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這野獸的巨喉,深不可測,闐然無聲。我突然驚醒,分明有鬼魅黏稠的呼吸,掐住我冰冷的脖子,我纖細的氣管裡呼哧著絕望的空氣。可是,我沒有尖叫,而全身收縮,像八爪章魚的痙攣。抱住我身邊同樣一個顫顫危危的肉體:環,我的伴侶,她醒了。我們相視無言,惟有相擁,直到我們初醒的淋漓大汗冷卻,化作天明透窗侵入的霜降。冬天的空氣竟潮濕得發霉。
黑夜,這無窮之靜默,在夢醒時分竟如此猙獰。
我想去看看35。我披上黑色風衣,打開房門,寒風裹緊我的身子。
我也去。環取出兩頂寬沿防護帽,我們一前一後,步履和諧。
在城市的邊緣,有一塊狹窄的土堆,剛剛被開發商的規劃地圖覆蓋。它微微的隆起,就像挺起他發育不良的胸肌。
一個卑微的靈魂在此處安息。他樹起一塊粗陋的碑石,標誌著他的領地,他的國度。可是,國王的尊嚴無時無刻不在被人們的腳步踐踏,鐵血的推土機終有一天會將他的骸骨碾得粉碎。
我們曾經緬懷過恐龍,歷史的塵埃裡記載著它們巨大的腳印。至今,瞻仰博物館裡它們高聳的化石標本已足以讓我們想像它昂首闊步的地動山搖。總有一天我們也會緬懷地球上另一個風光一時的種群:男人。從生物形態上看,男人的身軀遠非偉岸雄峻,福爾馬林液裡浸泡的男人標本根本不具備恐龍化石那樣強大的懾服力。也許,我們的歷史課堂更樂意在顯微鏡的載波片上教育下一代理解這悲哀的一章。
是的,那就是畸形的Y染色體。和X染色體相比它更像一個侏儒。3.5億年前,Y染色體產生之初,它曾含有1438個基因,但到20世紀經多次配對失敗後只剩下區區45個。由於其個頭嚴重萎縮,很多基因片段都已經喪失,這使得許多隱性遺傳病惡魔在這裡決堤分洪,在可憐的男人身上氾濫成災。
在約3.5億年前,哺乳動物的爬蟲類祖先的前Y染色體上出現了性別決定基因SRY,然而由於精原細胞DNA的複製週期要遠遠長於卵原細胞,SRY區從誕生的第一天起就處在突變自毀的陰影之下。在大約3億年的漫長歲月中,Y染色體大約經歷了五次配對缺失,人類及其近親上Y染色體最終成為目前這樣的不起眼的模樣。這是因為在每一次交換失敗的過程中都伴隨著Y染色體的縮減。SRY端粒雖然依舊挺立,卻已是苛延殘喘。
果然200年前,最後一次失敗的交換配對徹底毀滅了男人。即便是Y染色體上大量的回文結構也不能挽救這次失敗的交換,負責睪丸發育和男性荷爾蒙分泌的SRY基因在這次突變中遭受重創,以至於那個延續數千年曾經不可一世的雄性文明灰飛煙滅了。
在光學顯微鏡下孩子們可以更深刻的理解男人這個奇怪的物種。蝌蚪狀的可憐小東西,那就是精力。和卵子相比,它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曾經它們四處游弋,說是要在卵子的城牆上插上它征服的旗幟。精子的攻擊性曾被認為是雄性氣質的微觀表現。而現在你們看到了,它們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別說它們脆弱的矛頭已根本無法洞穿卵細胞厚厚的壁壘,甚至在輸卵管一段微不足道的路徑中,它們就已經夭亡。
事實上早在2297年,就沒有一個男人能夠通過自然生育的方式誕生。這意味著Y染色體已徹底喪失了活性。不再對新母性社會構成基因污染威脅。地球瀕危基因工程委員會決定把地球上為數不多的男性圈養在少數幾個實驗室裡以供科學研究,就像人類曾經對天花病毒做的那樣。
集合亞太實驗室、加勒比實驗室、北洋實驗室等六個實驗室所有男人。他們的編號不超過3位數。35便是其中的一個。初認識他,我是作為他的醫生。我的藥品箱裡放滿了可的松、鹽片、阿嘛西林。然而更確切的說,他是我的實驗對象。他的體表綴滿了各種測量儀,記錄著他的一切生理數據。
他的性情很怪異,不合群。對我們的各項工作很不配合,有時你不得不使用麻醉劑鎮靜劑。我的前任告訴我說。她正是由於工作不力而被實驗室解聘的。
注意了,他很富有攻擊性,32、34都很怕他。前任看出我下意識的一噤,笑笑說,不過,他從不攻擊我們,按照歷史的觀點,他是個紳士。
呵——周圍的空氣緩釋下來,大家相視一笑。
呶,他就在那裡。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很失望,他並非我想像力的那般雄健強勁,相反他很瘦削。他坐在地上,雙手搭在膝上,頭耷拉著。我注意到他斥張的頭髮,整體很整齊,倒是前額處的一叢似乎被刻意弄亂了。
35,過來,這是你的新醫生。前任向他呼道。
他巋然不動,他光潔的背像一堵拒人以千里的牆,把我們關切的目光反射得乾乾淨淨。
前任顯然對在當眾面前蔑視她的權威怒不可遏,她手裡的長鞭在我們的咋舌聲中飛奔而去,準確的落在那光光的牆上。鮮紅的印記和原來尚存的暗紅色條痕構成一把大大的紅叉。
我連忙按住她的手說,不如我們先參觀一下實驗室的別處吧。
好的好的。她顯然也急於擺脫窘迫的局面,說,其它的孩子們相對來說可愛多了。她所指的孩子們就是那些白白胖胖無憂無虞的男人們。
他們在育嬰管裡長大,從小被圈養在這塊不大的實驗室,接觸的工作人員都女性,久而久之已失去了雄性特徵。前任介紹說,此時她的面部表情鬆弛多了。那群雀躍的男人們一口一聲姊姊讓她應接不暇,她摸摸這個頭,拍拍那個肩膀。
這是32,我最喜歡的一個。他很聰明,也很乖巧。她摟住旁邊一個大約18歲的孩子。他的肌膚粉嫩柔軟,胸部的贅肉下垂形成假乳。龐大的身子佝僂著,緊貼他「姊姊」的腰部,此時竟害羞得藏不住一雙瞇瞇的眼睛。
33,過來。她剛招呼完一個稍大的男孩便縱身跳了過來,吊住她的脖子,咪嘛耳語些什麼。前任纖細的脖子被那沉重的肉體吊得不行,忙不迭說,好好,乖乖先放手,姊姊答應你就是。這位是新來的管理員,快叫姊姊。
姊姊——
我被那拉長的蜿蜒的尾調惹了一身不自在。前任介紹說,33的嘴巴是最甜的,你若是送他禮物他會叫得更歡。
我、我這……我連忙去搜索隨身帶的小包,沒發現可送的小物品。
他最喜歡我送他脫毛液了,你看他身子光光的,手感真的很好。送唇紅眉筆他也喜歡。前任不關心我的窘迫,自顧自滔滔不絕。幸好33機靈的目光從我的包裡搜括一遍後沒甚興趣,自己跳到一邊玩去了。
老虎像貓。記得第一次帶四歲的女兒參觀動物園歸來女兒如是對我說。我沒糾正孩子什麼,也再沒帶她到動物園去。女兒天藍色的雙眸裡藏著她對這個大自然的理解,圈養的老虎看起來和生物課堂上的全息投影沒什麼區別。慵懶的陽光下它們悠閒的踱步,打著呵欠,俯身,趴下,起身,踱步,讓遊客們記住了它們一身比貓更斑斕的花紋。偶爾,原始的衝動驅使這們把腦袋從前爪上抬起,警覺的樹起雙耳,可是我很懷疑它們是否聽到了遠古的呼喚,是否聽懂了那來自曠野的風所攜的訊息。
我要去看男人。當女兒得知我被調往亞太實驗室工作後便纏住我要去。在她眼裡,男人不過是比老虎更稀有的動物。我沒有閱讀過女兒的歷史課本,我不知道她是否讀到了退化衰落滅亡的一章。我拒絕了女兒的要求,就像我拒絕承認歷史書上關於男人這一概念條目的權威詮釋。詩人再沒有從老虎的額紋聯想到王字的象形,就像史學家再沒有精力去論述男人在人類進化中的具有的歷史意義,甚至於男人已經從人類概念中剔除了。只有女人照樣可以延續生命和文明,在基因工程的幫助下,女人和女人結成配偶,繁衍純X生命,新母性社會秩序井然,文明之花依舊芬芳。
你叫什麼?我始終認為,溝通首先建立在平等的交流之上,所以35必須有一個名字,而不是一個數字。
然而我的問題讓他侷促,因為從來沒有人給他取過名字。他想了一下,囁嚅說,父親沒有給我取過。
父親?聽到這個詞我啞然失笑。但我很快止住了冒犯的笑顏——這一代男人完全是試管技術的產物,要麼是克隆體要麼是細胞融合體。所以他不可能有一個嚴格意義的父親。但我沒有糾正他的錯誤,平靜的說,父親?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當然,他高大威武,身上每一塊肌肉都膨脹得像要爆炸。他誇張的在空中比劃著手勢,然後不好意思的看看自己的身體,在我丈量的目光裡挺了挺他纖弱的腰桿。顯然作為17歲的男孩他的體型瘦削了點。
他和其他的男人有什麼不同嗎?
其他的?你是指哪些?
比如你身邊的這些。我遲疑著說,一邊注意他的表情。
你認為他們是男人嗎?他鄙夷的扭轉身子,再也沒與我說話。我伸伸舌頭。
不過,我的目的總算達到了。我給他進行健康檢查時他還算配合。檢查的結果讓我驚愕——他的身體狀況遠遠低於他的同伴:他的胃有潰瘍的跡象,支氣管表現為炎症,還患有由遺傳性肝炎引起的靜脈曲張,最為嚴重的是腎功能衰竭和血友症。
他即使在午後也不戴防護帽。
他堅持食用肉類食物,儘管醫生早就告誡他他脆弱的牙床不適合撕咬,他糟糕的胃根本無法消化肌纖維。助手晶向我解釋說。
憑他的身體狀況,他怎麼能攻擊其他人呢?我說。
你不懂男人,晶衝我調皮的擠擠臉,補充說,男人都是外強中乾的東西,虛著呢。周圍的人會意的笑起來。
是的,我並不能真正理解35,不能理解他的孤獨,他的脆弱,他的兇猛,如果一開始我就作為高明的醫生去揣摩病人的心態。也許,只有在雷聲大作的深夜,我們從渾噩中驚醒。本能驅使我們全身抱緊,喉間躍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在那空空蕩蕩的懷抱,在那尖叫聲凋落的野外,我們會找到一個溫暖的字眼,一份充實的慰藉,一個久違的依托。
女兒最終還是如願以償。
她刁蠻的纏我,沒辦法,我帶她來了。環謙意的對我說。我沒說什麼,倒是突然覺得從女兒純真的雙眸去觀察我的實驗對象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女兒很快掩飾不住她的失望,她說,原來男人就是大一號的女人而已。
女兒把她帶來的糖果分發殆盡。她胖胖的小手去撫摸一叢叢柔順的頭髮,長頭髮下藏藏掖掖的眼珠裡溢滿了討好的目光。
女兒滿意的在這群奇怪的動物裡跑來跑去,像驕傲的小公主。可是當她試圖去觸摸一蓬艾草時,她的小手被箭一樣尖硬的髮梢刺疼了。
給你。女兒賜她萬能的糖果。
可是35揮手一擋把女兒碰了個踉蹌女兒哇哇大哭起來
環生氣了喝道,35,撿起來!你個混蛋!
35鄙夷的撇撇嘴轉身離去,環責備我說,你就這樣縱容他?他只是一隻實驗的小白鼠而已。你應該懲罰他,讓他懂規矩。
我歎了口氣說,不喜歡吃糖的男人也不會對炮彈知趣的。我安撫了環顫抖的雙肩說,我們應該感謝35給女兒上了生動一課,這些知識是從生物實驗室的解剖台上學不來的。
我說對了,女兒記住了那蓬艾草,短暫的不快並不妨礙他們後來成為好朋友。
媽媽,父親是什麼?有一天女兒問我們。我並不奇怪她會有這樣的問題,因為這些天她已和35熟識了。
誰跟你說的?環緊張起來,因為這是個危險的概念,保守的倫理學家亦不敢涉足的範疇。
哥哥跟我說的,他說他有一個父親。
哥哥?這又是一個敏感的生僻詞。我和環面面相噓。
別聽35胡說!你也別叫他哥哥。環說
為什麼?女兒也許能明白我們不能為她生一個姐姐,但她肯定不會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會有一個哥哥。
長大後你就知道了。我說。
為什麼他有父親,而我只有大媽媽和小媽媽。女兒毫無顧忌的說。
我們無言,沒想到女兒自己解釋道,我明白了我們和哥哥是不同的人,哥哥和那些男人也是不同的人。哥哥的懷抱和媽媽的也不同,他懷裡有陽光的味道。
他抱你了?環的反應比我快。
嗯,我爬到樹上不敢下來。哥哥說你跳我接住你。我說你能接住嗎。他說當然。我就相信他了。跳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怕,他也抱得穩穩的。
以後別和他接近,聽到沒?他會咬人的。
他不會,媽你騙人。他的懷抱很安全,裡面裝滿了陽光。
動物學家認為,野生動物對成年人類始終保持著本能的警覺,而對兒童毫無戒心,因為他們的血管裡流淌著相通的動物性。作為醫生,我不僅要對的身體健康還要對他的心理健康負責。然而,作為接受過傳統教育的新母性社會的一員,我的腦袋裡填滿了許多先入為主的概念,這些概念構成了我的知識坐標。參考於這個坐標勢必將我對35的理解引向歧路。所以在女兒與35接觸的過程中,我保持寬容的態度。
他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出五十步,停住放上一塊青綠色的大石頭。然後左轉身,繼續走出五十步放上一塊大石頭……
他幹什麼?助手晶問我。
一個龐大的身軀佔據了他前行的方向,他漠然一推,就像推開一扇沒有質量的門。34止住踉蹌的步子,像躲瘟神一樣飛開去了。
35安置好四塊石頭,爬到一個高處厲聲道,現在我宣佈,這四塊石頭中間的方形區域是我的領地。誰也不能侵入!
他瘋了?太霸道了!晶說。我注意到他的領地面積足足佔有整個園子的四分之一,一株半大的木棉樹植立在他的地盤中心。
憑什麼?你想得美。
他以為他是誰?
姊姊,你看他多霸道。有幾雙無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35朝一處聲響大的方向瞪了一眼,高揚起下巴說,你試試?那個方向立即安靜了。一個無辜的男孩被推搡進來,35像捕食的老鷹一樣吡牙撲去,在入侵者逃避不及的屁股上狠踹了幾腳。那男孩馬上啼哭了起來。女兒在這突發的畫面前一眼不眨,我伸手不及去捂女兒眼睛的手蜷縮在半途。
該死!晶再也按捺不住,手中訓練有素的皮鞭炸響在35的裸背上,周圍一片喝彩的喧嘩。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這頭野獸!
35黑色的背像是被閃電撕裂的夜幕,吐出血淋淋的長舌。突然,他轉過身來,一伸手,長鞭的身軀立即僵硬在空中。他拽住鞭梢,兩眼噴出火舌來。晶下意識的哎喲一聲,鞭子從掌心跌落。她後來回憶道,那雙眼睛喚醒了她身體深處深埋的對野獸的恐懼,把她現代文明裝備的沉穩面具撕得粉碎。
那雙眼睛就像蛇信子,晶心有餘悸的說。
我需要一塊屬於自己的領地。在這塊土地上,我是國王,統領一切。35後來平靜的對我說。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名言:男人通過改變整個世界來征服女人,而女人通過改變男人征服整個世界。我無聲笑笑,為一個被虛妄導演的鬧劇——劇情是喜劇、劇尾是悲劇。
如果我不能從父親那繼承,我就必須用武力征服!
曾經有一群人類以為自己在支配一切,從大自然的平衡到地球的旋轉。他們任意的改變什麼、毀滅什麼、創造什麼、添加什麼。現在你看到了,這群人消失了,他們征服了一切卻淪喪了自己。我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有你的父親。
這是責任!他提高了聲調,父親曾說,上帝把男人造得更高大是要求男人在天蹋下來的時候首當其衝,把男人的肩膀造得更寬厚那麼男人要承受更重的生命的質量。哪怕這責任的另一個代名詞是犧牲,可是誰說進化史不是失敗者的骸骨堆成的?
我無意嘲笑他紙裱的自尊,但是我寧可把這個好笑的詞換作價值,赤裸裸的價值。男人的染色體的高變異性是對人類基因庫新鮮血液的極大補充,幾乎構成新母性社會進化的全部動力。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染色體攜帶的極少數珍貴的優勢基因通過轉座子、基因槍工具轉移到我們的基因庫,這正是每年亞太實驗室獲得不菲投資的原因。
有一群白鶴,棲息在一片廣闊的沼澤,藍天是它們天馬行空的天堂。他的長髮在風中狂舞,像一面被風撕破的獵獵戰旗。我像被什麼東西觸動,尋著他的目光向頭頂望去,天空灰濛濛的空無一物。
可是有一天它們發現,自己振翅高展卻再了不能飛離大地。
為什麼?我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啟蒙的小學生一樣安靜。後來每次回憶到這裡,我都要故作高明的嘲笑自己。
白鶴起飛時需要一段距離的助跑,當濕地的面積越來越小,限制了它們的助跑距離,脆弱的空氣再也無力承載它們壯志凌雲的翅膀。
我無言,靜靜的閱讀他空白的表情。
我要飛翔,因為我憎恨這負荷沉重的大地。所以我需要一個領地,它賜我空間,賜我尊嚴。它屬於我,神聖不可侵犯。
可是你同樣不能觸犯別人的空間和權利,你要求的遠遠超過你應得到的。
他們不配。他簡捷的回答。
即使他們不配做你的朋友,可是你也應學會尊重他們。
朋友?這個詞對封閉空間裡苟活的人有意義嗎?我寧願他們是稱職的情敵而不是狗屁朋友。
情敵?我迷惑不解。
他對自己笑笑,說,聽說每年落到地球上的殞石數十萬塊,而這相對於在大氣裡焚燒掉的不過是九牛一毛。這群富有犧牲精神的勇士向洪荒地球傳播了生命的種子,這多麼像精子對卵細胞的激烈圍攻。這殘酷的競爭中,最終只有一名優秀者成功突破層層壁壘。情敵們兇猛的競爭正是生物重演律的宏觀表現。當男人的競爭天性泯滅,他們衰亡的那一天也就來到。
我看見他微微凸起的喉結蠕動著,一聲長長的歎息在喉間跌落,悄無聲息。我突然理解了這個卑微靈魂的孤獨。他消瘦的身子薄得像一張影子,在燦爛的陽光裡行走,來去無痕。他渴望飛翔,因為他不屬於這厚重的大地。就像孤膽英雄不屬於淪陷的國土,就像飄泊的詩人不屬於歌詠的舞台,就像英明的政客不屬於盲目的輿論,就像羈旅的遊子不屬於溫暖的床燈。
我的領地裡有一株木棉,夏天時它應當紅了。他憧憬的望著我。真的,我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屬於這裡,可是,作為他的醫生,我卻未能意識到他生命的脆弱。而他自己,正如一個對自己生命有充分把握的成熟男人那樣,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所以他選擇了自己的方式,平靜而安祥,光榮而驕傲。
我無法欺騙女兒,哥哥去了他喜歡的地方。我無法安撫自己,這是命運的必然,不容篡改。
多年後,在一個冬日的上午,我和環路過一塊寒傖的石碑,來不及緬懷就灑下偽善的淚水。相反,年幼的女兒面容平靜,緊抿雙唇。她的眸裡盛滿了燦爛的陽光,沒有憂傷。我知道有一天她也會遺忘,遺忘那個裝滿陽光的懷抱,和它的味道。
35拒絕我的助手從他嬌氣的身子裡提取寶貴的液體。
我們一直就是這樣做的,晶高舉著大頭針,針頭冒出酸酸的淚滴。
已經紮下一針了,可鎮靜效果不佳,你看兩個機器助理都按不住他。
放開他。我淡淡的說。
什麼?其他的人早已提取完,就差他一個了。晶不解——這樣的事之於她早已是擠羊奶割鹿茸一樣家常便飯的工作了。
讓我來吧,你們先回去休息。
35從掙扎中解脫,尊嚴的羽毛尚未收集,呼哧呼哧的喘著氣,他脆弱的支氣管似要炸裂。
這是我們的工作,你要體諒我們。我柔聲說。
你們侮辱了我!他淺淺的眼窩乾涸得冒煙,我不敢正視。
他們也是這樣做的,卻毫於怨言。這也是奉獻。我勸慰說。
他們?他牙齒戰戰的冷笑,沉默了半分鐘後他說,你們要,我自己可以給你。
給我?我迷惑了。一抬頭看到他挑釁的下巴,突然發現上面疏落的長了幾叢青色的茸毛,生機乍現。恍惚間,他從我眼前消失了,回來他遞給我一個瓶子,滿滿的蛋清色液體。
我驚呆了——這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已退化的雄性功能神奇的返祖復甦了。我完全沉入到發現的巨大喜悅裡,連夜起草一份報告給瀕危特種委員會發去。報告中我重點闡述了試管中35精子的活性遠遠超過他的同類及他主動分泌這一事實,末了我對這一發現的前景及意義作了恢弘的展望,我像一個剛從學院畢業的研究生一樣無所不能卻又一無所知。
一天後委員會才傳下動靜,在信息高速公路時代她們的動作稍顯遲鈍,後來才知道她們將我的報告上傳到了更高的決策層。我知道這一事件意義的重大,所以當我看見浩浩蕩蕩的專車隊伍的駕臨不以為怪。
在領導熱切的目光中35無動於衷,就像他第一次面對我一樣。他在四塊大青石的中間區域從容徜徉,就像國王巡視自己的疆土。在那株初長成的木棉樹下,他停下來。他撫摸它嫩綠的掌狀葉片自言自語,再過兩三天,木棉花就要紅了。
領導微微搖頭,神情凝重。
在一個逼仄的角落,領導扭頭對我說35必須被處死。馬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愚笨的大腦被嗡嗡聲填滿。
你難道還沒意識到對我們新母性社會的巨大威脅麼?復甦的精子和被激活的天花病毒沒什麼兩樣!領導的聲音陷入歇斯底里。
可是我們需要他,擁有他我們可以重建兩性文明,人類進化的車輪就會加快。一個種族的衰亡首先從雄性的退化開始,像大熊貓。我們必須挽救雄性這脆弱的一極,才能延續我們先天跛腳的母性文明。我看見周圍的目光刷刷向我射來,我無力的聲音在他們張大的嘴巴前迅速消融。
領導望著我習慣性的搖頭說,很難相信你是母性文明教育的產物。
那是一個暖融融的上午,鳥兒在枝頭竄動,男孩們在歡快的嬉戲。我按捺著波動的情愫,像往常一樣給35完成各項身體測試。我把目光專注於手上的儀器,因為我害怕觸動他天藍色的雙眸,那裡總有一隻潔白的鴿子飛過。
木棉張開著嬌嫩的葉片,就像伸出一雙雙嬰兒的手掌。他站在木棉樹下,木棉的呼吸潤濕了他的雙肩。他說再過三四天,木棉花就要綻放。到那時我應該有18歲了,可是我已經不想等到那一天。
他摘下一朵含苞的木棉,遞到我唇前,說,它和你一樣,也是香的。
我再也無力掩蓋一個秘密,眼淚簌簌撲落。我一遲疑,花便在我眼前逝落。他是在向我闡述他晦澀的愛情嗎?可是,這讓我的倫理底線顫慄。
在我的領地怎麼能沒有一個公主?她應該配有四個勇士護駕。他笑笑,笑容慘白。
你哭了。他緊張起來,雙頰通紅。也許,即便是「父親」也沒教過他面對這種情形的經驗。
你見過男人的眼淚嗎?它和這花一樣是紅色的。他把花踩碎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
突然,他連根拔起還在萌櫱的木棉樹。嘴角擠出一絲猙獰,我在他這兩秒鐘的凝滯裡驚呆了——他是否知道在這個春光旖旎的上午,一平如鏡的波面下蜇伏著巨大的不安。嚴陣以待的工作人員遠遠觀望著我們。我看見時光之沙從我的指間從我的雙腋從我鼻息前無聲滑落。
卡嚓。木棉青灰色莖幹在他胸前發出骨折的聲音。他看看手上鋸齒般參差的斷口,就像角鬥士欣賞自己的利器。
死神的懷抱像母親的一般溫暖,我看見她了。在她懷裡,我忍不住想要慟哭。他說。他右手那柄斷劍那麼鈍那麼輕那麼脆,只那麼一下就扎進他柔軟的左胸。男人的眼淚汩汩冒出永不乾涸,就像春天的泉眼。他眼睛的色彩漸漸黯淡,我看見一隻潔白灼眼的鴿子從他雙眸一閃而逝,一頭栽進他萎縮的瞳孔。
對整個世界充滿佔有慾的男人死後只能佔用一塊巴掌大的土地。我和環在這頗具諷刺韻味的幽默前神情肅穆。那矮矮的石碑上點綴著路人鞋底的蹭泥。
女兒早已能閱讀墓碑上的文字,可是精確的語義分析常常讓她感到困惑,就像現在她已造不出「哥哥的懷抱裡充滿了陽光」這樣的病句。所以她不假思索的問,媽媽,哥哥的眼淚真的是紅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