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蛋小鬼埋伏在伊澤爾宿舍外,正等著他哩。
「哎,伊澤爾,昨晚我看你來著。」這句話差點讓他停下了腳步。她說的是宴會。對了,貿易委員會把宴會的情況實時傳送回了艦隊。
「知道,奇維。你在傳送圖像上看到了我,現在又見到了我本人。」他打開房門走進去。小鬼在身後跟得實在太緊,不知怎麼一下子,她也進來了,「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嗎?」
在按自己的心意曲解別人的問題方面,搗蛋小鬼是個天才。「我們正好輪到值同一個勤雜班,兩千秒後開始。我剛才想,咱們可以一塊兒下樓到菌囊去,交換交換小道消息什麼的。」
文尼飄進裡間,這回總算成功地把她關在門外。他換上工作服。出門時一看,不用猜都想得到,搗蛋小鬼仍舊守在外頭。
他歎了口氣,「我沒什麼小道消息。」至於特裡克西婭跟我說的事,我要告訴你才真是活見鬼呢。
奇維得意洋洋地笑了。「這個嘛,我有。來。」她打開通向外面的宿舍門,零重力下姿態優美地向他一躬,飄身進入外面的走廊,「宴會上的事,我想跟你對對筆記。但說實在的,我敢打賭,我看到的准比你多。委員會傳回來的視像數據分三個視角,其中一個在大門邊上,比你的視角強多了。」
她蹦蹦跳跳,在零重力環境中一彈一彈地,和他一起穿過走廊,一路上解釋她對那些視像數據作了多少次分析,從那以後又跟多少人交換過小道消息。
文尼第一次遇見奇維·林·利索勒特是在航程開始之前。那時她還是個八歲大的萬人嫌,不知什麼緣故,她選中了文尼作為她注意力的靶子。只要一吃完飯,或是訓練課下課,她就會緊追著他不放,時不時在他肩膀上狠揍一拳。他越生氣,她好像越高興。要是他還手的話,一拳就能砸她個滿臉花。可你總不能打一個八歲大的小孩子吧。她比規定的船員年齡底線還小足足九歲。航程之前,或之後—這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而不是身為船員的一分子,尤其是這樣一支前往荒涼地域的探險商隊的船員。問題是奇維的母親擁有這支探險隊的五分之一……利索勒特·17家族是地地道道的女性主導模式,歷來以女性為一家之長。這個家族源自遠在青河活動空間另一端的斯特倫曼,無論長相和習俗都大異於常人。這家人准打破了許多條條框框,但不管怎樣,小奇維最終成了探險隊的一員。航行過程中,除了值警戒班的船員,她醒著的時間比其他任何人都長。她的很大一部分童年時光就這樣在群星間流逝了,身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大人,常常甚至不是她的父母。文尼雖然很煩她,但只要一想到這些,氣就消了。可憐的小姑娘—現在已經不那麼小了。奇維應該十四歲了。過去用拳頭攻擊他,現在大多改成了口頭攻擊。考慮到斯特倫曼人在高重力環境下進化出的結實身板,這是件值得歡迎的大好事。
兩人沿著營帳主通道向下走。晦,雷吉,近來怎麼樣?」奇維不住向過往的每一個人笑嘻嘻揮手打招呼。易莫金人到達之前幾千秒,帕克司令解凍了將近半數船員,人手足夠操縱所有交通工具和武器系統,此外還有一批後備,可以隨時替補。在他父母的營帳,一千五百人算不了多少,可在這兒簡直是一大群。雖說其中許多人上船值班,不在營帳,這兒還是擠得受不了。有了這麼多人,不斷為這批那批人充氣造出新隔間,你才會明白什麼叫臨時宿舍。所謂主通道,現在只是四個巨型氣泡相交的地方。四五個人同時側身擠過的時候,氣泡表面就會震起一陣陣漣漪。
「反正我信不過易莫金人,伊澤爾。嘴上說得好聽,到時候他們肯定會割開咱們的喉管。」
文尼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這麼重的心事,你怎麼還笑得這麼歡?
他們飄過氣泡織物上的一個透明處—不是牆紙1,是真正的窗戶,看得見外面營帳的支撐錨地。這個錨地比大型盆栽2大不了多少,卻可以支持大片空間,養活大批人口,說不定比易莫金人那個貧瘩的場地所能供應的全部空間和人口多得多。奇維轉頭望著窗外,一時間安靜下來。只有活著的動植物才能讓她這樣。她父親是艦隊的生命支持主管,而且是一位傑出的盆栽藝術家,在青河空間內大名鼎鼎。
【1指某種圖像,類似於我們現在電腦windows系統裡的牆紙。】
【2詳情見後文】
過了一會兒,她的思緒好像又回到現在。臉上重新露出笑容,用目空一切的口氣道:「為什麼笑?因為咱們是青河人呀,這一點你可別忘了。攢了幾千年的手段,還怕那些新來的青皮小子?去他的易莫金人吧!他們有今天,靠的還不是咱們廣播網上公開發送的那些信息。沒有青河網,他們現在還不知在哪個奮晃裡蹲著呢。」
通道變窄了,一拐彎,收縮成一個向下的尖頂。其他人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和頭頂,被膨脹的牆壁織料一隔,模模糊糊聽不清了。這裡是營帳最內層的氣囊。除了航行系統和動力反應堆,這是惟一一個不可或缺的系統:菌囊心
在這兒值班,干的都是勤雜活兒,低級瑣碎到極點:清理水塘下面的細菌濾器。下到這裡,植物的味兒可就沒那麼好聞了。事實上,讓人噁心得想吐的腐臭正說明這裡情況良好,應該生長的二東西正在茁壯成長。其實大多數工作都可以由機器完成,但有剛也需要視情況作出判斷,即使最好的自動化機器也做不到這一點。本來可以安上遙控,但從來沒人費過這份神。從某種角度來說,在這兒值勤責任重大。只要笨手笨腳弄出一個錯誤,某個細菌鏈俊可能進人生物鏈上層培養箱的薄膜。於是,給人吃的東西味道侈嘔吐物,通風系統傳出陣陣惡臭。但話又說回來,在這)L即使犯下彌天大錯也多半不會弄死誰—飛船裡保存著同樣一份細菌樣本,分門別類,不相混淆。
所以,這是一個學習場所。作為學習場所,即使在最挑剔苛刻的老師看來,這裡也算得上十全十美:容易出錯;能把人累得腰酸背痛;一旦出事,後果又非常嚴重,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不可能輕鬆過關。
奇維卻主動報名,在這裡干額外勤務。她自稱喜歡這個地方。「我爸爸說,你得先從最小的生物人手,往後才能應付大傢伙。」只要跟細菌有關,她是本會走路的百科全書,什麼都懂:錯綜複雜的新陳代謝路徑呀,不同菌種組合會泛出什麼味兒呀(都跟陰溝的氣味差不多),哪些細菌鏈會因為人類的接觸發生壞死(謝天謝地,不用聞這些東西的氣味了),它們有什麼特性……等等。
值班的頭一千秒內伊澤爾便差點犯了兩個錯誤。當然,他及時糾正了,但奇維已經發現了。平常她肯定會揪住這些紙漏不放,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但今天,奇維的心思全放在跟易莫金人商定的安排上。「你知道咱們為什麼沒帶重型起重飛船嗎?」
他們的兩艘最大的登陸艦可以將上千噸礦物從星球表面運至軌道。只要時間充裕,青河人可以從容不迫地獲取所需的全部揮發礦和礦石。當然,易莫金人到達之後,他們再也不可能有這麼多時間了。伊澤爾聳聳肩,眼睛盯著自己正在汲取的樣本。「那些流言我早就聽過了。」
「哈,用不著聽流言,做做算術你就什麼都明白了。艦隊司令帕克早就猜到咱們會有同伴,所以只帶了最少數量的登陸艦和營帳設備,卻帶了許多許多大炮和核彈。」
「也許吧。」一定的。
「麻煩的是,那些混蛋易莫金人離開關星太近,他們帶的傢伙比咱們多得多,而且跟咱們攆了個腳跟腳。」
伊澤爾沒搭腔,但他開不開口對奇維一點影響都沒有。
「還有,我一直很留心小道消息。咱們一定得非常、非常小心才行。」她的話匣子打開了,嘰哩呱啦說起戰術呀、對易莫金人武器系統的推測呀,等等。奇維的母親是艦隊副司令,同時也是一位戰鬥員。一個斯特倫曼戰鬥員,想想看!航行過程中,小搗蛋鬼的時間大都花在數學、彈道學和工程學上。對菌囊和盆栽的興趣得自她的父親。她可以忽而是嗜血的戰鬥員,忽而是狡滑的貿易員,接下來又變成盆栽藝術家—幾秒鐘之內搖身一變,連接三種身份。她父母這兩口子是怎麼結的婚?弄出了一個多麼孤獨、多麼亂七八糟的女兒啊。「所以,正大光明交手,我們完全可以打敗易莫金人。」奇維道,「這一點,對方心裡明鏡似的,所以他們才這麼客氣。咱們應當這麼辦:陪他們玩下去,反正我們需要他們的重型起重飛船。到最後,如果老老實實遵守協定,他們會發一筆財,不過咱們會發一筆大得多的大財。那幫蠢材,連把空氣賣給沒有支撐錨地的營帳都不會。如果不出太大意外,我們可以順順當當完成這次行動,而且自始至終掌握主動權。」
伊澤爾完成了一項排序,又開始汲取另一個樣本。「好啊。」他說,「但特裡克西婭覺得,易莫金人根本沒把這次行動看成一次互沒有支撐描地產出空氣,營帳裡當然也不會有空氣。在這種情況下,向營帳裡隨時可能窒息而死的人出售空氣應該是最容易的買賣了。奇維以此嘲笑易莫金人其蠢無比,連最容易的事都不會。惠的貿易。」
「哦。」有關文尼的任何事奇維都要拿來開玩笑,除了特裡克西婭。有意思。絕大多數時間裡,她好像只當特裡克西婭這個人完全不存在。奇維不作聲了—很不像她平素的為人,但只沉默了一秒鐘,「我想,你朋友是對的。哎,文尼,本來不該跟你說的:貿易委員會裡意見分歧相當大。」肯定是瞎編出來的,除非是她的親娘說漏了嘴,「我估計是這樣:委員會裡有些白癡覺得這只是一次純粹的商業談判,雙方為了一個共同目標合作,具體談判過程中各自盡最大努力為己方爭取更多好處—跟往常一樣,我們這方談判手段更高明。他們沒意識到,如果咱們被殺得乾乾淨淨,對方哪怕在談判桌上輸得精光也沒關係。咱們一定得準備來硬的,準備反偷襲。」
除了殺氣騰騰之外,奇維的意思跟特裡克西婭其實完全一樣。「媽媽沒直說,但好像委員會裡兩種意見頂牛了,定不下來。」她偷偷望著他,小孩子學著大人的樣兒假裝耍陰謀時才會這麼看人,「你也是個船主,伊澤爾,你可以去說—一」
「奇維!」
「好好好,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
她讓他清靜了大約一百秒,接著便說起自己另外的計劃:怎麼從易莫金人身上賺點利潤,「如果能順利度過接下來的幾兆秒的話。」如果沒有蜘蛛人世界和開關星,易莫金人肯定算得上青河空間這一端的世紀大發現。
從艦隊行動來看,易莫金人顯然在自動化設備和計劃系統方面別具只眼,有些不為人知的竅門。但是,他們的飛船速度還不到青河飛船的一半,其生物科技也同樣低劣。奇維有上百種方案,可以從這些差別中牟取利潤。伊澤爾由著她說個不住,幾乎沒怎麼聽。換個時間,也許他會專注於手頭的工作,其他一切都不操心。但值這一輪班1的時候不可能這樣。兩個世紀的規劃,幾千秒後便要見出分曉,成敗全看這幾千秒的了。他頭一次琢磨起艦隊的指揮和管理問題來。特裡克西婭是個外來者,但才華橫溢,又能提供一種全新的視角,大不同於終生從事商貿的貿易者。搗蛋小鬼雖然很機靈,但她的看法一般來說沒什麼價值。不過這一次嘛……也許這些話是「媽媽」讓她說的。凱拉·彭·利索勒特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青河空間內已經遠到了極點,不可能更遠了。和許多異鄉人一樣,她考慮問題的方式不同於一般人。也許她真的認為,一個十幾歲的見習生有可能對重大決定產生影響,僅僅因為他來自一個船主家族。真要命……
值班時間漸漸過去,沒想出什麼新點子。再過一千五百秒,菌囊的這一班勤務就結束了。如果不吃午飯,他也許還有時間換身衣服……有時間要求面見帕克司令。艦隊一路航行,迄今為止,這期間他共有兩年時間處於非冬眠狀態。這兩年中,他從來沒有利用過家族的影響力。我又能做什麼?真能打破委員會裡的僵持局面麼?剩下的當班時間中,他一直猶豫不決。甚至在菌囊裡接通艦隊通訊網,聯繫司令的約見秘書時,他仍然遲遲疑疑。
奇維的笑容和平常一樣目空一切。「直截了當告訴他們,文尼。這一次得看我們戰鬥員的。」
他揮揮手,讓她閉嘴,接著才注意到自己的呼叫沒接通。占線?一時間,伊澤爾只覺得一陣寬慰,然後才發現沒接通的原因是有一個呼叫先打進來……來自帕克司令的辦公室。"5:20:00前往艦隊司令的規劃室……」不是有個說法,說得償所願會遭惡報嗎?書中的「值班」有兩種含義:從冬眠狀態中解凍出來,執行各種勤務,這時的「值班」或「當班」、「輪班」與「冬眠」相對;或者本來就處於非冬眠的正常狀態,被分派執行某項例行任務,如勤雜、警戒等。這時的「值班」便與「休息」相對。讀者應根據上下文分辮其含意。遭什麼惡報來著?伊澤爾·文尼爬上營帳的交通艇氣密門,腦子裡一團粗糊。奇維·林·利索勒特連影子都不見了。真是個機靈丫頭。
他晉見的可不是哪個下級軍官。伊澤爾來到位於范·紐文號的艦隊司令規劃室,第一眼見到的就是艦隊司令本人,…和探險隊貿易委員會成員。這些人的表情看上去都不大高興。手扶支撐柱立正敬禮之前,文尼飛快地瞥了一眼,從眼角迅速數了數人頭。沒錯,人都到齊了,圍坐在會議桌旁,目光一點也不友好。
帕克朝倚柱敬禮的伊澤爾生硬地一擺手,「稍息,見習生。」三百年前,伊澤爾五歲時,帕克司令拜訪過文尼家族在堪培拉空間的營帳。當時他還不是飛船高級指揮官,但伊澤爾的父母仍然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不過伊澤爾只記得那些來自帕克蘭的禮物,還有就是送他禮物的那個人待他很友好。
第二次見面時,文尼是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即將成為一名飛船見習生,而帕克正在裝備一支艦隊,準備前往特萊蘭。變化真大啊。自那以後,兩人一共說了大約一百個詞,都是在探險隊的正式場合下。這種默默無聞很對伊澤爾的胃口。眼下,只要能重新回到那種狀態,要他做什麼他都樂意。
帕克司令的模樣彷彿剛剛吞下了一口什麼酸東西似的。他來回掃視著貿易委員會的各位委員。文尼不禁暗自猜測惹司令發火的人是誰。「小文一一見習生文尼,我們這裡出現了一種……唔……不同尋常的局面。你也知道,自從易莫金人到達之後,局勢變得很微妙。」司令看樣子沒打算讓他回答,伊澤爾的一聲「是,長官」沒等出口便胎死腹中,「現在,我們有幾種可行方案。」又朝委員們掃了一眼。處於失重狀態。伊澤爾明白了,奇維·利索勒特扯的那一大堆並不完全是胡說八道。在戰術問題上,艦隊司令具有完全的決定權,即使在戰略問題上,他也有一票否決權。但如果連探險的目標都發生了重大變化,他便只好聽艦隊貿易委員會安排了。而且,委員會的這次決策會議肯定又出了亂子。不可能是不同意見的兩方票數上相等。在這種情況下,艦隊司令有決定權。不,這一次一定是實質上的僵局,也就是說,決策層的大多數人與司令的看法不一致。像這類情況,學院老師們倒是嘮叨過不少。但真要出了這種事,也許一個年少無知的船主真能在決策過程中起點作用:充當替罪羊的作用。
「第一種方案,」對文尼腦子裡這些胡思亂想毫不知情的帕克繼續說道,「我們按照易莫金人提出的建議,陪他們玩下去。聯合行動。在預定的地面行動中使用的所有交通工具由雙方共同控制。」
伊澤爾琢磨著委員們的表情。凱拉·彭·利索勒特坐在艦隊司令身旁。她穿著自己家族最喜愛的軍裝,軍裝的顏色就叫「利索勒特綠」。這女人是個小個子,跟奇維差不多高,五官很柔和,神情專注,但神態舉止卻給人一種身體上的剿悍之感。青河人在身體方面差異很大,但即使以青河的標準,斯特倫曼人的體力也是極其突出的。有些貿易者以不動聲色自豪,但凱拉·彭·利索勒特不是這種人。凱拉·利索勒特恨透了帕克所說的「第一種方案」,敵視程度與奇維講的完全一樣。
伊澤爾的目光落到另一張熟悉的面孔上。薩姆·多特蘭。決策委員會是由精英組成的。這裡有一些船主,但大多數是職業規劃者,一路靠能力爬上高位。到了這個位置,最後他們大有機會也成為船主。也有少數很老的老人。這些老頭子大多是頂尖專家,他們熱愛、看重的是管理,而不是以任何形式擁有自己的飛船。薩姆·多特蘭就是這種人。過去有一段時間,他替文尼家族工作過。伊澤爾猜測他也反對帕克的「第一種方案」。
「第二種方案:分頭行事,獨立結構。雙方各自控制各自的登陸艦,隨艦乘員也不搞聯合編隊。只要條件允許,我們就以最快速度單方面聯繫蜘蛛人。」—讓貿易之神決定誰是贏家,誰技不如人。一旦蜘蛛人加入進來,遊戲有了第三方,簡單的背後捅刀子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幾年之後,青河與易莫金人的關係也會漸漸演變為一種相對正常的競爭關係。當然,拋下他們,單方面跟蜘蛛人接觸,這一行為本身也許會被易莫金人視為背叛。那又如何?文尼覺得,至少半數委員支持這種辦法—但薩姆·多特蘭反對。老頭子朝文尼微微一搖頭,明確無誤地傳達出這一信息。
「第三種方案:我們打點行裝,收拾營帳,回特萊蘭去。」
文尼的震驚之情肯定太明顯了,薩姆·多特蘭解釋道:「小文,艦隊司令的意思是,對方的數量比我們多,可能火力也比我們強。在座的沒有一個完全相信易莫金人,一旦他們翻臉,我們又無處求援,那時可就太危險—」
凱拉·彭·利索勒特一拍桌子,「我反對!召開這次會議本身就是荒唐,現在大家都看出來了,薩姆·多特蘭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把他的觀點強加於人,這就更荒唐了。」這樣看來,奇維受母親指使向他說那些話的理論站不住腳。
「你們兩個,安靜!」帕克司令頓了頓,怒視著委員們,片刻後才重新開口,「第四種方案:我們先發制人,對易莫金艦隊發動進攻,把開關星系奪到自己手中。」
「企圖把開關星系奪到自己手中,只是企圖,完全不可行。」多特蘭糾正道。「我反對!」又是凱拉·彭·利索勒特。她一揮手,調出互動圖像,「先發制人才是惟一可行之道。」
利索勒特調出的圖像不是星圖或從望遠鏡中觀察到的蜘蛛人世界,也不是讓規劃者們窮盡心力的礦物表、時間表。都不是。這些圖像有點像星際航行圖,顯示出兩支艦隊的方位和速度,分別以對方、蜘蛛人世界和開關星為參照物。圖像還以這些參照物為坐標體系,以軌跡的形式標示出了雙方今後的位置。圖像同時標明了鑽石巨岩,還有其他標誌、戰術符號,表明千兆噸位、炸彈當量和電子反制手段。
伊澤爾盯著這些圖像,竭力回憶軍事科學課上學過的內容。關於帕克司令秘藏貨物的傳言說得沒錯。這支青河探險艦隊武裝到了牙齒,比平常貿易艦隊更長、更利的撩牙。易莫金人到達之前,青河戰鬥員獲得了一定的準備時間。很明顯,他們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即使開關星系荒涼得讓人難以置信,沒有什麼可以隱蔽伏擊部隊和預備隊的地方,他們也還是可以好好打一場。
再看易莫金艦隊的圖像:圍繞著它的戰術符號密密麻麻,但都是推測,沒有明確情報。他們的自動化系統很怪,可能優於青河裝備。易莫金艦隊的運載總量是青河的兩倍,只能作出這樣的估計:他們的武器也是青河的兩倍。
伊澤爾的注意力又回到會議桌上。除凱拉·利索勒特之外,還有誰贊成偷襲?少年時代,伊澤爾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戰略學,他受到的教育一直反對以背叛欺詐取勝。所有老師都一致指出,這種做法既邪惡,又無理智,任何體面的青河人都不應該、也不需要採取這種行動。親眼目睹一個貿易委員會考慮謀殺,這一幕肯定會……在他腦子裡盤桓很長時間。
奇怪的沉默。他們在等著他說點什麼嗎?過了很久,帕克司令終於道:「見習生文尼,你可能也猜到了,我們這兒陷入了僵局。你沒有投票權,沒有經驗,對局勢也沒有詳盡深人的瞭解。我無意冒犯,但我不得不說,讓你參加會議,這件事本身就讓我很難堪。但探險隊的兩艘船是你的,你是普通船員中惟一一個船主。如果你能對我們的幾種方案提供意見,我們……樂意……聽一聽。」
也許見習生伊澤爾·文尼只是個小角色,但現在他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他能說什麼?上百萬個問題在他腦海裡打轉。在學校裡大家練習過如何當機立斷作出決定,但哪怕學校裡給出的背景材料也比現在多。不用說,這兒的人也沒興趣聽他作什麼分析。這個想法猛地紮了他一下,差不多把他從麻痺狀態中驚醒過來了。「艦隊司令,四、四種方案?還有沒有其他比、比較次要的方案沒告訴我?」
「我或委員們支持的只有這四種方案。」
「嗯,您跟易莫金人談得最多,比其他人都多。您對他們的領導人有什麼看法?就是那個托馬斯·勞。」這個問題他和特裡克西婭盤算過很久,但伊澤爾從沒想到自己會向艦隊司令當面提出來。
帕克的嘴唇繃緊了。一時間,伊澤爾覺得他馬上就要大發雷霆。可他隨即點了點頭,「這個人很聰明。但和青河的艦隊司令官相比,技術背景好像弱一些。他在戰略學方面有很深的造詣。當然,他們的戰略學可能與我們的不太一樣,…下面所說的就完全是猜測和直覺了,但我想,大多數委員也同意這種判斷:我絕不相信和托馬斯·勞達成的任何商業協定。我認為,只要能帶來一丁點好處,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撕毀協定。他是個第一流的騙子,盡可以嘴上說得天花亂墜,但是,這個人對回頭生意的重視程度是不折不扣的零。」一個青河人對任何活物所能作出的最強烈抨擊莫過於此了。伊澤爾頓時意識到,帕克司令一定是偷襲的支持者。他望望薩姆·多特蘭,又望望帕克。他最信任的兩個人各執己見,看法截然相反。天哪,你們這些人難道不明白嗎?我只是個見習生啊!伊澤爾竭力抑制內心的哀鳴。他猶豫半晌,集中精力真的思考起這個問題來。接著,「長官,根據您的分析,我反對第一種方案,即聯合行動方案。但……我同樣反對偷襲,因為這種事—」
「明智的決定,我的孩子。」薩姆·多特蘭插嘴道。
「-—我們青河人幾乎從來沒做過,全無經驗,不管我們進行過多少理論方面的研究。」
剩下的只有兩種方案:收拾行裝,溜之大吉;或者留下來,把與易莫金人的合作限制在盡可能小的範圍內,一有機會就搶先接觸蜘蛛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撤回去也意味著徹底失敗。考慮到他們的能源狀況,後撤還將極其緩慢。
就在一百萬公里之外,就是人類這部分活動空間的最大秘密,同時還可能是最大寶藏。他們跨越了五十光年的長途,現在目標已經伸手可及了。巨大的風險意味著巨大的收穫。「長官,現在後撤,放棄的實在太多了。不過,在相對安全以前,我們全體都應該擔負起戰鬥員的職責。」青河也有自己的武士傳統,范·紐文就曾經戰功赫赫,所向披靡,「我、我建議艦隊留下來。」
沉默。伊澤爾覺得大多數人的臉上露出了寬慰的表情。艦隊副司令仍舊板著臉,神色冷峻。但薩姆·多特蘭卻不像她那樣一聲不吭。「孩子,我懇求你,重新考慮你的決定。你的家族也承擔著風險,艦隊裡有你家的兩艘船。和損失一切相比,後撤沒什麼丟臉的。這是明智的決策。易莫金人太危險了,和他們—」
帕克從桌邊的座椅中飄了起來,有力的手向前伸去,輕輕落在薩姆·多特蘭肩上。帕克的聲音很溫和,「我很抱歉,薩姆。你已經盡力了,你甚至讓我們聽取一個低職銜船主的意見。現在是時候了……我們大家必須達成一致,作出決定。」
多特蘭的臉皺縮起來。是沮喪還是恐懼?他集中全力拚命思考,連頭都輕輕哆嗦起來。須臾,帶著嘶啞的哨音,他吐出一口氣,突然間顯得老態龍鍾、精疲力竭。「是啊,艦隊司令。」
帕克重新輕輕落座,毫無表情地看了伊澤爾一眼。「謝謝你的意見,見習生文尼。這次會議的情況希望你不要外傳。」
「是,長官。」伊澤爾倚柱敬禮。
「去吧。」
身後的門打開了,伊澤爾在支撐柱上一推,飄出門外。沒等他出去,帕克司令已經對委員會道:「凱拉,安排在所有中小型艦艇上安裝武器系統。也許我們能暗示暗示易莫金人,我方參加聯合行動的所有交通工具都不是那麼好劫持的。我—」
門輕輕滑回原位。伊澤爾感到無比寬慰,同時又緊張得直哆嗦。他竟然參與了艦隊決策,比預計進人決策層的時間提前了可能有四十年。決策一點都不好玩。