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暗期的最後幾年裡時有風暴,經常來勢洶洶,但不像新太陽期爆發的大風暴那麼氣焰萬丈,那麼具有爆炸性。黑暗即將降臨前吹來的寒風更像一個被狠狠捅了一刀的人,踉踉蹌蹌,即將流盡生命的最後一滴血。熱量就是使世界呈現生機的血脈,血已經快被黑暗吸乾了,日漸衰弱的世界正一步步無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先是正午時可以望見上百顆星星與太陽並存於同一塊天空中;然後是上千顆星星;最後,太陽暗到極限……黑暗真正降臨了。較大的植物早已死去,它們粉狀的抱子埋藏在深雪之下。較低等的動物也走上了同一條道路。一堆堆骨骸散落在雪地上,不時飄動著一縷磷火—那是死者的精靈飄過,古代觀察者們寫道;那是細菌在大嚼最後的晚餐,近代科學家們指出。但地面上還遊蕩著活人。有些是被屠殺的對象,比他們更強大的部落(或國家)阻止他們進人淵數;有些是洪水或地震的犧牲品,祖祖輩輩為他們提供藏身地的淵數遭到破壞。古時候,只有一種方法可以瞭解暗黑期像什麼樣子:留在地面,寫下你親眼所見的一切,並且把記錄收藏在能逃過新太陽烈焰燒灼的地方。用這種方法,你可以得到一點不朽的虛名。在極偶然的情況下,這些觀察者中的個別人可以活著熬過暗黑期的第一年、第二年。發生這種事只有兩種原因:或是機緣湊巧,碰上了最理想的環境;或是懷著盡可能深人暗黑期、盡可能多看到一些東西的強烈願望,事先精心佈置、巧妙安排。堅持時間最久的是一位哲學家,他最後的一句話刻在石頭上。從藏身的淵數中重回地面的人們,有的將這句話視為此人已經徹底瘋狂的證明,有的則視之為比喻。這句話是:「空氣變干了,變成了霧。」
王國一方和遨弗國一方的宣傳機構至少在一件事表達了一致意見:這次大黑暗將不同於此前所有暗黑期。這是第一個遭到效力於戰爭的科學正面攻打的暗黑期。雙方數以百萬計平民撤進了上千處寂靜的淵數,兩支軍隊卻仍然攻戰不休。地面上進行著壕塹戰,露天戰壕裡依靠蒸汽機提供熱量。但與以往最大的不同卻是地下。雙方的坑道不斷伸向對方的戰線。坑道相交處,兩軍以機槍和毒氣展開激戰。如果沒有交匯,坑道便繼續在東戰場的白噩岩石中向前鑽行。一碼又一碼,一天又一天,地面戰鬥結束後很久,坑道仍在不斷延伸。
進人暗黑期五年後,只有技術裝備最精良的精銳部隊仍在東戰區地下繼續戰鬥。部隊人數不多,王國一方大約有一萬人。雖說深藏於地下,坑道的溫度仍然遠遠低於冰點。有人的坑道裡還循環著換氣扇帶來的新鮮空氣。不久以後,通向地面的最後一批通氣孔道便會被寒冰封閉。
「已經十天沒有聽到遨弗人的任何動靜了。坑道兵司令部一直在歡慶他們的勝利。」格林維爾將軍把一塊香膠扔進口中,大聲咀嚼著。協和國情報機關的這位領導從來不是個舉止斯文的人,最近他的脾氣更暴躁了,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個老人,而且陸戰指揮部的生存環境已經極度惡化了,儘管眼下它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條件最好的地方。這一片地堡群緊靠著皇室淵致,裡面還有五十多個人處於神智清醒的狀態。每過一個小時,空氣便更增一分污濁。一年多以前,格林維爾不得不告別了自己寬大的書房。他現在的辦公室只是一個20x10x4寸的小間,位於宿舍區上方的死寂空間裡。房間四壁貼滿地圖,桌上是一擦擦電傳打印報告。電傳走的是陸上通信電纜,七十天前,無線電通訊最後失效了。去年,王國的無線電技術人員試制了許多新型發報機,功率一台比一台強大。本指望無線電通訊可以堅持到最後,但希望落空了,現在剩下的只有線纜電報,以及目力範圍內的短距離無線電。格林維爾看著自己的客人。這肯定是來自陸戰指揮部的最後一個人,此後兩百年內,再也不會來人了。「你也是從前線回來的,史密斯上校,我怎麼沒看見你歡呼雀躍呢?」
維多利亞·史密斯的注意力被將軍的潛望鏡吸引住了。正是因為這台潛望鏡,將軍才堅持住在上面這個小窩裡—最後看看這個世界。皇家瀑布兩年前便已停止了湍流,她可以一直望到山谷上方。一片黑色大地,可怕的寒霜不斷積在岩石上、冰上。碳氧化物,從大氣中濾出來的。但捨坎納將看到的世界比現在冷得多。
「上校?」
史密斯從潛望鏡前退開。「對不起,長官……我無比敬佩坑道兵取得的成就。」可敬的不是司令部,而是真正奮力挖掘的士兵。她去過他們的野戰淵蔽,「但他們已經許多天沒有遇上任何敵軍陣地了。並不是說敵人已經放棄了陣地。進入暗黑期後,對方陣地至少還有半數仍在堅持戰鬥。恐怕坑道兵司令部把掘進停工點計算錯了。」
「是啊。」將軍恨恨地說,「坑道兵司令部創造了堅持作戰行動時間最長的記錄,可遨弗人偏偏一撤,把他們的成績變成了一場空。」他歎了口氣,說了些換個時間非把他的官職賠進去的話。幸好進入暗黑期五年之後,不可能有多少人聽到這番話,「你知道嗎,遨弗人其實也不算太壞。看長遠一點,你就能從我們自己的盟國中發現更壞的傢伙,它們正等著王國和遨弗國彼此打成一團肉醬呢。我們應該根據這種情況制訂自己的計劃,防著哪個壞傢伙抓住機會撲上來。要打贏這場戰爭,但不能靠坑道和坑道兵。不然的話,新太陽升起時我們還得打上很多年才分得出勝負。」
他狠狠一嚼香膠,伸出一根前肢,朝史密斯一指:「能不能乾淨利落地結束這場戰爭,全看你的計劃了。」
史密斯的回答很大膽:「如果您允許我和那個小組在一起,成功的機會大得多。」
格林維爾好像沒聽見她的話,「維多利亞,你搞那個項目已經七年了。說真心話,你認為它會成功嗎?」
也許是因為污濁的空氣,兩人都跟平時有些不一樣。一般人絕對想像不到斯特拉特·格林維爾也會遲疑不決。史密斯認識將軍已經九年了。她知道,在自己的親信面前,格林維爾是個很開明的人,樂於傾聽別人的意見—直至定下最後決心。這以後,他就是一個最果斷的人,從不躊躇,任何將軍都不得質疑他的決定,甚至在國王的顧問大臣面前也毫不讓步。她沒有一次從他嘴裡聽到這樣憂傷、迷茫的問題。她現在看到的只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幾個小時之後就會屈服於黑暗,也許是最後一次屈服於黑暗。這種感覺就好像倚著一塊熟悉的磐石,卻發現磐石慢慢滑開了。「長、長官,我們的目標選擇得很好。只要摧毀這些目標,遨弗國的認輸投降指日可待。昂德希爾的小組已經潛人一個湖裡,離目標不到兩哩。」這本身就是一個輝煌的成就。那個湖正好在邀弗人最重要的補給中心附近,深人遨弗國達百哩之遙。
「昂納白、昂德希爾和其他人只需要走很短一段路,長官。我們已經測試過了,他們的裝具和放熱質可以維持長得多的時間,測試環境幾乎—」
格林維爾無力地笑了笑,「是啊,這些我都知道。想想看,我不知道多少次把這些數字塞到總參謀部的爪子底下。過去幾個世代裡,我們這些當兵的在暗黑期邊上狠狠摸了幾把,裹讀神明啊。但昂納白的小組將親眼看到的是深黑期。到底會是什麼樣子?是啊,我們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凍結成霜的空氣、真空。但這些都是推測。我不是個相信宗教的人,史密斯上校,可……不知他們會發現什麼。」
信教也罷,不信教也罷,隨著將軍的話,彷彿所有古老的迷信同時復活了:雪妖、地精……一個徹底籠罩在黑暗中的世界,黑暗如此深重,世界彷彿已經不復存在。想到這些,再理智的人也會心生懼意。維多利亞吃力地推開格林維爾的話招來的恐懼,「您說得對,長官,確實可能出現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意外情況。所以我對這次任務的評估本來是:很可能失敗—但我們有捨坎納·昂德希爾。」
「我們最信任的搗蛋分子。」
「是的,而且是最極端的搗蛋分子。我認識他已經七年了,從他冒出來的第一天起就認識他。當時他只有一車斗半成品原型機,滿腦子最瘋狂的計劃。那天我正好沒什麼事—真是天大的運氣,所以我有時間聽他說說,解解悶。普通研究人員一輩子也許能有二十來個新點子,但昂德希爾一小時就能想出二十個。一會兒一個點子,一會兒一個點子,簡直跟抽筋似的。這種人我在情報學校裡也見識過。區別在於,昂德希爾的一百點子中有一個是可行的,而且他可以相當準確地挑出這一個可行的點子。也許還有其他人能想到在沼地淤泥裡培養放熱質,至於供氣服,肯定別人也想得到。但他想到了這兩點,並將它們結合起來,而且取得了成功。
「還不止於此。沒有捨坎納,我們不可能將這最後七年裡所取得的一切進步綜合起來。他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把所有他需要的天才擰成一股繩,綁在他的項目裡。」她想起當初那個下午倫克納·昂納白是如何滿腔怨氣,一肚皮輕蔑,這種態度又是如何漸漸轉變,直到這個機械天才徹底接受了捨坎納的種種奇思妙想的洗禮,「昂德希爾性子太急,不耐煩處理細節問題。但這無關緊要,因為他激發起了一個創造性的環境,能把方方面面的細節考慮周全。他實在……太了不起了。」
所有這些,在場的兩個人都一清二楚。這些年來,格林維爾始終在對他的上司說著同樣的話。但現在,維多利亞只能用這些話來安慰老人。格林維爾笑了,笑得很古怪。「那,你為什麼還不嫁給他?上校?」
史密斯真沒想到這會兒會提出這個話題。管他呢,這兒又沒別的人,再說現在已經是世界末日了。「我很願意嫁給他,長官。可現在在打仗,你也知道,我不……和一般人不一樣。我們打算暗黑期過去之後再結婚。」頭一個下午,維多利亞·史密斯就明白了,昂德希爾是她這輩子遇上的最怪的怪人。又過了幾天,她意識到此人是個了不起的天才,毫不誇張地說,可以成為一台發動機,改變這場世界大戰的進程。五十天之內,她讓斯特拉特·格林維爾產生了同樣的信念。於是,昂德希爾獲得了自己的實驗室,並且以他為中心逐漸擴大,以解決他的項目所涉及的各種問題。與此同時,維多利亞也將昂德希爾奇跡—她就是這麼想的,總參謀部也持同樣看法—列人了自己的計劃,決心盡可能利用這個奇跡,將它永遠收歸己有。顯而易見,最佳途徑就是婚姻。按照傳統在漸暗期結婚,這樣做最有利於她的前程。計劃十全十美,惟一的毛病就是捨坎納·昂德希爾。這一位是個不聽別人安排、喜歡自行其是的人。最後,他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成了和她一起做安排的人,同時又是她安排的對象。對於暗黑期之後,捨克有許多打算,這些打算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另外的人。她沒有多少朋友,但就算這寥寥幾個朋友中,也沒人能接受她是個早產兒這一捨坎納的暱稱。事實,包括倫克納·昂納白。而捨坎納·昂德希爾呢,他竟然喜歡早產兒這個想法。在維多利亞一生中,她頭一次遇上一個不是勉強容忍早產兒的人。於是,他們決定現在只管打仗,如果兩個人都能活到暗黑期結束,那麼,未來將是一片全新的天地,有全新的生活。
但斯特拉特·格林維爾聰明絕頂,猜出了他們的打算。她盯著自己的上司,「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所以你才不讓我跟任務小組一起留下來。你覺得這是一次自殺性任務,我的判斷力又會受他的影響……怎麼說呢,這次任務是很危險,但你不懂捨坎納·昂德希爾這個人。他的安排中可沒有自我犧牲這一項。以我們的標準來看,他算得上是個膽小鬼。你我珍視的東西,他卻不怎麼看重。他之所以願意冒生命危險,原因很簡單:好奇心。但只要涉及他的安全,他是非常、非常小心謹慎的。我認為,這個小組能夠完成任務,而且活下來。如果您允許我留下來,成功的可能性只會更大,長官!」
房間裡惟一一盞燈驟然一暗,正好加強了她最後一句話的份量。「啊,」格林維爾道,「我們已經十二個小時沒有燃油了。這你知道嗎,上校?現在,靠鉛和酸產生電力的電池也快完蛋了。再過一兩分鐘,迪雷德上尉就會帶來維護部門最後的報告,『對不起,長官。最後的放熱池很快就會封凍。維護部門希望您立即下去,關閉全部坑道。」,將軍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自己副官的尖嗓門。
格林維爾站起身來,手伸過桌子。剛才的遲疑不見了,果斷剛J腹的神態又回來了。「在此之前,我想說說給你下達的命令和你的將來。是的,讓你回來確實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冒險親自執行這次任務。我和你的昂納白軍士長談過幾次。九年了,我們多次讓你冒險,無法估量的危險,也知道你有能力作出關係到幾千條命的重大決策。現在到了把你從前線抽調回來的時候了。你是當代最年輕的上校之一,這個暗黑期之後,還會成為最年輕的將軍。」
「如果昂德希爾的任務成功的話。」
「別插嘴。不管這次任務進行得如何,國王的顧問大臣們知道你的能力。無論我能不能活過暗黑期,新太陽重放光明幾年之內,你都會坐上我這個位置。所以,你親自冒險的日子必須到此為止。如果你那位昂德希爾先生也能活下來,嫁給他吧,和他生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你絕不能再冒生命危險。」伸出的手朝她頭上一戳,好像是嚇唬她開開玩笑,但又不完全是玩笑,「要是你膽敢幹出那種事,我發誓,我一定會從墳墓裡爬出來,砸碎你的背殼。」
狹窄的走廊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充當惟一一扇房門的厚簾子上傳來抓撓聲。是迪雷德上尉。「對不起,將軍,坑道維護部門堅決要求您立即動身。電力最多只能維持三十分鐘了。他們懇求您。」
格林維爾一口將香膠吐進痰盂。「好的,上尉。我們馬上下去。」他繞過上校,掀起門簾。史密斯有些遲疑,不敢走在上級前頭。將軍朝門口一揮手,「在這種情況下,親愛的,級別最高的意思就是最後一個離開。跟暗黑期耍花樣,這種事兒我從來沒喜歡過。但如果我們不得不耍這種花樣,最後一個走的人應該是我,由我來關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