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西周穆王姬滿的愛妃盛姬在自己的房間裡收到了無數精美的禮物。在這些禮物中,有一隻琢磨得晶瑩剔透的湯匙,它像一隻黑色的鳥兒在光滑如鏡的底座上微微顫動,翹起的長喙令人驚訝地固執指向南方;在另一隻黃金雕成的盒子裡,裝有一滿把黑色的粉末,這些粉末蘊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在沒有月光的晚上,把它們撒在火上,就會招來怒吼的藍色老虎的精靈;在這些叫人眼花繚亂的珍寶中,還有一團神秘地永恆燃燒著的火焰,火光中兩隻潔白的浣鼠正在快活地竄上竄下,這團永不熄滅的火焰就是它們的宇宙和歸宿。
這一切匪夷所思的禮物都沒能讓盛姬露出她那可愛的笑容來。她皺緊了好看的眉頭,歎著氣擺了擺手,圍簇著的宮女和奴隸立刻倒退著把這些禮物撤了下去。
姬滿聽到了侍從的報告,匆匆結束了和祭父的談話,從前殿趕了回去。他憐惜地扳過愛妃的肩頭,問道:「這些玩物沒有一件不是天下最傑出的巧匠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傑作,沒有一件不沾染著我屬下最勇敢的武士的鮮血。多少人慘遭殺戮,血濺五尺,只是為了一睹這些寶物的形容。我遊歷四方,網羅而來的這些天下至寶,難道就沒有一件能討你的歡喜嗎?」
王妃慵懶地歎了一口氣:「何必讓那些賤民再去白白浪費生命呢,我不會從這些俗物中找到快樂。大王你東征西討,日理萬機,又何必在意一個小小妃子的苦樂呢!」
被愛情激起了勇氣的穆王叫道:「我擁有整個帝國,環繞我的國土一周,快馬也要奔馳三年;我的麾下有八十萬甲士和三千乘戰車,他們投下的馬鞭就能讓大江斷流;我的屬民像砂粒一樣不計其數,他們拂起衣袖就能吹走滿天烏雲。難道我,偉大的姬滿,竟然不能讓所愛的人展露一下她的笑容嗎?」
他飛步奔出後堂,大聲發佈命令:「傳我的旨意,三十天內,招集天下最有名的術士藝者,最能逗人發笑的優伶丑角。不論是誰,只要能讓我的愛妃露出一絲兒最微弱的笑容,我就賜給他十座最豐美的城池,外加黃金五百鎰,玉貝一千朋1。」
---
1鎰: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兩為一鎰;朋,古代貨幣單位,五貝為一朋。
他抽出那把伴隨他征戰多年的錕寶劍往地上一插:「如果這些藝人都沒能成功,他們也就喪失了存在的權利,大周朝將從此是所有流浪者的死敵。」鋒利的劍刃穿透了墊地的花崗岩石磚,猛烈地晃動,述說著國王的決心。
五百名信使跳上他們的快馬汗流浹背地向四方奔馳而去,國王的承諾像野火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帝國。
三足烏第三十次又回到它在崦嵫2之山的住所時,周王朝鎬京王宮的大殿前已經豎起了象徵帝王威嚴的九座銅鼎。熊熊燃燒的火焰照亮了鼎上的饕餮紋飾,也照亮了周圍的巨大庭院。
---
2崦嵫:日沒入之山,見《離騷》。
這是一個長四百兩3,寬二百兩的巨大空間,縱然裡面擺放著五百張堆滿了珍餚佳饌的桌子,也仍然能感覺得到那寬廣坦蕩的帝王尺度。在每一張桌子後面,在火光照不清晰的黑暗角落裡,擠坐著數不清的來自天涯各方的奇人異士。雲遊四方的旅行家帶著他們那奇形怪狀的坐騎,來自遙遠國度的流浪藝人小心翼翼地掩蓋著他們賴以餬口的神幻秘技,不少人臉上的塵土還未洗淨,他們是為了那一份不可思議的豐厚賞金而匆匆從數千里外的地方趕來的。
---
3兩:古長度單位,5兩為一丈。
這些最卑下的賤民,每日裡只能在風雨和泥塵中打滾,以求得一份口糧。也不知是他們上輩子修了什麼德,才有福一睹這個天下最大帝國的尊嚴。衣著華麗的奴隸在席前往來穿梭,端上來的都是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山珍海味;貌若天仙的宮女在廊間輕歌曼舞,她們身上的香氣和龍涎香燃燒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瀰漫在空氣中;五百名站在陰影中的青銅甲士寂然無聲,只有微風拂過他們的長戈和甲衣時才能聽到輕輕的嗚咽聲。在左右迴廊圍繞著的中央高台上,被貴族和百官簇擁著的,就是威震天下的國王和他所寵愛的盛姬。
一位神情猥瑣的老頭捧著一具式樣古怪的樂器率先登上了場。他向高台行了叩拜禮後坐下來開始吟唱一首抑揚頓挫的頌歌,人們聽不懂他的語言,卻都迷醉在他的歌喉中;兩名衣著袒露的少女扭動著柔柔的腰肢跳起一種風格特異的舞蹈,她們那飛旋的腳尖宛如田野上躍動的狐狸,就連宮中最善舞的宮女都看直了眼。
國王偷眼看了看身邊的愛妃,她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他擺了擺手,老頭的樂器落在了地上,傳出最後一聲顫動的低吟。
接著上場的是一位來自遙遠國度的魔術師,他有一個傲慢的鷹鉤鼻子和一把桀驁不馴的大鬍子,他的家鄉遠在胡狼繁衍生長的另一方土地。他倨傲地向國王和他的妃子鞠了一個躬,然後從隨身攜帶的舊羊皮袋裡抓出一把豆子撒在地上,喃喃地念了幾句咒語。周圍傳來一陣壓低的驚呼,奇跡出現了,地上的黃豆和黑豆自動分成了兩組,各自排兵佈陣,有進有退地廝殺了起來。
可是王妃的眉頭甚至連動都沒有動過。兩名剽悍的武士立刻上前把這位不幸的異鄉人連同他的豆兵帶走了。
一位身材矮小、膚色黝黑、纏著包頭巾的漢子快步走了上來。他的手裡提著一團同樣是黑黝黝的毫不起眼的繩子。他盤腿在塵埃中坐下,把一個大家先前都沒有注意到的短笛湊到了嘴邊,頓時,一股低沉的魔音在夜空中響起。
慢慢地,那股放在地上的繩子動了一下,一端的繩頭抬了起來,緩慢但是堅定地沿著一條優美的軌跡向上升去,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提著它上升,上升,直升到一朵低垂著的烏雲中。圍觀的人群情不自禁地憋住了呼吸,就連一直從容鎮靜的王妃也忍不住展了一下眉頭,但是自始至終,她的笑容沒有綻放過。
失望的國王招來了衛兵,但是那位機敏的藝人在武士還沒有靠近他的時候,就一縱身跳上了那股筆直挺立著的繩子,飛快地爬了上去,消失在那一團烏濛濛的積雲中。一名衛兵對著繩子砍了一劍,繩子斷成兩截落了下來,可是那名矮小的黑皮膚漢子不見了。
包頭巾的人引起的騷亂只持續了一小會兒,表演接著進行下去,可是再也沒有誰能像他那樣幸運地逃脫國王的懲罰,錕寶劍上留下的血痕越來越鮮明。
寥落的晨星從東方升起,盛姬望著高台下面那些聳動的人群,鼎下的烈火照得她的臉半明半暗。小時候,她曾經有過一個荒誕的夢想:有那麼一天,能夠擁有難以數計的財富和珠寶,甚至連高山、湖泊、幽暗的森林和廣袤的大海都屬於她的名下;而所有的那些自高自大的男人都只是她的奴僕,蹲伏在腳下聽候吩咐。那時候,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而這一切,身邊的這個男人都替她做到了,甚至就連他自己也拜伏在她的裙下。現在她快樂嗎?
高台下傳來一片喝彩聲。一個藝人完成了一個高難度的吞劍動作後,膽怯而又充滿希冀地望過來。盛姬毫無表情地扭過頭去,她知道這等於又宣判了他的死刑。無數的藝人正玩命地表演他們的拿手絕技,只是為了贏得她的一個笑容。他們真的是為了她的快樂,還是為了那一份豐厚得足以拿生命去冒險的賞金呢?
夜晚眼看就要過去了,國王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就在這時,守衛在門邊的衛兵和擁擠的人群騷動了起來,人們紛紛向後退去,一襲黑袍出現在晨曦之中,帶著魔鬼的氣息。
一名年輕的士兵帶著驚恐低聲說:「我敢對大神發誓,他是突然出現的。」
確實,他的出現是那麼的引人注目,就連盛姬也抬起了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黑袍人緩步走上前殿,卑恭地向王座行了禮,開口說道:「至高無上的王啊,你是這個世界中生命的主宰。我聽到了你的承諾,從時間的溪流中浮泛而下,穿過了世紀的物質和存在的象徵,帶來了我的作品,期望能得到王妃的讚許。」
他的話引起了一片驚歎,因為就連王國中最富有智慧的謀父都不能全部瞭解他的話。
「你知道失敗的下場嗎?」國王帶著醺醺的酒意,用威脅的口氣問道。
時間的旅行者笑了一笑,他拍了拍手,四名彷彿同樣從黑暗中冒出的黑衣奴隸抬著一隻透明的箱子快步搶上前來。
箱子在晨星的光芒中宛如水晶般閃閃發光,旅行者猛地張開雙手,他的手杖頂端放出刺目的光華。一隻胡狼在遠方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篝火餘燼的紅光照在水晶上,彷彿一陣水紋波動,箱子裡顯出一個人形來。
黑衣奴隸打開箱蓋,箱中人直起身來,他帶著驚異觀望著身邊的嶄新世界,目光越過了騷動的人群和輝煌的殿堂,凝在了高台上。這是多美的一個小伙子啊,他的鼻樑高秀挺拔,他的目光明亮有神,他的笑容火焰一樣燦爛。
面對著這樣的一個奇跡,人群沒有歡呼,沒有激動,有的只是焦躁和狂亂的低語:「只有神才有權造人,這是褻瀆……」「巫術!」「抓住他,地獄裡來的魔鬼!」
周穆王的臉色有些發白,他的權力足以讓他藐視一切法術,但用造物主才能擁有的魔力去刺穿生命的莊嚴,放肆地污辱神靈,那是另一回事。他猶豫不決地回頭看了看,看見他的王妃唇邊浮起一抹微笑。他舉起了一隻手,人群安靜下來。
王妃微笑著開口說道:「異鄉人,你的法術讓人大開眼界。你說這是送給我的禮物,可我要這個卑賤的男人有什麼用呢?」
她的話音猶如雪夜中的鈴聲一樣清脆撩人,甚至黑袍人在她的美貌面前也不得不低下了頭,謙卑地回答道:「聰慧美麗的王妃呵,他叫紆阿,只是一個傀儡,既沒有生命,也沒有尊嚴,但他從娑婆那裡學到了音樂,從阿沙羅加4那裡學到了舞蹈,當他展示他的所能的時候,就連石頭也會歡笑。而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盡其所有來讓您擁有歡樂。」
---
4娑婆、阿沙羅加:我不知道黑袍人屬於哪個時代和哪個民族,從他無意中提到的這兩位神祇的名字來看,也許他帶有印度血統。
他轉過身,拍了拍手,喊道:「跳起來吧,紆阿!」
彷彿一陣微風吹過琴弦,站著的年輕人微微一顫,接著指頭曼妙地動了一下,就讓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間,他渾身上下都洋溢起舞蹈的氣息,就連足跡踏過最遙遠國度的旅行家也從未見過的華麗歡快的舞姿,如同流水一樣,從他的頭,從他的手,從他的足,從他的每一根指頭,甚至從每一寸肌膚中噴湧而出。有什麼東西能夠比擬他的舞姿呢,飄零在急流中的花瓣,迴旋在風中的火焰——讓人看了止不住地就想熱淚流淌,想放聲長笑。一支長矛從衛兵的手中脫落,摔掉在國王腳下的塵埃中。國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目光收回,轉到了坐在身邊的盛姬身上,他看到了渴盼以久的笑容就掛在王妃的嘴角。
一舞既罷,高台上下鴉雀無聲。國王站起身來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嗓聲嘶啞,他穩了穩神,說道:「異鄉人,你的禮物正是我想要的。我的承諾是有效的,我不想知道你的來歷,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代地十座城池的城主了(大臣和貴族中傳來一陣妒忌的低語,但是國王只是威嚴地朝他們掃視了一眼,低語聲就消失了)。至於其他這些無聊的藝人,我要限你們在十五天內,離開我的王國。第十六天起,只要在我的國土上察覺你們的蹤跡,就一律格殺勿論!」
黑袍人匍匐在高台下,回答說:「偉大的聖朝天子,我只是一介賤民,怎敢充當管理城池的重任。我不是為了賞賜才帶來我的作品,如果陛下喜歡紆阿,那麼請寬恕所有的這些藝人們吧。我迷戀他們用自然的力量顯示出的巧技,而後世人已經忘了如何去接近它。我們能藉機械造就夢幻,卻忘記了自己本身曾一度擁有的魔力。我渴望能從這些藝人中找到我所尋求的東西,去創造另一個夢幻般的神話時代。」
穆王聽了他的話,微微一愣,隨即不以為忤地哈哈大笑:「你是個瘋子嗎,大海難道還要向小河尋求浪花,你的技藝在我看來已經出神入化了,還要向這些無用的流浪漢們學什麼呢?好,城池我就不給你了,大周國境內的流浪藝人我也不再驅趕,從今以後,他們都作你的奴僕好了。」他不容黑袍人再反對,大聲叫道,「來人哪,將先生送到驛站的精舍中,把我的禮物和這些藝人一併送去……哈哈哈……樂師,奏樂!我要與愛妃及各位愛卿繼續狂歡。」
黑袍人鞠了一躬,如同來時一樣寂然地消失在陰影中。
周王的狂歡持續了三天三夜,最後一堆篝火終於熄滅了,精疲力盡的賓主丟下了狼藉的大殿,各自回去休息。
在後宮深處,重璧台5那高高的迴廊上,盛姬把她滾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大理石柱上。她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看到紆阿的第一眼起,我就心中狂跳不止;為什麼他的目光轉向高台,我就情不自禁地想歡笑。她當然要笑,哪怕是為了紆阿的生命,她也要微笑。那些貪婪的藝人為了他們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賞金而送命,一點也引不起盛姬的憐憫。只有紆阿,是真心真意地為了她,為了她的歡樂而舞蹈。他不可能夾雜著一絲兒其它的慾望,她難過地想,因為他只是一具傀儡,甚至沒有生命,沒有因為她的微笑而得以保存的生命。
---
5重璧台:見《穆天子傳》,「天子乃為之(盛姬)台,是曰重璧之台。」
愛上了一個傀儡,她自嘲地搖了搖頭,繞著寂靜無人的迴廊慢慢地踱了起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些奴隸們居住的低矮窩棚(對她來說,那些只能算是窩棚)。三天前,第一次發現她對紆阿那份令人驚異的感情後,她就托詞溜回了後宮,一個人體會那又懼又喜的感覺。
國王的盛宴持續了三天,那班殘忍粗魯的傢伙,就讓紆阿跳了三天的舞。他一定累壞了,盛姬憐憫地想道,現在,所有的大臣和貴族都在呼呼大睡的時候,也許此刻他正痛苦地躺在哪個窩棚中喘息。
彷彿回答她的關切,一聲鳥鳴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哀傷纏綿,彷彿一線游絲浮動在夜空中。然後,輕輕地,宛如青鳥般宛轉的啼唱刺破了低沉的和音,歡樂和痛苦同時纏繞在一個孤獨精靈的歌聲裡,猶如晨曦融合著光和影一般完美。天哪,盛姬又喜悅又痛苦地想道,這不是夜鶯的歡唱,而是一個傀儡令人難以置信的美妙歌喉。他知道她在這兒。
帶著異鄉情調的低沉的喉音輕輕地搖曳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遙遠的過去,想起了一個清冷的早晨,槳葉打碎了水上的晨光;想起了一個燭影搖紅的夜晚,父親把她送入了宮中。她的父親後來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盛地的領主……
不,不行,盛姬絕望地想,我的心承受不了再多的負荷,我不能再見他了。愛情宛如躲藏著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動。壁龕裡的燭苗靜悄悄地燃燒著,她驚恐地向四處看了看,把頭伸出高台,向腳下花草掩蓋著的黑暗低聲問道:「紆阿,是你在那兒嗎?」
歌聲戛然而止,一個發顫的聲音回答了:「是我,我的女王。」
我的臉一定像少女一樣發紅,她心慌意亂地想。猶豫了一會兒,她柔聲問道:「紆阿,你為什麼不去休息?跳了這麼長時間的舞,一定累了吧。」
「我用不著休息……能源……我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我的胸口有個地方跳動得厲害,我不能去休息。主人說過,我是為了你的快樂而存在的。離開了你,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他低低地吟誦著:「我不能閉上我的雙眼,我只能讓我的熱淚流淌。」6這句話表白一個人的內心所擁有的魔力讓王妃心跳不已。
---
6引自亨·海涅《深夜之思》,紆阿肯定讀過它。
「我的心指引我為你歌唱,把我留在你的身邊吧,我不想為那些庸俗的貴族舞蹈。我只有十天的能源……十天的生命,讓我用這剩下的七天來陪你一個人,讓你快樂。」
王妃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說:「你不應該這樣。」
「您不喜歡嗎?」黑影的聲調裡充滿了悲傷,「那麼說一句話吧,只要一個詞……一個詞,我就可以為你去死。」
「你會為她死的!」一個粗暴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盛姬驚恐地轉過身,看見姬滿正滿臉怒容地站在高台的樓階口處,他暴跳如雷地咆哮:「一個木偶也竟然敢調戲我的王妃,我要讓你和你那該死的魔鬼主人一塊兒粉身碎骨!」
「不!請不要殺死他!」盛姬懇求道。
妒忌的國王奔下高台,大聲招呼著衛兵。
盛姬探出欄杆外,看見黑影還在那兒沒動。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只聽從你的吩咐,也許我死了會更好。」
國王在高台下憤怒地咆哮著,一群士兵沿著鵝卵石砌成的通道從遠處跑來,鎧甲和兵刃相互撞擊著,打破了花園裡的靜謐。
盛姬拿定了主意。「快跑,」她低聲囑咐,「從這兒逃走吧!」
傀儡依然留連不捨,他仰著頭問道:「你還讓我再見你嗎?」
盛姬眼角的餘光看見幾名士兵已衝進了內廷,正向著那個膽大包天的冒犯者跑來。「當然,」她說道,「現在,看在大神的份上,快跑吧,為了你自己。」猶豫了一下,她加了一句,「也為了我。」
「我這就走,」那位激動的僕人低聲而快速地說著,「燃起你召喚精靈的黑藥粉,我一定會再來……」他轉身向圍牆跑去。王妃驚恐地看著兩個衛兵揮舞著長戈追了上去,可是紆阿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和技巧一下子就翻過了高高的圍牆,不見了。
鎬京裡的大搜捕持續了整整三天,國王的衛兵仍然沒有抓到紆阿和他的主人,盡心盡職的衛兵雖然幾次發現了那個逃逸的傀儡的蹤跡,但都被他從容逃走。
負疚的侍衛頭領奔戎對暴怒的國王解釋說:「那個巫師就在我們的眼前消失了,連同他那四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僕人……有七八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哩;至於那個跳舞的木偶(他說到這兒,平板的臉上流露出一分懼意),他有著豹子一般的敏捷,大象一般的力量,他能空手扭斷我們的銅戟,跑起來超得過最快的戰車。」他最後下了結論,「他不是人類,而是一個扎扎實實的魔鬼小崽子,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停了停,他偷眼看了看國王的臉色,又補充說:「依我看,他好像受到了什麼禁制,當每次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擰斷我們某個人的脖子時,卻猛然停了手。要是搜捕逼得太緊或禁制解除了的話……」
國王「嘿」了一聲,大步在大殿裡走來走去,臉色陰晴不定。連號稱最精銳的國王衛隊都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偶人,這個大膽的傢伙竟敢於留連在京城不走,國王隱隱感到一股逼向王座的不安全感。自從那個不幸的清晨之後,盛姬就只以沉默和流淚來回答他的恐嚇和哀求,他煩躁地來回踱步,終於立定了腳步:「來人,速請盛伯晉京!」
盛姬知道她的丈夫一直在搜捕紆阿,但她一點兒也不為他擔憂。因為她從負責搜索的衛隊那裡打探到了紆阿神出鬼沒的消息,她相信自己所愛的人兒擁有的魔力是戰無不勝的。他們知道只有她才能引出紆阿來,姬滿每日裡到她這兒來,或軟語哀求,或大聲恐嚇,她始終無動於衷。宮裡每個人的表情都惶惶不安,她卻彷彿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樂,直到滿頭白髮的老父親跪在她的腳下,用整個家族的存亡興衰來懇求她時,她才猶豫了起來。
「原諒我,紆阿,」她在心中想道,「你終究只是個傀儡,一個還有幾天生命的木偶。我無法為了你放棄一切。」
第三天夜裡刮起了輕柔的西風,盛姬在重璧台上點燃了一撮黑色粉末,粉末劇烈地燃燒著,爆發出一簇簇明亮的藍色火焰,如同一隻被束縛住的老虎掙脫了囚籠。一股青煙裊裊飄散在風中,有股硫磺的味道瀰漫在空氣裡。
夜色更加濃厚,重璧台上靜悄悄的,彷彿只有盛姬一個人。他不會來,盛姬慶幸地想。不知為什麼,卻又有一絲兒失望。
壁龕裡的火焰搖動了一下,盛姬突然轉過身來,看見紆阿就站在高台長廊的盡頭凝望著她。時間在迴廊間悄悄地流動,是那麼的安靜。有一瞬間,她甚至忘了陷阱的存在,而想跳向前去,撲向傀儡的懷抱。
一匹戰馬在她的身後輕聲長嘶。我幹了什麼,她猛地醒悟。一股可怕的恐懼攫住了她:雖然紆阿注定會死去,但她這一輩子都將無法輕釋背叛他的負疚了。「別過來,」她向著長廊的盡頭喊道,「紆阿!這是個陷阱!」
紆阿轉頭掃了一眼花園裡出現的國王的精兵,他的臉色因為痛苦而蒼白。「那有什麼關係,」他繼續向王妃跑來,「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麼就讓我死在你的腳下吧。」
國王咬牙切齒地喊道:「攔住他,殺死他!」
兩百名最精銳的衛士衝了上去,那個赤手空拳的傀儡毫無畏懼地向著這堵青銅盾牌和長戟組成的金屬洪流迎來。大周朝那些最著名的勇士——奔戎、造父,在他的手下如同草把一樣紛紛倒下。傀儡在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不過分地傷害脆弱的人類,愛情的魔力沖掉了永遠不許與人抗爭的禁令。激飛的刀劍像流星一樣射入天空,又發出長鳴墜落在花木叢中。大周朝的衛士們發現自己陷入了這輩子最可怕的一場戰爭中。
最後一聲刀劍的歎息也寂然了,兩百名失去了武器和戰鬥力的衛士倒在了塵土中。滿懷創傷的痛苦的傀儡一瘸一拐地向王妃走近。
滿臉鐵青的國王一隻手按在劍柄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還愛我嗎?」傀儡悄聲問道。
「我愛你。」盛姬回答道,向跳舞的藝人伸出手去。紆阿接過了她的纖纖玉手,跪下來放到嘴邊輕輕一吻,如同一尊青銅雕像般僵硬不動了。
嫉火如燒的國王拔出了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砍掉了傀儡的頭。王妃驚叫著閉上了眼,沒有溫熱的血液噴出來,他那漂亮的頭顱下面是一大堆金光閃閃的金屬片,以一種完美的不可思議的複雜聯繫在一起,隨即在風中分崩離析,變成無數的金屬碎片叮叮噹噹地散落在塵埃中。
王妃張開她含淚的雙眼,一塊透明的玉一般的簧片跳上了她的手,精巧地微微顫動著,發出了和紆阿的歌喉一樣動聽但卻是單調的嗡嗡聲。
後記:先秦時代是一個神話的時代,周穆王更是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人物,這個故事來源於關於他的一個古老的傳說,偃師造人的故事源遠流長……1997年,我在一位神秘的黑袍人那裡找到了一份手稿,他告訴我在幾個世紀以前這份手稿就已經存在了,他只稍微改動了幾個地方。我很懷疑他的說法,可是抓不著他的把柄,文中提到的「撒豆成兵」、「繩技」、「浣鼠」……確實都能在古老的書籍中找到依據,幾個世紀以前,也許它們真的存在過……歷史永遠讓人充滿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