是一所大學。我雖然能夠聽懂她的話,卻一時還不能完整地理解其中的含義,不過我至少可以肯定她是在問我的來歷。我決計緘口不言,上兩次的教訓令我記憶猶新。
我只剩一條命了,必須珍惜。
我裝作困惑地搖搖頭。
她沒看見我搖頭,興沖沖地拉起我就走。“太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搖搖頭。
“你沒有名字?”
我搖搖頭。
“是有,還是沒有?”
我搖搖頭。
“那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她熱切地問。
我知道即使再搖頭也是枉然,於是不得不點點頭。
“那就行。”隔了一會兒她又問道:“你是留學生吧?”
我又點點頭。
“日本的?還是韓國的?”
我又點點頭。
“不是搖頭就是點頭,真奇怪。”她小聲嘟囔道。“不過你總想從這兒出去吧?”
這一回我堅決地點了點頭。
“那就行。怎麼也得出去看看春天呀。”她笑吟吟地說。
春天?我不明白。
不過遇到我她還是很高興的,對此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從她自說自話的言談中我了解到這原是一所高等學府,灰色世界的入侵者到來時正好將其基地建在了這裡,於是整座校園便都被罩進了一個巨大的灰色力場,同時鋼筋鐵架也密布如林地被搭建起來。在力場彌合之前絕大多數人逃離了此地,她大概是被剩下的僅有的幾個人之一。至於原因,她不好意思地解釋說,當時她正躺在床上看書,被書中主人公的經歷所感動,沒發現危險已來到身邊。當時她還以為天色變暗是因為陰天了呢。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書”,更不理解那種東西竟能夠“感動”人,以至於使她忘記了自己的安危。真奇怪,這種有感情的高級動物。
她給了我一把叫做“槍”的東西。她說這是對付灰色計算機最為有效的武器。她本來有兩把,都是從死去的抵抗者身邊撿到的。說到這裡,她的臉色不禁肅然起敬。
“在碰到你之前,我已經好幾天沒見著活人了。”
遺憾得很,我被她當做這顆星球上的公民了。而且更令我沮喪的是,我不得不再一次參加一場“維護正義”的戰斗。因為她告訴我,要想從這兒出去,就得與灰機正面交鋒。“想要自由,就必須戰斗。”她堅定地說,“你先休息休息。”
戰斗戰斗,我已經斗過兩斗的了。我心想。我只想休息,不想戰斗。
自從上兩次喪命之後,我只想敷衍完最後一次任務,然後趕快回家。
不過,她終於還是說服我與她一起“戰斗”了。
她的計劃是穿過密集如網的的甬道逼近灰機總部,然後干掉主控制台——也就是灰機賴以征服此地的總指揮系統,毀掉力場網罩,最好還能捎帶手搶出幾部古籍珍本,因為灰機總部就設在原來的學校圖書館,最後勝利大逃亡。
我個人認為這與其稱之為“戰斗”,倒不如說叫做“找死”更為恰當。
我隨著她費力地鑽過一個個孔洞,在狹小擁擠的甬道中向著死亡執著地邁進。漸漸地,甬道越來越寬,叉道也越來越多,但我們始終沿著東北方向那條甬道前進。
前方側牆裡隱著一條狹窄的甬道,突然從裡面竄出一架小型計算機。我想都沒想下意識地舉槍就打,那小家伙隨即應聲倒地。
“你干什麼?”她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翻過那個小家伙傷殘的機體。“這是個甬道清洗機。你這一槍把整個基地都驚動了!”
其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了,因為我的信息系統已經接收到了刺耳的警報嗡鳴,整座基地已經普遍下達了搜捕我們的命令。計算機世界的反應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快,趁警報還沒拉響,咱們快離開這兒。”她催促我。
我拉起她就跑。警報聲她當然是聽不到的,她的聽覺系統不具備與計算機兼容的能力。
我們在灰色的甬道中飛奔,計算機的動作比它們的信息傳遞要慢無數倍。我拉著她飛速奔跑,周圍快速後移的影像突然使我想起了起伏跌宕的峭壁巖,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噬著我的心。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第一次參加征戰的地方,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一顆潮濕陰冷的暗綠色星球,是我從家鄉進入虛無重返現實的第一站。
仿佛從夢中醒來,重又感受到了現實的存在,重又意識到了自己的意識。
我從自己實化的形體上得知了這裡智能體的模樣。很顯然,它們是一種結晶體。
我的前方是一條由融冰構成的大河。在黯淡的河對岸,聚集著無數塊發著綠瑩瑩冷光的結晶體。我拖著堅硬而笨重的身軀涉水而過,並且很快,我了解並掌握了它們通過變化光頻以傳遞信息的方法。
我最初以為群集一處是它們賴以謀生的方式,然而它們告訴我,這裡遭到了入侵,不知為何物的也不知來自何方的“灰色大塊”令它們深感憂慮和不安。但是,一塊體態臃腫顏色發黑的結晶體表達著自己的觀點,如果“灰色大塊”打算征服這顆星球,那麼它們決不會甘受奴役,它們要為自由而戰。
所謂“灰色大塊”正是灰色世界的計算機征服部隊,也正是我們白色世界不共戴天的死敵。消滅它們,阻止它們,正是我們宇宙救援隊責無旁貸義不容辭的使命。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加入到結晶體們的行列中間,從此轉戰沙丘河流,在移動中消耗奉獻著自己的能量。結晶體們不能迅速有效地合成能量,它們的“生長”需要等待數萬億年之久。因此每當它們氣力不支時,我便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相助,整個結晶體隊伍中幾乎都受過我的“恩惠”。但我並不在乎自己的能量,因為我們世界的原則是:個體從屬於整體,整體的目的就是個體的目的。
直到它們開始疏遠我之前,我始終陶醉於獻身正義之戰的欣慰中。然而,它們得到了灰色家伙們的許諾,它們相信從計算機那裡獲得的電能將比從我這裡獲得的能量遠要容易許多,何況我僅是一名隊員,而那是整個世界,對它們來說也許就意味著一座金庫。
我的信息分析結構完全有能力准確無誤地告訴我這一切,但我卻絲毫不曾想到需要為防備什麼而去預測分析。因此,當那塊臃腫發黑的結晶體即將倒下時(也許它是裝的,可我又怎麼知道呢?),我再一次無私地奉獻出我全部的能量。
那塊結晶體嚴肅地告訴我:現在前方已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要求每一個人都釋放出自己所有的能量以抗灰機。而它比我更適於短兵相接地戰斗,因此它要求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給它,這將為在最後一刻打敗灰機做出巨大貢獻。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開始凝神輸能。
我的身軀漸漸變得冰冷僵硬,而在我的對面,一抹幽綠的血色,正越來越濃地湧進那塊結晶體的體腔。
然而它朝向遠方的光頻發射卻令我感到難以置信地震驚。光頻信息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他已經被我們“剝奪”了所有的能量,聽憑您的發落。
眺眼望去,沙漠中兩排六稜台柱的結晶體正畢恭畢敬地向著聖壇膜拜。高高的聖壇中央,正襟危坐的是一台巨大的灰色計算機。
我只聽到心中“卡察”一響,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丟了一條命。
憑心而論,我決不是直接死於結晶體或灰機,因為直到我失去意識時我也不曾受到過任何攻擊。我死亡的原因是內心承受能力的坍塌,是我自己殺了自己。
我死有應得。
警報聲始終在我的耳際長鳴不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個相對靜寂的角落。
她說她實在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不置可否地停了下來。我體內的能量有限,我不打算分給她享用。於是我也坐到地上,假裝休息整頓。
“你沒帶吃的吧?給。”她遞過來一個小方塊。“這是壓縮餅干,吃吧。”
她見我呆呆地望著這個方塊不動,便解釋道:“不好吃歸不好吃,可它能讓咱們在出去之前不會餓死。”她說著便掰下一小塊塞進嘴裡。
我猶豫地仿照她的程序往嘴裡填了一小塊。既然我具有了與她同樣的形體,我想也一定不只限於外在形式,而會維妙維肖到每一個細枝末節。
我舌尖部位的神經末梢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我興奮極了,啊,原來這就叫“吃”呀!在這顆星球上,原來還有如此令人消魂的享受!
我的感情難以抑制地溢於言表,盡管我並未真的用語言表達。
她開始還以為我噎著了,一個勁兒地給我捶背。直到我再次伸手向她索要時她才明白過來。她顯然有些失望。
“這有什麼好吃的。”她不屑地又遞給我一塊。“這就讓你這麼激動。要是中國飯,別說是什麼‘滿漢全席’,就是到‘狗不理’包子鋪吃頓包子也能把你活活撐死。”
待我再向她要時她卻不給了。“不行,不能再吃了,這是咱們倆的口糧,咱們還得指著它過好幾天呢。”
她認為,我們活著出去至少還要三天。
她合上眼睛,很快便進入了夢鄉。我又一次獨自陷入沉思,沉浸於對往事的回憶中……
當我的形體從暗綠色星球上消失之後,儲藏在太空結構中的能量重新聚集並獲得躍遷。待我再度恢復意識時,四周已充斥了令人壓抑沉重的暗粉。
當然,依舊灰影重重。
盡管我的記憶已完全擺脫了綠色結晶體的陰影,但卻沒有認真反思自己的疏忽。我為自己的三條性命而沾沾自喜,因而也十分大意。
很快地,我就“化悲痛為力量”,再一次投入到與灰機的斗爭中去。我認為這一次我將更加成熟,更加老練。
這顆星球上的智能體是由植物發展進化來的。
招搖於粘稠而滑膩液體中的植物有機體有著一個多刺的球狀外表,被覆於體表的暗粉給人一種妖艷的輕浮之感。這種植物體只能在母體附近做有限的擺動,這就給對付灰機的戰斗帶來了更多的困難。
如果說上次喪命是由於結晶體的欺騙,那麼這一次卻完全源於我自己的心甘情願。這一回我竟將與灰機的“正義之戰”置於次要地位,對信息結構的預警絲毫不顧置若罔聞,四處奔波,上下游動,全身心地致力於拯救這種“粉球”那沒有自由的不幸自身。
我的能量如植物漿液般地被自己擠壓出來,並源源不斷地注入“粉球”的體內,以便使它們有更多的自由運動的可能。通過植物電流的震顫輸送,我感到一陣陣的暈眩和惶惚。
漸漸地,我如衰老枯朽的植物一樣,開始植根於一塊固定的水域,越來越無力游動奔波了。然而,我依舊不屈不撓地向四周散發著已為數不多的電流。
終於有一天,我感到體內再也沒有流淌的漿液了,只剩下一具干枯的屍身。然而令我欣慰的是,我的參與不會對這個暗粉的世界毫無影響,已然獲得自由的植物體一定已拿起了武器。
透過陰暗漿液的遮擋,從被我接收到的雜亂的植物電波中傳達給了我這樣一束信息:在漿液的表層上面,透射有一個巨大的正方體的灰色倒影。在它的腳下,簇擁碾壓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粉球”。這塊“灰影”許諾給“粉球”們以自由,盡管它的承諾目前尚為兌現。
莫非我事先不曾料到這一結局?其實我早已心如明鏡,只不過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只聽到心中“卡察”一響,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又丟了一條命。
活該!
身邊,她仍在熟睡。我偷偷從她包裡拿出一塊壓縮餅干,貪婪地咀嚼起來。真香呀!可難道真象她所說的,這顆星球上還有無數的美味佳餚?
我悄悄地將能量送入她的體腔,以補償被我偷吃了的她的口糧。
她醒了,精力充沛。
“我覺得這一覺我睡得特別好。”
我含笑不語。
灰色的甬道長得沒有盡頭,我提槍走在她的身邊。
前方出現一條雙股通道,中間是一堵柵狀隔牆。我很快領會了她的眼色,與她一左一右分別進入左右兩個道口。
在雙股通道的另一端,與主干道的接口處,兩個腦袋悄悄地伸了出來。我們兩個都曉得,在進入主干道之前,四下張望一下沒有任何壞處。看來她也不想急於找死,懂得應該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就在我們相視一笑而笑容尚未消失之際,主干道的一面牆突然被從裡面捅破,送出一架只有三個自由度的固定式小型計算機。它剛一登台上場嘴就沒閒著,嘟嘟嘟嘟不停地發言。
對於它來說,我所處的位置正好是個死角,再說我身上附有中和力場。可她卻倒了霉,在灑瀉的彈雨中左藏右閃,等待著那顆走運的子彈找到她。
“你怎麼還在那兒看著!”她對我厲聲喊道,“要是槍法准就快把它打掉!”
她這一提醒我才緩過味來,抬手兩梭子就把那家伙打了個正著,它立馬閉嘴沒話了。
“太棒了!”她撣撣身上的土,跳起來拉起我的手就走。我回身對那台機器做了個鬼臉。它的編號是888,一看就不吉利。她注意到了我的這一動作,回頭一看就明白了,臉一沉就要放槍,我一把拉住她,搖搖頭期待無助地看著她。她看了看我說:
“那好吧,給它留條活命。不過你會後悔的。你不打它,它早晚還會打你。”
剛才我在放槍的時候沒瞄它的眼睛,而是封了它的嘴;前者後面有令它致命的中樞。我沒打算置它於死地,只要讓它別吱聲了就成。我自覺不會後悔,因此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因為我的行為不是源於思考,而是出於本能。
“也許它還會為此得到晉升,裝上兩付輪子什麼的。”她笑著對我說。
這就純粹是開玩笑了。
“快走吧,我帶你去看圖書館,可美了。春天我還在那兒照過相呢!”她不停地催促著我。
“春天,春天,你怎麼總是春天春天的?春天到底是什麼樣呀?”我開始有些不耐煩,沖口而出。
“你沒見過春天?”她驚訝地問道。
“沒有。”我照實回答。
“我——才——不——信——呢——”她只管自說自話,“春天呀,就是到處都是……咦,你什麼時候學會說話了?”
“就剛才。”我微笑著點點頭,“跟你學的。”
其實早在我與她相識之初便已分析出了她的語言結構,只不過我一直沒有覺出交談的必要。不想一經開口,我才發現用語言表達思想的魅力。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從南極洲來的。你大概還會說你只見過一種白色吧?你說你都能說出幾種顏色?”
“嗯,五種。”我思忖了一下說,“暗綠,肉粉,鉛灰,潔白,還有這個,”我抬手指指頭頂上的天空,“漆黑一片。”
“唉呀,原來你就知道這麼幾種顏色呀!”她小嘴一噘,非常不屑。“告訴你吧,世界是五顏六色的,尤其是春天,美極了。”
她極為詳盡地向我描述了春天的景色。藍天白雲,鳥語花香。
天?雲?鳥語?花香?我感到無法理解。
但是,現在我非常想見到春天。盡管我對她的話難以置信,但是我相信,即便外面的春天只有她所描述的百分之一那麼美,我也會為之歡呼雀躍興奮不已。
灰色的甬道長得沒有盡頭,我提槍走在她的身前。
眼前這條主干道已經可以直通基地的心髒了,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正處於整個網絡最為纖細的毛細血管上。到心髒的路途雖非迢迢之遠,但縱橫雜亂迷津遍布。好在每一處交叉道口都有電場鑒別顯示,仿佛是漆黑夜空中的螢螢明燈。當然這一鑒別只有我能看懂,她,以及她所屬的種族,並不具備這種能力。不過她在這裡土生土長,因此對每一條路都了如指掌,是以即使我不做指示,我們也始終沒有迷路。
甬道分叉的密集程度令人清晰地意識到已經到了接近總部的縱深地帶。我們左右迂回地走著,以避免讓那些游蕩或固定的計算機嗅出我們的動向。固定於一些主要路口的大型灰色計算機臉上都沒有紅色的射擊區,一看便知均屬文職。我突然生出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忙把她拉到一旁,對她附耳說道:
“咱把那個編號挺高的家伙抓了舌頭怎麼樣?”
她一時沒能明白我的意思,用一雙眼睛癡癡地問我。
“傻瓜,就是逼它說點兒關於總部的秘密。”
當那個遭到暗算的家伙發現兩個可疑的黑影正朝它逼近時已經晚了,我一個箭步沖上去關掉它的聯機警報系統開關,把它的“SOS”求救信號封在了嘴邊。
我神態悠閒地敲著鍵盤,輸入的問題簡潔而有力,答案的字字句句都將涉及到總部的核心機密。
那家伙的屏幕上一字不顯。
“行,您真堅強。”看來我不得不著手挖掘和洗滌一下它的靈魂。我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它發自肺腑地吐出一連串尖叫,我覺得所謂春天的鳥鳴也不過如此。
它不願和我對話,而我卻一心想同它聊聊。我知道用槍斃和刪除內存的威脅都未必能迫它就范,唯一的方法只有解密,讓它一邊服從命令傾訴機密一邊還氣得沒辦法。
在我不容拒絕的建議和勸說下,它粗略地勾畫出總部的位置及其周圍布防,但對內部情況卻知之甚少。雖然它是我們一路上所見到的最高將領,但是看來作為總部外圍防衛網上的一員它的軍銜還不夠高。不過它告訴我總部裡面有公共指示機,只要能進入總部,無論誰都可以前往查詢資料。至於如何進入總部它卻沒說,它說它的職責與權力使它從未做過這種嘗試。不過通過它的介紹我卻自己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意欲進入總部只有揮槍一路殺將進去這一條路可走。
然而,它所吐露的另一條信息卻使我大吃一驚。原來,在力場網罩的西北角和西南角此刻也進行著零星的戰斗。毋庸置疑,在那裡灰機們的對手與她隸屬同一種族。
“我們去救他們。”我不假思索地說道。
“不可能。”她略做躊躇之後堅決地說,“咱們要是再回去一趟,也只有陪著他們送死。”
“那你說他們怎麼辦?”
“讓他們自己戰斗好了,我們實在愛莫能助。”
我困惑地看著她,“難道你就不愛你的同胞嗎?”
“可假如說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麼談得上去愛別人呢?”她反問道。“你寧願咱們和他們一同去死,也不願看到其中一股逃脫出去?”
我很難接受她的這種觀點。就我來說,寧可救助同胞一同犧牲,也比二者存留其一要強。但是,我卻沒有任何有力的論據來反駁她的道理。也許她是對的。
“當時間允許我們思考時,我們就不應該僅僅根據本能決定言行。”這句話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換言之,要是時間不允許我們思考呢?“因為對於每個人來說,生命都只有一次,你我也不例外。”
“我有三條命。”此話剛一脫口而出我就開始後悔了。
她先是一愣,隨後便“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你們那兒的人是不是都有三條命?簡直成電子游戲了?”
“電子游戲?”
“好多電子游戲裡的人就有三條命,被敵人打死一條之後馬上又能再生出一條來。不過要是死到第三回,那就不再給你命了,屏幕上打出一行‘GAMEOVER’——‘游戲結束’。”
我不由得心中一凜。
甬道延伸到圖書館外圍就成為開放式的了,做大弧狀環繞著那棟全玻璃建築。我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欣賞著這棟由這顆星體上高級動物們所建起的大樓。
“你要小心點兒,盡量別打壞圖書館。”
我歪頭看了她一眼。對不起小姐,打仗可不是過家家,現在可顧不上保護什麼古籍珍本了。我調轉槍托,“嘩啦”一聲打碎玻璃。
從裡面傳出的槍聲密如暴雨,響若狂風。
如果我是這顆星球上的智能體早就被洞穿成蜂窩狀了,我真奇怪她哪來的這麼大決心,一個人在逃出虎口之前還想干掉主控制台,拯救整個世界,這麼打算的人不是瘋了就是太蠢。待我收拾完主要走廊的護衛機後才引她進來,並小心翼翼地擋在她的身前。
我不打算讓她知道我身上的中和力場,因為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你不是主張人首先應該愛自己嗎,那整個世界的生死存亡又與我們何干?”我邊走邊問道。
“如果我們不管,那麼我們即使逃出去後也無處容身;更何況不干掉主控制台,我們連力場網罩都甭想出去。”
指示機屏的顯示很簡單:主控制台有主副機共計兩台,同為整個基地的首腦機構,力場網罩也置於它們的管轄之下。它們的責任相同,只不過功效不一,干掉哪個都成。
我之所以沒能好好繼續查閱這台資料機的原因在於,值此大敵當前之際她竟然閒情雅致地找來一本畫報。我一把搶過來,流覽欣賞著那從未見過的絢麗多姿的圖案。於是我把指示機吐出的資料扔在屏幕上,隨她在圖書館的各個藏書室裡周游,就象一個飽經饑餓煎熬的人撲在壓縮餅干上一樣,貪婪地咀嚼著這顆星球上的故事。我從沒有如此失去理智地沉浸於情感趨勢之中,現在我才真正理解了她之所以沒能撤走的原因。不過反正總部裡能夠活動的警衛已全部為我所斃,同時我還在入口處安放了警報裝置。現在我可以安安逸逸地當著主控制台的面讀書了,它們根本奈何我不得。
我一口氣讀了二十四小時沒停。
直到警報聲響我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書本,抄槍干掉一批從距離最近處趕來的灰機援軍。不過它們的到來也提醒了我不要過於得意忘形,再說她也勸我說早點出去看看現實世界的春天比死扣書本要強得多。
於是我回到大廳,一步步拾級而上。
主控制台設在最頂層。
“怎麼樣,咱們誰去?”臨到樓梯口時她明知故問。她知道應該我去。
“咦,當然是你啦,你們不是講什麼‘LidyFrist’嗎?”
“‘LidyFrist’是那意思呀?”她不滿地說,“那時說要‘尊重婦女’,有什麼危險男士應該挺身而出!再說怎麼老是‘你們’‘你們’的,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她終於忍不住了。
我無言以對,下意識地搖搖頭。
我是說還是不說?她不可能至今毫無察覺。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宇宙中有四種智能形式:一種是我們,以等離子態的形式如霧般縈繞於我們的世界,潔白無暇,無形無質;後來在宇宙結構發生的動蕩中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種以電刺激為動力的計算機型智能體,而且為數眾多,它們以精密的邏輯推理為依據了解並征服世界,後者是它們的本能欲望;再後來,在我第一次死去的地方,我方知道有結晶智能體的存在,它們以一種強烈的封閉性支持著自身的自私欲,用幾近成真的幻想令人迷惑上當;隨後我又接觸到植物型有機生命形式,它們沒有自由,同時千方百計地阻止別人的自由,憑借假象欺騙別人同時也欺騙它們自己。我只知道這四種形式。四種智能形式的共同點就是它們都不具備情感。
然而,在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上,我卻第一次體驗和感覺到了情感的存在,那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智能形式的情感。
我已經開始愛上了這個世界,愛上了那尚未得以謀面的春天;我已經開始愛上這個世界上的智能體,愛上了那開始與我相伴笑語的她。
但是,我並不真的是這顆星球上的智能體,只不過徒具其表而已。有時候,甚至連我自己也把這一點忘記,或者說是不願想起。
我能夠留下來嗎?
我感到頭上驀然生出一絲白發,自覺突然衰老了許多。
“你何苦這麼折磨自己?”見我無語沉思,似有千種難言之隱,她不禁關切地問道。
我無言以對。
我三步並作兩步,一躍而入主控制廳。這裡已消除了所有危險。如果我願意,甚至可以就坐在這兒再看一本書。
我站在主控制台自衛系統的有效范圍之外默默凝視著主副兩台機器,它們那冷酷的鉛灰面孔讓我從書中的遐想回到了現實,窗外靜寂的星空更使我的頭腦冷靜了許多,我開始飛速地心算起來:昨天指示機屏上的系統提示已經顯示的非常清楚,假如我收拾掉那台碩大的主機,那麼這批灰色的金屬強盜將徹底完蛋,至少在三萬年內不可能重返此地再度發動進攻,因為它們沒有第二套坐標定位系統。我和這幫家伙曾屢次交鋒,我對它們的情況可謂了如指掌。不過選擇這一攻擊方案的不足之處在於,盡管我勝券穩操,但卻對自己的生命殊無把握——危險系數超過0.93。在它們的核能自衛系統面前我的中和力場相形見絀,功效全無。而如果我襲擊那台副機,危險系數則只有0.24,不過僅僅五十年後它們勢必卷土重來。
我幾乎沒做太多的思考就做出了決定。我粗略地目測了一下,上前兩步,然後舉槍瞄准那台瘦小的副機。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只剩下手頭這一條命了。
她說過,假如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麼談得上去愛別人。
其實只要我們老老實實地在圖書館這一安全場所等上二十四小時力場網罩就會煙消雲散,與此同時灰機士兵們也將因副機的損毀而七零八落,化為烏有。我們有吃有喝,還有書看,何樂而不為?然而我們——主要是我——急於想要出去看看所謂春天,因此便一路開火徑直向邊陲走去。
我發現但凡有智能處便有流動的液體——書中謂之“河流”,無論是綠星上的冰川還是粉星上的濁流。而前面這條,正擋著我們最後走出這片黑幕。
我們綁了條小木筏以渡苦海。
然而寂靜沒能持續多久,不一會兒就遭遇到了計算機巡邏隊。誰叫我們不等它們自行散落干淨了再走呢?我端槍掃射,左右逢源,它們紛紛落水,眼看著金屬軀體一具具變紅發亮。不幸的是我們的小舟也被打散了,只有棄船求生。
但是,這不是一條普通的河,而是一條鉛溶液河,用“滾燙”二字遠不足以形容它的溫度。
我趁著船體尚能支撐她一個人時迅速地把死去的計算機屍體拉扯到一塊兒,一具具排放整齊,直逼對岸,然後才回過身來接她。好在河水不深,計算機仰面躺在河裡剛好露出面孔。
夾雜著暗紅色血絲狀液體的灰色灼流在腳下流淌,我們小心翼翼地邁步踏上一具具金屬骷髏的腦殼,盡量避免踩在它們的眼睛上。
“你原來有過在紅燒計算機上散步的夢想嗎?”
“我發現你正經話沒學多少,耍貧嘴倒學得挺快。”
我咧嘴一樂,笑得相當開心。
仿佛走了有好幾百萬年,終於,岸來到了眼前。迎接我們的,是山丘上靜靜佇立的三台深灰色計算機。
它們似乎並沒有注意我們,而是把目光投向我們身後灼流裡的金屬僵屍。也許它們從未想過會受如此大辱,不相信竟會發生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看見它們的光電屏幕在嗶啵冒火,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麼激動的計算機。
我把槍掏出來,挺身擋在她的身前。我不是被嚇唬一下就會投降的人。那麼長的路都走過來了,我決計要看到春天。
三台計算機當然不是我的對手,前輩們說過,我的能力足以對付整個計算機世界。我拉著她頭都不回地跨過那三具屍體。照她的說法,“我們闖過了最後一道封鎖線”。
空氣已明顯變得格外清新,前方天際群星黯淡,晨光熹微,我猜想這一定是由於這顆行星自轉而產生的晝夜交替的中介階段的到來。黎明到了。
一陣風拂過,前方貼地而生的絨毯般的生物微微蠕動。我興奮地奔了過去。
“小草!小草!哎呀,你看呀,花兒!”我欣喜地叫著,面對著一片灰了巴唧的小草和其間星星點點的灰色小花兒。
“唉呀,這算什麼花兒呀,你快走吧。前面才有真正的花兒呢,五顏六色的,好看極了。快走吧。”
“這麼說咱們走出力場網罩還是一步步的漸進過程了?”
“什麼呀,前面有層黑幕,分界處就在那兒,不是什麼漸進的過程。一出黑幕你就能看見藍天,藍得讓人發瘋,還有白雲。”她過來拉我的手,“這些都是因為在幕邊上,陽光硬透過來養活的。”
原來在計算機控制的領地裡生命也能生長。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命!這就是生命!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依舊駐足流連,不肯離去。生活教育我,眼前的最為美好。我仍蹲在地上采集那灰色的小花兒,因此沒能注意到她所看見的事情。
“小心!”在話音未落之際,她縱身一躍,擋在了我的身前。與此同時,四個彈孔印在了她的胸前,血漬以相等的速度呈放射狀向四周散開。她無力地倒在我的懷裡。
我抬頭望去,對面山丘上,是一台裝有兩對輪子的灰色計算機。原來這才是最後一道封鎖線。它的嘴邊有新近修補過的痕跡,編號是888。我放下她的軀體,緩慢地迎著它的槍口走去。
“不過你會後悔的。你不打它,它早晚還會打你。”她的聲音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個家伙發瘋般地向我射擊,然而子彈卻都被我身上的力場所中和。我不知道它會不會驚愕,反正一直當我走到它面前時它也沒有停止射擊。我抄起槍托,恨命地朝它的光電屏幕砸去,直到它那張丑陋扭曲的面孔粉碎稀爛,直到它的整副身軀散落成一個個電子元件。
她軟軟地躺在我的懷裡,緊緊地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呀?你不是說過,“假如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麼談得上去愛別人”嗎?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難道這也符合你的原則嗎?
“當時間允許我們思考時,我們就不應該僅僅根據本能決定言行。”那麼當時間不允許我們思考時呢?難道就該聽憑本能的支配嗎?
我把她平放在地上,跪在她的身邊。我後悔不曾告訴她我身上所附的力場,否則本來她可以躲在我的身後,待我收拾完那台忘恩負義的無情機器後,一起出去看春天的。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春天我是不可能再看見了,永遠也不可能了。
我開始凝神靜思,把所有的能量聚集在她的周圍,用盡全力壓入她所存在的那片空間。這是我最後的能量,是我賴以維生的唯一保障。
彈孔消失了,鮮血不見了,體溫回復了,面色紅潤了,終於,她再次睜開了雙眼。
只聽“卡察”一聲遠遠地傳來,我又一次歸於沉寂的虛無。這是我第一次因耗盡能量本身而不是因心理承受能力的坍塌而死去。然而,就在這短暫的一聲當中,我仿佛看到了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我仿佛聽到了鳥兒的歌唱,泉水的叮咚;我仿佛嘗到了水果的甘甜,摸到了羽毛的柔軟,甚至嗅到了鮮花的芳香,以及那充溢整個春天的勃勃生氣。但是,漸漸地,這些都模糊了,模糊了,模糊了……然而,我還能感受到最後一種殘留下來的感覺,仿佛有一種液體的生物在我臉上爬動,從眼角一直爬到頰邊,與從垂直方向模糊面孔眼眶中所掉落的同樣的液體生物相撞擊,相匯聚,相融合,然後一起慢慢地慢慢地滾落下去……
第三條命。
GAMEOVER(游戲結束)。
當感知的大門打開時
一切真實都分毫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