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暗
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絕望地盯著灰濛濛的電腦屏幕,試圖在腦海中搭構出一個宇宙模型來。牧師還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經放棄了努力,偷偷地離開教學程式,打開了一個遊戲。可是一小簇暗綠色的電火花隨即在牧師的指間閃現,讓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這已經是他今天挨的第幾鞭子了?我搖了搖頭,百無聊賴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間,注意力漫無邊際地向四處浮動起來。牧師的銅製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張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話的含義,它們卻像流水一樣掠過我的耳邊。我知道自己今天又無能為力了,於是低下頭在桌子上畫了一個裸女圖……牧師猛地伸出一隻鋼鐵長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正生氣地嚷道。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飛快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掌蓋住桌子。光線從艙頂的冷光燈中傾瀉在那個鋼鐵澆成的龐然大物上,它的紅眼睛閃著嚇人的光。
「回答問題,小伙子!你剛才在聽課嗎?」牧師緊緊盯著我。
「我……」我竭力轉動發木的腦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師這樣沒有自己大腦的機器人方面我也不是個行家。牧師直接聽從姑姑的指揮,但並不意味著他對我們毫無威脅。我可不想像斯彭斯那樣當眾挨鞭子。
斯彭斯在旁邊直踩我的腳,他在他的螢光板上寫著什麼東西,但我什麼都看不見。
「對不起,我沒有聽清楚你的問題……」我低聲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讓牧師繼續惡狠狠地瞪著我:「不知道什麼?你以為這是在開玩笑嗎?」
「好吧,我剛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圍望著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認說。
牧師又盯了我一會兒,直到我垂下眼簾。我聽見他搖了搖頭,損耗過度的軸承發出了一陣難聽的吱嘎聲:「阿域,你真叫我失望。要記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著你呢。」她嚴厲地補充了一句,「不要違抗教育程序。」
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稱的利索,牧師轉過身子,面向著整個教室問道:「那麼誰來告訴我答案?」
孩子們沉默著,小秀樹猶豫地抬了抬手。
「秀樹。」姑姑說道。
***,完全正確。我憤憤地想,自從他開始上課以來,姑姑總是拿我和他作比較。我真厭煩這一切。
「完全正確。」姑姑尖聲表揚道,同時讓牧師轉過身來狠狠盯了我一眼,「下面我們來看幾個密度最高的天體,我要把望遠鏡轉向金牛座A方向……」電腦屏幕「啪」的一響,自動切換到燭龍觀測室那架直徑1.5m的望遠鏡頭上。
屏幕上依舊是那片籠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無視於此,她繼續嚷道:「現在你們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脈衝週期33毫秒……」
有人在角落裡嘀咕了一聲,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頭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轉過了教室裡所有的二十個光電管紅眼,懷疑地盯著角落:「迦香,你剛才在說什麼?」
她小聲但是清晰地說:「我剛才說,我們幹嘛要聽這些胡說八道,誰都知道,外面那兒什麼也沒有!」
噢,我呻吟了一聲,這次太過份了,雖然沒有人喜歡姑姑,但是從來沒有孩子敢這樣對姑姑說話。我意識到教室裡一片寂靜。小秀樹冷漠地掉過頭去,關注著自己面前的屏幕。他以前對其他人也總是這麼冷淡,我想道。
姑姑有一陣子好像被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馬上惡狠狠地握緊了鞭子:「不要違抗教育程序!你想觸犯戒條嗎?」
我不敢回過頭去,但卻比任何人都更關注這場爭鬥——但願她能想起我的話:別作聲,傻瓜!什麼都別說。
迦香不再吭氣。可她還在咬著嘴唇,毫不服氣地回瞪著牧師。我預計到她目無尊長的下場,於是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中午下課後到禁閉室去,不許吃午飯,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姑姑的聲音由於激動而顫抖了起來,她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暴怒地補充道。「你們三個都去。」
又倒霉了,我想,早就知道會這樣。
禁閉室裡又擠又暗,只有一盞昏暗的螢光燈閃著光,叫人心煩意亂。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裡面,可是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麼令人激動了。
斯彭斯屬於印地安人種,也許是一個克裡克混血兒,至少迦香是這麼說的,不過唯一體現出來的是——他比我還小三歲,可是塊頭已經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於他的飯量也比任何人的大。他悲歎著揉著肚子說:「我簡直餓得要命,我早提醒過你們,不要在吃飯前犯錯誤──我以前這麼說過嗎?」
我生氣地踹了他一腳:「往邊上擠擠,你的胳膊肘頂在我的肋骨上了。」
要不是那只蟑螂幫忙,迦香壓根兒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個固執得要命的姑娘。
「別作傻子了。」後來我說。
「可是那兒確實什麼也沒有……」迦香轉過身去撫弄著金屬牆上亮閃閃的鍍鉻窗框,把臉龐貼在那冰涼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嗎?從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麼都看不見,即使是燭龍也看不見。姑姑卻告訴我們那兒是光的海洋,成千成億顆無法想像的巨大火球,噴射著不可思議的能量,幾百萬度的高熱表面,光線能刺瞎你的雙眼——你能想像得出嗎?」
「史東告訴過我,」斯彭斯插嘴說,「宇宙已經終結了——他從一張光盤上讀到過——總有一天,所有的恆星都會像蠟燭一樣暗淡下去,然後一個一個地熄滅。黑暗將統治一切直至宇宙末日。也許現在已經到世界末日了。」
「別聽他的鬼話,」我生氣地說,「史東是個瘋子,他崇拜黑暗,總在背地裡給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輸自己的理論。」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嗎?」斯彭斯不高興地說。
我閉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記憶象流水般從封存已久的角落裡漫出來:「……很早以前,有人曾經告訴過我,我們正在暗物質中飛行。我當時不明白他的話,後來在姑姑那兒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質的性質。不過有份資料推測它沒有電磁輻射,所以我們無法發現它——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等一等,」斯彭斯說,「暗物質的理論我也見過,可它被姑姑歸在了U區——不可信賴和未經證實的——因為除了一個關於Ω的極度理想主義化的數值猜測,根本就沒有其他的證據。」
「什麼Ω?」迦香問。
「Ω是宇宙學中最為神聖的一個數,」我解釋說,「它是宇宙密度和臨界值(每立方碼三個氫原子)之比,從數學和美學角度來看,Ω正好等於1時,宇宙是最簡單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鳳凰一樣能在火中重生——而Ω要等於一,宇宙中就必須有大量的我們觀測不到的暗物質和隱物質存在。」
迦香猶豫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暗物質,Ω就會小於1——那麼宇宙的將會是什麼樣?」
我歎了一口氣,抬頭望向窗外,那兒是永恆的黑暗。如果Ω小於1,那麼宇宙將是開放的,無限的和永恆的——它將永遠地膨脹下去,恆星將燃燒殆盡,星系團越離越遠,一個稀薄的充滿灰燼的宇宙。一個黑暗的宇宙。
「史東說的宇宙。」斯彭斯說。
「可我相信,他告訴過我,宇宙一定是簡單和最美的。他的話我一定要相信。」我說道,捏緊了拳頭。
斯彭斯懷疑地問:「他是誰?我不記得飛船上有比你更瘋的人了。」
「別管他是誰,」我煩躁地說,「你當然忘記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鑽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縮了一下:「幹嘛那麼凶?暗物質,算是暗物質好了。我聽你的,誰叫你是頭兒呢。」
我沒理他:「好啦,傻丫頭,我們算是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