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危險漸漸增大。雷諾特始終在搜索,不斷搜索,其堅韌和耐心遠遠超過范知道的任何人。他盡可能避免直接對聚能者動手腳,甚至作了安排,讓他設計的行動即使在他本人下崗冬眠時仍然繼續進行。這麼做很危險,而且無法像他在場時一樣,把任何有一絲關聯的事聯繫到一起,建立起關聯性。所以用處不大。雷諾特現在好像已經起疑心了,而且越來越具體,越來越逼近她的懷疑對像—頭號懷疑對象就是范·紐文。沒有別的辦法,不管怎麼冒險,必須除掉安妮。勞的新「辦公處」開張也許就是最佳時機。
「北爪」,這是托馬斯·勞的叫法。其他大多數人只簡單地稱之為「湖泊園」,具體施工的青河人當然更是這麼叫。現在,每個上崗的人都有機會欣賞這個最後成果。
最後一批參觀者仍在不斷飄進來,這時,勞出現在他的木屋門口。他穿著一件閃閃發光的壓力上衣,下著一條綠褲子。「大家在地面站穩了、我的奇維已經發明了一整套新禮儀,專門用在北爪。」他笑道,人群也附和著笑起來。鑽石一號的重力本來若有若無,只夠提醒人們還存在這麼一條重力法則。但在這座木屋周圍,「地面」經過巧妙設計,能讓人產生一種重力感,更準確地說,一種「抓地」感。這樣一來,每個人的雙腳都立在地面上。這種頭上腳下的直立感其實只是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統帶來的。奇維也站在木屋門口,就在勞身邊,肩頭趴著一隻黑色小貓。望著站在前面的幾百個人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奇維吃吃地發笑。
托馬斯再次抬起手,「同胞們,朋友們。今天下午,請盡情享受你們在這裡創造的成就吧。請想一想:三十八年前,我們幾乎被戰爭和背叛徹底毀滅。對你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來說,那場災難並沒有過去太久,按值班時間算,只發生在十年、十二年前。大家可能還記得災難之後我是怎麼說的:這就像巴拉克利亞的大瘟疫時期。我們毀掉了帶到這裡來的大多數資源,破壞了我們的星際飛行能力。我當時說,為了生存下來,我們只有摒棄敵意,拋開我們不同的文化背景,攜起手來,共同努力……朋友們,我們做到了。我們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未來與蜘蛛人的合作還是個未知數。但請看看周圍吧,你們都會看到,我們的傷口已經癒合,我們正在恢復。這一切都是你們從荒涼的岩石、水凝冰和氣凝雪中創造出來的。這個北爪—湖泊園—並不大,但它是無與倫比的藝術。看看吧,你們創造出了可以跟任何完整的行星文明的造物相媲美的美景。
「我為你們驕傲。」他伸出手去,摟住奇維的肩膀。小貓一跳,偎在奇維臂彎裡。過去,人們背地對勞和利索勒特之間的關係說了不少下流話。但現在,范只見人們笑望著這一幕,沒有絲毫不自在,「你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公園,也不僅僅是統領的私人領地。你們看到的是證據,證明宇宙間出現了一種新事物,它融合了青河和易莫金兩大文明的長處。易莫金辛勤的聚能者—」范注意到,勞在公開場合提到這些奴隸勞工時客氣得多,「—為這座園子作了最詳盡的規劃,青河的貿易和行動則使之成為現實。我個人也從中學到了不少新東西。在巴拉克利亞、弗倫克和加斯帕,我們統領階層始終致力於集體的福利,但我們的領導經常依靠個人命令,為了貫徹命令,常常會實施強制性法令。但在這裡,在與你們青河人共事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另一種方法。我知道,我這座園子之所以完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家在償還人情債,其表現形式就是你們偷偷摸摸瞞了我這麼長時間的那種愚蠢的粉紅色紙條。」他單手一揚,幾張好處券飄飄蕩蕩飛向空中。人群爆發出一陣大笑,「只要將統領的領導和青河的效率結合起來,·不僅可以完成我們啟航時制定的目標,還會為我們大家帶來無比輝煌的未來!」
他向歡呼喝彩的人群鞠了一躬。奇維雙腳不離地面,蹭著滑到他前面,站在門廊欄杆處—歡呼聲更響亮了。那隻小貓終於受夠了喧鬧的人聲,從奇維臂彎裡一躍而起,飛到人群之上。它張開柔軟的雙翅,緩衝向上的升力,輕輕一轉彎,在它的女主人頭上盤旋著。「大家看哪,」奇維對人群道,「奇跡瞄瞄不僅可以在這個低重力地區飄行,它還有翅膀,會飛!」小貓朝她猛地紮下來,假裝要撲她,然後振翅飛起,朝勞的木屋所在的湖泊內陸森林飛去,「請大家到統領木屋這邊來,吃些點心,盡情玩樂。」
三腳桌面微微下陷,好像不勝放在上面的琳琅美食的重負。有些客人已經開始享用了,其他人也漸漸聚了過來。范順著人流向前走,一路吃吹喝喝和每個說得上話的人打招呼。重要的是讓盡可能多的人注意到他。與此同時,他眼裡是他的那些小小間諜發來的這座園子及森林各處的情況。
青河人的飲食習俗和易莫金人不同,但本尼酒吧早已使大家形成了雙方都能接受的進餐禮節。沒過多久,大多數人都已酒足飯飽,慢悠悠地四下徜徉。范趕上本尼,在他肩膀上一拍。「本尼!吃喝真不賴呀。我還以為是你準備的飯菜呢。」
本尼·溫趕緊吞下嘴裡的食物,噎得咳嗽了幾聲。「當然不賴。還有,當然是我準備的呢,還有岡勒。」他朝身邊的前軍需官點點頭,「其實應該歸功於奇維的父親。他從資料庫裡發掘出了一批好東西,培養出來了。這批新貨色我們到手已經半年了,以前沒用,專門留到今天。」
范又開始了自吹自擂。「我也有一份兒功勞,外面的活計少了我不行啊。鑽探、為統領的湖泊融解水凝冰,這多麼事,沒人看著怎麼成。」
岡勒·馮露出了她生意人的笑臉。馮對托馬斯·勞那套「攜手共創未來」的遠景信了個實打實,比任何青河人更徹底,甚至比奇維都堅定。當順民給她帶來了不少好處。「這件事成了,人人都有好處。統領現在已經公開支持我的農場,我總算可以弄到真正的自動化系統了。」
「弄到了比鍵盤更棒的好東西?」范不懷好意地問。
Ll}}還用說。還有,今天這個儀式,一切都由我負責。」她戲劇性地一抬手,一盤食物立即聽話地飛了過來,在她手底下旋轉著,還挺幫忙地鼓起來一塊,讓她抓多味海帶時更方便些。然後,食物盤轉向本尼,最後是范。范的定位器從各個角度分析著這件小玩意兒。這個盤子裝有微型噴氣裝置,飛行時幾乎全無聲息。從機械上說,這東西非常簡單,但它的動作極其靈活,顯示出只有智力才能帶來的優雅。本尼也注意到了。「是由一個聚能者控制的?」本尼的聲音有些傷感。
「嗯。考慮到儀式的重要性,統領大人覺得有這個必要。」范注視著其他食物盤。它們繞著大圈飛來飛去,從餐桌飛向想吃東西的客人。聰明。聚能奴隸們被很謹慎地藏在幕後,於是乎,大家都可以假裝聚能者將文明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這正是勞經常宣稱的理論。問題是,勞說的沒錯!真該死。
范又跟岡勒·馮說了幾句,語言粗鄙,適合「老騙子范」這個身份,恰到好處地顯示出自己頗為佩服,卻又不肯承認的心態。然後,他從人群中央走開,好像準備弄點吃的。唔。裡茨爾·布魯厄爾剛剛下崗冬眠去了—這又是托馬斯·勞的計策。到現在,勞那套關於「遠景」的鬼話,大多數人至少能接受其中的一部分。但如果裡茨爾·布魯厄爾在場,就連那些完全相信他的人都會覺得惴惴不安。可眼下,布魯厄爾冬眠了,勞和雷諾特又抽調了一大批從事簡單工作的聚能者,充當宴會看不見的侍者……機會啊,比他設想的更好。可雷諾特在哪兒?這女人極難追蹤,難得讓人吃驚。有時候,她會無緣無故地脫離布魯厄爾的監控名單,一消失就是幾千秒。范將注意力投向遠方。這個湖泊園內分佈著數以百萬計定位器,負責穩定湖水、監控通風設備的定位器工作負荷最大,但就算是它們也保留著相當大的運算處理能力。這麼多視角,這麼多圖像,他無論如何也處理不過來。他的意識來回掃視著湖區,只隱隱注意到腳下有些搖晃。哈,在那兒!勞的木屋內,不是近距離圖像,但還是能看出雷諾特的紅頭髮和蒼白的皮膚。不出所料,那女人沒參加慶典。她正躬著身子坐在一塊易莫金輸人板前,雙眼隱在黑色的頭戴式後。身體姿態和平時一樣,緊張、專注,彷彿正處在某個巨大、要命的大發現邊緣。就我所知,她確實馬上就會得到她的大發現了。
有人狠狠拍了他後背一下,跟他方才給本尼的那一下一樣重。「范,老夥計,你怎麼想?」
范推開眼底的圖像,轉身看著攻擊者。特魯德·西利潘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看來專門為這場慶典好好打扮了一番。那身行頭他只在易莫金歷史資料裡見過,從沒見誰真正穿過。藍絲綢,帶鑲邊,帶流蘇,不知怎的,怎麼看怎麼像一塊撕成一片片、髒兮兮的破布。特魯德有一次告訴過他,這是第一代屬民的打扮。范讓自己的驚訝更誇張些,「怎麼想什麼?園子還是你這一身?」
「園子,園子。這一身是正式了點,但這可是個里程碑呀,統領的講話你也聽見了。走吧,轉轉,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范的眼底圖像顯示出伊澤爾,文尼從身後向他們飄落下來。真該死。「這個……」
「是啊,你有什麼看法,戰鬥員特林尼?」文尼轉了一圈,面對他們站住。眼光與范一觸,「這裡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齡最大、旅行最遠的。你的經驗肯定比我們所有人都豐富得多。說說看,統領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園比起來如何?」
文尼語含雙關,當然,特魯德·西利潘借然不覺。但范只覺得心頭湧起一股冰冷的怒氣。小王八蛋,多半是因為你,我才非得幹掉安妮·雷諾特不可。勞發給文尼的范·紐文的「真實」歷史深深地影響了這位年輕人。這一年來,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經明白了布裡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還有,他已經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術。他越來越強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證據,說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繪出伊澤爾·文尼的臉,顯示出他的血壓和皮膚溫度。一個出色的聚能監控員會不會通過這些圖像,猜出這小伙子在玩某種花樣?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對勞和布魯厄爾的憎恨仍然遠遠強於他對范的敵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這個因素,雷諾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這些想法掠過范的腦海,與此同時,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鳴得意的笑容。「這麼想的話,小伙子,那你可一點兒都沒想錯。書本學習是一回事,穿過無數光年實地旅行、用你的兩隻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沒法比。」他轉過身去,望著前面的小路。假裝在想怎麼回答文尼的問題。
他已經花了好幾兆秒,悄悄地、細緻地檢查過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麼難事。站在這裡,他能感受到背後吹來的一陣陣林間微風。濕潤的風,稍稍帶點寒意,還有一股從這片彷彿綿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處傳來的林間氣息。陽光透過高空飄浮的一片片雲朵投射下來。當然,這也是幻象。近來,該死。「這個—」
「是啊,你有什麼看法,戰鬥員特林尼?」文尼轉了一圈,面對他們站住。眼光與范一觸,「這裡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齡最大、旅行最遠的。你的經驗肯定比我們所有人都豐富得多。說說看,統領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園比起來如何?」
文尼語含雙關,當然,特魯德·西利潘借然不覺。但范只覺得心頭湧起一股冰冷的怒氣。小王八蛋,多半是因為你,我才非得幹掉安妮·雷諾特不可。勞發給文尼的范·紐文的「真實」歷史深深地影響了這位年輕人。這一年來,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經明白了布裡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還有,他已經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術。他越來越強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證據,說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繪出伊澤爾·文尼的臉,顯示出他的血壓和皮膚溫度。一個出色的聚能監控員會不會通過這些圖像,猜出這小伙子在玩某種花樣?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對勞和布魯厄爾的憎恨仍然遠遠強於他對范的敵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這個因素,雷諾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這些想法掠過范的腦海,與此同時,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鳴得意的笑容。「這麼想的話,小伙子,那你可一點兒都沒想錯。書本學習是一回事,穿過無數光年實地旅行、用你的兩隻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沒法比。」他轉過身去,望著前面的小路。假裝在想怎麼回答文尼的問題。
他已經花了好幾兆秒,悄悄地、細緻地檢查過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麼難事。站在這裡,他能感受到背後吹來的一陣陣林間微風。濕潤的風,稍稍帶點寒意,還有一股從這片彷彿綿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處傳來的林間氣息。陽光透過高空飄浮的一片片雲朵投射下來。當然,這也是幻象。近來,開關星這顆太陽的亮度比月亮還弱。但埋設在鑽石深處的照明系統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擬出任何幻景,惟一暴露出不真實的只是極遠處那淡淡的一抹不斷顫動的彩虹……
腳下的山丘下面就是湖泊。這是奇維的勝利。湖水是真實的,有些地方深達三十米。奇維用侍服閥和定位器組成的網絡使湖面水波不興,映出上空的白雲和藍天。統領木屋俯瞰著一處充當泊位的小水灣。水灣向外兩公里處—其實只有不到兩百米—是兩座湖心島,掩在水霧中,俯視對面的湖岸。
這地方真是一處天恩所聚的傑作。「是個極限園。」范說。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頗像一種侮辱。
西利潘皺起眉頭,「什麼……」
伊澤爾道:「這是建園術裡的術語,意思是……」
「哦,知道。我聽說過:發揮到極致的盆景或公園。」特魯德急呼呼地說,惟恐別人小看他。「極限園就極限園,統領大人要的就是這個。瞧,這麼大一個微重力園子,完全模仿行星表面。打破了許多美學上的框框—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打破條條框框,這正是一位偉大統領的標誌。」
范聳聳肩,大口嚼著岡勒提供的小吃。他漫不經心地轉了個身,目光投向森林。這道山丘直抵這個大洞窟真正的洞壁,這種手法在建園術中很常見。樹木高達十到二十米,高大的樹幹上長滿暗色調綠苔,讓人一望而起涼意。這些樹是阿里·林在鑽石一號表面培養篷的柵格裡培養生成的。一年前還是些小樹苗,可現在,在阿里·林的魔法下,這些樹看上去彷彿生長了數百年。翁翡鬱鬱的藍色和綠色中,這裡那裡,不時能見到「年深日久」的老乾枯枝。只要以單一視角觀察,不少建園者都能達到這種水平的完美。但范隱藏的眼睛從所有可能的方位看透了整座森林,無論從哪個層次上說,統領的這座園子都無懈可擊。無論哪一個立方米,都堪稱納姆奇盆景的極致。
「所以說,」西利潘道,「連你都只能承認,我完全有理由驕傲!大規劃是勞統領提出的,但只有在我的自動化系統的引導下,這一切才有可能成為現實。」
范感到伊澤爾·文尼騰起一股怒火。他控制得不錯,但一個好的聚能監控員仍舊可以發現蛛絲馬跡。范輕輕一拳搗在伊澤爾肩上,同時發出特林尼嘶啞的招牌笑聲。「伊澤爾,聽聽他怎麼胡說八道的。特魯德,做事的其實不是你,而是你負責的聚能者。」負責這個詞離事實太遠了。西利潘的工作只是照料聚能者,但真要這麼直說出來,這就是一種莫大的侮辱,特魯德永遠不會原諒他。
「呱,是啊。我不就是這麼說的麼?」
麗塔·廖從桌旁的人群朝這邊走過來,端著兩個人吃的食物。「有誰看見喬新嗎?這地方簡直太大了,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其他人上哪J七去了。」
「沒見過。」范說。
「飛航主任?好像到木屋另一頭去了。」說這話的是個范一時想不起叫什麼的易莫金人。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參加這次開張典禮,勞和奇維事先做了安排,讓好幾個班次的輪值期在這段時間重疊,所以人群中有些人他們差不多不認識。
「倒霉。我真該跳到天花板上,居高臨下好好找找他。」但即使在今天這種歡宴場合,麗塔·廖仍舊是個聽話的屬民,雙腳牢牢站在地面,不敢違背統領的命令。她轉過身去,掃視著人群。「奇維!」她喊道,「瞧見喬新沒有?」
奇維從托馬斯·勞那一夥人裡走開,腳蹭著地面朝這邊走來。「見過。」她說。范注意到伊澤爾·文尼抽身便走,朝另一群人那裡去了,「喬新不相信那個碼頭是真的,所以我讓他自己去看個清楚。」
「碼頭是真的?小船也是?」
「那當然。來吧,我帶你們瞧瞧。」五個人沿著小路走下去,穿著那身絲綢乞丐服的西利潘走得搖搖晃晃,一邊走,一邊招手叫其他人一塊少L來,「都來瞧瞧咱的本事吧!」
范將自己暗藏的視線投向遠方,研究著碼頭附近的岩石,水畔的灌木叢。那種巴拉克利亞植物透著一股蠻荒勁兒,卻跟涼絲絲的空氣很相襯。配合在一起,很美。藍綠相間的植物後面是一堵山壁,設備隧道的人口便隱在山壁裡。這也許是我最好的機會了。范走在奇維身旁,不斷提問,希望這些問題會在今後證明他跟這些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在湖裡划船?」
奇維笑道:「你自己看吧。」
麗塔·廖誇張地打了個哆嗦。「就憑這麼冷,我就知道這準是真的。北爪美是美,但你們就不能弄點熱帶氣氛嗎?」
「不行。」西利潘道。他緊趕幾步,來到眾人前頭,開始高談闊論,「弄不得那些名堂,這地方完全是真實的,加上別的東西會破壞真實感。阿里·林的安排就是要真實,每個細節都真實。」奇維在場,所以他提起聚能者時似乎也把他們看成人,而不是機器。
小徑曲曲折折,引著他們一路向下,來到形成港灣的石壁前。大多數客人都跟在他們後面,好奇地想看看這個泊舟處到底是什麼模樣。
「水面太平了。」有人評論說。
「是啊。」奇維說道,「真實的波浪最難弄。我父親有些朋友正在研究這個問題。如果我們能在適當的時間使水面的行程短距離—」一陣笑聲打斷了她的話。三隻小飛貓「呼」的一聲,低低掃過大家頭頂,「噢」地掠過水面,緊接著一個急劇爬升,躥上天空。一連串動作真像俯衝的飛行器。
「我敢打賭,真正的北爪絕沒有這種飛貓!」
奇維笑了。「沒錯。這是我本人辛勤工作的報酬!」她抬頭笑著對范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啟航前的營帳裡就有這種貓。我小時候—」她四下望了望,在人群中搜尋著一張臉,「我小時候,有人送過我一隻,當寵物養。」
一句話暴露了藏在她內心深處的那個小女孩,那個還記得往事的小姑娘。范假裝沒聽出她話裡的惆悵,他的回答像粗魯的長輩對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飛貓其實沒多大意思。要是想弄點真正有象徵意義的玩意兒,你該培育幾隻飛豬才對。」
「會飛的豬?」特魯德差點摔了一跤,「噢,對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
「沒錯,這就是編程的精髓,時不時就會碰上不可能的事。正因為這個緣故,每個大營帳都有飛豬。」
「行啊,沒關係……只要給我把雨傘擋著,別讓豬糞澆到我頭上就行!」特魯德直搖腦袋,後面跟著的人不少笑了起來。巴拉克利亞從來沒有類似比方。
這個小插曲把奇維逗樂了。「也許真該弄飛豬—這些小貓什麼事都幹不成,我看,連教它們清理空中的飄浮垃圾都做不到。」
兩百秒鐘後,人群在水邊四散開來。范逛蕩著離開奇維、特魯德和麗塔,彷彿想找個更好的觀景點。他漸漸接近那一叢藍綠相間的植物。只要運氣不至於太壞,接下來一會兒,肯定會出點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賭,準會有幾個不習慣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過定位器網絡,作最後一次安全檢查……
麗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喬新後,她有點沒留神腳下。「喬新,看在瘟疫的份上,你到底在搞什麼—」她把手裡的食物和飲料交給身後一個人,朝碼頭奔去。那艘小船已經解開纜繩,正朝小水灣外漂去。船是深色木頭造的,跟碼頭和統領木屋一樣。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層焦油,船舷和船首塗著清漆。獨桅上已經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亞式的風帆。喬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喬新,你給我回來!那是統領大人的船。你會—」麗塔跑下碼頭,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竭力止步。但已經晚了,她的雙腳離開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幾厘米。她從地面飄了起來,不斷旋轉。麗塔又尷尬,又氣惱。要是沒有人揪住她,她會一路轉下去,直撞上她在本次航行期內的丈夫的腦袋,幾百秒後再落人湖裡。
行動時機到。他的程序告訴他,人群裡沒人朝這個方向看,他安插在勞安全部門的定位器也報告說,目前沒有任何監控器材盯著他。而雷諾特也仍在統領木屋裡忙著。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暫時關閉,趁機一步踏進灌木叢。事後稍稍做點手腳,定位器發送的數據就能證明他一直留在這兒沒動過。這段時間足夠他辦完該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不過,就算布魯厄爾的監控人員沒有當場發出警報,這種事仍然是走鋼絲,驚險萬分。但雷諾特無論如何都得除掉。
范手指攀著石壁,飄然上行。速度並不快,始終注意讓灌木叢遮擋住自己。這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舊充分顯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藝。石壁本來是鑽石,但阿里·林從堆積在Ll龐雜體表面的礦石裡採集了岩石,形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斑斑駁駁,好像歷經千年流水的侵蝕。這種水漬美得不遜於任何紙上或純數字化的繪畫作品。遠赴開關星的航行開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第一流的建園者。聚能之後的這些年裡,他變成了一位更加偉大的藝術家……只有當一個人將全部精力集中到惟一一件他熱愛的事物上時,他才有可能達到這種造詣。他和他的同伴的成就真是令人歎為觀止……這裡,還有其他無數地方,都最充分不過地證明,聚能可以賦予掌握這一技術的文明以無窮的威力。應該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當就行。
設備隧道就在上面,還有幾米。這裡飄浮著幾個定位器,范感應到了。它們為他繪出了隧道門的外形。
意識的很小一部分仍舊注意到碼頭處的人群。沒有誰往這個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碼頭上,組成一條人鏈,伸向空中六七米高。真跟演雜技一樣。組成人鏈的男男女女不斷朝各個不同方向旋轉,這是零重力環境中的標準做法,有助於克服方向感的錯亂。一些易莫金人呻吟著轉開臉,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實實躺在下方,這是一回事。可突然間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壓下來,這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足以讓有些人吐出來。
人鏈頂端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麗塔的腳腕。人鏈向後縮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輕觸掌心,碼頭處的聲音立即在他耳邊響起。喬新有點發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維說沒關係,可以用船。駕船沒問題的,我是太空飛行員呀。」
「管理飛行員的飛航主任,喬新。跟飛行員完全是兩碼事。」
「差別不大。沒有聚能者,我也能辦成點事。」喬新在桅桿下坐定,調整調整風帆。小船在碼頭附近兜圈子,穩穩地浮在水面。水裡可能有一股吸力,把船身穩在水裡。但船尾的尾跡卻掀起半米多高的浪頭,浪花翻捲,跟正常重力環境中浪頭在水面張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樣。人群一片喝彩聲,連麗塔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喬新駕著小船慢慢駛近,想重新泊靠在碼頭上。
范一拉,身體與設備隧道入口成水平狀。他通過遠程控制解除人口艙門的鎖定。湖泊園的一切設備都與定位器兼容,真是謝天謝地。艙門輕輕開了,范飄了進去,毫不費力地關上艙門。他有大約兩百秒。
他推著狹窄的隧道壁,快速向前飄行。這裡沒有視覺增強,牆體是未經加工的鑽石一號上的金剛石。范雙手輕推,加快速度。雙眼眼底不斷打開一幅幅地圖,這些圖他早已認真研究過。托馬斯·勞打算把湖泊園當作他的土國中樞,今天的開園儀式之後,這裡便會成為禁地。他動用了最後一批熱核掘進裝備,開闢出這些狹窄的雨道,讓他可以直達哈默菲斯特所有要害樞紐。
范的一批微型間諜向他顯示,距離新開闢的聚能中心出人口只有三十米了。沒有危險,勞和雷諾特都在聚會上,沒有下崗休眠的所有聚能中心技術人員也都在享受盛宴。他有足夠的時間完成對聚能中心的破壞。范雙腳一撐,同時張開雙手撐住牆壁,控制身體的飄行。
破壞?誠實點吧,這是謀殺。不對,不是謀殺,是處決。或者說,是在兩軍交鋒的戰陣上消滅敵人。范在戰鬥中殺過人,有艦對艦作戰時的遠程殺人,也有直視對手的對面搏殺。眼下的情況沒什麼不同。就算現在的雷諾特只是一台被聚能的自動化機器,只是勞手下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奴隸,又怎麼樣?從前,當她具備完全的自我意識時,雷諾特也是個邪惡的人。范對她從前所屬的瑟維勒一族很瞭解,那一族的惡行並不完全是對手毀滅它之後的栽贓誣陷。過去有一個時期,安妮·雷諾特扮演的就是現在裡茨爾·布魯厄爾的角色,只不過效率肯定高得多。光看外貌,這兩個人完全可能是孿生兄妹:蒼白的皮膚,紅頭髮,一雙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范極力想像著遠景:總有一天,他會推翻勞一布魯厄爾的統治;總有一天,他會殺進無影手號,終結布魯厄爾的那個恐怖王國。是的,我要時安妮·雷諾特做的事和戰場上的廝殺沒什麼兩樣。
范發覺自己已經飄行至聚能中心的人口。他的手指輕輕動彈,下達指令,打開人口大門。我剛才浪費了多長時間?放在視像一角的時間表告訴他,不過兩秒鐘。
手指焦躁地彈動著,大門滑開了,他飄進這個靜悄悄的房間。聚能中心內燈火通明,但他的眼底視像卻驟然一暗,變成一片空白。范像個突然失明的人一樣,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片刻之後,一批微型定位器從隧道飄了進來,加上他從自己衣服上抖落的小間諜,在他周圍形成一個網絡。他的視像稍稍恢復了一些。范迅速來到磁核成像儀的控制台前,盡力不理會視像中的大片暗角和盲點。在聚能中心這個地方,定位器運行不了多長時間。只要這裡的強力磁場一啟動,定位器裡的電子元件便會被燒燬。有一次,一顆被磁化的微塵式定位器高速掠過中心,劃傷了特魯德的耳朵。從那以後,這裡的所有定位器都用真空吸塵法清除掉了。
但范這一次並不打算啟動磁場,所以,在他安排陷阱的這段時間裡,他的小間諜會活得好好的。他在房間裡四處穿行,判別各種儀器。和平時一樣,中心內安放著一排排控制台,形成一個井井有條的迷宮。這裡的器材不可能使用無線連接,各種自動化設備都以光纜和短距離激光鏈接與磁核成像儀相聯。超導動力線纜繞來繞去,通向他現在無法看到的區域。哈。他的定位器飄近了總控台。總控台的設置沒有更改,仍舊保持著特魯德上次離開時的原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每次輪班上崗,范都要花許多千秒,和特魯德一塊兒在聚能中心盤桓。范·特林尼從來沒有對聚能設備的運行情況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但特魯德喜歡誇誇其談,范瞭解的情況於是一天比一天多。
聚能設備殺起人來易如反掌。范飄到校列線圈上方。磁核成像儀的內核直徑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甚至不夠做全身成像。不過,這種設備的設計用途僅僅是針對頭部,成像也只是其功用的很小一部分。它與普通成像儀的截然不同之處在於它那一列高頻調製器。在程序控制下(無論特魯德怎麼大吹法螺,事實是,這些程序主要由安妮·雷諾特本人維護管理),高頻調製器可以調節、刺激寄生於犧牲者大腦內部的聚能菌,將它們協調起來,釋放分泌物,一立方毫米一立方毫米地影響大腦,改變大腦的運行機制。即使在毫無差池的情況下,每隔幾兆秒,這些蝕腦菌都必須重新調校,不然的話,聚能者就會變得緊張、狂躁。任何小差池都會導致對象的功能紊亂(特魯德所做的工作中,足有四分之一過不了關,必須重頭再來)。中等程度的錯誤時常會抹掉聚能者的記憶,大錯誤則會引發嚴重的心臟病、腦癱。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對像死得比容小畢還快。
安妮·雷諾特下一次調節自己的蝕腦菌時,她便會遇上這種大腦內部的意外事故。
離開湖泊園已經差不多一百秒了。喬新這會兒邀了一群人_L船泛舟,總算有人失足落水了。好。這會多給我一點時間。
范打開總控台上的控制盒,裡面是超導體的控制界面。『這類設備是有可能出故障的,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故障發生之前甚至沒有預警。把轉換器弱化一點,在管理程序中動動手腳,這樣一來,雷諾特下次使用這台設備作自我調節時,設備便會識別出她……
自從進人聚能中心之後,他帶進來的可以正常運行的定位器一直在朝房間的各個角落擴散,有點像一束光,不斷伸進一個個黑漆漆的暗角。中心各部分的圖像越來越多地呈現在他眼底。他將這批圖像設為低優先級,集中精力,以接近顯微鏡的放大級別檢查超導體。
有動靜。背景圖像中閃過一條穿褲子的腿。有人躲在控制台後面,那是他視像中的盲點。范判斷定位器顯示的方向,猛地撲向控制台上方。一個女人的聲音:「抓住支撐點,停住別動!
是安妮·雷諾特。從兩排控制台之間飄然而起。范夠不著她。雷諾特手裡拿著一件導引裝置,可能是某種武器。
雷諾特在天花板處穩住身體,導引器衝他一擺。「兩手交替,一步一步回到牆邊。」
一時間,范很想正面猛撲過去。那個導引器很可能只是件嚇唬人的擺設。可就算它真的能指引一門大炮向他開火,又有什麼區別?局勢明擺著,惟一的出路是迅猛出手,以暴力壓倒對方。可是,這裡有這麼多定位器,與整個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聯結成一個大網。或許不會……范聽從了對方的吩咐,向後退去。
雷諾特飄了過來,一隻腳鉤住一個停頓樁,停下來。手裡的導引器仍舊穩穩地指著他,連晃都沒晃一下。「范·特林尼先生,總算真相大白了,真讓人高興啊。」沒拿導引器的那隻手從臉上掠開幾縷亂髮。她的頭戴式處於透明模式,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現在的雷諾特和平時有些不一樣。臉龐仍舊那麼蒼白,表情仍舊那麼冷漠,但平時急躁、莫然的表情中攙雜進了一絲勝利之情、一種有意識的得意、傲慢。還有……嘴角竟然掛著一絲笑意,若有若無,但絕錯不了。
「這是你給我設的陷阱,安妮,對不對?」范重新審視著來自勞的木屋的圖像,察看他最初以為是安妮·雷諾特的那個人。這一次,他看得十分仔細。那不是人,只是一幅牆紙圖像,覆蓋在床上。原來如此。她關閉了范可以抵近觀察的那批眼睛,用一段粗製濫造的圖像瞞過了他。
她點點頭。「我以前沒想到是你。是的,我早就發現,有人在偷偷摸摸動我的系統。起初我還以為是裡茨爾或者卡爾·奧莫在玩權術搞陰謀。我也考慮過你,但沒有把重點放在你身上。不過,好像無論出什麼事,總少不了你一份。一開始,你是個老傻瓜;後來又變成一個把自己打扮成傻瓜的奴隸販子,惟恐被別人發現。我現在才明白,你的角色遠不止於此,特林尼先生。你真的以為你可以勝過統領的系統,永遠不被別人發現嗎?」
「我—」范的視線越過房間,快速掃過湖泊園。園中聚會仍在繼續,托馬斯·勞本人和奇維都上了船,參加喬新組織的湖上泛舟。他聚焦視線,放大觀察勞的臉。他沒有戴頭戴式,說明他事先並不知道雷諾特設下的埋伏。他不知道!「我一直很擔心,覺得不可能永遠瞞過統領的系統—特別是,不可能永遠瞞過你。」
她點點頭,「我早就料到了,無論動手腳的是誰,最終肯定會對我下手。我是系統中最關鍵的組成部分。」她的目光越過他,瞥了一眼打開的控制盒,「你知道我會在下一兆秒作自我調校,對不對?」
「對。」沒錯兒,你的確需要調校,你比我想像的更瘋。他心中湧起一股希望。雷諾特眼下的表現活像個愚蠢的冒險小說裡的人物。她沒有把自己的打算報告老闆,很可能也沒有其他幫手。瞧她的樣子,飄在那兒,說呀,說呀!引她說下去。「我估計,我可以弱化超導體轉換器。等你使用這台設備的時候,它會發生堵塞,然後—」
「—然後我就會腦血管爆裂?笨辦法,特林尼先生,但殺起人來很有效。我想,你還沒有聰明到給系統重新編程的地步,是嗎?」
「對。」她確實跟平時不一樣,但究竟不一樣到什麼程度?從感情上打擊她。「我想要你的命。在這裡,只有你和勞還有布魯厄爾是真正的魔鬼。眼下,我能夠得著的只有你一個。」
她的笑意更濃了,「你瘋了。」
「不,發瘋的人是你。從前你跟他們一樣,也是統領。只不過你輸了。或許你不記得從前的事了?瑟維勒族的事?」傲慢的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有一陣子,她恢復了平時的眼神,陰鬱,冷漠。片刻之後,她又露出了微笑。「我記得很清楚。你說得對,我輸了—但那是瑟維勒族之前一個世紀的事,我反抗的對象是所有統領階層。」她緩緩走過房間,手裡的導引器沒有一刻離開范的前胸,「易莫金人人侵弗倫克,當時,我是阿恩漢姆大學的學生,古典文學專業……後來,我學會了許多別的知識。十五年,我們跟他們戰鬥了十五年。他們有高技術,他們有聚能。最初的時候,我們有數量優勢。我們屢戰屢敗,但我們迫使他們為自己的每一次勝利付出沉重代價。到最後,我們有了更好的武器裝備,可到那時,我們的人已經太少、太少了。但我們仍舊堅持戰鬥下去。」
她的眼神是……喜悅。他聽到的是另一個陣營的弗倫克歷史。「你—你就是那個弗倫克怪獸!
雷諾特的笑容更燦爛了,她離范越來越近,零重力下屈身飄行的苗條身體也挺得筆直。「一點不錯。統領們很明智地決定改寫歷史。『弗倫克怪獸』聽上去比『阿恩漢姆的安妮』更像個壞蛋。將弗倫克從一夥畸形劣等種族手裡拯救出來,這個故事也比大屠殺和聚能強多了。」
天啊。但他的一部分意識仍然維持著條件反射般的本能,仍然沒有忘記他來到這裡的目的。他的雙腳在牆壁上輕輕挪動,漸漸就位,隨時可以猛地一蹬牆壁,撲向對方。
一步步接近的雷諾特止住飄行,放低導引器,瞄準他的膝蓋。「別,特林尼先生。這個導引器引導的是一個磁核控制台程序,你剛才的時間要是多一點兒,準會發現我放在磁場靶區的那些小鎳丸。當然,只是一件臨時拼湊的武器,但炸掉你的兩條腿還是綽綽有餘的—而且能讓你活著面對接下來的審訊。」
范把視線調到磁核成像儀處。真的有鎳制彈丸。只要啟動適當的磁場脈衝,這些彈丸就會變成高速霞彈。那個程序,如果是在控制台裡……細若微塵的眼睛掃過超導體界面。他有足夠的定位器,完全可以與光纖鏈接對話,通過光纖切人,抹掉她的程序。她仍舊不知道我這些定位器的威力!希望的火苗燃燒成了熾烈的大火。
他的手指在掌心輕輕叩擊,調動種種設備。但願雷諾特將他手指的動作看成他抑制不住內心的緊張。「審訊?難道你還忠於勞?」
「當然。怎麼可能不忠於他?」
「可你背著他對付我。」
「以便更好地為他效力。如果這些活動是裡茨爾·布魯厄爾搞的鬼,我希望能將來龍去脈完完整整地報告給我的統領……」
范一蹬牆壁,疾衝過去。只聽雷諾特的引導器勞而無功地卡嗒了一聲,緊接著,他狠狠撞上了她。兩個人翻翻滾滾,撞在成像儀的控制台上。雷諾特拚死反擊,幾乎一聲不吭,膝頂,咬喉嚨,但他反扭住她的雙臂,趁兩人掠過磁場控制盒,空中一擰身,將她的腦袋狠狠撞向控制盒的金屬面板。
雷諾特癱軟下來。范止住身體前衝,準備再撞她一次。
等等,想想。湖泊園的聚會仍在進行,一派其樂融融的田園風光。范的計時器顯示,從他離開港口到現在,時間過了二百五十秒。我的計劃仍然有成功的機會!當然,必須作些調整。屍檢肯定會發現雷諾特頭部受到的撞擊……但是—奇跡啊!她的衣服完好無損,看不出任何打鬥的跡象。安排上一定得作點相應變化。他的手伸進成像儀靶區,將那些鎳制彈丸掃進垃圾筒……原定計劃的許多部分仍然適用。她正在調校控制程序,中間發生了意外—行得通嗎?
范小心地將她的身體挪動就位。他緊緊抓住她,注意任何表明她即將醒來的跡象。
魔鬼。弗倫克怪獸。當然,安妮·雷諾特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獸。她是個高高的、苗條的女人,是人類的一員,和范·紐文一樣,和地球的任何一個後裔子孫一樣。
現在,在范眼裡,刻在哈默菲斯特各處牆壁上的易莫金傳奇畫有了全新的闡釋。一年又一年,安妮·雷諾特對抗著聚能,她的人民節節敗退,退入群山中最後的堡壘。阿恩漢姆的安妮。所有這一切,留存至今的只有一個被人肆意歪曲的魔鬼的形象……以及諸如裡茨爾·布魯厄爾這種真正的魔鬼。這便是所有活下來的弗倫克人:被征服的,被聚能的。
但阿恩漢姆的安妮並沒有死。不,她的天才被聚能了。現在,對范和他為之奮鬥的一切來說,它是最致命的危險。所以,她必須死……
……三百秒。別走神!范的手指連彈,發佈一系列指令。沒做好。他又重新輸人了一遍。超導連接器被弱化以後,這個小程序就足夠了。這東西非常簡單,它將啟動一串帶編碼的高頻脈衝信號,使安妮大腦內部的那批蝕腦菌變成一個個小型製造廠,產出血管收縮劑,形成數以百萬計的極其細微的血管瘤。最終結果是致命的。特魯德說過那麼多次,聲稱他們對聚能者大腦的調節沒有任何一項會引起肉體痛苦。但願他說的是事實。
失去知覺後,安妮的面部表情鬆弛下來,彷彿熟睡未醒。臉上沒有傷痕,沒有淤青。就連懸在她頸上的那根細細的銀鏈都沒在打鬥中扯壞,只是從上衣裡扯了出來。銀鏈一端懸著一枚軟膜寶石。范忍不住伸手過去,輕輕一捏那枚綠色寶石。有了這一捏的動力,寶石可以短時間顯示一段圖像。綠寶石轉為透明,在范眼前顯示出一段山坡。從圖像角度判斷,拍攝位置應該是一艘裝甲飛行器的炮塔位置。山坡四周還有好幾艘同樣的飛行器,彷彿一條條飛龍,從天而降,將能量炮指向已經化為一片廢墟的建築,以及一個山洞的人口。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面對大炮挺立著,一位紅頭髮的年輕女人。特魯德說過,軟膜寶石記錄的都是最幸福的一刻,或者最輝煌的勝利。也許,拍攝這幅圖像的易莫金人認為,眼前就是這種時刻。圖像中的姑娘顯然是安妮·雷諾特,她已經徹底失敗了。無論她拚命守衛著的洞窟裡有什麼,不久便將被敵人奪走。可是,她直直地挺立著,眼睛怒視著鏡頭。片刻之後,她便會被一把推開,或者化為童粉……但她並沒有屈服投降。
范鬆開手,放開寶石。他久久地凝視著前方,卻什麼都沒有看見。然後,他緩緩地、謹慎地鍵人了另一串很長的指令。比剛才的指令複雜得多。他更改了藥劑,遲疑半晌……幾秒鐘……這才鍵人劑量。雷諾特的部分近期記憶將被抹掉,但願只有三十到四十兆秒。那以後,你再重新開始追捕我吧。
他輸人「執行」。控制台後的超導線纜吱的一聲,彼此分開。經過精確計算的海量電流進人成像儀磁場。一秒鐘過去了。眼底的圖像嶙叭一聲,消失了。懷裡的雷諾特一陣痙攣。他穩住她的身體,讓她的頭別撞上控制台。
幾秒鐘後,痙攣漸漸平息。她的呼吸也舒緩下來。范鬆開她。把她弄出磁場。行了。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將散發從她臉上撥開。像這樣的紅髮,堪培拉是沒有的……可安妮·雷諾特卻讓他想起了堪培拉的某個清晨。
喪失了眼底圖像的范盲目地摸索著逃離聚能中心,飄進隧道,返回湖畔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