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顛皇家學會有一半值得尊敬的學者都對我發明的微積分表示異議,另外一半成員都不是婊子養的。
GW萊布尼茨
哈馬祖爾戰役之後,殷商軍團回到了最初的登陸場。然後他們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倦怠心理。
這種倦怠心理一方面是劫後餘生產生的虛弱,一方面則是來源於目前生活的過於安逸。
納海姆部落附近的環境非常適宜外來殖民軍團居住。這裡從海灘到熱帶雨林之間有一片寬闊的稀疏棕櫚樹林帶,茂盛的樹冠可以遮蔽熱帶白晝毒辣的陽光,而且樹林之間的空間也足夠讓殷商軍團進行各種活動。樹林中夾雜著漿果灌木和低矮果樹,在附近還有一條淡水河,裡面的河水富含礦物質,清爽可口。即使是最專業的營養專家,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本來因為缺乏加工手段,食物必須實行配給制,但自從哈馬祖爾之役後,許多人成了素食主義者,只吃椰子與水果,於是食物也變得不那麼匱乏。
至於敵人,除了美洲豹和馬蜂以外,他們沒遭遇到什麼像樣子的抵抗。自從殷商艦隊登陸以來,整個軍團一共只損失了十幾個人,而且全都是被野獸在密林中吃掉,並沒有造成任何心理損失。
於是殷商軍團每天的工作,就是派一部分人去採集食物,其他人則脫光了衣服橫七豎八躺在棕櫚樹的樹陰中納涼,偶爾還會自發地組織一場球賽,或者談論齊美妙的身材。個別人因為過於懶散,從而陷入了困到不想吃,餓到睡不著的死循環境地。
在這種條件之下,例行的巡邏變成了相當艱苦的差事,因為必須要頂著熾熱的陽光走上十幾公里路,而且不能休息。為了逃避這份差事,殷商軍團的士兵們發明了一種抽籤的方式,用最公平的方式把決定權交給大自然。這種被稱為椰子放逐法的選擇法是:所有參與抽籤的人圍著一棵椰子樹躺成一圈,椰子掉下來砸到誰,誰就出去應差。
這種抽籤方式的好處是,沒被砸到的人可以合法地不去巡邏;被砸到的人則可以申請公傷和休假;如果不幸被砸死了,那麼以後就再也不用巡邏了。這一種選拔方式以絕對的公平而廣受歡迎,唯一的缺點只是缺乏效率,因為椰子掉落的頻率並不高,即使掉下也未必砸得到人,這時候就需要重新選擇一棵椰子樹,再次等待。這是一個客觀規律:選舉制度的公平程度和效率從來成反比幸虧殷商軍團不缺時間,也沒其他事情好做。
齊也一樣,她現在終於實至名歸地成為了眾望所歸。她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刻成為整個軍團的談資;她的一顰一笑都被無數仰慕者畫在樹葉上,廣為傳閱。後來樹葉已經不足以滿足這些拜齊教徒的狂熱,他們又把她的臉畫在海灘上,因為潮水的關係,每天要畫兩次。當海灘也不足以容納這些拜齊教徒的野心時,他們選擇了大山和平原。這是一件很費時間的工作,信徒們只來得及在山脊和平原上完成了人物初稿。後來不明就裡的秘魯人看到這些圖形,很是喜歡,可是並不懂得等比例縮小的奧秘,結果他們原封不動地在納斯卡平原按照原畫尺寸把它臨摹了下來,讓後世的秘魯研究學者傷透了腦筋。
除了齊以外,甚至連公共關係專家和巫師們都很滿足於現在的狀況。公共關係理論和巫法嚴格來說都屬於社會科學範疇,而社會科學研究需要安逸環境、優厚的資金扶持、大量華而不實的座談會以及周圍人對研究者的無由尊敬這些東西都是無法在行軍途中實現的。
唯一陷入憂鬱與困擾的是攸侯喜指揮官。他和這些貪圖安逸的部屬與愛人不同,具有長遠的眼光和文明高度的視角。作為一名將軍,他希望不斷開拓新的疆域;作為一名殷商遺民,他希望在海外建立一塊不遜於朝歌政權的偉大國度;作為一位出身農耕文明的人,他強烈地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一座城池。沒有城池的軍隊,只能叫做遊軍,長期下去會導致心理上的坍塌和缺失,最終變成遊牧民族眾所周知,在中美洲那種地方遊牧民族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是面對這些已經開始退化的部下,攸侯喜指揮官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渡海期間建立起來的權威正在被安逸生活逐漸侵蝕,殷商軍團的士兵們不必費太多腦子就可以想像到,原來沒有指揮官一樣過得很好,吃好喝好就沒有任何理由再去吃苦了。
在這種情況之下,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把他們再次投入惡劣的環境中去。但是把一隻狼用骨頭與肉馴化成寵物狗是一回事,說服寵物狗再回森林裡自己去抓獵物則是另外一回事。熱力學第二定律告訴我們:每一個自發的物理或化學過程總是朝著墒增高的方向發展,所以世界總是趨向混亂,生物總是趨向偷懶,這一趨勢是不可逆轉的,尤其是後者。
攸侯喜指揮官儘管還不知道這一定律,但憑藉著他作為指揮官的直覺,還是敏銳地洞悉了這條定律帶來的暗示。可是,知道並不等於能夠改變。最早覺察到蒸氣能推動壺蓋的是蘇格蘭人瓦特,可真正發明能夠適應工業化的蒸氣機車還要等英格蘭人史蒂文生。這是蘇格蘭和英格蘭人無數齟齬之間的一件。
正當攸侯喜指揮官為這件事而苦惱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對殷商軍團影響至深的事情。
在共和歷前205年11月12日中午,天空發生了一次日全食。
當時正是一天之內最炎熱的時候,熾熱的陽光投射在營地樹林的上空,熱騰騰的空氣讓人慵懶無比。殷商軍團所有的人都赤身裸體,躺在棕櫚樹葉下打著瞌睡,不時撓一下雙腿之間。遠處的沙灘白的耀眼,海浪拍打的聲音宛如催眠曲。整個營地瀰漫著一股祥和的氣氛。只有蹲在樹上的金剛鸚鵡們偶爾發出幾聲蟬鳴,那是公共關係專家們教它們的,目的是為了製造一種類似於殷商故鄉的氣氛,增加一些鄉愁氣息。
忽然,其中一名士兵感覺到天色有些不對勁。他今天本該出去巡邏,然後順理成章地被椰子砸破了頭,當時有風吹過,椰子砸偏了一些,所以醫生診斷他犯了偏頭疼,允許他在家休息。偏頭疼的症狀是睡不著,於是他是整個殷商軍團裡最先發現異象的。
最初的天文現象是天色發暗,天色從正午時的亮度一路滑坡,彷彿被越俎代庖的夜神披了一張薄紗。這名士兵驚恐萬狀,以為自己的偏頭疼引發了別的併發症,比如夜盲。他連忙推醒了自己的同伴。同伴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一邊抱怨一邊環顧四周,當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黑暗中的時候,立刻嚷道:為什麼這麼晚才叫醒我?
第一個士兵委屈地指了指天空,在天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正慢慢地把太陽侵蝕,如同一位貪婪的海關官員。這副情景讓這些缺乏天文知識的古代人類異常驚恐。
是哈馬祖爾女王的詛咒嗎?!第二個士兵忽然反應了過來,四肢和聲帶一陣抽搐,撲通一聲從樹上栽倒在地。他是率先衝進金字塔的士兵之一,受創尤深。很快,如多米諾骰牌一般,所有的殷商士兵都被自己的同伴推醒,然後摔在地上。
他們的第一個反應都一樣:是哈馬祖爾女王吃掉了太陽?!剛剛平復的陰影再度降臨在他們脆弱的內心深處。一些膽子大而且好奇的士兵紛紛抬頭去看天空,他們的視網膜在一分鐘內就被強烈的紫外線焚燬。這些悲劇讓其他人更加深信不疑,這是來自於邪惡女王的詛咒。就連鸚鵡們都惶恐不安地互相交換著眼神,以為它們的主人又變出了什麼新花樣。一些人試圖說服自己這些只是短暫的睡眠幻覺罷了,可惜他們能夠欺騙自己的大腦,卻欺騙不了自己的生物鐘和胃。
陷入混亂的士兵們想起了拜齊教的創世傳說,於是紛紛跑到臨時行宮門前,哭號著懇求齊女神出來拯救這一場危機。天色愈黑,他們的號哭聲越大。當太陽整個被陰影吞噬,只剩下邊緣一圈淡白色的光芒時,哭泣的分貝達到了頂峰,終於吵醒了正摟著齊午睡的攸侯喜指揮官。
他聽到外面的嘈雜,於是推開齊光滑細嫩的身軀,站起身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當他通過懸在窗邊的青銅寶劍反射注意到太陽的異常時,他脫口而出:
那些公共關係專家幹得好!
在這裡有必要複習一下日食的基本原理。
北歐的遠古神話認為,日食的發生是因為有兩頭叫做黑蹄(Hati)和馬納瓜母(Managarm)的天狗,他們作為敵對勢力,亡我之心不死,試圖吞併太陽,這損害了大多數維京人的利益,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維京文明對此做出了規定:日食發生的時候,所有的人需要用敲鑼打鼓的方式對此行徑表示強烈憤慨與嚴重關切,儘管這對於天體的運行並沒有任何影響,但起碼表明了維京人是堅決反對這種日食霸權主義行為的。
近代的生物和天文學家已經明確指出了這個神話中的謬誤:太陽是一個質量為1989.1億億億噸、直徑139.2萬k的等離子體球,任何有智商的生物不管它是不是天狗都不會去吃這種燙嘴的東西。之所以會發生日食,是因為月亮的影子擋住了太陽的光輝。也就是說,這是一起性質惡劣的政治事件。
攸侯喜指揮官並沒意識到日食的自然原理,他一直以為這些違反自然常識而且確實存在的現象都是公共關係專家的傑作。不過他敏銳地覺察到這其中的政治意味。
他立刻推醒熟睡的齊,讓她去安撫那些驚恐如豚鼠的士兵們。齊欣然接受了這個使命,她對於日食這件事甘之如飴,因為日食意味著更少的光照,也就意味著更少皮膚的損傷。她自從登陸以後,最苦惱的就是皮膚在日光下日益變黑,即使用再新鮮的木瓜汁和蜂蜜塗抹也阻止不了。現在居然有一位勇士吃掉了太陽,她很高興。
送走了齊以後,攸侯喜指揮官立刻召來了首席巫師丁皋和首席公共關係學家伊口關。
丁皋今年五十多歲,是一個持懷疑論者的無政府主義者,而且還留鬍子,這作為一個負責與神靈溝通的神職人員來說,十分不可思議。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天有道,道即骰子這讓尚不具備量子物理常識的同僚們更覺得他深不可測,進而產生敬畏。丁皋本人對周圍人這種近乎崇拜的態度的反應只有六個字:真的麼?我懷疑
而伊口關的人生態度則剛好相反,他不懷疑任何事情,因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用公共關係理論以任何論據證明任何論點。這項技能不光需要天分,而且需要血統。伊口關的血統可上溯到商朝第一代公共關係專家伊尹,他同樣也繼承了祖先在公共關係方面的智慧,在殷商軍團中發揮著不可取代的作用。
他們兩個是攸侯喜指揮官的左右手,在這一次的事件中都表現得很鎮靜:丁皋出於職業關係,經常觀察天象,這種程度的日食還不足以動搖他對殷商天文學的信心,何況他懷疑這種事是否是真實存在的,或者只是集體幻覺的一部分;而公共關係學家只對人類群體感興趣,太陽如何與他們的專業無關。
於是這三個男人就在陽光如晦的正午屋子裡彼此對視,沉默不語。攸侯喜指揮官把鎧甲披掛整齊,拔出青銅劍朝外面的一個方向指去,雙目炯炯有神,豪氣萬丈地說:毫無疑問,這個奇異的現象昭示著我們需要立刻遷移!
他一開始就給會議定下了基調。
丁皋和伊口關彼此對望了一下,伊口關首先開口問道:您的意思是,您需要對這次天狗食月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一個我想要的解釋。攸侯喜指揮官回答,他的直率讓伊口關不太舒服,直率是公共關係的大敵。這時丁皋在一旁慢吞吞地說:存在就是被感知,您還沒感知到一個解釋,也許它並不存在,可我很懷疑這一點伊口關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您錯了,存在就是被官方感知。沒有官方承認,您什麼也作不了。
攸侯喜指揮官立刻扼殺了這一場哲學辯論的幼苗,他知道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
總之,我希望在天狗把太陽吐出來之前,把這件事決定下來。
如您所願。伊口關和丁皋垂下頭去,後者還小聲嘟囔了一句:可誰知道天會扔出什麼樣的骰子來同時把兩塊燒裂的烏龜殼藏進袖子。
接下來的工作就簡單了。
丁皋首先率領手下的巫師們在營地的中央廣場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祈禳活動。齊作為特約嘉賓也出現在會場,這無形中增加了許多說服力。這時天色仍舊是昏暗的,他們不得不搜集來了許多塗滿獸油的草棒點燃。
虔誠而膽小的殷商士兵們簇擁在廣場周圍,等待著官方的公告。他們一些人認為官方高層無法阻止哈馬祖爾女王的詛咒;也有一些人覺得官方至少有能力把真相隱瞞下去,自己起碼可以裝作不知道;甚至有一些政府陰謀論者覺得日食根本就是官方干的。
丁皋當眾燒了一塊玳瑁殼,並把它交到齊的手裡。齊端起玳瑁殼圍繞著廣場走了一圈,確保讓每一名士兵都看的清玳瑁殼裂隙,同時確保他們看不懂。
隨即丁皋宣讀了神的旨意。他使用了一種非常聱牙拗口的上古語言,這是一種忠實反映量子力學測不准原則的語言:只要你能聽清發音,你就無法理解其中的寓意;只要你覺得應該可以理解其中寓意,你就肯定聽不清發音。
巫師的工作只是傳達神的意思,至於解讀,則是公共關係專家的領域。
接下來則是伊口關的登場,他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袍,頭戴著從殷商故地帶來的三梁官帽,肩膀上還蹲著一隻鸚鵡。他對觀眾們露出了技術官僚特有的笑容,然後高舉雙手宣稱:這一次的日食顯然是神的一次警告,神說這裡將會有一次大災變。哈馬祖爾女王已經吞食掉了太陽,接下來她會吃掉月亮和所有的星星。等到最後一顆星星被吃掉,天幕就會像是被擰掉了所有的螺絲釘一樣轟隆一聲掉下來,把所有人砸成二維平面。
殷商士兵們一片嘩然,他們狐疑地看了看伊口關,再看了看依舊黯淡的太陽。在此期間,又有幾個人眼睛被紫外線刺瞎,公共關係專家們立刻鼓動所有的鸚鵡開始鳴叫,一些學野獸,一些學人聲和車輪滾動,還有一些學天使,反正沒人知道天使該怎麼叫。
營地的空氣為之一振,這一番折騰徹底唬住了殷商士兵們的心靈。伊口關不失時機地提出:只有遷移才是最安全的選擇,因為天空是一片一片縫在一起的,這一片天塌下來,還有另外好多片天。他在演說裡表現出的煽動力和科學的世界觀讓全場的人都為之懾服。
攸侯喜指揮官最後出現,他挽著齊的手,披掛整齊,高高地站在車轅上,宛如一尊戰神。在他的身後,行宮已經被焚燬,熊熊的火苗表現出了他堅定的決心。他握著青銅劍,對著自己的一萬名部下發表了言簡意賅的講話,還煞有其事地展示了一張熊貓皮,說這是上一次天空坍塌時被砸死的中美洲生物。
因此,我們要遷移,離開這裡!生命在於運動!
攸侯喜指揮官做結論的時候,日食恰到好處地結束了。月亮灰溜溜地離開了太陽的視線,讓太陽系的統治者再度君臨這片只能算是頂夸克級的渺小大地。
太陽的復歸最終說服了所有的人,遙遠而宏大的天體運動讓他們感受到了宇宙之間神秘的規律。即使是最膽小最懶惰的殷商士兵,也紛紛自覺地回去打點行裝,準備上路。這片天空早晚都要塌下來,還是避之則吉吧,跟著攸侯喜指揮官走,至少在出事的時候還能把責任推給上峰。
於是,在共和歷前205年11月12日晚上,沉寂已久的殷商軍團再度啟動,這支浩浩蕩蕩的軍隊朝著南方走去。
這次行軍持續了大約一個月,然後他們發現了一個深藏在山谷中的瑪雅城邦紐文城。於是瑪雅文明的命運之輪在被抹了一次名為日食的潤滑油以後,又開始吱吱紐紐地轉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