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懸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四方之門,其誰從焉?——屈原《天問》
火星在七月的黃昏沉沉墜去,西邊的天空一片彤紅。我站在顛簸的馬車上,視線從寥闊的蒼穹垂落於背後一片廣袤的大地。兩條深深的轍印蜿蜒至天邊,那裡杜宇落單的身影漸行漸遠。掐指一算,我離開楚國已經三個月了,滿車向周王進貢的包茅早已失去它的嫩綠與幽香。
我的眉頭微微蹙緊,今天是朔晦日,天空卻是月明星稀。帝國的曆法的確需要重新修訂了。祖宗傳下的顓頊古歷沿用了300年,累積誤差已十分明顯,節氣與農時的舛誤常常令農人不知所措。三個月前,我接到王的傳詔,限我即日起程前往鎬京。我的族人在接到這一旨令之時,惶恐萬分,自從昭王南征楚國不還,帝國與楚世家的關係已經異常緊張。新帝即位之初便發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討伐戰爭,結果,北方那個氣焰正熾的徐國從帝國的版圖上消失了。雖然楚國在這次應召討伐徐國的戰爭中起了主力軍的作用,但楚人普遍悲觀的認為。這個名叫姬滿的新帝下一個將要動手的便是楚國。事實上這次被傳召的除了世代為周王修訂地理志的我申氏家族,還有天文世家甘氏、機械匠師舒鳩氏,甚至楚國名覡巫咸、巫昌。我走出家門登上馬車的時候,背後號啕一片。我的嘴角輕輕抽搐,終究沒有吐出一個字。我再次檢查了我攜帶的書篋,確認每一卷輿圖緯典都安置在精確的位置之後,便吩咐御卒揮鞭啟程。我下令的時候嘴角竟揚起一絲微笑。是的,我申氏歷代為周王整理地理志,一百年來兢兢業業小心翼翼,未嘗敢因官爵低微疏誤職責,能在一個春光艷麗的下午被千里之外的周王想起也不失門庭幸事。
當我們趕到鎬京時,驚詫的發現,偌大一個鎬京城內充滿了南腔北調奇人異士。齊國的稷下學士1、燕國的羨門2、趙國的鑄劍師、鄭衛的樂師、楚國的陰陽家甚至西域的幻術師如百鳥朝鳳般濟濟一堂,聚集在儷宮大殿裡高談闊論。他們的隨從輜重擠爆了西京的客棧,馬廝裡各種高低不一毛色混雜的馬匹日夜嘶鳴不絕,據說經常有客人因自己血統純正的母馬受到別馬的玷污而滋事鬥毆。
我們被安置在蒲胥客棧,一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被王召見的消息。隨車進貢的包茅早已被冬官長驗收,傳下的旨意是讓我們耐心的等待,整理自己的學問。不久王將舉行一場聲勢浩大前所未有的殿內測試,在這次測試之前,帝國被傳召的學者術士巫覡將被王依次召見,當庭詢問一些專業職責範疇之內的事宜。
關於這次周王勞師動從的起因,眾人蠡測紛紜。模糊的說法是王被一個大而空的問題所困繞。這個問題是如此博大精深,以致不得不召集帝國最有智慧的人來回答。而那個問題被提出來的淵源是好笑的,僅僅是因為兩件毫不相干夢一般荒謬的事情。
第一件是西方很遠很遠的某個國家有個幻術師來到鎬京,此人能赴湯蹈火移山倒海,凌虛漫步有如平地,穿牆入室毫無阻隔。既能用念力改變物體的外形,又能控制人的思維。帝國飽學之士沒有一個能夠破得了這個人的法術,更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奧妙。而這個不速之客性情極其孤傲,視華夏俊傑如土雞瓦狗,根本不屑於與眾學士討論法術的高妙。王傾盡國庫為他修建了中天之台,又從鄭衛選來妖艷柔媚的女子,為她們噴施香水描眉畫黛,頭戴金簪,耳佩珠飾,身著柔美絲綢衣,腰曳齊地白絹帶,環珮王環香草,佈置在樓館之中,讓她們演奏《雲瑩》、《九韶》美樂,供他享用。可幻術師依然不甚滿意,勉強下榻中天之台不久,幻術師便請王與他一起遊玩,王拉著他的衣袖,騰空而起,直上雲霄,竟來到緋雲之巔的一座宮殿。這宮殿金碧輝煌氣勢恢弘,巍峨的聳峙在雲雨之上,卻不知下面的基礎是何物支撐。王耳聞目睹鼻嗅口嘗的均非人間所有,王於是斷定這便是清都紫微宮,聽到的是鈞天廣樂曲。王低頭往下看,見自己的宮殿樓宇就像堆積的土塊柴草一般醜陋不堪。幻術師引著王在宮殿裡四處遊逛,所及之處抬頭不見日月,低頭不見山川。光影闌珊之處王眼花繚亂,天籟裊裊飄蕩,王耳中嗡鳴一片。王深身上下五臟六腑被驚得心迷意亂失魂落魄,便請幻術師讓他回去。幻術師推了他一把王就從虛空跌落。王醒來的時候坐的還是原來的地方,身邊的侍者還是老面孔,再看案前,酒菜還熱氣騰騰。王問自己剛才從何而來。侍者回答王一直就睡在榻上,只是小憩了一會。王來到中天之台,幻術師已杳如黃鶴,不見蹤影。王從此鬱鬱寡歡精神恍惚。
第二件事是王從西方狩獵歸來,途中有人向王推薦一個名叫偃師的工匠。與偃師一同前來覲見王的還有一個面容古怪的人,此人對王的態度甚是倨傲無禮。王正詫異間偃師請王上前審視,竟然是一個木偶。這木偶的動作舉止與真人一般無二,可以隨著音樂舞蹈,節奏無不合乎桑林之舞。他還能放聲高唱,美妙的韻律只怕王宮內的歌伎也要遜色三分。王的寵妃盛姬被這一稀奇事吸引,圍繞著木偶左右觀瞻,嘖歎不已,冷若冰霜的皎面上也浮出了久違的笑靨。王正要重賞偃師,木偶眾目睽睽之下竟眨眼挑逗盛姬,王大怒,欲誅偃師。偃師驚恐萬分,立刻把木偶拆卸開來,只見木偶的身體內部全部是一些皮革、牛筋、木頭機樞、樹膠、漆之類毫無生命的器物,齒輪交錯,曲軸縱橫,以牛筋纏繞牽引,緊緊箍在軸承上的牛筋自然釋放,軸承轉動,驅動咬合的齒輪旋轉,動力傳引至木偶的四肢五官,這才有了剛才的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被這一精湛的技藝深深折服,歎道:人之至巧堪與造化同功啊。於是重賞偃師,用車載回木偶,日夜陳於大殿之上表演以供眾卿娛樂,前來朝覲的蠻夷諸族使者無不歎為觀止。可是王很快又怏怏不樂起來,經常眉頭緊鎖神遊太虛,在宮中橫著走豎著走,嘴裡還喃喃念叨些什麼。有時手拍腦袋作恍然大悟狀,有時又頓首跺足作焦躁不安狀,迷了心竅一般。只是有一天,王在藏書閣密室裡單獨召見偃師,與他徹夜傾談些什麼。丑時,侍者聽到密室裡傳來王暴雷般的怒吼。第二天清晨,偃師出來時就像整個兒換了個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有好心人上前關切的許多詢問些什麼,偃師卻一言不發。當天下午,偃師就從鎬京城內消失了,誰也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
就這兩個夢一般的故事加上兩個謎一般的人害得王寢食不安食不甘味。眾人議論著猜測著揣度著,晃著腦袋。
住在東廂七號房間的稷下學士王子滿從周王的行宮歸來,眾人立即圍住他詢問王詔見他所考核的內容。
什麼?十字秤星?眾人愕然。
"是的,王一定是瘋了,可憐我滿腹經綸,準備的資料汗牛充棟,被王所詢問的居然是秤桿前端鑲嵌的十字秤星是什麼含義。"王子滿歪著頭,嘴微翕著,目光呆滯,似仍在回味品啜那個荒謬的場景。
"你是怎麼回答的?"有人問。
王子滿擠出一絲苦笑:"這恐怕是屬於販夫走卒的知識了。秤桿上的十字秤星乃是商道上心照不宣的一個標誌,代表『福祿壽喜『四義,誰要是缺斤少兩,是要折損福祿壽喜的。自古以來,秤桿就是這種制式,歷經千年,這層意義倒是鮮為人知了。"他的臉上不自覺的浮上一層得意的紅光。
四下鴉雀無聲,各自腹思這一問題的奧妙與含義。
"不對。"另一名稷下學士楊墨捏著下巴上幾根枯須,徐聲道:"王兄的說法似頗有理卻經不起推敲,既然買賣的雙方都不知道十字秤星的含義,這折福的警告又怎能嚇阻欺詐行為呢?"
屋子裡頓時聒噪起來。
"諸位,諸位。"一個不急不緩的金石之音打斷大家的爭執,是宋國的象數大師東郭覆,"十字秤星的含義我看不甚要緊,關鍵在於王為何要關注這樣一個常識,它與傳聞中王所冥思的那個大而空的問題有何瓜葛呢?不才昨日也剛剛被王召見過,王所詢問在下的卻是另外一個相似的問題。在下推敲,這兩者似有淵源……"
"是何問題?"眾人安靜下來。
"王問的是,算盤為何採用上擋兩珠下擋五珠的制式……"
這有何不對麼?房間裡充滿了詫異的空氣。眾人心中的那團疑雲與我心中是一樣的:這樣的問題就好比質問石頭為何長成這樣而不長成別樣。一個司空見慣的事物值得去考究它的來歷麼?如果去詢問制秤匠或是制算盤匠,他們只好回答:祖師爺傳下來的就是這樣。但是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突然在我心中綻放:對呀,對於民間使用算盤的商人學者而言,算盤的確存在兩顆多餘的子,上下擋各有一顆子從來都用不上,合理的設計應該是上擋一子下擋四子。當我意識到此點後便悄悄推門離開這沸反盈天的討論現場,回到自己的廂房。裹上被子苦思苦想這一問題。窗外灌進一大片皎潔月光,地上如水銀洩地。我輾轉反側,一閉眼,黑暗中似乎有一點幽幽的光在遊走,它飄渺不定,與我若即若離,我幾乎就要觸及它的光輝,它卻又幽靈般晃開了。當我遽然睜開眼時,四周光華燦爛,已是旭日當空。隨從畢恭畢敬的準備了洗漱盆巾站在我床前,告訴我王的使者剛才已來過了,王於午時召我覲見。
"西北之美者,有崑崙虛之,琳琅碔焉……"王背對著我,緩緩誦讀著《爾雅》裡的辭章,四週一片蛙鳴鳥語,風在翠竹紅葉之間沙沙遊走。我沒想到王召見我的地點是在他的濩澤行宮。
"你就是申子玉?"王轉過身來,那個傳說中精力充沛愛好騎射的新君面容竟如此清秀脫俗,飄然出塵。只是幾縷衰弱的長髮在陽光下閃爍濯濯銀光,幾近透明。王真的是老了麼?王即位之時已經50歲,按理說這個年齡已不堪承載征戰四方傲睨天下的雄心壯志了。
"臣正是。世代奉旨修訂地理志楚地申氏傳人子玉。"我朗聲回答。
"楚人?"王冷冷一笑,我心一緊,分明聽到王鼻子裡傳來哼的一陣冷風。"《山海經》就是你們楚人杜撰的吧?"
我如釋重負,正容道:"《山海經》確是我楚先祖所編撰,文采瑰麗,敘事浪漫,多錄鬼怪異獸神話傳說,但地理風俗均參考前人著述及實地考稽,杜撰一詞似有失偏頗。"我心中暗暗稱奇,這《山海經》向來被世人視作禹臣伯益的著作,王又是如何推斷是楚人的作品呢?
"實地考稽?"一朵無聲無息的嘲笑掛在他微撇的嘴角,"那好,朕向你討教一個關於《山海經》的問題。"
"臣洗耳恭聽。"
"《山海經》之西山經、海內東經、西經、南經、北經、海外西北經上均記載崑崙之山,那麼,崑崙到底尊駕何處?"王嚴厲的目光似兩道光劍,刺得我不敢正視。
"臣不知。"我的腦海亂成麻團,兩腋冷風颼颼汗如瀑下。王所提的問題這實際上是困擾勘輿界多年的疑難。有人認為海外別有崑崙,東海方丈便是崑崙的別稱;有人認考定崑崙在西域于闐,因為河出于于闐且山產美玉,與緯書記載相符;有人認為崑崙並非山名,而是國名;還有人乾脆認為崑崙無定所……古來言崑崙者,紛如聚訟。
"緯書記載:崑崙之丘,或上倍之,是謂閬風。或上倍之,是謂玄圃。或上倍之,乃維上天,是謂太帝之居。試問天下何山如此怪異,竟分上下三級結構?"
"臣不知。"我的聲音細如蚊蚋,無地自容。相傳崑崙一山上下分三層,面有九門,門有開啟獸守之。增城之上,有天帝宮闕。這種結構誰也沒有親見,歷代緯書卻記載詳實,言辭鑿鑿。對於這種記錄,我們後輩亦只能一五一十參照前人著述加以整理修訂,或暫付闕如,萬不敢憑空臆想增飾文采,妄下評斷。
我聽到一聲悠長的歎息,羽毛般飄落。王遠遠踱去,他挺拔的身影竟有一絲搖晃,雙肩顫顫危危,銀灰色長髮更零亂了。我內心隱隱萌動,那個孕育已久的假想似要脫口而出,卻又艱難的吞入腹中。作為一名勘輿師,沒有經過實地調查又怎敢妄自推斷?那畢竟只是一個大膽卻又荒唐的假想啊。
王眼角的一絲犀利的白光觸疼了我通紅的臉,我垂頭不語,心中泛出一絲苦澀的嘲笑:怎麼可能呢?崑崙方八百里,高萬仞,豈可……
"你有話要說?"王似乎讀出我的腹思。
四野的蛙鳴不知什麼時候靜寂了,慵懶的風也睡了,稠密的樹葉一動不動。夏午的池塘裡蒸騰出一層幽藍的霧藹,池塘水一平如鏡,像一整塊晶瑩的翡翠。咚,凝固的池水破碎了,一隻青蛙在團團荷葉間游弋,荷葉在波紋的推動下終於搖出幾分清涼。
"臣猜測,也許,崑崙根本就不是一座山!"我的聲音在空蕩蕩蜿蜒蛇行的長廊裡迴響,洪亮卻掩蓋不了尾音的顫怯。
王用飽滿的目光望著我,那目光裡的溫煦鼓舞了我,我繼續說:"之所以緯書上南西北東都有崑崙的蹤影,那是因為崑崙原本就是會移動的物體。"
"會移動的物體?"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沉吟良久,"是什麼呢?"
"比如,比如……"我支吾著,腹中千頭萬緒似要在一剎那噴湧出來,"比如星槎3。"
王猛的睜開眼,深邃的眸子裡蕩漾著一層奕奕的波光。
"好個南西北東!好個星槎!"王突然爆發出一陣狂肆大笑,我在他莫名其妙的大笑裡忐忑不安如芒在背。
王在亭子裡來回急踱了幾步,便倏的坐下。賜我一張他對面的寶座。侍者在王與我的杯盞裡倒滿了香氣四溢的瓊漿玉液,王與我舉盞幾回後,疲倦的臉上便有了幾份紅潤。
"你願意聽朕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嗎?"王的目光拉得又平又直,飄飄緲緲,御苑內的青山碧水斗折迴廊在他恍惚的目光裡黯淡下去……
"那是在一千多年前,古代的一個皇帝命令他的孫子兩手托天,讓另一個孫子按地,奮力分離天與地之間的牽引。終於除了崑崙天梯,天地間所有的通道都被隔斷了。這個雄心壯志的皇帝又令他的一個孫子分管天上諸神的事物,另一個孫子分管地上神與人的事務,於是一種新的秩序開始形成……"王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我。
我心裡說,是的,我明白。這個被稱作"絕地天通"的故事也記載在《山海經》裡,這個古皇帝就是顓頊,他的兩個大力士孫子一個叫重,一個叫黎。傳說在絕地天通的一刻,禮崩樂壞了……很明顯,這只是神話,王敘述這個故事又有何企圖呢?
"我常常對一些司空見慣的事物心存困惑,"王抿了口酎清涼,"當我接手這個位置,神州天下就如同一副輿圖一般舒展在我眼前。按理說,我只需繼承先帝制定的法規沿襲周禮,就可換得海晏河清舉世太平。可是我卻無法迴避內心的一些困惑。甚至對祖宗之法治國之道產生懷疑,比如古歷,比如易卦,比如讖緯之說。我試圖解釋這些問題時,我便意識到兩種潛伏的秩序在鬥爭在蔓延,影響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當我明白自己是站在一個兩難的歷史的高處,當我明白我的一念之差將對後世對帝國基業產生巨大影響時,我就陷入一種荒涼的境地:是孤獨是無奈。我害怕,我一覺醒來,一種新的秩序席捲這個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絕地天通一樣,禮崩樂壞。而我,帝國的繼承者,對此卻束手無策。矛盾的是,我內心又在隱隱期待這新秩序的到來,就像期待一場久違的大雨,這雨可能是一場甘霖,福祉天下,也可以是一場洪水,吞沒一切……"
我呆呆的望著面前這個衰老的男人,遺忘了他的身份,他的位置。此時他在我眼裡只是一個需要傾吐的獨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見我們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須思索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如此龐雜,我們無論在各自的專業範疇鑽研多深,卻只能窺見這個問題的一隅。管窺蠡測,所以我們才覺得好笑。
"所以,我決心研究我所繼承的這種秩序的由來,發現一切的一切都與那個子虛烏有的崑崙有關。似乎是一夜之間,黃帝從虛空繼承了他的發明技藝,這才有了舟、車、機械;神農從虛空繼承了他的勞耕技能,這才有了百草、稼穡;扁鵲從虛空繼承了針灸醫術,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個穴位的特定組合與病症的精確對應。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幾個甚至十幾個穴位的組合針灸才有療效,可是你知道要從這365個穴位中摸索出對症的組合針灸術,需要試驗多少次嗎?"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識到自己的荒謬,拚命搖頭。
"一個數術家告訴我,從365個穴位裡選取合適的5個穴位,需要實踐四百七十七億五千萬次。"
我無從揣度這個數的大小,因為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數是二億三萬三千三百(裡),這是天體的經長。
"這說明針灸之術不可能是遠古時代的某位神醫通過實踐積累的方式所創造。"
"我聽說針灸術最初是寫在一本叫《黃帝靈樞經九針十二原》的書上。"
"不錯。"王笑笑,"不光是針灸,你若是詢問機械製造工匠,他的技藝發源於何代何人,最終也會追溯到與黃帝有關的一本書上,比如《陰符經》……"
《陰符經》?這不是九天玄女下凡贈給黃帝的那本奇書麼?相傳黃帝正是根據這本書上所記載的內容發明了指南車,走出蚩尤製造的迷霧,從而擊敗了蚩尤。
"那麼,八卦易經呢?"王歪著頭詰問我。
"這……"我狐疑了,眾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於商獄時一手創造的啊。
"你相信閉門造車嗎?一個囚犯怎麼能在斗室裡遠取近求仰觀俯察呢?一個失去自由的人何從演繹大千世界的千變萬化呢?"
我震呆了,大周天下敢如此評價文王發明易卦的功德,也恐怕只有他的的四代孫姬滿了。
"你覺得我國使用的算盤設計合理嗎?"王又突發其問。
"臣以為上下兩擋各多出一子。"我慶幸自己昨晚剛剛琢磨過這個問題。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禮崩樂壞的時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盤卻是合理的設計。因為他們使用的是16進制。"王面無表情的說。
一顆火花在我渾渾噩噩的腦海裡綻放,這顆火星拭亮了一大塊死寂的黑暗。是啊,上擋每珠代表五,下擋每珠代表一,那麼每位的計數什是十五,這也是十六進制的最大基數。即使是今天,16進制仍然在稱量、占筮領域使用著,半斤八兩的說法即源於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緒,飛快的蹦出一句:"那麼十字秤星呢?你瞭解它的含義嗎?"
我搖搖頭。
"《山海經》為什麼採用南西北東的方位順序而不是民間流行的東南西北的習慣順序呢?"
我腦袋完全懵了,心中惟有感慨:各行各業都有一門行規,我們勘輿行內的規矩正是以南西北東的順序描述地理,這規矩誰也不知道從何年何月定下的,卻一直沿用至今,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更不會想為什麼會是這樣。我癡癡的望著王,酎清涼美酒的幽香也無法喚回我的思緒。
"這一切均是源於河圖洛書4。"王的聲音輕飄飄的。
什麼?我幾乎沒有聽清,但當我明白過來我得到的只是一頭霧水。
"十字秤星實際上就是洛書圖案的核十字,至於《山海經》的敘事順序:由內而外自南到東,也是按照洛書的解讀規則進行。可惜,這門學問今天已經無從考究,那種智慧實在太過精深博厚,遠非吾國學士可以推敲探求。"王緩緩的直起身子,衰老的骨節發出咯吱的摩擦音。他的雙臂頹然下垂,渾濁的目光眺望遠方,不覺間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長又淡。
"那是一門什麼學問?"算盤,秤星,崑崙,黃帝,我的腦子被五花八門的念頭與線索充填纏繞著,王峰迴路轉的思維讓我如墜迷霧,連提出的問題都如此蒼白無力。
"那,那不是人間的學問,它來自崑崙。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無法抗拒。"王沉重的一字一頓,"我常常作夢,我的夢裡澎滿了陽光,暖洋洋的光。我在夢裡是一個光禿禿赤條條的孩子,在無邊的陽光裡蹣跚學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體會到一個孩子被母親撫摸的那種幸福,甦醒後卻又生出令後背泛涼的後怕,是那種孱弱無助渴望呵護的卑怯……"他的雙眼沉重的閉成一線,似在千年不朽的冥思。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麼死的嗎?"王突然抬眼問我,像是從他荒謬的夢境突然驚醒。
盛姬?我聽說過那全國傳得沸沸揚揚的宮廷謀殺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無疾夭折,王召集帝國最有經驗的仵作、智士調查此事,一無所獲。倒是巫士的卜辭輕易的揭開了真相:是盛姬放蠱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寢宮裡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聽說她是被方相士5以驅鬼術正法的。"
王的嘴角隱隱抽搐:"可是處死她的命令卻是我下的。我坐在這麼高的位置,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寵妃,這是多麼好笑的事啊。"
王命令處死盛姬,可又想保護她,豈非矛盾?我困惑的望著王。王的喉結微微顫抖,鼻翼不住翕動,乾枯的眼眶裡突然澎滿了白花花的光。
"她被拖下去的時候兩眼直直的望著我,在廷審她的時候她始終是一言不發的。其實,她只要稍稍為自己申辯一句,或是流下委屈的淚水,我也會心軟大赦了她。我忘不了她大而澄澈的眼睛,那似水溫柔的眼神,那綄紗溪邊長大不諳世事的女子又怎麼會製造陰毒的蠱呢?"
"陛下,臣聽說蠱實際上就是毒藥,是把許多毒蟲放在封閉的器皿中,等最毒的把其他都擊斃吞食,再以此蟲提煉劇毒物質而成。6若是中毒而死,王子身軀必將有中毒的痕跡。"
"朕又何嘗不知,可是在國人心中,蠱早已超越了毒藥的概念,它可以是一個詛咒,一種無邊巫術,一種奪命無聲的鬼魅,你能向國人解釋這一切麼?她是為朕赴死啊,朕知道……"王的聲調變得艱澀,"卜辭體現的是神的意志,神要她死,她不得不死。方相士用驅鬼術震碎了她的魂魄,她的鼻孔、眼眶、耳朵都滲出了洇洇的血,常人若受此刑早已因肝膽俱裂而面部扭曲慘不忍睹,而她的臉上卻浮著一層皎潔的微笑,像一朵晶瑩剔透的荷花,那麼安祥。她的義無反顧不是為了神,而為了朕。她明白朕若是心有不忍特赦了她,朕便違悖了神的旨意,朕將無法持周禮繩治天下,那種秩序,牽一髮而動天下,禮崩樂壞,洪水滔天,誰知道呢?她是一個瑤環瑜珥般的美人兒,更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可人兒,乃朕一輩子的疼痛。"
我看到一顆珠圓玉潤的淚珠從王突兀的顴骨滾落,在地上綻放成一朵透亮的水晶花。
從王的濩澤行宮歸來,照舊有一大群人圍上來詢問我被召見的各個細節。我疲憊無力的揮揮手,躲進自己的廂房,一頭栽倒在床鋪上,悶頭大睡。腦袋像開了戰場,短兵相交聲戰車錯轂聲喧囂一宿。王所描述的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嗎?1500年前絕地天通禮崩樂壞的傳說又暗示什麼呢?舊的秩序就是在那個時代建立並影響至今嗎?比如日漸勢微的十六進制,比如眾說紛紜的河圖洛書。帝國開國百年以來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擔憂什麼呢?王作為這個世界最有權勢的人,卻無法保護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這是多麼荒誕的事情啊。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與冬至,合乎歷元要求,楚星官甘韋庭上書王,建議修改顓頊古歷。王欣然同意。在新歷頒布的這一天,王召開殿試大會。全鎬京城麇集的學者智士濟濟一堂,分作兩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側入坐的是羨門、方士、讖緯師、巫覡、幻術師,王的右手側入坐的是象術師、數術師、天文家、稷下學士、機械師、勘輿家。當我們這樣入坐面面相覷,心底頓時明白些什麼。那個流言傳為異想天開思維混亂的周王這些天來他的所作所為的意義突然明朗起來。在蒲胥客棧,我、天文家、稷下學士、巫覡、方士作為帝國的頂尖人才擁簇在一塊,從來沒想到自己與對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們分為涇渭分明的兩陣營,我才恍然大悟,那兩種令王寢食不安互相鬥爭的秩序是什麼,那兩個夢一般來去無蹤的故事與故事的主角又分別代表什麼。
王只是用他清矍的目光掃視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靜寂了。王說:"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在這裡,是要解決最為困繞帝國的一個難題。今年宋國的旱蝗導致人民顆粒無收,偏逢去年勞師伐徐,國庫糧倉虧空。救濟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過。長江黃河隔三岔五的氾濫更是朕附腋之患。朕時常冥思苦想:若是有一種至高至妙的方法來預測來年的荒饉旱澇該多好。如此,帝國可以提前決策。若是荒年,則蓄積糧食;若是洪澇,則遷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則頒令改種旱田莊稼。朕上下求索,卻難得一計。難道舉國上下,傾盡智囊,也無法預測來年的氣候嗎?"王的聲音突然拔高,高亢激昂,在大殿內久久迴響。
"陛下,"楚國名覡巫咸上前奏曰,"臣在楚國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數次預測來年的氣候變化,無不合驗如神。可見祖宗傳下的占卜之術,乃是神人貫通先知先覺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學士王子滿徵得王的許可,站起來說,"氣候乃是種雲氣變幻、陰陽調燮的一種現象,這裡面有規可循。據我統計,長江流域的氾濫呈現或三或五的週期規律,中原的旱災一般伴隨著蝗害,是旱災的氣候週期律與蝗蟲的生物週期律耦合調和的結果。"
"既是一種規律,王兄可否預測一下來年貴國的氣候?"巫咸冷冷的說。
"這……"王子滿露出窘迫的神色,"氣候的這種規律太過複雜,又時刻處在動態變化之中,它只是在大量的統計數據中呈現一定的規律,若要精確預測,委實困難……"
"笑話!"一個西域的幻術師不顧禮儀大統站起來,"天氣這玩意就好比奴僕的表情,我要其陰它就不得晴,我要呼雨它不敢來風。大王不信,我可當場演示。"
事實上王還未有表示,幻術師就迫不急待的一抖衣袖,半空便響起一聲霹靂,震得殿堂金色穹頂簌簌作響,眾人縮著脖子,敬畏的望著那個煙霧騰騰的衣袖。
"這位先生固然可以主宰一時之風雲變幻,孰不知氣候乃是一個季度乃至一年的寒暑變遷,先生若有高能,何不作法令來年風調雨順涼風習習四季如春?恐怕真正的大旱來到,你喚來的那幾點雨還不夠你灑仙水的份量吧。"雄辭闔辯的東郭覆說得幻術師瞠目結舌,滿臉通紅。只得低頭去驅散袖口的濃煙,濃煙卻驅之不盡滾滾湧出,那滑稽的場面激起大殿裡一陣壓抑的哄笑。
"陛下。"楚老覡巫昌叩拜在地,"易卦為先帝文王所發明創造,卦象的乾道變化陰陽翕闢高深莫測,乃是神的意志附存於卦象的驅力。易卦傳至今日近100年矣,我們不肖子孫對易卦的領悟理解日趨平庸,以致祖宗的智慧之精華不得繼承。臣懇求陛下在全國推行易卦,以輔佐王道,溝通神人,調理自然。則大周幸甚!蒼生幸甚!"
王沉默不語,轉而把目光投向我們一側,那目光裡的含義深不可測,又似乎什麼含義也沒有。
"陛下。"東郭覆拱拱手,"臣以為戰壇盈城,圖讖累牘非但不是興國之本,反而遺禍萬年。試想以龜甲之裂璺、蓍草之形狀、卦之陰陽與旦夕禍福聯繫起來是多麼荒唐。卦辭曰:小狐汔濟,濡其尾,天攸利。請問如何從小狐狸過河弄濕尾巴得出事不成功?難道今早我出門是先跨左腳還是右腳與王是否賞識我的見解有關麼?"
我們冷靜的保持沉默,臉上卻浮出會意的微笑。
"匹夫之見!愚夫不可與語卦之妙。"巫昌恨聲道。
東郭覆聽了也不惱,轉向巫昌躬躬身:"老先生,據說卦象的變化體現的是神的意志,不料我這田夫野老雖不懂易卦之妙,卻也通曉神的旨意。"
"哼,果真如此,你可推斷我擲下的這一卦是陰是陽麼?"
東郭覆道:"一卦之陰陽即使判斷正確亦有巧合之嫌,不妨你擲卦一千次,我來判斷其中陰陽卦各佔的次數。"
"好。"王撫掌,微笑道,"朕就為你二人仲裁,看卦象到底是神人的意志還是愚人的意志。來人,計數!"
東郭覆心領神會,不動聲色的說:"我推斷這位先生擲下的卦象陰陽各佔一半。"
"荒謬!"巫昌白花花的鬍子在呼哧呼哧的鼻息前亂舞。
"陰,陰,陰,陽,陽,陰……"
巫昌雙臂抱胸,吹著鬍鬚,用眼角的白光瞟著東郭覆,一副要你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時,王悄悄踱到我跟前,輕聲問:"你認為結果怎樣?"
"臣不知。"我老實說。
王笑了:"你知道我是如何推斷出《山海經》是楚人寫的嗎?"王的問題總是突兀怪誕,這分明是兩件不相干的事啊。
王似乎知道我又要說不知,便自答道:"這是因為我數了一下〈山海經〉裡帝王神話人物的露面次數,發現你們楚人的先祖顓頊出現達16次、黃帝出現23次,遠遠超過其它的三皇五帝。這樣的材料安排也許是出於無意,卻暴露了作者的感情趨向。"
我恍然大悟。
"報告陛下,陰卦共計499次,陽卦共計501次。"
左右兩席同時響起一陣歡樂的呼聲。不言而喻,這意味著我們這方陣營的勝利。而他們也自認為勝利了,因為499:501只是近似於各佔一半,神的意志似乎是不可精確預測的。雙方於是展開了激烈的爭執與攻訐。此時,一個著玄色長袍的人無聲的屹立在殿前的大門口,陽光傾灑在他飄飄的衣袂上,籠罩上一層令人眩暈的金色。黑紗斗蓬下那張鳩形鵠面的臉卻讓人不寒而慄。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侍衛對他的出現茫然無知。王抬起雙眼望向門口,他眼裡的光突然浮動了。王從寶座上起身,嘴微翕著,視線又平又直。眾人對王的表情迷惘了,目光順著王的視線落在那個不速之客的身上。是他?那個傳說中穿金越石、移山倒海的幻術師。大臣們竊竊私語,臉上浮現出敬畏的神色。
那人的目光空洞洞的,彷彿殿堂內的眾生相在他的視野裡投影的只是一堵白色的牆。他移動他的身子,卻似乎根本沒有邁步子,衣袂飄揚長髮亂舞的在眾人驚愕的目光前漠然移動。衛兵完全遺忘了他們的職責,眾賓客則忽略了自己的存在。這個世界只剩下一個舞台,舞台上只有一個人獨舞。
就這樣,他來到王的跟前,拿出一卷羊皮紙,不,誰也沒有看見他掏的動作,只是手上突然多了一卷羊皮紙。他擲在地上,面無表情的說:"這是神的旨意。"
那卷紙靜靜的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上面籠罩的好奇的目光幾乎要把它烤焦。侍衛正要俯身去拾,他看到了什麼,便困惑的停住他的手。是的,大家都看到了,那卷紙似通曉人意,自動舒展開來,那上面的絹絹小字竟自動放大,投影在半空之中,以致每個人都能清晰的看到字符的細微結構。可是,很失望,那上面奇異的符號連最博學的稷下學士也無法閱讀。我洩氣的垂下視線,發現羊皮紙仍躺在地上,那半空之中展開的竟是它的幻象。
"何人能解讀這文字,朕賜萬金!"王高聲喝道,環顧玉樨欄下。
驕傲的稷下學士垂下他們高揚的頭顱;頭髮斑白的老學究們滿臉窘紅;大臣們正襟危坐,佯裝城府。那些羨門、方士、巫覡倒是趾高氣揚起來,紛紛私下炫耀他們對這些文字的一些心得。因為他們即使不懂,卻也對這些符號十分熟悉。這些符號原本就是鬼符,方士們掛在木劍上焚燒的樹葉上畫的就是這些。
"神的文字俗人豈可褻瀆?"那個的聲音不大,卻傳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邊。而他的嘴分明是緊抿的,冷若冰霜的面孔如一潭死水,春風吹不起半絲漣漪。
王歎了口氣,頹然歪倒在寶座之上。門口的賓客與衛士突然騷動起來,是偃師。他來了,帝國最有智慧的人偃師來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比酎清涼美酒的清香傳播得還快,以致整個殿堂上都籠罩上一層愉快的醉意。王擠揉在眉間的兩指猛然舒展,嘴角不易察覺的揚起一個弧度。
布衣偃師,一身素白。連他整個人都是蒼白潔淨的,眉清目秀,面若朗星。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有陽光的顏色。他似乎習慣於在黑暗中工作,當他從長年累月的黑暗走出來到燦爛陽光下,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般鮮活,充滿生命的新奇與活力。他的身後是一台笨重的機器,裝有四輪,在大殿裡自由游弋。
"偃師,這一年以來,你又瘦了。"王來到偃師的身旁,摟著他的肩膀,眼睛裡溢滿了柔光。
"王,我失敗了,我沒能製造出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木偶。"偃師哽咽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
"不,你是成功的。"王仰頭直望殿穹,似在緬懷往事,"朕已經明白一個道理:就算我們人類現在不能製造出一台擁有意志的機器,我們人類的繁衍卻無時無刻不在生產擁有意志的產品:人。我們這一代不能,不代表我們的子孫後代不能。況且你製造的能應聲起舞的木偶已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它能在表演時突然以一瞬目與我的愛妃眉目傳情,就帶給我們巨大驚喜:它已經學會超越你的命令表達自己了。雖然我們無法解釋這一轉瞬即逝意識火花的淵源,但它已經帶給我大週一個希望,這希望引導我們華夏子孫走向一個必然!一個光明!"王洪鐘般的聲音在偌大的殿堂激盪迴響,裊裊不絕。王的銀髮根根舞動,熠熠生輝。眾人交頭接耳,唏噓不已。原來那個傳奇色彩的故事真實的情形竟是這樣的。
"王……"偃師幽亮的眼珠望著王,無語凝噎。
"人是不能取代神的!"一個冰涼的聲音傳來,每一個僵硬的字像是雹粒一樣擲地有聲。那幻術師幽靈一般出現在偃師面前,陰鷙的目光攫住偃師坦然的雙眸,"人就是神所創造的,人卻想製造出神所製造的東西,這實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這放肆的狂笑把殿堂變得靈堂一樣肅靜。
"人的骨、肉、血分割開來是沒有靈魂的死物,而它們組裝起來卻是一個活生生的智慧的靈魂。我們為什麼不能用無生命的木頭、金屬製造出有意識的機器呢?"偃師平靜的詰問幻術師,"不像你,雖然擁有可自由活動的肉體與貌似強大的法術,你的靈魂卻完全不能理解你這種能力的奧妙。從這層意義上說,你的靈魂早已死亡,你滯留在人間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法術的奴隸罷了。"
稷下學士們聞此言,全都肅穆的端正身子,他們的行為全都是自發的下意識的,偃師的話裡有一種精神打動了他們,也感染了我。我的心裡有一股熱流在沸騰,在奔突,衝擊著我不住搏動的太陽穴。
"呵!"幻術師怒吼一聲,斗蓬下蓬亂的長髮震得飄了起來,黑袍上下籠罩著一層無形的戾氣,令人窒息。眾人的眼睛突然一陣眩暈,憑空降下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球,伴隨著一聲轟天巨雷,向偃師直直砸去。殿堂裡響起驚恐絕望的叫聲。
偃師平靜的仰著皎潔的臉,那火球卻沒有落下,球表的烈焰距離他的鼻子不到一拳。火球的熾光漸漸黯淡,散發出的逼人熱焰也逐漸褪盡。幻術師曲張著他的雙臂與雙爪,全身顫抖。
"你還是先完成你的使命吧。"偃師輕鬆的說。
幻術師像是被擊中命門,頹然癱倒在地,火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掐滅了,化作張牙舞爪的青煙籠罩在幻術師的身上。
偃師面向王,說:"這人的到來想必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向陛下傳達一個消息,他主人的意思一目瞭然:如果我們不能解讀這些符號,我們也就無須進行下面的步驟了。"
"他主人是?"王托出我們大家心中的困惑。
"還是先解讀這些符號吧。"偃師神秘一笑,把他帶來的機器展示在大家面前。這台機器最顯著的特徵就是有突出的吻部,張著一張黑漆漆的大嘴,整體就像一隻大蛤蟆。
"這是什麼?"王小心的觸了下"蛤蟆"的嘴,似乎擔心它突然兩頜大開,把他的手掌吞下去。
"這就是蛤蟆。"偃師調皮的說,"它的嘴是一個輸入口,它的屁股是輸出口,只要我們把寫有文字的卷帛扔給它吃,它就會排出我們認識的文字。一年前我就注意到方士巫婆們使用一種奇怪的符號,這種符號來自遠古,起到的是溝通神人的作用。我想如果我能夠破譯它的含義就能使我們瞭解到遠古的一些訊息。於是我潛心鑽研一年,終於發明了它。"
"神的旨意真的是能破譯的嗎?王露出神往的表情。
"神不過是比我們高級的生物而已。之於孑孓蜉蝣我們人不也是神一般高明的事物麼?同樣法術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一種高度發展超乎我們理解的技術而已。"偃師的話在我們的對面引起一陣慍怒的喧囂,但他沒有理會,拍拍他的蛤蟆,說:"它的工作原理是這樣的:識別、計數、存儲是它的三個基本功能。首先,它分析出我們華夏文字的使用頻率,比如『之『字,它在華夏文字裡面的使用率排第一,再而根據頻率排定其它文字的序位。它再分析出鬼符文字的使用頻率,我總共收集了三十牛車的桃符、天書,全一咕嚕塞到它的大嘴裡,得到了鬼符文字的使用頻率。那麼排名第一的符號的含義理當是『之『了。這樣破譯出的文字雖存在舛誤,但從一千多種組合中選出正確的組合是完全可能的。因為語言本身就存在自我驗證的功能,前後文的互相映照是一個不錯的糾錯手段。7"稷下學士們嘖歎不已。我心中暗歎:這種方法與王推斷出《山海經》是楚人的作品原理是多麼相似啊。都是通過大量的統計來發現規律。
偃師把那卷羊皮紙扔進蛤蟆嘴,蛤蟆肚子立刻響起機械的震鳴,就好像空癟的肚子發出飢餓的咕嚕聲。不一會,屁股就吱吱吱的吐出一卷絹絲,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華夏文字。
"崑崙之巔,青鳥之所憩。有西王母,居帝之宮……"王讀出開頭幾行字,便止住不讀,隨目光下移,神色益凝重。偃師根本沒有看絹絲上的內容,卻胸有成竹的仰著頭,望向半空,彷彿在他的世界,金鑾殿穹根本就是透明的,藍天上飄著流浪四方的白雲,天邊響著牧人的吆喝……
"王將征犬戎,祭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史書是這樣記載這一段歷史。我們無法從如此精短的文字去揣測真實的情形,正如我們無法像理解一個公子哥的輕狂一樣理解王那顆不服老的心臟。畢竟王已經55歲了。不管朝中大臣如何反對,國中百姓如何非議,王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堅持他那似乎是心血來潮的瘋狂念頭。當他這樣做之後,他的確煥發出幾份青春的色彩。其實,稍有智慧的人也會明白:王征討犬戎不是為了開闢新的御苑供他遊獵,那萬里長沙的不毛之地之於大週一無用處,但是征服了它,卻開通了一條通往西方的道路,西方那可是一片雲蒸霞蔚的神秘天空啊。
王將西征,不出一月,大周沒有哪塊土地不在傳遞這個消息,為王挑選御夫駿馬的專駕在驛道上激起滾滾塵土,為王推薦人才尋求隱士的大夫在街閭巷陌奔走如織。
王出征的時候,八匹名叫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的寶馬拉起華蓋大車,御術名揚天下的造父為王駕車,參百為馭手,力士柏夭主車,巨人奔戎為車右。
帝國最有智慧的一百個人分乘在五十輛馬車之上,與上次殿試不同的是,這些人裡面沒有一個方士、羨門、巫覡、幻術師。我坐在王旁邊的華麗馬車之上思考這個現象時,感覺到塞外的風裡夾有一股泥土的暖意及種子萌蘇的氣味。我難以按捺內心的激動:作為一名勘輿師,卻從未有機會親赴夢蜃般的西域實地考察。這一次,我終於可以為《山海經》注上完美的註腳,甚至補闕填漏。不僅如此,我還將領略王所關注的那個方向,王站得那麼高,他的視野總是超乎我們的目力與想像,甚至超乎我們的歷史與見證的時代。在王的視力所及,時光將回溯1500年,那是一個燭龍燭九陰、共工觸不周、誇父逐日、魃除蚩尤的神話世界啊。
王立於軒轅之上,手按寶劍,眺望西方,朔風中他飄逸的銀髮像一面軍旗一樣獵獵有聲。夕陽拖長了他高大挺拔的影子,那風骨峻拔的身影踽踽獨行一往直前,單薄得不堪承受背後戀戀的目光。
"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乃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我在竹簡上簡潔的寫道。啟明星在地平線上出沒了330次,馬車的轆轤更換了三個,我記錄的竹簡裝填了一馬車後,我們來到西王母的國度。"或許也是九天玄女、藐姑山仙子的國度。"王告訴我。總之,這不是人間的國度。事實上,一個月前我們就以為已經抵達這個移動的國家的疆界。當那個聳峙雲霄的巍巍標誌在一場夷沙平丘的風暴後降臨在我們的視野之時,世界在一剎那陷入無聲,陷入光影浮動的海洋。我們在那一刻忘了歡呼忘了回憶忘了聯想,只剩下癡癡的憑息,嘖歎,感動。這一切都在無聲之中默契的進行。
崑崙!崑崙!突然有個人叫了起來。
引路人的腳步突然變得凌亂緊湊了些,然後他膝一軟,跪在鬆軟的沙地。我們的隊伍立刻亂了。馬匹驚慌的嘶鳴,拚命的蹶著蹄子。訓練有素的御夫完全忽略了他的職責,一律呆若木雞的立著,甚至連自己什麼時候從失控的馬車上跌落也不知曉。眾人在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場面下遺忘了世界,遺忘了自己,更沒有察覺什麼時候有一道金色的光芒,從那昂藏於天地的擎天一柱湧出,蔓延,席捲,直至吞沒整個世界。大地剎那間變得神聖,以至每個人移動一小步都顫顫危危小心翼翼,心中充滿了虔誠與敬畏。
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看到的只是崑崙的最高一級:增城。它通體金光閃閃,掩映在譎詭奇偉的雲海之中,若隱若現,遙不可及。它終非人間的藝術品,從略窺一角到一覽全貌,非得耗得千里駿馬一個月艱難苦辛的跋涉。
閬風,玄圃,增城,自下而上,層巒疊嶂,珠璣鏤飾,拔地而起,增城玄圃已沒入雲霞。我們站在閬風的陰影裡,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我不敢抬頭去望那擎天一柱的盡頭,因為我害怕大地在我抬眼的一瞬間失去平衡,在閬風的重壓下沉陷。有時我又狐疑的環顧,似乎腳底踏的不是地面,閬風漫無邊際的黑黢黢的表面才是,而我只是一隻渺小的壁虎,立在一堵搖搖欲墜的牆上。我突然明白為什麼緯書輿圖上一律把崑崙定為萬仞,因為在這樣龐大的身軀前,任何敬業的勘輿師都會失去測量的勇氣,他手裡拿著皮尺只會徒增羞愧。更無法參照周圍的山巒,在此處,躲得遠遠的山巒就跟腳底下的礫石一般不值一提。因為原本偉大的事物與原本微小的事物在這震撼的參照之下,只剩下同一種意義:渺小。忽略不計。
王立在那裡,挺然峭拔,偃師立在王的身後,神色平靜。
有一個空靈的聲音裊裊傳來,許多人扭轉脖子去尋找這個聲音的源頭,又捂捂耳朵,似乎對聽覺產生了懷疑。他們不知道,這個聲音根本沒有方向,它來自四面八方,不緊不慢,有如潺潺流水,宛轉清澈,卻完全不是來自於絲竹管弦。它深深的攫取了眾人的注意力,直到一個御夫用大夢初醒的聲音喊道:"那裡!"
這個聲音及時的提醒了大家,卻可惡的破壞了夢境般的氣氛。因為那個人的出現只能是夢中,才子騷客們頓時發現辭賦裡曾經令他們如癡如醉的華麗文采是如此膚淺,那根本不是人類的語言可觸摸的美麗。不必提醒,眾人不約而同的在第一時刻明白了她的身份:仙子,神女,九天玄女,西王母。勿庸置疑,稱號雖然五花八門,所指卻是唯一。她身著霓裳羽衣,沐浴著五彩繽紛的花瓣與煙雲從天而降。有人伸手去接那零落的花瓣,掌心裡卻只剩下一團斑斕的彩光。一個玉石瓏璁的聲音傳人眾人心田,"爾等何人?"眾人面面相覷,彼此的表情驗證那並非幻覺,而她的嘴唇分明是緊閉的。那唇線優美的弧度望一眼就讓人失去正視的勇氣,本是含羞的微笑,卻令人如此害羞。
"東方巨龍之國週五世王姬滿率國人拜謁西王母。"王聲朗氣清,欠身作揖。
西王母左右閃出兩個黑袍術士,一乘夔牛,一乘貔貅,面容猙獰,神情鷙冷。其中一人喝道:"萬里迢迢,直犯天國,乃為何事?"
"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無所不知先知先覺之西王母。"王恭敬的說。
西王母波瀾不驚的面容皎皎似乳,讓人忍不住想要一親芳澤,去激起一池漣漪。我突然為這一罪惡的念頭切齒痛恨起自己。
"請講。"那天簌的聲音如春風拂面,泌人心脾。
"傳說創世之初,世界是一團混沌。陰陽不清晝夜不分。人民愚昧無知,直到一天神人乘星槎造訪神州,授書先祖黃帝、顓頊、帝俊、神農,教他們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還有一些超乎他們理解的學問與技術,比河圖洛書、易卦與幻術。世界因而從渾噩中醒來,按照神的旨意一種強大的秩序建立起來。華夏子孫敬畏這種秩序,雖然他們完全不能領悟這種秩序的奧妙,卻並不妨礙他們把窺得一角的陰陽學、法術、道術、占卜大施其道。神的幫助曾經給這個黑暗的世界帶來光明,但是今天,這種古老的秩序與社會已難合卯榫。我作為帝國的繼承人意識到在這個時代將有一種嶄新的秩序取而代之。今天,我所帶領的這些人,將向您證明他們有足夠的智慧建立新秩序,我們不再需要神的干預!"我們在王慷慨激昂的陳詞中不由得挺直了脊樑。西王母的嘴角掛著一絲恬淡的笑意,彌久不散。
「哼!」騎夔牛的術士冷笑一聲,「你們的智慧?人類可憐的腦袋瓜子具有智慧嗎?」
「人若是不思考他就比一株蚰蜒草還可憐。這就是人的智慧。」一個聲音說。
術士氣洶洶的去尋找這個不卑不亢聲音的源頭,他們凶神惡煞的目光照在偃師光潔的臉上反射得一乾二淨。
「爾有何能?」
「我可以製造出活動的木偶,將來我肯定能像神一樣製造出具有自由意志的機器來。神又有何能?」偃師無畏的正視西王母。
「放肆!」騎貔貅的術士紅髮上指,怒不可遏,「無知頑童,竟敢底毀神的智慧!神長生不死,變化無窮,無所不能,無所不曉。」
「世界上沒有無所不知的智慧。因為它若是對明天的一切洞悉幽微,它就不能體會今天的幸福。」偃師平靜的說。他瘦削的身子立在崑崙的陰影裡,勢沉千鈞的氣勢一下子制止了我的失衡錯覺。
「笑話!對於神而言,世界的運動就像一道計算題,只要把一切物質的數據作為已知,將來就像過去一樣展現在他的眼前,預測不過是一種計算而已。」
「若如此,在下請教一個數術問題。」稷下學士東郭覆站上前拱拱手問道,「設有一個二乘方程,方程內天元、地元、人元三元,各前係數為71、12、25,請問解得天地人三元的根為多少?」
他話未落音,便被西王母冰冷的話打斷:「這個方程根本無解。」
東郭覆羞愧的退下,他研究三元二乘方程二十年,不知捏斷了多少根鬍鬚才證明這個方程是無解的,而西王母彷彿不必思考就道破其中玄機,反應之快間不容髮。
我心中沒來由的充滿了勇氣,清清嗓子問道:「我聽說聖人胸中自有萬千溝壑,神人若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你想看看神州的地理?」她迅速讀出了我的腹思,嘴角隱約的一撅。
空中突然湧現一幅地圖,不!那根本不是圖,是圖像。竟然是立體的,當我定睛一處,那地方彷彿洞悉我的想法,自動向我拉近放大。我看到連綿起伏的山脈,山脈中的山峰,山谷,山谷裡的沖積平原……也許這根本不是真實的地理面貌,而她隨意製造的幻象而已。但是我錯了,因為我很快看到了熟悉的風物,平原上的房舍,田陌上的農人,甚至房舍裡的桌椅。天,這不是我家嗎?楚國東部的蒸野,萬里之外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就這樣清晰明瞭的展現在我面前。我倒吸一口冷氣,黑暗讓人害怕,我沒想到光明也如此讓人恐懼。這真是一門邪門的法術啊。接著那立體投影又急速遠離,比例尺越縮越小,直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曲成球面……天,竟然縮成一個天空色的圓球,我們生活的大地原來和天上的日月一樣是圓的!而且水氣氤氳,像一個水晶球。南北順橢,其衍千里。古緯書上說的竟是真的。我羞得汗流浹背,恨不得躲到大地的另一面去。
左右黑袍術士得意的望著垂頭喪氣的我們,座下的怪獸也搖頭擺尾,爆發出震悚大地的嘶吼。
王尷尬的環視四方,稷下學士、象術師、數術師們惶恐的低著頭。四野的風停了,低矮的雲緊貼著地面,夕陽西斜,崑崙無邊無際的影子撲天蓋地,把大地漆成了灰色。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偃師無聲的搖著頭,眾人注目著他。有人從他空洞的表情裡讀出了絕望,也有人讀出了希望。
偃師端著一盆水,走到西王母的腳下,恭敬的放下,從錦羅香囊裡抓出一把粉紅色花粉灑在盆裡,微笑說:「臣偃師侍奉神仙姐姐沐浴。」
眾人驚詫的望著他,想笑卻笑不出來。西王母雍容的玉面也禁不住飛上兩朵緋雲。就在這不尷不尬的時刻,偃師大聲說:「即便是最微小的事物神也無法捕捉它的影蹤,敢問西王母,你能預測盆裡的每一粒花粉一刻鐘後的位置麼?」
四周湛然靜寂。
西王母的微笑霎時間融化了,破碎成漫天飛舞的花瓣。她的婀娜身體變得透明,眾人使勁揉搓眼睛,不錯,西王母已從虛空消失了。眾人正要尋找她的蹤跡,一道漫卷大地的白光撲天蓋地湧來,吞沒眾人癡癡睜著的眼珠子。世界立即被黑暗取代,我的耳朵沒有聽到一個聲音,因為耳腔已經被什麼擠爆了。我全身的骨骼與五臟六腑倒是聽到無數個聲音,那是它們在作翻江倒海的劇烈震動。不知過了多少個世代,我醒了,聽到了一聲喜鵲的歡鳴。我面前的大地空空蕩蕩,一望無垠。崑崙曾經盤踞的地方赫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坑,坑底是一大片赭紅色琉璃。於是,我在我的地理志上寫下一個嶄新的地名:瑤池。
「十七年,王西征崑崙,見西王母……天子遂驅升於弇山,乃紀丌跡於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我按照王的旨意在竹簡上如此寫道。王說:「這個故事留在史書的痕跡要越少越好,因為那個絕地天通禮崩樂壞的世界已經一去不返了,為了消除舊秩序的影響,你的記錄應避重就輕、輕描淡寫。」
註釋:
1齊國在都城臨淄西門外設謖下學宮,招探天下文人學士,在那裡講學和著書立說,議論朝政。這些網羅的人才稱稷下學士。
2shaman的音譯,一種信奉外來教義的方士。
3UFO在中國古代的稱謂。
4兩幅可能起源於結繩記事時代的抽像圖案,是對數及數理關係的形象總結,智慧的高度濃縮結晶。
後記:
據說在古希臘,克里特島存一個強大的帝國,邪惡的國王米洛斯用無邊的魔法統治著愛琴海。如果沒有發生木馬屠城事件,那麼今天的歐洲文明甚至世界文明將被改寫。至少中學課堂裡不再教授數學、物理、化學等自然學科,哈利波特在霍格沃茲魔法學校搞得那一套才是正規的義務教育,大街上跑的不是汽車,而是環保飛行器:掃帚。
這一構想是如此迷人,驅使我在浩繁卷帙裡尋找一個東方的特洛伊時代。這樣,3000年前那個四海為家的高齡公子哥皇帝走入我的視野。與之一起登上舞台的還有一個大氣磅礡的時代。
當穆天子站在他孤獨的影子裡彷徨苦悶之時,他並不知道他腦子裡綻放的一顆張狂的火花竟然燎著了一個百家爭鳴萬馬奔騰的時代,這個時代是如此璀璨奪目,以致不得不用一個勃勃生機的季節和一個纍纍收穫的季節來命名。
當穆天子浩浩蕩蕩的巡遊隊伍走在萬里流沙之時,他並不知道幾年後地中海邊的一個英俊瀟灑的國王所羅門與迷一般的示巴女王會晤了。東西方的歷史是如此默契,恐怕得感謝一個來去無蹤縹緲不定的龐然大物:崑崙號航天飛船。這個喜歡偽裝的大傢伙在諸國的歷史上以崑崙、方丈、蓬萊、科倫白姆、岡底斯、巴顏喀拉等馬甲出現。如此這般,西王母在《山海經》裡是「虎齒、豹尾、蓬髮」的猙獰面目,到漢武帝時卻脫胎換骨成「光儀淑穆」的絕世美女也就好理解了,也許按她們的科技水平,基因工程美容術已被劃到「小兒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