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現在的心情很糟糕。
比糟透了還要糟一點。
他展開一卷竹簡,厭惡地暼了瞥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猛地揮動手臂。竹簡在深邃幽暗的宮殿裡劃過一道弧線,重重落在地上,繩頭脫斷,「嘩啦」一聲散成一堆竹片。
立刻有穿著黑袍的宦官飛快地跑過去,弓著腰把一片片竹簡撿起來,然後迅速退回到黑暗中。
嬴政又拿起另外一卷,這一次他甚至沒有解開捆繩,直接把它扔到一位侍女的頭上。那位侍女驚叫一聲,腳步卻不敢挪動分毫,如花似玉的臉登時被砸得鮮血淋漓。勤勉的宦官們出現在侍女的背後,悄無聲息地把她抬出了殿外。
「那些混蛋難道把朕當成是文盲嗎?!」
始皇帝的吼聲響徹整個大殿,他憤怒地拍著桌子,甚至把酒爵都震翻了。琉璃色的美酒灑了一地,把從燕地運來的名貴毛毯洇濕。但是沒人願意冒險靠近這位盛怒的君王,他們只是惶恐地站在遠處,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嬴政像一只困在籠中的老虎,焦躁不安地來回踱了幾圈,然後下了一個命令:「把李斯給我叫過來。」大殿上的人如釋重負,這個命令立刻被原封不動地執行了下去。
嬴政跪回到座位上,雙肘拄在桌面,伸出兩隻修長的食指揉了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他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竹簡奏折,長長歎了一口氣。治理一個國家不容易,治理一個帝國更不容易。老聃怎麼說的來著?治大國若烹小鮮。在嬴政自己親自下廚連續煎糊了二十條魚以後,才準確地理解這句話的內涵。
北方長城被一個叫孟姜女的女人用共振原理毀掉了很長一段,蒙將軍要求更多的預算和勞工;邯鄲的新建館驛發生火災,燒死了五個貴族和二十個奴隸;舊齊國的商家拒絕用秦半兩取代刀幣,甚至不惜用罷市來威脅;博浪沙的刺客至今還沒落網;徐福那個不靠譜兒的傢伙至今連封信都不回;甚至楚地有謠言說三閭大夫從汨羅江裡銜著粽子復活,號召大家來反抗暴秦……
全國各地龐雜無比的報告洪水般地湧入咸陽,每一個事件都可能動搖大秦帝國的根基——但是這位皇帝卻因為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束手無策。
這個問題亟需解決,嬴政心想,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水鍾在刻盤挪動了兩分時,李斯來了。
李斯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身子挺得筆直,如同一柄刻刀。他的臉色永遠是蒼白陰鬱的,眼神卻閃著銳利的光芒。作為帝國的丞相,他的意見對嬴政至關重要。在過去的幾年裡,李斯完美地履行了丞相的職責,無論是在全國範圍大規模收繳管制刀具的嚴打活動,還是廢封置縣的朝廷機構改革,都搞得有聲有色。這個法家的信徒就像是一具冷酷無情的青銅犁鏵,把橫亙在帝國面前的古老阻礙一一碾的粉碎。
嬴政看到李斯,露出笑容,揮手讓他免掉繁冗的禮節,直接跪到自己的對面。李斯照做了。
嬴政平靜地開口問道:「先生,朕現在統一了六國對嗎?」李斯對這個問題微微感覺到驚訝,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而是恭敬地回答:「是的,陛下,齊趙楚魏韓燕,一個都不少。」嬴政點點頭,又問道:「現在朝廷的法令,已經可以切實地貫徹到各級郡縣;朕的每一道旨意,都能夠順利地傳達到每一個平民,對吧?」李斯「嗯」了一聲。嬴政又說:「我,現在是他們的皇帝,他們的父親,一個至高無上、不可忤逆的存在,對麼?」
「毫無疑問。」
嬴政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那他們憑什麼用這種可笑的東西來羞辱朕!」他從桌子上的奏折裡丟出一卷給李斯。李斯展開竹簡,看到上面刻著許多字。他輕而易舉就判斷出這是來自於楚地的奏折。楚地的字很有特色,比如他們的「鳥」字比其他六國多出三橫,這代表了巫化的紋身,據說這是楚巫文化反映。
他很快閱讀完了一遍。奏折本身沒什麼特別的,郢城當地官員報告說楚將項燕有幾個遺族逃脫監視跑掉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幾個遺老遺少而已。」李斯暗想,確信令始皇陛下大動肝火的是另外一個原因。
嬴政又丟過來另外一份奏折。這次是來自於泗水,那裡人喜歡把「鼎」、「鼐」和「鼎」寫成一個字,還在每個字周圍添加許多不必要修飾筆劃的,讓那些字看起來如同一隻隻蜷成一團的刺蝟。
奏折的內容仍舊無關緊要。無非是一個叫沛縣的小地方搞拆遷,一個劉氏的當地豪族對賠償不滿意。郡府允諾會讓該家族的子弟在當地擔任公職,糾紛已經被順利解決。
「也不是這個原因。」李斯搖搖頭。
嬴政連續丟過來六份奏折,分別來自於六個被征服的地區。李斯甚至不需要仔細閱讀,單從字形上就能分辨出它們的出處。
「朕已經受夠了。」嬴政平靜而怨毒地說,每次他流露出這種表情,都意味著人頭落地。
「朕每天要閱讀三百六十份奏折,結果大部分時辰都花在辨別這些該死的文字上面。楚地、齊地、燕地、魏地、趙地,韓地,每個地方的字都複雜的像是一坨屎;你看看,齊國人喜歡在文字邊緣加各種花紋,來表達不同敬語的區別;趙國人都是偏執狂,他們希望每個字都有至少兩個以上部首和一個偏旁;韓地更過分,他們甚至通過筆畫增減來表達時態變化。朕是天子,不是他嗎的書吏!朕不想花寶貴的時間來一一分這些鬼東西!」
李斯鬆了一口氣,至少他不用心驚膽戰地猜測這位皇帝暴怒的原因了。始皇帝的憤怒可以理解,在七國統一之前,每一國的文字都有著顯著的不同,儘管這些方塊字源自於同一系統,但長久的分裂狀態讓它們呈現出繁複的多樣化。據統計,平均每一個字有至少三十種不同的寫法,即使是最廣博的學者也無法認全。如果說這些字有什麼相同之處的話,那就是它們都繼承了周代金文的特點,充滿了細節和精雕細琢,繁複無比,刻一個字與畫一幅素描所耗費的時間差不多相當——這還是在刻刀使用熟練的情況下。
對於一個大一統王朝,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惱火的了。
甚至始皇帝在奏折上批下「知道了」三個字,都要埋頭刻上好久。他略帶委屈地把右手伸過去給李斯看,上面有幾道淺淺的刀痕,這是刻字時留下來的。
李斯思索了一下,謹慎地建議道:「微臣可以安排一批書吏,專門把這些奏折翻譯成秦篆,再呈給陛下。」
「那可不行。」嬴政斷然否決,「那太浪費時間。帝國的行政效率已經夠慢了,我不想因為這些玩意兒再耽誤時間。你知道重新刻一卷竹簡需要多少時間嗎?以往那種慢吞吞的貴族式統治已經不合時宜,現在是效率的時代。」
最後一句話是著名的管理大師衛鞅說的。儘管他本人早已經被處死,但並不妨礙他的管理學理論在秦國流行。
「那陛下的意思是……」
「應該是他們來遷就朕,而不是朕去遷就他們。」始皇帝露出威嚴的神情,他對天子的權威看得比自己的眼睛還重要。「陛下是打算在六國都推行秦篆麼?」李斯試探性地猜測。
「不僅僅是如此!」嬴政冷笑,「我還要刪減一半的文字筆畫,讓它們看起來更容易辨認和書寫。我已經受夠了那些陳腐的『優雅』文字,我要這秦帝國的文字,就像『皇帝』這個頭銜一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全新面貌。」
「您的意思是?」
「天無二日,地無二君,字無二形。是時候收拾一下了。」
李斯的嘴張合了兩次,什麼也沒說,心中卻開始掀起波瀾。這件事他早有預感,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這件事你去抓一下,要盡快辦。」
「可是,不跟朝廷百官商議一下嗎?」
「你辦事,我放心。」嬴政揮了揮手,表示這次談話結束了。
李斯走出宮殿,步履有些滯重,心裡有些沉甸甸。他知道這一次的變動,將會在全國引起多麼大的震撼;同時他也明白讓皇帝收回自己的決定是多麼不可能。
其實私下裡,李斯還是很贊同始皇帝的這個想法。往竹簡上刻文字實在是件既痛苦,又浪費時間的事情。相比起其他幾國來說,秦篆已經很簡單了,可當初他寫《諫逐客書》時還是足足花了兩天。他的一位同學韓非在寫《說難》的時候甚至累到得了腱鞘炎,手腕幾乎殘廢了——沒辦法,他寫的是韓文,那是一種摻雜了象形文字和時態變化的可怕變種,效率低的可怕。六國中韓國第一個被滅掉,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為天下的長治久安,是該簡化一下了。李斯捋了捋鬍須。
但事情從來都不會像想像中那麼容易。
李斯還清晰得記得,去年朝廷曾經作過一個決議,要統一整個國家的馬車輪距。但這個標準輪距究竟該是多少尺,文武百官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爭論,每個人都希望能用自己家鄉的習慣當作標準。最後爭論變成了鬥毆,鬥毆變成了械鬥,械鬥最後變成了兵戎相見。等到始皇帝親自出來干涉的時候,死去的人幾乎可以填滿從咸陽到驪山的車軌裡了。
區區一個車輪距都搞出這麼大的風波,遑論文字。那些舊六國的老傢伙們,可不會那麼輕易就接受這種離經叛道的東西。
「唉……」李斯望著陰霾的天空,歎息了一聲。他有點受夠了這份工作,真想乾脆什麼都不管,帶著兒子,牽著黃狗出老家上蔡東門去打獵。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一種奢望。秦帝國的丞相沒有年假,也不允許辭職,要麼死在任上,要麼被砍頭。
回到丞相官邸,李斯屏退了左右,經過一整夜的苦苦思考,他終於有了一個思路。這件工作,大致可以分成三個步驟:
一拿出一個簡化字的方案。
二推廣到天下三十六郡。
三幹掉所有的反對者。
第一步的技術含量比較高,但不算難。李斯決定把這件工作交給幾何學家,而不是學者。
如果交給學者們的話,他們會首先查閱大量的古籍經典,然後逐一進行考釋與辯析、交叉引用,發表一系列論文,音、形、義一個都不能疏漏,每一個字既要符合倉頡的原始用意,又要兼顧三代的傳統。筆畫增削,無不有據,文化是需要傳承的,這一點可馬虎不得。樂觀估計,整個工程大概會在秦八世或者秦九世的時候完成。
而幾何學家則是另外一種做法。這些傢伙都是天生的作圖狂,能夠用一把無刻度的尺子把一個角三等分,或者畫一對面積相當的圓與矩形。他們所要作的,就是把每一個秦篆放大成一個幾何圖形,然後大刀闊斧地去掉多餘的點、線段與角,直到他們認為這個圖形已經簡單到可以用標準作圖工具畫出來為止。
對追求效率的始皇帝和李斯來說,後者更受青睞。
於是李斯發佈了丞相令,從阿房宮施工單位——他對其他地區的人不放心——抽調了一批幾何學者。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工匠出身,精通建築設計。他們被關在驪山附近的一處保密地點,被一千名甲士嚴密地保護起來。李斯把每一個秦篆都放大十倍,交到這些工匠手裡,只告訴他們這是某種建築的設計圖,需要進行結構上的優化。
事實上這些人確實不負眾望,整個簡化工程只花了兩個月時間。很快李斯手裡就拿到一份簡化字對照表,他把這種字命名為小篆。小篆比任何一種現存文字都簡潔,它要比目前秦國通行的大篆節省平均大約三成的工作量。而且因為幾何學家特有的嚴謹,小篆顯示出一種標準化、構件化的氣息,所有的字都可以歸納為幾種有限矩形和線段的組合。
李斯很滿意,他甚至有些得意,第一時間呈給了皇帝。始皇帝看到這份簡化字列表成果,十分欣喜,還親自試寫了幾份詔令,那種簡單的結構甚至讓他握著刀子刻出幾個優美流暢的連筆。嬴政第一次覺得寫字是一種美妙的享受,他決定要重重地賞賜這些幾何學家。於是始皇帝親筆在竹簡上用小篆刻下「倉頡再世」幾個字,頒發給整個團隊。然後這些立功人員被送到了秦皇陵的施工現場,經過一些簡單的化學處理後被慷慨地擺放在了皇帝靈柩附近一處光榮的坑道裡。
接下來,就是第二步,也是最艱難的一步。
李斯決定開個聽證會,在小範圍內試探一下反應。嬴政也贊同他的這個觀點,一場聽證會可以大致判斷出有多少人會反對統一文字,然後就可以按照這個比例來準備牢獄與斷頭台了。
召開聽證會的地點是在咸陽宮,這是一個深思熟慮的選擇。當年著名的刺客荊軻就是在這裡試圖刺殺秦王,至今柱子上還留著劍擊的痕跡。皇帝讓這些都保留下來,以此來提醒每一個拜訪者,恐怖主義不能改變歷史。
李斯對於參與聽證會的成員作了精心選擇,其中有來自諸國的貴族、帝國開國元勳、大商賈代表、諸子百家成員、全國優秀書吏和一些咸陽附近的老百姓,確保各個社會階層都有參與。嬴政陛下沒有列席,他擔心會影響聽證會的客觀性,所以只派了一名叫趙高的宦官旁聽。
嬴政還為李斯指派了一位副手,叫叔孫通,是個儒生。始皇帝的意思是,儒家一直自詡是文化的傳承者,這些東西的推廣如果有他們支持會更有說服力。不過李斯完全沒打算咨詢他們的意見,他一向反對以德治國。
叔孫通從早晨開始就守在咸陽宮前,他一看到李斯,立刻堆出滿臉的笑容迎上去,慇勤地噓寒問暖。李斯把事先刻好的一大批小篆竹簡丟給他,冷淡地吩咐他捧好了跟著自己走。叔孫通打開其中一卷看了一番,發現那些東西似乎熟悉卻又陌生的很,和燒裂的龜甲裂紋很相似,便抬起頭天真地問道:「這是什麼?卜筮的結果?帝國準備對漠北用兵了嗎?」
李斯頭也不回地回答:「不,那是我們即將使用的標準字庫。」「啊?」叔孫通雙手捧著竹簡楞在原地,「這……這是怎麼回事?」李斯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對叔孫通說:「聽著,一會兒你要作的,就是說服你自己和其他人接受。明白嗎?皇帝陛下在看著我們。」
叔孫通覺得喉嚨有些乾澀,他眼角的餘光看到面無表情的趙高也進了咸陽宮,於是拚命點了點頭。他信奉儒家學說,不過對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孔子五十歲才知天命,他二十出頭就知道不能違背天子的命令了。
其他人也都陸續走進宮殿,巨大的燮鼓響了三通之後,所有人各自整衽跪坐,黑衣甲士從外面將咸陽宮的大門關上。整個宮殿只靠著幾百盞燭燈來照明。當兩扇宮門「砰」地一聲關閉的時候,大家心裡都哆嗦了一下。
李斯在會議一開始的把簡化字列表發到了每個人手裡,然後宣佈在接下來的十幾萬年內,大秦帝國都將使用這一種官方文字,其他型式將被視為非法出版物。
聽眾們一下子都陷入了巨大的驚訝,他們在來之前作了足夠的心理建設,但仍舊沒想到皇帝陛下的改革已經深入到了這個層面。李斯拂了拂袖子:「大家對此有什麼意見,可以暢所欲言。」
一位貴族瞇起眼睛,優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蜜水,搖了搖頭:「太粗陋了,我不喜歡。」他本是齊國田氏貴胄,媯姓之後,尊貴無比,後來被迫遷居來了咸陽,但仍舊堅持著貴族的氣派。李斯客氣地對他說:「您為何會這麼說呢?」
「我覺得它破壞了字體的結構,變得毫無美感。你看,一個『寶』居然只要十三筆就寫完了,嘖嘖,多麼粗鄙。這可太不風雅了,沒有任何一位士人會容忍。光是看到這些怪胎,就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就好像置身於一群散發著臭氣的下里巴人之中。這種東西,歸結起來就是三個字……」貴族伸出三個指頭,他的指頭白皙而細膩,「……沒文化。」
「可俺覺得不錯啊。」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貴族的面色一變。那是一位住在咸陽的屠戶,這一次他被里長選出來參加聽證會,特意穿了一身深黑色的禮服。他進門前,就已經被儒生們指摘出了十幾處衣服不合禮法的錯誤,不過他不在乎——秦國的屠戶在儒生面前,一直保持著相當的心理優勢,他們吃的冷豬肉全都靠他供應。
屠戶先恭恭敬敬朝著始皇帝的寢宮行了個禮,然後說:「俺……呃,小人認為,這些字看著比現在用的爽利多了,既清楚又好寫。小的是殺豬的,每次別人來訂豬,俺都得在生豬背上作記號。若是按照以往的法子,光是寫字就得寫上半天,而且容易搞成漆黑一團;若是用這個小篆,可方便多了。」
「你也許分得清有多少種豬,但是你認識文字麼?你知道回字在七國一共有多少種寫法麼?」貴族嗤笑著反問。屠戶老老實實回答:「我不認識字,不過我一直想學學看。不然每次城門帖出告示,還得請人幫我讀。這個看起來更好學一點。」
貴族把手擱在額頭上,擺出驚歎的樣子:「我的天,一個殺豬的也要學識字?如今到底是什麼世道?」李斯冷冷地接道:「如今是大秦帝國的世道。」貴族發覺自己失言了,面色一變。躲藏在帷幕後的趙高拿過一片竹簡,開始用刻刀記錄下什麼。
一位身著華服的男子這時候把身子趨前,高舉右手:「請問我可以發言嗎?」李斯認識他,這是卓氏,一個在趙國作冶煉生意的大商賈,靠著貢獻大量金錢和鐵器贏得秦王信任,免去流徙之刑。李斯朝他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卓氏環顧四周,說:「我覺得吧,早就該這麼幹了。你們都知道,我是作兵器生意的,常年都在七國市場跑來跑去,辛苦之處是不必說的。就因為六國文字不統一,字體又複雜,光是相同內容的說明書,就得刻上好幾種,而且成本高,生產週期長。幸虧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早早統一了六國,大好事,大好事啊。如果能推行簡體字,我們這些作商人的,成本能再降了幾成呢。」他說完偷偷瞄了趙高一眼,看到後者無動於衷,這才放心地坐回去。
李斯微微一笑,看來事情比想像中順利。這時候,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顫巍巍地站了出來:「這些字……可都是三代下來的傳承!傳承這,這怎麼可以隨意改動?」
李斯對這個質疑早就有了準備:「如今七國文字大相逕庭,老先生您認為哪一種才是三代的傳承呢?」老學者氣呼呼地說:「它們固然有所不同,但都是周室欽定字體的傳承,一脈相承,有所變化也是情理之中。這些鬼東西算什麼?塗鴉嗎?」
李斯眉頭一立:「老先生的意思,是說只要是周室欽定的,我大秦便不能違背嘍?」
這句話是很嚴重的指控,誰都知道始皇帝對權威十分敏感,一時間都十分緊張。趙高躲在帷幕後,低頭奮筆疾書。老學者毫不畏懼地仰起脖子:「欽定這字體的,不是周室,也不是商室或者夏室,而是天意如此。倉頡發明文字的時候,天下粟雨,鬼神為之夜哭,那是能隨便改的嗎?」
他的枴杖幾乎觸到李斯的鼻子,李斯毫不動怒:「鬼神既然哭過一次,就可以再哭一次嘛。」
「你!僭越!」老學者大怒,要用枴杖去砸李斯的頭。一位穿著青衫的中年男子連忙把他攔住,低聲勸慰了幾句,拽回了座位。李斯看到這中年人的氣度不凡,側過頭去問:「這人是誰?」叔孫通有些尷尬地回答:「是在下的老師孔鮒。」李斯點點頭,原來是儒家的首腦人物,這回有意思了。
孔鮒把老人安撫,然後站出來從容道:「李丞相。在下認為,治國在德不在險。只要我們懷著仁德之心,多行善舉,就一定能夠構建一個中和仁義的社會。您這些所謂的……呃,小篆……既不符合先賢的精神,更不符合禮制。無禮,則道不行,竊以為十分不妥,十分不利於周禮的復興。」
法家和儒家對彼此的厭惡,幾乎是天生的。李斯最討厭的就是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儒生,這個孔鮒絮絮叨叨,讓他從一開始就變得不耐煩。孔鮒不知道李斯的心理狀態——或者他假裝沒有覺察,繼續慷慨陳詞:「每一個字,都承載著一段歷史。改變了字體的寫法,就等於攘棄了先祖們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試想一下,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些偉大的古代著作居然要用所謂『小篆』的粗陋字體寫出來,豈非用駑馬去拉一輛御輦嗎?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非禮!」
「非禮啊!非禮!」孔鮒的弟子們在老師背後氣勢洶洶地高呼著口號,只有叔孫通為難地縮著腦袋,一聲不吭。李斯沒想到儒家居然反對的如此激烈,眼神裡閃過一絲殺意。守殿的士兵們想要衝出來維持秩序,儒門弟子一邊繼續喊著「非禮」,一邊圍在老師周圍。李斯用眼神阻止了士兵進入,叔孫通覺得自己必須得站出來說點什麼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官帽扶正,站了出來。「老師。」他先深深鞠了一躬,然後開口道:「您的九世先祖、偉大的導師孔丘教導我們說……」
所有的儒生聽到「孔丘」的名字,都條件反射般地立正,遙空一拜。叔孫通繼續道:「夫子說過,禮之用,和為貴。請您想一下,假如我們每一個郡、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文字寫法,這個世界該多麼混亂。我以為先賢的意志,是存在於字裡行間,而不是單個的字裡。字形的調整,無損於這些先賢的理想。」
「狡辯!偉大導師教導我們說:名不正,則言不順。這些小篆連形都不正,更別說什麼名了。這種東西如何能立言。烏鴉的語言,能夠傳達鳳凰的高潔心志嗎?」
「可是這樣難道寫起來不方便嘛,你看。我抄一遍論語,比平時要快兩天。這樣會有更多人能讀到夫子的著作。」
「僅僅只是為了方便,就要捨棄尊嚴?你會為了跨過一個臭水溝,而把自己的華麗朝服墊在腳下嗎?」孔鮒義正詞嚴地斥責道。
「夫子說過,有教無類。既然夫子認為無分階級,任何人都有權利接受教育,那麼用小篆去讓更多人接受教育,有什麼不好?」叔孫通的聲音也變得大了。
「荒唐!」孔鮒大喝一聲,踏前一步,「周字的構成有著自己的一套規律和法則,這種胡亂修改,根本就破壞了字的內在邏輯性。」
「儒家也配談邏輯性?」在座的一位名家門徒發出不屑的聲音。儒門弟子怒視,名家門徒卻毫不畏懼,論耍嘴皮子,這些儒生遠不是名家的對手。
李斯這時站了出來,唇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您剛才說這是胡亂修改,是覺得它真的不合理,還是說,僅僅只是因為您的意見被忽視了?」法家和喜歡談論道德的儒家不同,前者總傾向於去揣度人性的黑暗面,並據此去推測深層次的心理動機,屢試不爽。
面對李斯的質問,孔鮒一下子被噎住了,這倒真是他的真實想法。其實他對小篆什麼的,沒有特別強烈的牴觸情緒,但朝廷搞簡化字居然不找他這位專家,這才是最讓他感到傷心而屈辱的。孔夫子說過吾不如老圃,但那只是局限在稼圃這個專業,如果老農老圃跑過來講仁說義,只怕老夫子就要氣得拿枴杖去敲他們的頭了。
同樣的道理,國學,這是孔鮒的一畝三分地,怎麼能容忍這種漠視,專家也是有自尊心的。略微怔了怔,孔鮒突然大吼一聲:「我們的理想是克己復禮,如今古禮尚未復,文字倒先被荼毒了。我堅決不承認小篆簡化字!天下有學之士,也堅決不會承認。」
不待別人發言,孔鮒拂袖而去,儒門弟子除了叔孫通都跟隨著後面。叔孫通有些惶恐不安,他知道今天他必須得在師門和朝廷之間作一個選擇了。李斯端跪在原地,命令守殿士兵打開門,讓他們離去,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聽證會結束後,皇帝陛下要改革文字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這個消息被轉換成了至少七、八種寫法,傳達到了全國各地,在幾乎每一個都邑都引起了廣泛的爭論。
儒家的態度最為激烈,孔鮒與叔孫通的辯論被完整地記錄下來——嚴格來說並不完整,因為李斯的提問部分被刪掉了——各地的儒門弟子無不奔走相告,如喪考妣。儒家子弟普遍認為,小篆是暴秦為了毀滅商周文化的大陰謀,然後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這種文化傳承的唯一拯救者,每個人都充滿了使命感,這讓他們激情勃發。
孔鮒曾經站在邯鄲的街頭,向著過往的行人大聲疾呼:「當秦王要統一六國的時候,我不是兵家,所以我沒有站出來說話;當秦王要把貨幣統一時,我不是商家,所以我沒有站出來說話;當秦王廢除分封制、改郡縣的時候,我不是貴族,所以沒有站出來說話。現在,當他打算把祖先的文字也改成邪惡的小篆,已經沒有人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其他諸子百家的態度不盡相同。墨家欣然接受了改革,他們每天都要製作大量的反戰標語和橫幅,文字的簡化可以讓抗議和遊行準備的更快;陰陽家們的反應也還算正面,他們的收入取決於「五行終始說」理論的流行程度,小篆印刷的普及讀物顯然受眾會更多一些;法家和農家最興奮不過,刑律和農書不必每次都要再版七種譯本。一名成都的胥吏可以輕而易舉地查閱大梁的官司卷宗,而鄭國渠和都江堰的農民,可以共享同一版的歷書了。
六國的貴族們保持著沉默,他們對這次改革不屑一顧,並認為是對古老傳統的最大冒犯。在寫給彼此的信中,他們變本加厲地開始使用更為古老的字體,並派人去搜集各種三代青銅器,把上面的古老字形拓下來,越繁複越好。這被視作是一種無言的抗爭。
在一些偏遠的地方,當地貴族甚至聯合儒生掀起叛亂。他們打出「不復古,毋寧死」的旗號,並把暴秦試圖消滅的六國文字紋在身上,以表示文化傳承與自己血脈相連。許多人在紋身過程中感染而死——這是沒辦法的事,六國文字實在是太複雜了,每一個字都需要在數寸的皮膚上紋至少幾十道線段。
至於那些老百姓和商賈,他們全都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在這一場鬥爭中保持中立。始皇帝慷慨地撥下一筆款子,在各地興建公塾和庠序,要求每一位平民至少要認識兩百個小篆字,學會書寫其中的五十個。「始皇陛下萬歲」、「小篆是天道」、「我自願」三句話列為必修課,寫會一句,就可以獎勵一斗米或者兩隻雞。
這些獎品都是由商人們贊助的,作為交換,朝廷允許讓全面推行小篆的時間推遲三年,以便於讓他們把大篆時代的存貨都賣光。商人們還提出了另外一個條件,希望能對主動使用小篆的商家實行減稅或者退稅,朝廷答應了,並設置了一系列富有文化氣息的爵位犒賞他們,諸如好學男、識字伯、掃盲侯之類,像卓氏這種大商戶,還能被授予文抄公這樣的榮銜。少不得又被儒生們和貴族痛罵僭越。
朝廷對小篆旗幟鮮明的支持態度,打擊了一批人,也鼓勵了一批人。一些比朝廷更加激進的團體出現了,他們——大多數是下級書吏——嫌小篆寫起來還是麻煩,偷偷作了進一步簡化,把貴族們引以為豪的「風雅」圓轉筆觸統統改成了硬折,這樣更方便刻寫。儒生與貴族們對這種行徑更是嗤之以鼻,輕蔑地把這些稱為「只有下賤奴隸才會書寫的粗俗字體」,於是書吏們索性把這種字稱為隸書。
在這種局勢之下,孔鮒心情變得糟透了。
他已經成功地在秦帝國內點燃了反抗的火種,儒生們把印著小篆的竹簡堆到一起辟辟啪啪地燒掉,然後秦軍士兵把儒生也抓到一起嗚嗚哇哇地燒掉。隨著時間的推進,這種交換比越發顯得不合算。畢竟竹子要比儒生要多,而且要便宜。
在遊說貴族叛亂方面。他也遭到了慘重的失敗。貴族們態度們相當不錯,辱罵小篆和始皇帝的花樣不比儒生們少,兩股勢力幾乎是一拍即合。他們在叛亂中各司其職。儒生負責意識形態和學術上的批判,貴族們負責居高臨下的嘲弄,只是沒人負責具體的叛亂實務。秦軍的鎮壓部隊只需要用棗核把耳朵塞住,就可以輕易滅掉他們。
孔鮒曾經找到過一位楚國大將的遺族,希望能夠把關於傳統文化的東西都傳授給他。想不到那個小孩子只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就不再理睬他了,反倒捧起一本小篆體的兵法書讀得津津有味。孔鮒很傷心。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任由這種風潮下去,國將不國吶……唉,看來,我們要調整一下鬥爭策略了。」
孔鮒站起身來,負手走到窗邊,院子裡的弟子們很忙碌。一部分弟子把一條條束修掛在廊外風乾,自從小篆開始推行以來,儒門的學費也開始大幅減少。許多家長都把自己孩子送去公塾,因為朝廷招收官吏的考試要求用小篆;另外一些弟子忙著作泥水匠,按照孔鮒的指示,他們把一大批舊字體的典籍都放入牆壁內,外面砌上磚頭,用黃泥抹好,再帖上一條條的夫子語錄。
一名弟子小心地湊過來,匯報道:「臨淄傳來的消息,衝擊暴秦書館的行動成功了,共計燒燬小篆字簡一十六卷、小篆讀本五卷,六名同學舍生取義。」
孔鮒悲傷地閉上了眼睛,他意識到,這種在各個城市裡小打小鬧的抗議活動,無法撼動暴秦的。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國家機器,除非這個機器的核心停轉,否則斬斷多少細枝末節都沒有意義。夫子說過,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既然用義說不通的話,那麼我就試試用義吧。
「看來我還得去一趟咸陽。」孔鮒暗自下了決心,他看到那名報信的弟子還跪在地上,看著自己,便放慢語速,一字一句緩緩地說:「這些犧牲的孔門弟子,是當之無愧的君子。他們生得偉大,死的光榮,是我們的楷模。」他很善於作思想工作。庭院裡的弟子們都嗚咽著跪在地上。「要記住,除非他們殺光我們的人,燒光我們的書,否則,絕不能容許簡化小篆褻瀆我們的傳統。」他最後說。
「絕不允許!」弟子們一起喊道。
「孔老夫子,萬世師表!」孔鮒舉起右手,放在胸口。
「孔老夫子,萬世師表!」儒門弟子們的聲音高亢無比。
……李斯再度踏進始皇帝的寢宮,叔孫通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這是後者第一次覲見皇帝陛下,顯得既興奮又惶恐。
嬴政心情比之前好很多,他輕鬆而愉悅地翻閱著奏折,並不時用刻刀在上面寫上一兩句自認為絕妙而不失幽默的批閱。無論是從什麼地方送來的竹簡,上面都清晰工整地刻著小篆,證明大秦帝國的統治在那裡正有效地執行著,讓人一看油然升起一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優越感。
「你們來了?」嬴政放下奏折,和氣地問了一句。
李斯和叔孫通連忙跪倒,三跪九叩。始皇帝對李斯說:「這位就是叔孫通博士?」李斯微微點了點頭:「是的,在小篆簡化運動中,他居功闕偉。我們的許多政策,都出自他的手筆。比如朝廷官員和公務員必須使用小篆字體的政策,徹底斬斷了儒門吸納新鮮血液的途徑。沒人願意讀了幾年還無法就業。」
「聽說你也是儒門出身?」始皇帝似乎不經意地問道。
叔孫通渾身冷汗狂冒,他連忙回道:「孔鮒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很尊敬他,但我更尊敬真理。」
「你很好。」始皇帝用指頭點了點他的肩膀,「你和你的老師不一樣。小篆是大勢所趨,文字統一是民心所向。你看,這寫起來不是既輕鬆又暢快嗎?我實在無法理解那些老古董的思維。他們以為自己守護的是傳統,其實只是捨不得丟棄自己那點可憐的優越感罷了。」
叔孫通伏在地上馴服地傾聽著皇帝的訓示。李斯自豪地跪在一旁,這是法家對儒家的一次大勝利,他不禁懷念起自己的同學韓非來。
始皇帝大概說了一柱香的時間,然後問道:「你的老師,現在在哪裡?」李斯看著叔孫通,叔孫通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低頭道:「根據我的情報,孔鮒已經在前往咸陽的路上了。」「哦?」始皇帝有些意外。叔孫通連忙把孔鮒近期的動向作了一次簡要匯報,他在儒門有自己的眼線。
「除非他們殺光我們的人,燒光我們的書,否則,絕不能容許簡化小篆褻瀆我們的傳統?」始皇帝重複了一遍孔鮒的話,似乎笑了:「這真是孔鮒說的嗎?」叔孫通用力點點頭。
「那就如他所願吧。」
始皇帝淡淡道,然後會面結束了。
……
二世元年。
陳勝和吳廣好奇地看著眼前的老人,這是他們起義之後加入的第一個士人,而且還是主動加入的。他穿著一襲青衫,在周圍一群布衣泥腿子的簇擁下顯得格外顯眼。他大概只有五十多歲,卻是滿頭白髮,一臉滄桑。
「您貴為士人,怎麼會跑來加入我們的?」陳勝敬畏地問,他雖然已經宣佈起義,可一時半會兒還是改變不了對貴族的態度。
老人反問道:「你們是要反抗暴秦嗎?」
「沒錯!」
「那就是了,我們的目標是相同的。」老人望著咸陽的方向,眼神變得迷茫而哀傷。「暴秦只不過是霸道,而我會教你們什麼是王道——霸道始終是不及王道的,所以周取代了商。你們也會取代秦,恢復六國的榮光和傳統。」
大家都被老人的話激勵得熱血沸騰。吳廣興致勃勃地取來一段白布:「老先生,您來投靠我們就算對了。您看,我們陳勝陳兄弟要稱王,是上天注定的。前兩天我們捉到一條魚,魚肚子裡找到這段白布,上面就寫著吶。」
老人接過這段白布,看到上面寫著端端正正六個小篆:「大楚興,陳勝王。」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吳廣有些膽怯:「這幾個字我寫……呃,不是,這幾個字有什麼錯嗎?」他只在村子裡的公塾念了幾個月掃盲班,對自己的文化水平很不自信。
「不,不,寫的很好。」老人蹲在地上,用樹枝在地上寫了另外六個字,「這六個字你們認得麼?」在場的人都搖搖頭,陳勝歪著頭看了半天,遲疑道:「這不是花紋嗎?」老人認真說:「這個,才是真正的『大楚興,陳勝王』」周圍的人一片哄笑,都不信。
老人對陳勝說:「我會教會你們的,這才是傳統,是真正的王道。」陳勝渾渾噩噩地點點頭,同時打定主意不去看那些玄奧的花紋。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
——《史記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