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谷口呼嘯著捲來,將山谷裡這條土路上的落葉和塵土揚向空中。路邊,泛黃的茅草在秋風中顫抖。天空中看不見太陽,泛著白光的濃厚雲層佈滿天空,籠罩著這個冰冷的山谷。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賀小舟想起兩句古詩:「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現在,他才真正領會了這兩句詩所刻畫的意境。一時間他比以往更喜愛這兩句詩了。
當初他是從女友慧慧那兒知道這兩句詩的。慧慧十分喜愛古典文學,經常從古詩的海洋中挑選出自己喜愛的詩句念給他聽。他在眾多名句中一下喜歡上了這兩句,一個人獨處時,經常反覆地念叨個不停。但是不知為什麼,他一直不能完完全全地領會詩中的意境。
哦,慧慧。賀小舟慢慢走到路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從懷中摸出一朵鉑制小花,在手中把玩著。這是慧慧送給他的禮物。他和慧慧是在中學裡認識的,當時他和她頭一次見面,彼此就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使他和她之間產生了一種距離。他和她都不敢與對方談話,也不敢互相開玩笑,只要一接觸,兩人就臉紅。就是那種感覺使他和她在彼此眼中與其他同學迥然不同。兩人一直就這麼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等待著。以後的幾年中,命運分外開恩地一直沒有拆散他們。在不斷的接觸中,他和她終於相愛了。他們愛得很深、很純,真正全心全意地愛著對方。在做出每一次選擇之前,他們總是先想著對方。這朵鉑花很花了慧慧的一部分積蓄,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花了。
「這是在哪兒買的?」賀小舟回想著當初慧慧將這朵鉑花放到他手上時的情景。
「我自己做的,」慧慧得意地說,「沒想到吧。告訴你,我們家祖上可出過好幾個著名的金匠,他們的手藝好著呢!不過,現在這種手藝用不上啦,我也只是學著玩玩而已,我做了兩朵一模一樣的,你一朵,我留一朵。怎麼樣,做得還好看吧?」
好看,賀小舟在心中念叨著。的確,雖然這朵鉑花做工並不很精緻,完全不能與機制工藝品相比,但在他眼中卻是最美麗、最動人的,因為,這是慧慧親手為他做的。每當他觀賞它時,慧慧就帶著她的微笑和她的吻出現在他的眼中,他就能感到溫柔的愛意在心中蕩漾。然而現在,他感到了深深的惆悵,因為他與自己所愛的人已相距了二千六百多年的時光。
賀小舟是來自二十三世紀的時空捕手。他肩負著時空管理局的重要任務,跨越茫茫時空來到了公元前四百年的戰國時代。這世界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所愛的一切都留在了二十三世紀。既便是他所喜愛的那兩句詩的作者,三國時的魏文帝曹丕,也還有近六百年才會降生。一想到自己的所愛已與自己遠隔兩千多年,賀小舟就感到心中發慌,呼吸不暢。他抬頭凝視天空,彷彿看到了慧慧的面容。她正穿越茫茫時空,向他送來甜美的微笑。
許久,賀小舟才悵然地收回目光,回想著自己受領任務時的那一刻。
「今天我們又監測到了一束異常能量波束。」副局長向他介紹著情況,他的聲音和他的面容一樣死板。賀小舟總也不解何以今天見到的同事幾乎全都是不苟言笑的鐵面人。「這表明又有人利用超時空輸送裝置回到了過去的時代。往昔世界任何人的命運的改變,都會或多或少地改變我們這個世界。這個道理從你進局裡以來就一直在重複,在這裡我還要重複一遍。往昔世界不是那些落魄者的冒險樂園!必須有人阻止他們的瘋狂行為!小舟,這次輪到你了。」副局長朝他點了點頭,然後按動了辦公桌上的一個按鈕。他對面的牆壁立刻亮了起來,現出了一幅三維立體地圖。副局長有些費力地站起身來,走到牆壁前面。「小舟,你過來。」他向賀小舟招呼著。
賀小舟吸了一口氣,邁動有些發僵的雙腿走到了副局長身邊。
「喏,那個偷渡者的位置坐標是在這裡。從監測到的波束能量大小來判斷,偷渡者只有一個人。其時間坐標是,公元前四○○年十一月十日下午兩點正,你將與他同時到達這個時刻。不過,你知道的,兩股波束距離太近就會發生干擾現象。為了你的安全起見,你的位置坐標定在這兒,喏,這兒,看見了嗎?這樣你與他相距一段距離,不過,你不必主動去追尋他。那一帶只有這麼一條路,他必定得從這兒走過去。你就在這兒,這個山谷裡阻擊他。這次任務很簡單,你不必混跡於往昔世界的人群之中,因而也就不會有多大危險。你是頭一次執行任務吧?這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記住,你在那條路上見到的頭一個人,很可能就是那個偷渡者,因為那一帶人跡罕至。完成任務後,你就到這兒,在這個小山頂上等待我們將你弄回來,時間是四個小時之後。記住了嗎?嗯,這是完成這次任務所必須的裝備。」副局長一指辦公桌上的一個行軍包,「這裡面有兩份藥,你出發前吃一份,回來之前再吃另一份。它是用來防止傳輸過程中的射線傷害的,千萬要吃。好了,該說的就這麼多了,其餘的你在訓練中想必都見識過了。去吧,去輸送部吧。」說完,副局長轉過身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賀小舟默默地拿起行軍包,向門口走去。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轉頭看著副局長。他很想和他說幾句與工作無關的告別辭,哪怕是在這個世界內部做做「位置坐標移動」的人,臨出發時心裡也是很惆悵的,何況一個「位置」和「時間」坐標都要改變的人呢?賀小舟渴望聽到一些暖心的話,哪怕一句也行。但看到副局長那疲憊的樣子,他終於嚥下了已到喉頭的話。
賀小舟站在像電梯間一樣的時空輸送室裡,看著室外操作員忙忙碌碌地做著最後的準備工作。藥他已經吃下了,但他還是擔心。穿越時空是一件很複雜的事,稍有不慎就會鑄成大錯,他感到兩腿有些發抖。畢竟這是他頭一次穿越時空。他按了按胸前內衣口袋裡慧慧送的鉑花,稍微感到踏實了一些。他現在很想見慧慧一面,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軍令如山,沒有時間耽於兒女私情。可他實在抑制不住自己心中巨浪般的情感浪潮,他感到眼眶濕潤了。
一位穿著白色工作服、梳著「馬尾巴」的女操作員向他走來。她啟動了輸送室的自動門。
這個自己所屬的世界隨著門板的移動而縮小。賀小舟竭力向門外望去,他看到那個女操作員正注視著他的臉。這時他發現那女孩原本肅穆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真漂亮啊。」門關上後他不由自主地說道。那女孩讓他想起了慧慧。在這個封閉的狹小世界裡,強烈的孤獨感和愈來愈濃的恐懼使他對那女孩產生了很強的愛意。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滾落下來,他還沒來得及擦拭,眼前就一片強光閃耀……
賀小舟將手中的鉑花舉到眼前,凝視著它。他現在不能原諒自己當時對慧慧的「不忠」。慧慧是最美的,她什麼都比那姑娘強。他太熟悉慧慧了,他熟悉她的嘴唇,熟悉她的睫毛,熟悉她的烏黑透亮的眸子,熟悉她的瀑布般的長髮。她是最美的。賀小舟記起自己和她曾在碧藍的大海中暢遊,曾經在花叢中追逐嬉戲,曾經在銀裝素裹的花園裡打雪仗、曾經在摩天大樓的天台上一同觀賞美麗的街景,在晚風中相互傾訴衷腸……那些場面如同電影畫面一樣在他的腦海中閃現。太美了,太完美了,讓人無法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對了,也許根本就只是一場夢。在夢中,慧慧就像仙女一樣美麗動人,善解人意,但卻可望而不可及。想到這兒,他悵然若失。
然後鉑花發出的光芒使他清醒了。那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正發生過的。一點也不錯,它們發生過,並在他的腦海裡刻下了印跡,這使他感到心窩裡暖暖的。這種感覺愈發證明:他愛慧慧。
他不止一次設想過將來他和她共同生活的情景,那是一種令人激動、使人遐想聯翩的迷人情景。但現在他卻不敢設想了,因為,肩頭的任務妨礙了他,待會兒他將要殺死一個人。所有的偷渡者都必須被處死,這已經成為了一條世界通行的法律。他們威脅的是整個世界,按照破壞世界安定和平以及反人類的罪名,他們必須被處以死刑!雖然整個社會不會譴責死刑的執行者,相反,他們還被尊為英雄,但賀小舟還是不能做到殺死一個人而心安理得。他無法確認在殺了人之後,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會發生什麼變化,也不敢想像自己對慧慧的愛是否會被妨礙。
賀小舟抬起頭注視著山谷的那一頭,還是沒有人出現。那些偷渡客都是些什麼樣的人?賀小舟尋思著。時空管理局上下一致認為:他們都是些一事無成的人。這些人在他們所屬的世界中找不到發展的機會,於是冒險回到往昔的世界中,以求幹一番事業,不虛此生。僅僅一事無成就招來死亡,這似乎有些令人不能接受。直到現在仍沒人可以確認這些偷渡者是否真會使將來世界發生改變,但誰也不敢去證實一下。這個險不能冒,賭桌上的籌碼太沉太重,誰也玩不起這個遊戲。
驀地,賀小舟聽見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全身肌肉猛然收縮。他屏息仔細諦聽了幾秒鐘,突然轉身隱入了路邊比人還高的茅草叢中。
沒多久,一個人就出現在賀小舟的視野中。從服裝打扮上肯定是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偷渡者的,有本事穿越時空的人,自然做好了可以徹底與他所要前往的時代的環境融為一體的準備,然而這瞞不過射線檢測儀的檢測。穿越了時空的人身上會輻射出較強的放射線,眼下射線檢測儀有了明顯的反應。那麼就是他了!行動吧!
就在那個偷渡客走到賀小舟的藏身處前面時,賀小舟鼓足全身的力氣猛虎一般從茅草叢中猛地飛竄了出來,一下子就把那偷渡客撲倒了。
那個偷渡客並不剽悍,兩拳下去就基本上沒什麼反抗動作了。賀小舟站起身從容摸出手槍指住他,然後連喘了幾口大氣,不是累的,完全是緊張造成的。不過現在他輕鬆了,儘管心臟還在咚咚作響,但他已感到了長跑過後休息時的那種舒服。賀小舟伸手在臉頰上摸了一把,一看,滿手都是被茅草劃破臉皮流出的血,可臉上居然一點兒也不疼。他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從衣袋裡掏出精緻的時空管理局的徽章。「給我起來!」他大聲喝令著,「知道我是什麼人嗎?」他把徽章在那人眼前一晃。
「知道。」那人一邊抹著嘴角的血跡,一邊回答,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一點兒沒錯,是個時空偷渡者。賀小舟又喘了一口氣,他把槍口連續向上抬了抬,示意那人站起來。偷渡客吃力地從地上慢慢站起,賀小舟這才發現他的身材很有些單薄。他搖晃了幾下,終於站穩了。賀小舟注意到他的手在發抖。
「知道就好。夥計,這一切只能怨你自己。你不屬於這個時代,沒有人可以超越他所屬的時代。我,不能為此負責。」賀小舟一邊機械地背誦著教官教授的語句,一邊把手槍抬了起來,將槍口逼近偷渡客的左眼。他瞇起雙眼,深吸了一口氣……
「等一等!請等一等!」偷渡客突然開了口,極度的恐懼使他的聲音變了調,「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耗盡了我的財產和我的勇氣才來到這裡,不能就這麼死去。我請求你,讓我看一看這裡的人們和他們的生活,好嗎?我就是為了他們而來的,不見他們一面就死我實在不甘心。你放心,我不會逃跑,我只想見他們一面。對於一個將死的人的最後一個心願,你是不會打碎它的,對嗎?」偷渡客直視著賀小舟的眼睛。
賀小舟覺得有些手軟,搏擊和鮮血所激起的野性如流水一般消失一空,他確實缺乏足夠的勇氣打碎這個人的心願。偷渡客那單薄的身軀,發抖的雙手,以及沙啞的嗓音,都讓他不自由主地產生了同情。這種同情就如同在風雪瀰漫的冬夜走入一間充足暖氣的房子一樣,讓人全身變得軟軟的、暖暖的……他殺人的決心被動搖了。賀小舟硬撐著自己外表的冷漠,使出全力不讓自己迴避偷渡客的目光。他現在怎麼也不敢立刻就扣動扳機,如果讓偷渡客抱著遺憾死去的話,他賀小舟的靈魂會痛苦許久的。答應他吧,一個聲音對賀小舟說,滿足他這一個請求,然後在他提出第二個請求之前殺了他。
「好吧。」賀小舟說,「拿起你的包袱。」他的聲音仍是冷冰冰的。
偷渡客慢慢彎下腰拾起包袱,小心地拍去上面的塵土,背到肩上,轉身邁開了步子。賀小舟在他身後一米多遠的地方緊緊盯著他,隨著他前進。
賀小舟沒有失去理智,他仔細考慮過了。還在他使用射線檢測儀進行檢測之前,他就用X射線透視鏡掃瞄過那個偷渡客了。他沒有發現偷渡客藏有武器,因此不怕他玩什麼花招。而偷渡客在體力上也遠遜於他,徒手格鬥其結果會呈一邊倒的態勢。並且他的手槍上安裝有指紋識別裝置,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可以打得響。賀小舟想不出還有什麼危險,但他還是十分小心,目光須臾不離偷渡客的身軀。
半小時後,賀小舟押著那個偷渡客來到了山腰一塊突出的懸崖上。他們早已離開那條土路,是踩著崎嶇的山路來到這兒的。
偷渡客走到懸崖的邊緣,向下俯瞰著。賀小舟小心地站在他身後,盯著他,防備著他將自己掀下懸崖的可能。在他們腳下,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公元前四百年的人們正在為了能在這個自己所屬的時代活下去而勞作。
這是一個不小的村莊。村裡成片的茅草房屋錯落有致,被這些茅屋隔開的街道上,間或有神色疲憊而漠然的人走過,只有孩子們偶爾發出嬉鬧的笑聲。村東頭的一口水井旁,一個人把頭俯在水桶裡大口喝著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涼水。村裡修理農具的單調的叮噹聲打破了沉沉的死寂氣氛。陰暗的小手工作坊裡傳出不絕於耳的紡機聲,婦女們正在紡織粗糙的麻布,用它給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縫製寒衣。村外,已經收割後的田里稀稀拉拉地長著些野草,大風從枯黃的土地上拂起黃塵。
看得出這個時代的人生活得不怎麼幸福。賀小舟把目光從山下收回來,他對這個發現不感興趣。每個時代都有其特定的生活方式,誰也不能超越時代。
偷渡客突然跪在了懸崖邊上,他雙手當胸合什,轉過頭來問賀小舟:「你信佛嗎?」
「不信。」賀小舟搖了搖頭。
「我信。」偷渡客說。他低下頭,開始閉目誦經。
他也許在超度自己的靈魂,賀小舟想,讓他祈禱完吧,還有時間。賀小舟盤算著。就算祈禱、處刑、銷毀屍體一共需用一個小時,也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完全可以趕到返回地點。夥計,好好祈禱吧。賀小舟此時還真希望能有佛祖和靈魂存在,那樣的話,他也許就不會再為一個人將徹底從世界上消失而感到憂傷了。
「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偷渡客頭也不回地問。
「不,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賀小舟立刻回答,他的聲音有些急促。是的,他害怕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他害怕知道了之後自己將來會忍不住去查看這個人的檔案,瞭解有關他的情況。這樣一來,他就會接觸到這個人的人生,就會瞭解到他的愛好、他的親人、他的思想、他的眷戀、他的德行……這一切會深深刻入他賀小舟的大腦溝回中,使他無法忘卻這個人,無法忘卻是自己使這一切成為了毫無意義的過去。有朝一日,所知的有關這個人的一切肯定會伴隨著悔恨從他的心底噴出,啃噬他的靈魂。不,不能知道。對於時空捕手,忘性是第一重要的。
「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偷渡客似乎一心要與賀小舟作對,他自言自語地說起了自己的經歷,「我的生活中充滿了挫折與失敗。我從小就對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十分著迷,這與我所受到的傳統教育有直接的關係。長大後我確是沿著長輩們希冀的生活道路走的,我學的是中醫,希望能靠它在社會上安身立命。但事實證明,我選擇的路是一條落落寡合不合時代的路。我與時代格格不入,我在社會裡找不到可以交流思想的人,甚至連謀生都很艱難。中醫早已不是熱門的行當了,沒多少人願意依靠中醫治病。除了最出色的幾個老中醫,其餘中醫沒什麼前途可言。我的醫術並不特別高明,因此倒了許多霉。我熱愛傳統文化,但卻沒能找到一種方法將它們消化吸收,以適應現代社會。這就是我失敗的原因。我曾力圖擺脫命運的控制,但是我的性格形成時期早已過去,我無法再為自己樹立一套新的價值觀,尋找到一條新的生活道路。我其實並不缺錢花,但我不願依靠家族的遺產來過活。我要實現我自身存在的價值,我渴望能不斷親手醫治好病人。但這個願望在我們那個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於是我耗盡了屬於自己的那份遺產,來到了這兒。我知道,這兒的人民需要我,我的醫術在這兒可以派上大用場,在這兒我的生命將有意義,不會再因空虛而傷心。」說到這兒,偷渡客轉過頭,盯住賀小舟,「看看這兒的人民吧,看看他們的生活吧。他們的生命就如同秋風中的樹葉一樣,朝不保夕。這個村子裡有不少人將連今年冬天都熬不過去,而我能幫助他們。我可以使許多家庭免於破裂,可以使許多孩子免於夭折。我不能死!放過我吧,求求你了,放過我吧。」偷渡客淒聲懇求著。
賀小舟避開他的雙眼,低頭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後用盡可能無動於衷的語氣說:「時間不多了,我再給你五分鐘。夥計,回憶回憶我們那個時代令你留戀的東西吧,回憶一下你的生活中美好的一面,那樣你會好受些。」
偷渡客於是慢慢轉回頭,又開始低聲誦經。
賀小舟慢慢扣動扳機。他幹得很輕、很慢、很小心,生怕讓偷渡客聽見了。他改變主意了,不能讓這個人祈禱完。如果讓他全身肌肉悚縮地感受到槍口頂住後腦勺的話,他會在恐懼中死得很痛苦,還是讓他毫無心理準備地去天國吧,那樣就不會有痛苦與恐怖。就這麼定了,干吧!賀小舟猛地抬起手槍,像往日上射擊訓練課時一樣,雙手握槍,瞇起雙眼,深吸一口氣,憋住,扣動了扳機。
偷渡客的後腦勺在子彈的撞擊下四分五裂。由於手槍上裝有消音裝置,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他的身軀像一段木樁一樣摔在岩石上,其實在撞地之前他就已經死了。血從他身下流出,順著石縫向下淌去,滴在山下的土地上。
賀小舟徐徐吐出肺葉裡的空氣,慢慢放低雙臂,他感到雙手僵得厲害。他費勁地收起手槍,使勁甩了甩雙臂。他要讓血液流快一些。片刻之後,他走到偷渡客的屍體旁,彎下腰抓住他的雙腳,把他拖到了距離懸崖邊緣七八米的地方。然後,賀小舟撿起了偷渡客的包袱,他本想打開看看有些什麼,但旋即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包袱裡無非是些灸條銀針之類的醫療物品,看了讓人傷心,不看也罷。賀小舟將包袱扔到偷渡客的屍體上,然後從行軍包裡掏出一個瓶子。這個瓶子裡裝著的是高能燃燒劑。賀小舟打開瓶塞,將裡面那銀白色的粉末撒到偷渡客的屍體上面。撒完,他向後退了幾步,從行軍包裡取出一小塊引火劑,扔到了屍體上。
呼的一聲,火燃起來了。特種燃燒劑燃燒時沒有煙,火苗也不高,一點也不刺眼,但賀小舟仍不願看這場面。他轉過身,走到懸崖邊,茫然地看著山下村莊裡一群玩耍的孩子。
十分鐘之後,賀小舟已經徹底感覺不到身後的熱氣丁。他轉過身,看到偷渡客的屍體已經消失,地下只剩下了一些白灰。賀小舟呆呆地望著這些白灰,不能相信它們就是那個偷渡客。他已經徹底從世界上消失啦!賀小舟感到憂傷正在爬上自己的臉。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小心地繞開那堆白灰,向約定的返回地點走去。他沒有再回一次頭。
在山頂的岩石上坐定之後,賀小舟抬腕看了一下表,還有半個多小時。現在沒事可幹啦,賀小舟放眼四周。在山頂上,視野十分開闊,山巒和平原交錯相間。不知道為什麼,賀小舟覺得這彷彿是自己生來頭一次在山頂上觀看山景,一時間他感慨萬千。任務已經完成,可他卻沒有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覺,相反,他感到心裡難受得厲害,就像被鹽酸腐蝕一樣。眼圈有些異樣的感覺,就像出發前的那一剎那的感覺。
為什麼不能把他弄回他出發的時代,就像現在我這樣?賀小舟思忖著。我完全可以給他注射一針麻醉劑,把他背到這兒來。為什麼不能給他一個機會?他是一個好人呀。法律呵,難道你注定是鐵面無情的代名詞麼?
可是,把他抓回去,他的命運會是什麼呢?肯定會被判刑,入獄。他已經沒有了財產,也沒有安身立命的技能,出獄後也只能靠領取救濟金生活,像他那樣的人,對這種生活能忍受得住嗎?也許.讓他死在這個他嚮往的時代,對他來說痛苦是最小的。這麼一想賀小舟才略感釋然。
可是,這對我來說太痛苦了,賀小舟的心又縮緊了。慧慧呵,但願今後我和你一起時還會發出由衷的開懷笑聲,但願這發生在兩千六百多年前的噩夢不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從我的心底跳出來,妨礙我們的愛情。
賀小舟在山頂的大風中坐了很久,當時間還剩六七分鐘的時候,賀小舟從行軍包裡取出剩下的那一份用來防止輻射傷害的藥物,吞了下去。但願能有讓我的心永保平靜的藥,服藥時賀小舟的腦中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約摸過了一分鐘,賀小舟突然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胃裡緩慢地陰燃,這種感覺片刻後就令他難受了,他站起身來,撫摸著腹部,大口吸著冰冷的山風。他希望這只是殺人造成的心理不適而引起的生理反應。
然而現實使賀小舟很快明白:自己失算了。不適感很快發展成為了灼燒般的疼痛,賀小舟疼得跪倒在地上,大聲呻吟起來。
劇烈的疼痛使賀小舟將兩手十指插入了泥土裡,但他的大腦並沒有被疼痛所干擾,它在飛速轉動。驀地,一個念頭猛地在他的大腦中一閃,這個念頭令他如同掉進了冰窟一般。儘管現在灼燒般的疼痛正在向全身擴散,他卻禁不住發起抖來。巨大的恐慌夾雜著惡寒開始向他的全身放射。恐懼、驚慌、憤怒一齊向他的大腦湧來,令他的腦汁都幾乎沸騰了。賀小舟猛地站起身來,向山下跑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徒勞地試圖擺脫那五內俱焚的劇痛。他跌了一個又一個跟頭,但他仍竭力站起來不停地跑著。他大聲啜泣著。現在他感覺到了足以致命的孤獨感,他渴望在臨死前能見到一個人。然而不會有人的,他花了近兩個小時才走到了這裡,此地已遠離了人煙。他再也跑不動了,站住腳仰頭對陰沉沉的天空發出大聲的喝問:「這是為什麼?我不想死啊!」
就在這時,體內的藥物向他發動了最後的總攻擊。他的身體朝後一仰,彎成了一個大弧形。「慧慧!」隨著這個人最後這一聲憤怒的巨吼,他整個人像一支巨大的火炬一樣燃燒了,就如兩個半小時以前的那個偷渡客一樣。
十分鐘後,大地上又多了一堆白灰,而少了一個人。秋風徐徐拂來,將白灰揚向永恆不滅的天空。一朵鉑花從白灰中露了出來。它發出銀白色的光芒,向整個世界顯示著自己的存在。
風搖曳著樹枝,將殘存的枯葉抖落下來,刮向地面。
一片枯葉落在了倪慧的肩頭。她輕輕將它拂下,順便將風衣衣領豎了起來。秋風令人的身體和心靈都感到了寒意。十一月的陽光蒼白而無力,無法帶給人們溫暖。倪慧將雙臂抱在胸前,低頭夢囈般輕聲念著:「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倪慧現在心情是悲傷的,因為賀小舟走了。他離她而去,永遠地走出了她的生活,不再回轉了。
不,他其實從未真正走入過她的生活。直到今天,直到賀小舟站在時空輸送室,她為他關上自動門之前,她從未與他面對面地對視過。她以前一直只是通過電腦在與賀小舟交流。
賀小舟不是人,他只是一種用克隆技術培育出來的「人形生物」——時空管理局通用的術語就是這麼稱呼他們的。他們之所以會存在,是因為現在時空管理局還沒有辦法將送到往昔世界中的人和物體弄回來。除非將整套的超時空傳輸裝置傳輸到往昔世界去,在那裡建立輸回基地。但時間和空間的領域是如此的廣大,不可能聚集如此巨大的能量。所以,送到往昔世界的探測器,一旦完成了使命便要自動銷毀,以免對歷史造成干擾。不過,要想制止偷渡的人,呆板的機器人是難以勝任的,於是他們這種時空捕手便應運而生了。在出發之前,他們都會吃一份藥。無論他們先吃那兩份藥中的哪一種,都暫時不會有問題,而一旦吃下了第二份,兩種藥物便會在體內發生劇烈的反應,產生高熱將服藥者焚化。
這就是時空捕手蜉蝣般的生命。他們存在的使命只有一個,即消滅不合時代的人。完成使命之後,他們自己也隨之毀滅,因為他們不屬於任何一個時代,他們是一群出沒於各個時代的幻影。
本來法律上有對克隆人權利的保障,但時空偷渡者問題是一個死結,法律只有對時空管理局網開一面。
所有的時空捕手剛誕生時都是大腦空空如也的白癡,他們有關客觀世界的所有記憶,都得依靠電腦輸送進大腦。對於輸入的記憶,時空管理局制定有標準的軟件,包括基本履歷、家庭情況、日常生活以及學習工作時的情景、基本常識、必要的專業知識、格鬥與使用武器的技能等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對於使命的忠誠。這一條深植於他們的潛意識之中,保證他們絕對不會背叛使命。
除了這種標準記憶制式之外,時空管理局授權心理訓導員們可以給克隆人輸入一定的隨機記憶。這種記憶可以是家庭瑣事、童年的玩耍情景、對某一運動或某種娛樂方式的迷戀。這麼做的目的,就是要使克隆人相信自己是真正的人,不對自己的身份發生懷疑。因為克隆人是用來完成相當複雜的任務的,他們執行任務時全得依靠自己的獨立行動能力,因此不能太遲鈍,得有足夠的應變能力。而要提高其應變適應能力,就必須加大有關客觀世界的信息的輸入量。知道的東西多了,克隆人的思想也會複雜起來,為了不使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發生懷疑,有必要輸入許多有關生活細節的記憶。
倪慧是個剛踏出大學校門的小姑娘,思想單純而富於幻想,對工作充滿了熱情。她無法理解為什麼整個時空管理局籠罩在一片沉沉死氣之中,無法理解為什麼心理訓導處的同事們培訓出的克隆人全都是一個模子裡扣出來的。倪慧看過他們編製的程序,那裡面淨是些令人感到非常不愉快的事,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在他們影響之下成長起來的人,肯定是個心狠手毒、殺性極重的人。倪慧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塑造克隆人的性格,她覺得他們很沒意思,她不想和他們一樣,她要自行其事。
賀小舟是倪慧的第一件正式「工作成果」。接受任務時,倪慧並沒有太多的想法,她只覺得這是個玩一次「愛情遊戲」的好機會。倪慧從小到大一直迷戀著各色各樣的愛情小說,她早盼望著能浪漫那麼一回了。她興趣盎然地精心塑造著她名下的那個克隆人的性格,就像在玩一個「養成型」電腦遊戲一樣。「賀小舟」是一本她十分欣賞的愛情小說的男主角的名字,她移植給了那個克隆人。她還以自己的形象為藍本為他設計了幾近完美的女友的形象,將她取名為「慧慧」。她給賀小舟輸入了一項又一項的指令,將他塑造成了癡情、害羞、單純、執著、善良、正直的完美的純情男孩……倪慧對這遊戲樂此不疲,這樣的男孩就是她心中理想的王子。她與他在電腦中度過了羞羞澀澀、暗中相互傾慕的學生時代。正式進入戀愛階段後,她放開了手腳。她和他在碧藍的大海中暢遊,在花叢中追逐嬉戲,在銀裝素裹的公園中打雪仗,在摩天大樓的天台上觀望美麗的街景,在晚風中相互傾訴衷腸,贈送鉑花……她玩得興致勃勃。完工期限到了之後,她也盡興了,於是不再去想他。
然而今天,當她看著賀小舟站在時空輸送室裡時,她感受到了發自靈魂深處的震顫。她永遠也忘不了他那充滿留戀與柔情的憂傷眼神,她的心靈受到了劇烈的震動。當自動門關嚴之後,她意識到,這個人已再也不會與自己相見了,他永遠地走出了自己的生活,不會再回轉了。這一刻她的心跳得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她這才明白,這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佔有很大的份量。當她通過時空監測儀看到他在荒山上絕望地奔跑,向天空大聲發出憤怒的喝問時,她心痛如絞,尤其是最後那一聲「慧慧」,使她幾乎昏倒了。
「慧慧!」這喊聲似乎還在她的耳邊迴響,倪慧用雙手摀住耳朵,使勁搖著頭。同事們是對的,他們之所以要把克隆人塑造成那種好殺成性的性格,是因為那樣的生物不懂得愛,沒有人性,專以殺人為樂,與禽獸無異,死不足惜。而她卻忽視了這個使自己心靈保持平靜的訣竅。她現在很痛苦,很悲傷。
「我為什麼要在乎他?為什麼要悲傷?」倪慧大聲對自己喊,「他不是人!他只是用克隆技術培育出的『人形生物』!只是維護歷史正常秩序的工具!」然而她無法使自己相信這一點。賀小舟在與她共處的時候以及在執行任務中所體現出來的人性在向她表明,他是人,而且還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如果沒有深植於潛意識中的使命感,他是不會殺那個偷渡客的。倪慧深信這一點,因為她對賀小舟的性格瞭如指掌。賀小舟還是一個癡情的人,他對她的愛忠貞不二。他這樣的人不是為死亡而存在的。
可他死了,帶著他的愛和那顆因無可奈何而感到憂傷的心,死了。因為,時代需要他做出這樣的犧牲。這是這個時代的悲劇,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時空管理局沒有錯,國家乃至整個世界都沒有錯,他們別無選擇,他們只能那麼做,沒有人可以超越時代。
「你不能在乎他,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忘了他吧。」倪慧在心裡大喊著,「他不存在,他只是一個幻影!他的愛也只是虛幻的遊戲的產物!」她倚靠在一棵樹的樹幹上,緊抿著嘴唇,克制住不哭泣,然而眼淚卻無聲地從眼眶中滾落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倪慧從衣袋裡掏出那朵鉑花,放到眼前仔細看著,小花發出很明亮的光芒。這朵鉑花當時她並沒有在意,只想讓自己的愛情遊戲多件道具而已。但現在,這朵鉑花已變得重若千鈞。
倪慧明白了,她之所以感到悲傷,感到痛苦,她的心中之所以有灼燒般的難受感覺,就是因為有愛與人性的存在。以前她目送過許多時空捕手前往往昔世界,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被時代漩渦吞沒掉,從未有過什麼感覺。但賀小舟明顯與他們不同,他身上凝結的愛與人性使她無法忘卻他。賀小舟不是蜉蝣,不是!他是帶著健全而靈敏的感覺死去的,因此他的生命直到最後一刻也還是有價值的。正是愛與人性使他的生命力在歷經二千六百餘年的歲月之後還在一個人的心中激盪。
倪慧雙膝著地跪了下來,雙手合什將鉑花合在掌中。她不信佛教,不會誦經,但她能為賀小舟的靈魂祈禱。是的,他有靈魂。倪慧現在發誓要永遠牢記住賀小舟這個人,牢記他的靈魂,他的愛,他的吻,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還有他喜愛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